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泽皱着眉头,走了过来。
顾关山眼里都是水光,她试图从曲若的手里抢过自己的围巾,然而曲若手一挥,那条围巾被她高高地扬起,顾关山那一瞬间被羞愧击垮。
她眼泪几乎都要控制不住地落下来,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不能哭,顾关山想,不能哭。
顾关山想,她在这世上可能只剩面子了,她在自己家里就一无所有,在学校里也一无所有,只有一根笔直的脊椎和若无其事的面皮,而曲若把这两样放在地上,用脚踩了下去。
沈泽走了过来,问:“怎么了?”
曲若嬉皮笑脸地说:“关山怎么这么开不起玩笑啊,我也就是提了几句你空着手来而已,怎么就突然炸了呢?”
顾关山忍着眼泪望着沈泽,似乎在等着他说什么,但是顾关山心里想的是,希望他转过身走了算了。
——希望他走了算了。
沈泽轻描淡写地说:“曲若,你别找事。”
顾关山把眼泪硬生生咽了回去。
“你手里拿的是什么?”沈泽将顾关山视作透明人,对曲若发问:“那是个披肩?拿来,我看看——”
顾关山脑子里嗡的一声,她瞬间什么都听不见了,她只是倒退了一步,下意识地拒绝了这个她想象以上的场合。
为什么要来呢?顾关山想,为什么给别人羞辱自己的机会呢?
顾关山什么都没有,只有自己那点自尊和骄傲,面子和脊梁,她的脊梁不曾为暴力弯折,不曾对现实妥协,不跪天地不跪父母——犯得上来这里被一群学生欺负吗?
顾关山倒退了一步,那一瞬间她对沈泽的失望和羞耻一股脑涌了上来,犹如洪水一般淹没了她。
沈泽看上去对刚刚的骚乱混不在意,就像个护短的熊家长,对曲若亲昵地说:“还有什么想吃的么?刚刚有服务员和我推荐一款厚多士——”
曲若柔软地笑了起来:“好呀,毕竟把你的生日放在心上的人总得有点奖赏。”
顾关山又倒退了一步,她紧接着就意识到自己反应得就像是一个恶俗的偶像剧。
她手指都在发抖,望着沈泽和曲若,脑子里被自己的思绪塞得满满的,脑子里一团浆糊,她害怕有人注意到这个角落,害怕有人注意到她,毕竟顾关山这三个字从未这么不合时宜过。
然后顾关山转过身,姿态自然得就像是去上个厕所一样,离开了那两个人和这个极度令人不快的场合。她的骄傲让她在这种时刻都挺直了脊背——
——尽管顾关山是在逃跑。
顾关山讨厌偶像剧,很大一部分的原因是偶像剧总是太过美好了。
那里的女主角总有依靠,女配角总会被打脸,男主角总是深情又多金,无论是什么误会都能解决。
可是现实是,没有人是女主角,顾关山顶多能做个偶像剧的演员,手脚穿着木偶的线,做着自己都不认可的事情——连成为自己的生活的主人都困难如斯,更不用提随心所欲地活着。人活在世上免不了被支配,无论是谁,连顾关山这样的十六岁。
可人为什么总是学不会死心呢,如果死心的话,过得会舒服多了。
顾关山哽咽着穿过冷风,眼泪水吧嗒吧嗒地往下掉,天上飘落了一丝灰色的雨滴。
整个世界都仿佛变成了灰色,顾关山使劲抹着眼泪,所有人都往顾关山的方向看去,看着那个年轻的少女一边走一边抹着眼泪。
顾关山已经顾不上丢不丢脸了,她只想把这件事和沈泽全都忘到脑后,但是没有事比忘却更难,沈泽已经在她的十六岁乃至人生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
人能轻易忘记自己的初恋吗?
顾关山哽咽着落泪,扪心自问为什么要去受这份羞辱,扪心自问为什么一个不老不死的、坚强的巫妖要向沈泽交出自己的命匣。
她想起沈泽就会想起落雨的午后,月季花开的下午,窗外扑棱而起的白色大鸟,想起蔚蓝的大海和澄澈的晴空,满城的花和风,还有沈泽抱着她冲出校门时,滴进他的白校服的血。
可是那些都已经是过去了,顾关山抽噎着想。
顾关山刀枪不入,坚强如铁,为人十分御姐又坚硬,几乎像个铁血的汉子——可她哭的时候却像个孩子,以手背抹着泪水,稚嫩而脆弱。这大概是因为她小时候爱哭的原因——长大了顾关山极少落泪,因此哭的姿势和儿时无二。
有个老太太看不下去,去拍了拍顾关山的肩膀,递给了她一包纸巾。
顾关山接过纸巾,眼睛通红,小声道谢。
老太太说:“小姑娘,人生没什么过不去的坎儿。”
顾关山抽噎着说:“我……我知道。”
她谢绝了好心的老人的陪伴,一个人沿着街往下走。
天空灰蒙蒙,是个要落雨的模样,沿着街道走就是海边,海浪冲刷沙滩,狂风之中海浪泡沫四溅,顾关山走到海边后,疲惫地在长凳上坐下,望向一望无际的大海。
她一头长发被吹得凌乱,女孩坐在海边,茫然地掉眼泪。
那些美好,那些酸涩,都是真实存在过的,顾关山想,可哭过这一次之后就不能再提起了。
雨水从天穹落了下来,是灰色的丝线,冰凉地带着冬天的温度。
她的样子大概看上去太心酸了,有个脸上抹着油彩的小丑跑了过来,他身上衣服花花绿绿的,给她捏了只小气球狗,像是要哄这个小姑娘开心。
顾关山接过那只小狗,嘴唇嗫嚅道:“……谢、谢谢。”
小丑说:“小姑娘,天冷,别淋雨,小心感冒。”
顾关山含着眼泪点了点头,又重复道:“谢谢。”
那小丑为难地安慰道:“你还这么小,再难过的事情都会过去的……喏,给你。”
然后小丑将手里的氢气球递给了她,氢气球是个小鲸鱼的形状,小丑温和地说:“再见,小姑娘。”
顾关山勉强地笑了笑,气球闪闪发亮,上面印着‘招商银行’四个字,是推广信用卡的,却的确是个氢气球。
握着氢气球的感觉像回到了小时候色彩斑斓的游乐园,顾关山哽咽着想,那时一切都没有发生,一切仍在萌芽——她望向千百年以来、亘古不变的海洋。
太阳之下并无新事,世上总有伤心人;而太阳也会照常升起,生活仍要继续。
这是和偶像剧不同的,明天起来仍有无数的作业,仍有个未来得去让她拼命,仍有父母等待她去反抗——顾关山终究是活在现实里。
创意菜餐厅里,灯火绚烂。
沈泽烦躁地问:“顾关山呢?”
谢真说:“上厕所去了吧,我看她的包还在那里。”
“上厕所一上二十分钟?”沈泽捂着额头散酒劲儿:“在厕所里出事了吧,我得去看看——”
谢真大约酒也上了头,口无遮拦调侃道:“——你为什么会知道她走了多久啊,你是有多在意她?不过我说真的,顾关山这种小姑娘,就你对待她的这种态度,我很不认可——”
沈泽灌啤酒灌得脸色通红,他一喝酒就停不下来,闻言就站起身:“我得去找她——”
“别别别!”谢真急忙拉着他道:“你是变态吗,那是女厕所!”
沈泽:“……哦?哦,她怎么还不回来?”
谢真昏昏沉沉道:“谁知道呢,说不定在厕所里上吊了,就她那人生经历……你别说泽哥,我这辈子服气的人就一个顾关山——关山姐!我能尊她一声姐姐!”
沈泽一扯到顾关山就暴躁:“去你妈的谢真,少她套近乎。”
“她当得起!”谢真嚷嚷道:“发生在她身上那些破事,搁我身上,我别说来上学了,我指不定能一根绳吊死在我家那根灯管上!嗨呀我好愧疚啊,我爸妈对我这么好,我一考试,成绩居然还只有顾姐的零头……”
沈泽:“……”
谢真醉醺醺道:“所以我他妈觉得你老混蛋了沈泽,你知道顾关山天天过得是什么日子么,说欺负就欺负,说玩弄就玩弄——”
沈泽模糊道:“玩弄?老子玩弄她做什么?疼她还来不及……”
沈泽深呼吸了一口,茫然道:“……问题是她不要。”
谢真:“那可能是因为她讨厌你太幼稚了,惹,我要是顾姐!就你这种——”
沈泽醉醺醺地说:“你告诉我,谢真。”
谢真抬起头,醉眼朦胧地望着沈泽,沈泽同样喝醉了,眼角眉梢俱是红色。
“——你为什么,会这么说顾关山?”沈泽沙哑地问:“她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们一个两个的,为什么什么都知道,但是我一问,都不愿意告诉我?”
谢真大着舌头问:“啊?你说她初中那件事?”
谢真大约是真的喝大了,口无遮拦,酒精让他极为冲动,沙哑道:“——初中那事儿啊,是挺惨的,顾关山那时候因为放学不回家,老去画室……话说回来了,那画室老师都对她特别好。我听说的哦,顾关山爸妈不愿意她学美术,画室那边也不给她交钱了,但那些老师还是免费让她去,有时候还给她买画材……”
沈泽一呆。
“但是纸包不住火啊。”谢真大舌头道,“她爸妈还是知道了,知道她还在画画。那天下午真是壮观,她爸人高马大的,把那时候十四岁的顾关山拽着头发拖出校门——”
沈泽酒醒了一半。
“顾关山在路上一直喊,我也忘了喊了什么,是个嗓子都要破了的喊法,听起来贼他妈揪心……”谢真眯着眼睛道:“然后她爸就踢她,穿着皮鞋踢,草,真的……搁在我身上我都受不了……”
沈泽手里的啤酒杯掉了,酒泼了出来。
谢真摇头晃脑地补充:“后来我才听说,她家家长——相当难以描述。顾关山挨揍是家常便饭……那天只是在学校爆发了而已。但转天,顾关山还是来上学了,该交的作业一样没落下。”
沈泽手都在发抖,颤抖着问:“……打……打她的人,原来是她爸妈?”
“你以为呢?”谢真白了沈泽一眼,伸手一拍桌子:“我就很服气顾关山,女中豪杰!话又说回来了,我要是她的话,我绝对看不上你这种……”
沈泽忽略了谢真的人身攻击,他手指打颤,心里疼得几乎像是被攥了一把。
“我……”他顿了很长时间,沙哑地说:
“我去找……找她。”
然后沈泽跌跌撞撞地起了身,向曲若那桌的方向走去,那桌上还放着顾关山的手机和包,灯火黄昏,窗外落雨,人走楼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