能不能抽出长丝的要点之一,在于蚕蛾是否咬破蚕茧出来。除了农业技术部门大规模培育的蚕种之外,根据地是不会给这些小生命继续进行下去的机会。各个养蚕场直接把蚕蛹状态下的蚕宝宝煮死。
所以在1910年的9月份,根据地里头的缫丝厂技术部门人员看到一担担的江苏蚕茧,眼都直了。“这不行!茧都咬破了,我们抽不出多少丝来。短丝能干什么?”
章瑜谈判前狂补了一番缫丝的技术问题,他坚定支持这等看似挑肥拣瘦的行动。
江苏方面的代表听了这话心里头叫个腻味,千百年来大家都是这么干的,就人民党事儿多。如果不是实在找不到买家,他才不愿意在这里受这等鸟气。强打笑容,江苏代表说道:“诸位,茧子都是好茧子,大家就行行好,别挑这么多了。”
“不是我们挑,如果蚕茧没有被咬破,基本上一根丝就能抽完。你们这一个茧子我们得抽多少次丝,这真的是太费事了!”技术人员对此很是不满。蚕茧抽丝是个技术活,丝绸价格贵,主要就是检索丝头抽丝必须靠人力。机器能卷丝,可做不到主动找到丝头。这也是为什么美国和欧洲的丝绸业最终放弃了生丝生产。不是他们没有足够的桑树来养蚕,而是大规模的缫丝人员工资太贵。
人民党的工资虽然不低,但是靠着上规模上效益,消灭了中间的层层盘剥之后,强行把成本降低下来。在这样的局面下,如果大规模处理江苏的蚕丝,千辛万苦降低的成本会立刻飙升。
成本核算是人民党经济工作的法宝,章瑜在工作中尤其注重这个问题。人民党现阶段的那点子税收根本不足以支撑庞大的支出。皖南地区经济不算差,但是单靠皖南的税收,根本不足以筹集到能够建设铁路的程度。且不说和外国联系这些铁路修建中会遇到的麻烦,如果不是几个大型行业的贸易盈余,修建铁路仅仅是一个幻想而已。
江苏代表自然不可能站到人民党的立场上,他可怜巴巴的劝道:“诸位,我们已经把这蚕茧价格压倒最低了。我们已经是赔钱卖了。”
“赔钱卖?”章瑜听了这话就一阵腻味,他笑道:“那我们不能让你们赔钱啊。而且用这茧子缫丝,我们也得赔钱。这样,你们把蚕茧拉回去。你们不用赔钱,我们也不用赔钱。好不好。来人啊,送他们回去。”
看章瑜态度坚定,江苏代表连忙换了副吃亏认命的表情,“等等,等等。章大人,您到底准备多少钱收,您说个痛快话。我们认了。”
章瑜有点无奈地说道:“这不是多少钱收的问题,这一开工就要支付工资。生产出一堆根本没地方卖的产品,我们图什么呢?另外,不要叫什么大人小人的,我们这里称呼统一叫同志。”
“哦,章同志。您这说的和以前不一样啊。”江苏代表开始搅和了,“你们那时候说收我们的蚕茧,现在怎么又说出了蛾子的茧不要。这不是坑我们么?”
章 瑜冷冷的看着江苏代表,他啪的把一张合同拍在代表面前,代表一看上头盖着王有宏的章,心里头立刻就怯了。其实这位代表也是有私心的,他受江苏那边的桑蚕业同行所托,原本想着章瑜这么一个高官,定然是不懂桑蚕生产的。他想让章瑜开口认同收购这批蚕茧。只要章瑜一认同,人民党下头办事的人自然不敢反对了。至于收购多少,那不过是给下头的人塞多少钱的问题。满清这边的官办企业办事风格一向如此。
但是眼前的局面远远超出了想象,先是几个明显是下头办事的人居然敢在章瑜面前指手画脚,大有引领局面的感觉,章瑜对这些底下办事的人极为纵容。难道是这几个办事的人大有来头?
而且从言谈中,江苏代表明显听得出,章瑜对于缫丝业并非没有概念。甚至可以说相当熟悉,商家最讨厌的就是和这等买家对上。店大欺客,客大欺店,懂行的高官,又不要面子,对事情非常认真。又死死握着做买卖的大权,这是最难对付的。
这份合同上的确说的明白,人民党只收没有出蛾的蚕茧。王有宏也对江苏议员们说的清楚。不过江苏桑蚕业同行许下的好处费实在是让江苏代表无法拒绝。出了蛾的蚕茧,秋茧许三成,夏茧许四成,春茧高达六成。这一船上千斤茧子,最少就是上千块银元的好处费。哪怕是为了这笔钱,江苏代表也要努力和章瑜纠缠到底。
“章同志,您说这出了蛾的茧子抽不出长丝。有些抽不出,有些是能够抽出来的。不能一概言之。我们价钱这么低,怎么都有不少能抽出长丝的。怎么看,您这都能赚不少呢。或者是我们不懂人民党的规矩,您给指教一下?”
章 瑜最不想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缫丝厂要用热水煮蚕茧。煮到一定程度,开始出了丝头之后,将这些蚕茧放到低温的水中开始抽丝。水越热,抽丝效果越好。不过水越热,缫丝工人烫伤就是一个必然了。人民党为了保护缫丝工人不被烫伤,那是调整了不少工艺流程。这已经让成本大大增加。哪怕是这么一个环节,就对整条生产链提出了诸多要求。例如统一的蚕种,蚕宝宝的饲养方法,结茧时间。包括各种运输的及时程度。这就要对整个产业布局有一个完整的安排。
说个稍微夸张的话,章瑜根本不用出门,光看着那些文案,就能知道距离几百里之外的某个缫丝厂某个设备岗位上某天上午或者下午有没有人。因为包括设备维修也是定期的。这种大工业生产的局面下,人民党为了清除手工作坊思维,已经花了极大的力气。他再也没有耐心和江苏奸商们纠缠。更别说这个奸商还赤裸裸的发出了“贿赂”的信号。
“生意就是生意,咱们有合同,那就按照合同来办。如果没什么别的事情,就这样吧。我还忙着呢。”章瑜说道。
江苏代表完全错误理解了章瑜的意思,他以为章瑜会在之后派人私下找他索要贿赂。于是就放下了心,人民党催促他赶紧把没有出蛾的蚕茧运来,这位代表还不以为然。不过连着三天没有动静,代表也傻了。三天意味着不少茧子都要出蛾了。再去找章瑜,章瑜根本不见,只是派了人告诉江苏代表,按照合同上办。
不索贿,不受贿,懂行,又完全依照合同的官员,江苏代表是第一次见到。他又抱着试试看的心思找下头的干部。根本没人搭理他。人民党的干部们态度完全一致,“除了蛾的蚕茧我们不要。”
到了此时江苏代表才知道自己遇到了前所未见的一群人,人民党是真心要办事。“难道这些工厂都是人民党的人自己开办的么?”代表对此很是疑惑。但是此时他也根本来不及考虑这么多了,浪费的几天时间对江苏的蚕茧有着重大影响。临走之前这位代表拍着胸脯保证说,一定能把出了蛾的茧子卖出去。甚至收了不少人的礼金。现在他没有办成事情,可礼金却花掉了不少。这回去之后该怎么交代啊?
礼金可以不退,可这名声却是没办法挽回的。江苏代表不说自己利欲熏心,反倒深深的恨起章瑜来。恨归恨,事情总得有一个交代。幸运的是,没等江苏代表回去,王有宏在南京收到的第一批批蚕茧已经运到了安庆。人民党反应极为迅速,查了成色之后,立刻把蚕茧运去工厂。结账倒也痛快。
带着账款和对整个人民党的痛恨,江苏代表踏上了归程。
对这件事,章瑜写了份汇报给安徽省委,“……一定要用先进的生产方法替代落后的生产方法。强行推动社会技术的进步,看似蛮横,但是反倒是效果较好的。以江苏为例,不少百姓会因为没有能够顺利缫丝而家破人亡。根据地则没有此类问题。不过对于群众因为不了解带来的不满情绪,建议省委能够注意……”
而江苏代表对王有宏添油加醋的一番评价丝毫没有让王有宏生气。反倒是因为江苏代表的个人意图过于明显,王有宏反倒从中看出了真实的过程。人民党干部们忠于职守的态度实在是令王有宏颇为羡慕。不过此时单纯的羡慕毫无意义。王有宏要借用这次的事情进一步的达成自己的目的才行。
看似温和的点了点头,王有宏说道:“辛苦了,你准备一下,明天向议会汇报此事。”
“大人?在下向议会汇报?”代表很是吃惊。
“没错,你是咱们江苏议会选出来的代表,也算是钦差大使,你不向议会汇报此事,这算什么?”王有宏笑道。
江苏代表吃了一惊,他万万没想到王有宏居然来这一招。不过王有宏说的有道理,议会派人去办事,办事的人总得回话吧。心里头奔腾着针对王有宏的羊驼驼,江苏代表喏喏的答应了。
王有宏让江苏代表下去准备,他自己则在考虑这面前的问题。江苏议会代表们都已经回到了南京。宣传“乡村土地社”的事情的确是一件大事。不过这些事情单纯靠议员的努力根本没有用。王有宏清楚的很,人民党的土改靠的是天灾和人民党强大的军事力量,地主士绅根本无力对抗这两者中的任何一方。如果没有王有宏手里军队作为靠山,苏南地主们也根本改变不了乡间的局面。
现在议会代表们都跑回南京,目的是商讨税收问题。对付民间问题,这帮士绅们无能为力,对付王有宏代表的官府,这帮人倒是很能团结一致。既然这帮人有这个打算,王有宏也觉得不妨与士绅们好好的周旋一番,看看到底是王有宏能主导局面,还是地主士绅们能够主导局面。
听证会就是王有宏的第一步,他之所以不派自己的人当这个代表,而是让议会出人,这并非是一时起意。代表向议会做的汇报自然是不肯说实话的,代表也不敢说实话。不少议员们可是心急火燎的准备卖蚕茧,若是代表能够让人民党收购出了蛾的蚕茧,那可以说是大功一件。现在他没能得逞,出钱贿赂的议员们或许不会出来揭代表的老底,可是其他没有参与进来的议员绝对不会放过代表。
王有宏对此心知肚明,议员里头不是没有王有宏的人。虽然这帮人谈不上是王有宏的走狗,却是比较认同王有宏的一批人。他们已经从王有宏这里得到了消息,得知代表为了私利居然敢拖了四天时间,议员们怒火中烧。在听证会上他们盘根问底的追问为什么江苏代表为什么要在安庆空耗四天时间。
这是很难解释的问题,江苏代表只好分辨说,章瑜试图向他索贿,但是后来此事没有办成。
“索贿?”张玉通为了卖蚕茧的事情,头发都急白了几根,“我怎么听到的消息不太一样呢?”
到了此时,江苏代表只能负隅顽抗了,“那章瑜的确是索贿,我不懂人民党的规矩,所以推迟了几天。”
张玉通猛地一拍桌子,“你骗鬼呢?两名副代表说的怎么完全不同?”
喊完,张玉通转向王有宏,“王大人,请带两位副代表来问话。”
两位副代表自然不肯自己被黑锅,到了议会里头,面对王有宏和一群地方上的头面人物,这两人竹筒倒豆子般把事情的来龙去脉给说了个清楚。
议员们都变了脸色,有些是事情被戳穿,脸色吓得有些发白。有些则是因为代表收了钱之后居然敢拖延,想到自己这几天的损失,脸色气的发白。不管代表出心如何,事情没办成,反倒让大家白白受了损失,已经有议员忍不住大骂起来。
江苏代表看局面已经到了如此地步,又听到有不少议员愤怒的要求王有宏处置自己。他用求救的目光看向那几个给他塞了不少好处的议员。那几个议员见此事已经犯了众怒,为了保全自己,都别过了脸。
情知自己只怕是在劫难逃,代表也不敢吭声了。他看向王有宏,却见王有宏老神在在的稳坐在主席位置上,看都不看自己一眼,江苏代表心中闪过一个念头,“当官的都靠不住!”先是被章瑜给拾掇了一番,又被王有宏给巧妙的利用了一番。手握实权的人从来每一个好东西。自己怎么就鬼迷心窍听了那几个议员的话呢?
江苏代表用求救的目光看着王有宏,这是他最后的救命稻草了。如果王有宏不肯救他,江苏代表只怕出不了议院的门就能被议员给吃了。
这目光有着果然起了点作用,王有宏终于对那些喊打喊杀的议员发话了,“大家静一静,静一静。”
议员们此时也没有主心骨,毕竟这代表是他们自己选出来的,王有宏根本就没有插手。议员们想处置这个混蛋也没有合法的理由。就算是下黑手把这个混蛋杀了,也只是能出口恶气,对眼前的桑蚕危机问题根本没有帮助。听王有宏这么一喊,议员们也逐渐安静下来。
“诸位,这次的事情牵扯到了诸位的利益。今年的收成不好,我们只能认了。但是明年收成若是还如今年,大家的日子怎么过下去?所以咱们才要派人去和人民党谈判。就现在看,咱们派去的人没有说实话,我们也不要喊打喊杀,就让为说实话不就行了。大家觉得呢?”
江苏代表是个聪明人,王有宏的话是最后的机会。若是此时再不说实话,后头的事情根本无法解决。不等议员们再逼问,江苏代表干脆就把事情前前后后说了个明白。一听说因为有其他十几名议员参与其中才导致了现在的局面,其他议员不管事前知道不知道,都开始声讨起来。有些性子急的,甚至开始推搡身边的这些只顾自己的议员。
看着大乱的议会,王有宏脸上无动于衷,心里头则是笑开了花。想制服这帮人,也只有靠这个法子。让他们自己先乱起来。若是议员们完全一条心,哪里有王有宏的立足之地。此时把事情搞糟的议员们也被周围的怒骂和指责甚至推搡弄得心头火气,他们也忍不住反驳兼反击。这一动手,局面就开始失控。
王有宏不失时机的用力拿着惊堂木一阵猛拍,响亮的声音总算是震慑住了议员。
“诸位,咱们搞宪政,讲的是法制。这次出了这么大的事情,该怎么处理,我觉得大家不要意气用事。咱们就定个规矩出来,以后怎么办,就按照定下的规矩走。大家都是体面人,觉得这么办如何?”
王有宏的喊声刚落,张玉通已经喊起来,“王大人,现在这局面杀了这些人也没用。到底怎么解决此事,王大人你得给想个办法。”
张玉通已经想明白了,到现在为止,始终不懈推动问题解决的只有王有宏一个人。平心而论,张玉通原本也不愿意让王有宏掌握太多的权力。可是就现在看,若没有王有宏的操办,单靠这议会,江苏的事情不知道会糟糕到什么程度。
有人带头,不少有着同样想法的议员们也向王有宏表态,愿意支持王有宏解决这些问题。
王有宏也不推辞,“诸位议员,若是让我亲自操办此事,我自然是尽力而为。不过我话说头里,最后什么结果大家都得认。若是大家不认,我就不去谈了。”
江苏议员心里头肯定不认,不过到了此事他们再也没有能信得过的人来负责此事。张玉通忍不住喊道:“信得过信不过王大人,大家投票吧!”
这话在议员心中引发了一阵震动,是啊,议院是通过投票来达成决定的,决定自己命运的权力就表现在这选票上。“投票!”“投票!”呼喊声越来越多,很快就达成了共识。
投票结果是,不到七成的议员同意把桑蚕业的事情委托给王有宏领导的团队来办,剩下的议员则投了反对票。
王有宏见到在这等局面下还有如此之众的议员反对自己,也不知道该为自己的成功高兴,还是该为依旧有这么多人旗帜鲜明的反对自己感到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