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怕是在北方,也是有春天的。毕竟春脖子再短,也是个脖子,不是多余的阑尾。
花草翠绿,梧桐绽新芽,青绿花苞和松叶连绵了一城。
春雨绵绵,三月的风仍带着种刀子般的冷,可那风对着迎春花苞却是留情的,一中门口穿着宽大校服的学生撑着五彩斑斓的伞,背着书包,踩着水洼走进校门。
顾关山被画室折磨得瘦了一大圈,她穿过校门口的迎春花时,丁芳芳在远处喊道:“你怎么来得这么晚!升旗仪式都要开始了!”
开学的第一个周一和升旗仪式有着解不开的渊源,就像每个学期刚开始时的中央电视台的《开学第一课》,哪怕讲的东西再弱智,上去载歌载舞的是小学生,也是从南到北每个学校都要要求收看的东西。
顾关山咳嗽了两声,跑了过去。
丁芳芳一看顾关山就吓了一跳:“卧槽你一个寒假经历了什么……顾关山你去了哪里,是去了贫民窟吗,还是你爸送你去打童工了?你瘦了有没有十斤?胸缩水没有?——肯定缩了。愁人。”
顾关山摆出看傻子的眼神:“……”
丁芳芳话锋一转,羡慕地道:“姑且不在意胸缩水的事情,不如分享一下减肥经验吧?我要泡小哥哥的,初步计划是甩掉六十斤肉。”
顾关山十分冷漠:“找屠夫比较快,一刀就是二十斤。”
顾关山将团徽别在胸口,又道:“其实也不难,芳芳你去画室泡着,被老师和智障同学调教半天就行了,不出半个月能瘦二十斤。”
丁芳芳:“……”
丁芳芳怂得极快:“算了,我不想瘦了。”
顾关山:“……”
顾关山早就知道丁芳芳的减肥宣言肯定是个骗局。她将书包放在脚底,将校服的领口拉到最高,站在了丁芳芳的旁边,操场上绿草如茵,主席台上拉着个红底黄字的横幅:“祝新老同学新学期学业进步”。
丁芳芳终于正经了点,她打量了一下顾关山的脸,问:“你怎么……憔悴成这样?”
顾关山打了个马虎眼:“哪里憔悴?我那叫为艺术献身,而且顶多就瘦了点,憔悴就太夸张了。”
“你黑眼圈都出来了……”丁芳芳犹豫了一下:“你是不是熬夜画画了?再喜欢画画也不能这么作自己啊。”
顾关山没说话,钻进了自己班的队伍,春雨打在她的脸上,带着股没驱散干净的,冬日的冰冷。
再喜欢画画也不能这么作自己啊——丁芳芳说。
顾关山听着那句话,觉得难受得不行,她抬起头时看见沈泽站在前排,不驯地披着件校服,教导主任看了他一眼,啧啧地摇着头走了。
——这世上还是有些美好的东西的,比如沈泽。顾关山在蒙蒙细雨中想,可是为什么生活就那么累呢?
“我来讲讲上个学期的期末,和这次的期初考试。”常老师拿着两张成绩单道:“我特别表扬一下,进步非常大的几位同学——”
“我从进步少的开始念起。”常老师随意地清了清嗓子:“进步一两名的我就不念了,丁芳芳,年级进步12名;顾关山,年级里进步了34名——非常不错,因为这对姬友能进步的名次就不多。”
陈东喊道:“老师你念学霸的做什么!”
“学霸进步也是进步嘛。”常老师摸了摸面颊:“陈东,年级进步50名,非常整齐。”
大家笑了起来,常老师又一个个地念,他念到的数字越来越大,念到最后,他又停了停。
“最后进步最大的人——”
常老师顿了顿,道:“沈泽,年级进步五百零三名。”
全班一片寂静……
沈泽得意洋洋地踢了踢顾关山的凳子腿儿,眯着眼睛道:“你男人厉害吧?”
顾关山想都不想地就算了个算术题:“你原来年级八百七十六,年级总共九百来个人吧,我这次考试年级第二十五,你和我之间还差——”
沈泽:“……”
顾关山立即算出了数,说:“——三百四十八名。”
顾关山乐滋滋地道:“沈泽,加油!说起来,咱们学校如果想上清北的话至少要年级前五——年级前五可以擦过他们最低调档线,年级第一勉强能选个普通专业,现在的你再加把劲,就能过一本线了。”
沈泽:“……”
她的同桌李西忍着笑道:“你少说两句吧顾关山。”
顾关山抿着嘴笑了起来,沈泽在后头不满地踢了踢她的凳子腿儿,顾关山过了会儿安抚似的给他传了张纸条。
沈泽展开一看,上头顾关山行云流水的字迹写着:“很厉害啦,你最棒O v O。”
沈泽在顾关山身后嗤嗤地笑了起来。
春日的阳光洒在他们身上,沈泽的字写得犹如狂风过境地丑,他写了一句:
‘比赛的结果就是这两天出了吧?’
顾关山在前面沉默了一会儿,太阳将她校服上散落的碎发映成了金色,她的头发仍是随意地扎着,却有点枯黄,像是营养不良一般。
沈泽没来由地觉得她又沉默了下来。
怎么才能逗她开心?沈泽想,脑子里却又毫无头绪,这时顾关山回过头对他笑了笑。
“是呀。”她鼻尖有点发红,温和地说。
沈泽怔了怔:“你……你不开心?”
顾关山揉了揉鼻尖,说:“没有,我鼻子有点塞……等会去冲一杯感冒药。”
窗外嫩柳抽枝,大海犹如靛蓝湖泊般宁静,春天阳光穿过玻璃,五光十色地洒在她的桌子上,像万花筒一样。
下午时顾关山背起了自己的画夹,一个人走了,去画室打卡。
沈泽本想去送她,结果他就是花了个去问题的功夫,就从窗户看到顾关山背着画板,离开了学校。
顾关山似乎在不经意地躲着他,沈泽想,他目送着女孩子瘦削的背影穿过校门口的枯树,门口的乌鸦腾空飞起,沈泽看着那背影,突然有种难以言说的无力感。
顾关山抬起头往教学楼方向看去,两个人的视线或许短暂地交汇了一下,又立刻错开。
沈泽不爽地拿着书回班,却发现那几个和顾关山同一个画室的艺术生还在吊儿郎当地窝在教室里,一边打闹一边画设计,画的全都不着调。
沈泽问:“你们下午不去画室吗?”
那几个艺术生道:“不去啊,我们周二下午放假。”
沈泽皱起眉头:“那顾关山怎么去了?”
“她比较勤劳。”一个人笑嘻嘻地道:“我们平时八点就可以走了,听高级班的柏晴说,顾关山她最近都画到十点钟,今天下午估计也是去练习的,泽哥你就放心吧。”
另一个人说:“你也不愧疚吗?顾关山画的那么好都不放假,你他妈在这里和我互摸屁股。”
那同学嘻嘻地笑道:“可是她不还是在中班吗?”
另一个人:“放屁,那不是他们老师的锅吗,那个神经病老车?”
沈泽:“那个老师怎么了?”
“不太好说,”那个艺术生背起包:“不能说他坏,我听说他是个能把人逼疯的那种烂脾气,非常喜欢踩人的实力——”
沈泽:“……他欺负顾关山?”
艺术生摇了摇头:“不知道,我不是那个班的,但是那个班非常压抑。”
沈泽微微抽了口气。
“泽哥你放心吧,”那学生笑道:“顾关山那是什么人物?她又有能耐又心狠,在那班里吃不了亏。”
沈泽沉默了下来。
那学生又揶揄地笑了起来:“还是你担心她在那个班里勾搭小白脸儿呀?”
沈泽哼了声:“放屁,我还不够她死心塌地的?”
“反正你放心就是了。”那艺术生说,“关山姐心里一直跟明镜一样,谁对她好,谁对她不好都清楚,也知道自己该干嘛,泽哥你不用操心她——我呢就说这些,下面我就要出去浪了,再见!——泽哥,可别说漏嘴了,老常可不知道我们画室今天下午放假。”
沈泽嗯了一声,望向顾关山坐的位置。
李西在那位置旁边作者看小说,桌子上洒着金黄的春日暖阳,再过几天,就是开樱花的时候了。
沈泽过去,对李西道:“帮我把顾关山的素描本拿出来。”
李西随手伸进顾关山的桌洞,扯出了个白皮的素描本,眼睛都没离开自己的手机,道:“泽哥,她最近没怎么画画。”
沈泽:“哦。”
他接过素描本翻了翻,本子上啥都没有,扉页连名字都没写。
顾关山把买的水果摆在衬布上,打了光,坐在凳子上,用调色刀挖了颜料,随手调了个灰蒙蒙的烟灰颜色。
先是要观察静物,理解好色调,再构图,为了节省时间,用单色笔刷起稿。
处理物体的空间位置,光源,投影和前后、大小高低……
顾关山缓慢地用棕色笔刷勾出苹果和玻璃壶的形状,布料的褶子和陶瓷彩盘,还有他们的明暗分界线。
然后就是铺大色调,最好先从衬布的颜色开始,用最亮的颜色开始定位——
画一个苹果要几笔,画一个罐子要几笔,这里的光必须打在这个地方,顾关山脚踩在高脚凳上,复制着一个平平无奇的水果的画法。
顾关山困惑地皱起眉头想,画画是这么机械的事情么?
她想起她曾经在一本书里读到过,说苏联曾经不允许任何别的流派存在,只能画写实的现实主义,让他们画一个房子,他们必须将那个房子画得分毫不差——否则就是不够唯物。
可艺考和那种现实流派完全不同,艺考甚至都不是‘看到什么画什么’。他们的什么静物都需要背——苹果,罐子,梨和玻璃瓶,陶瓷盘子……而对笨的人来说,那些名师甚至都已经为他们定好了一个苹果要画几笔。
艺考机械化的程度比起高考有过之而无不及。这特点使艺考变得极为好突击,甚至高三半路插班都没事——只要能学好套路,一切都好说。
顾关山抖着手画画,她举着扇形刷上着颜色,鼻尖都有些发红。
窗外花鸟啁啾,春染原野,暖黄的光芒透着玻璃洒在地上,是个好时节,可顾关山的手抖着,手心都在出汗。
怎么画都不满意,这里不应该是这个颜色,为什么这儿这么的灰?那里能不能抹一抹?
——答案是,不能。
顾关山画了几笔,觉得终究无法认可自己画的这张色彩,甚至无法认同这是“一幅画”——她把那张水粉纸揭了下来,团了团,丢进了垃圾桶。
然后她又在画板上贴了张水粉纸,拿着笔,停在了那里。
——“画的好看有什么用?是能帮你上大学还是怎么?”
车老师烦躁的声音在脑海中响起,顾关山坐在空无一人的画室里,脚踩在地上,夕阳西下,金光在画室里晕出光影。
她的笔停在半空,顾关山像个雕塑一样坐在画室里,颜料啪嗒一声掉在她的围裙上。
那就是沈泽走进江北画室,看到的第一幕场景。
——顾关山坐在空白的画纸前,无从落笔,无助至极,犹如一个老旧的慢镜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