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静慈看着刘婕妤去关窗户,尹婕妤坐在她榻前,神气已经恢复了往昔。
她记得前些时日的马球赛,敌国一位将女还对尹婕妤出言不逊。见如今尹婕妤眉宇间释然开阔了——也许有什么心事,尘埃落定了吧。
窗子在这时打开,世外清新而来的风,焕然了殿内的陈旧闷气。
两个婕妤姐姐站在窗边,含笑望着她,她们衣饰简单,头面素净,目光柔软。
晚霞这样明艳,将垂暮盛放的余晖镀在她们身上,两个将门出身的女子,在这宫闱高墙内,温和晏晏地一起,等待她苏醒。
宋静慈想到入宫这两年,太后与韦无默对她不动声色的关照,几位婕妤姐妹待她也还厚道。想到梦中见过的德妃,看到眼前带笑的婕妤,她死水般的心情,忽然隐隐有了涟漪,最终逐渐沉淀,在一隅终归宁静。
梦里德妃问了一个问题,等待她醒来去思考,告知她们答案。
窗户外,明月初升,即将照亮黑夜。
冷风寂寂。
坤仪殿外,宫人垂首而立。传膳宫人退出殿外时,瞄了眼玉盅,察觉到今日皇后用膳,胃口似是较平日好了点。
他们心中不免诧异,皇后今日被皇帝禁足,萧怀瑾离开坤仪殿时,神色阴鸷如暴雨将临,吓得宫人跪了一地,大气不敢出。但皇后竟然不受什么影响似的,反倒食欲还好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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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内所有的熏香都撤了,白天时,曹皇后命宫人仔细清理了每一个角落,如今她安坐在榻前,手轻轻放在小腹上。
要查出是否有孕,最快也要一个月后了。
“争气点吧。”她叹口气,想到宫外的曹家人,她承载了多少人的期望和等待啊。
只要有龙嗣,无论何贵妃还是谢德妃,统统都失了手段。
暮色下的另一端。
丽正殿内,谢令鸢醒来时,已经有些疲惫。
“不妨休息片刻。”郦清悟观她神色,为她探脉,她连续入定出神识,已是极限。
谢令鸢趴在案上,有气无力地挥挥手:“没事,宋静慈的识海耽误了许久,其他人等不得。”
她转头望向窗外,不知道是对他还是喃喃自语:“且如今局势诡谲,还不知宫里会发生什么。”
最后一抹霞光散尽,层积云如火烧般,红彤彤的隐入夜色中。
是下雨的前兆。
“暴雨要来了啊……”
二人红线相结,经历了美梦、噩梦、迷宫,这一次已是驾轻就熟,再一次走入了丽妃的识海。
一片识海的浅滩,暖风如女人温柔的手,迎拂中带着花香,逐渐清晰在眼前的,是万千花团锦簇。
他们行走其中,如在花海徜徉。风吹起衣袂飘飘,还有随风凌乱的发丝。
没有噩梦,没有迷宫。日光温暖得有些和蔼慈祥,恰到好处地照拂人间。时光仿佛静止,这就是亘古岁月的尽头。
继续向前走,四周便响起了层层叠叠的声音,都是窃窃私语,细如蚊蝇般地聚在一起,逐渐汇聚成洪流般的声浪。
欲侧耳倾听,却听不到几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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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海的前方,出现了一片又似宫殿、又似府邸的建筑群落。跨入高高的墙闱,浓郁的林荫与屋宇相间。说似宫殿,是因美人万千;说似府邸,是因进出无限。且还有个除了皇帝以外的男子。
他仿佛是十七八岁,介于青年与少年最惊艳最美好的时光,正站在马背上舞剑。
《镇西将军舞》。
这是中原有名的剑器舞,乃本朝开国初,镇西将军边关杀敌时所创,对武艺要求极高,也因而流传不息。
阳光下他的身影快而凌厉,力与美相融,马在院落中高亢奔跑,马背剧烈颠簸着,他却如履平地,时而跃起如登云阙,时而剑光直入云霄。
他薄削的唇是弯的,清淡的眉是飞的,眼底倒映着斑驳树影缱绻的温柔,还有少年人独有的肆意嚣张,马背上一剑寒光。
——真是令人万劫不复。
可却仿佛与尘埃都隔绝了,这美好如同神化,与周遭格格不入。
谢令鸢收回目光,脑海中萦绕着这人挥之不去的影子,再走了一段路,却看到远处日光下攒动的银辉——
芸芸众生中的古稀耄耋女人,鹤发鸡皮。
好像周身都萦绕着垂暮之气,谢令鸢终于明白了郑妙妍识海,以及刚才见到的青年,是哪里不对。这是一片永恒的黄昏,它太过宁静,仿若夏日慵懒垂暮的午后,在昏昏中睡到了天地尽头。
多可怕啊,岁月这样悄无声息带走人的容颜,还有一切蓬勃的激情、勇气、热血。
而那些鹤发苍老的女人,听到了脚步声,掀起眼皮,死气沉沉地望过来。在看清来者后,眼中蓦然爆发出尖锐的光——那是,嫉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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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收到这有如实质的目光,谢令鸢忽然觉得全身乏力。
好像感官都有所退化,世界不再清晰且明艳,天际涌动的声浪也在消退,鼻端那沁人心脾的花香渐趋于无……慢着,她觉得自己怎么有点矮了呢?
她不确定地,下意识看了郦清悟一眼,却发现果真视野变矮了——原本她个头是在郦清悟的下巴处,如今居然矮到了他的肩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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郦清悟也偏头,目光落在她身上时,怔了片刻。
她渐察不对,说:“你别动。”
说完她凑近,拿着郦清悟的瞳仁当镜子,他清浅的眼眸里,倒映出她的模样——
垂垂老矣。
尚能饭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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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令鸢这一眼受惊不小,顿觉自己眼前发黑——哦,三高、中风什么的估计也纷至沓来了。她开始喘,脚下如踩了一片云,郦清悟赶紧伸手扶住了她。
她站稳,心中泛起了惊天狂澜——
“我怎么……竟然变成了老太太!”
怎么一夕之间就头发花白,皮肤也如枯萎的花,失去了生机?
若说是因为闯入丽妃的识海,受到这里的影响,也跟着老去了……那奇怪的是,为何郦清悟不见老?
凝静不动的阳光下,谢令鸢看到一抹闪耀银光——是她的头发。
她捧着自己银色的三千“青”丝,又低头看了看身上的曙红色袔子,以及在地上拉长的倩影。看来她即便老了,在老人中也算美人的。念及此,她捧住脸叹道:“啊,我老了依然介么粗粗动人(这么楚楚动人)……”
她牙掉了一半,嘴巴还在漏风。
郦清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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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远处,那些银发鸡皮的老婆婆们,还在瞪视着闯入的二人。
“咳……就算是老了,也得,把丽灰……带粗来才行……”谢令鸢说一句,喘三声,继续朝前走去。她走在郦清悟身边,迈着蹒跚的脚步,背着手弯着腰,阳光投射下佝偻的影子。
一个清美男子身边跟了个风韵犹存的老太婆,每走到一个地方,简直如同新鲜人类进入了饥民集中地,所有老婆婆都齐齐转头,敌意地瞪着青春美貌的郦清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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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令鸢感觉到了一股浓烈尖锐的嫉妒,全是冲着她身边不老的高冷美人去的。
同时的,穿着华丽宫装的老婆婆们,向着郦清悟杀了过来!
在嫉妒的驱使下,老婆婆们老当益壮,身体倍儿棒,愤怒灼灼燃烧着他们,凭什么他可以不老?!凭什么!
来自所有容颜老去的美人的攻击……
谢令鸢和郦清悟转身就……跑!
识海不能随便跑,这个谢令鸢已经吃过教训了,然而身后追着一群颤巍巍的老太太,喊打喊杀的,实在是……不跑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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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令鸢还从来没有感受过,被人撵得到处跑的经历,这仅次于宋静慈识海里拱大白菜的大黑猪了。但更可怕的是——
她老了……
迈着两条老寒腿儿……
跑了几步就抽筋!!!
“噗通”一声,谢令鸢摔倒在地。
一群老婆婆踩过她,追着郦清悟,绝尘而去。
唉,岁月不饶人啊。
谢令鸢抖着手、嘴巴漏着风:“郦、郦清湖……我跑不动惹……我腿抽筋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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郦清悟察觉到谢令鸢不在身边,回首下望人寰处,谢令鸢正趴在地上,隔着尘埃向他伸手。于是郦清悟赶紧折回来救她。
一群老婆婆又追着他跑回来,踏起烟尘无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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郦清悟将谢令鸢背在身上,老婆婆们手脚麻溜儿地追了上来,围着他就要抓扯!
可他总不能还手,万一丽妃隐在其中,不小心被他致死怎么办。好在他有应对识海攻击的办法,身上迅速泛了一层圣光,如蛋壳般护住了他。
但谢令鸢在他背上可没这么幸运了,于是郦清悟唯有把她举高高,飞快离开这大规模的精神攻击!
夕阳西下……
不可言说的身影在天涯……
他们被嫉妒的攻击撵着跑了一路,四周又波澜诡谲地又显出了那些声音,层层叠叠,似是回声,又似窃窃私语,如同母亲在耳边的呢喃,又如祭司在生命始末的诅咒。
“这世间至悲,莫过于英雄末路,美人迟暮……”
“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
“女为悦己者容……”
“倘若我老了,就静悄悄地死去,不让我爱的人看到。我要在他心中,留下最美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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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到最后的声音,郦清悟蓦然站定,谢令鸢趴在他宽阔的背上,睁着老花眼一并转头——
这一眼,惊艳众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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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妙妍小时候,真是极美的啊。
八岁的她,正在跳马背舞,可惜她不熟悉,一次次从马背上摔下来。郑夫人心疼问她:“妍儿怎的就卯定了要跳这个呢?”
她沮丧地从沙地上爬起来,拍打衣服上的尘土:“我唯有学会了,才能让他刮目相待,让他记住我啊。”
不知道摔了多少次,终于有一天,她可以平稳地站在马背上,畅快地迎着初晨的熹光张开双臂。
郑有为的门生匆匆入府,二人站在凉廊上神色惶急,而郑有为一声惊呼,惊动了四下——
“什么,韦家下狱?!”
凉意如寒刃迎头,郑妙妍身形一晃,又一次跌落下马,沙土溅了她满身。
凌乱的碎影闪过。
夏日蝉鸣尖利,仿佛哭嚣。郑家长女郑妙容攥着剪刀,被人拦住劈手夺走,她哭道:“你们说着就把我改嫁了,我不!我聘礼都收了,我就是韦家的人!”
郑有为想打她巴掌,手举起来,最终忍住了,长叹一声:“容儿,爹怎么能眼睁睁看着你受累?他已经伏诛,就在昨日行刑了!”
郑妙容的房门开着,郑妙妍站在门外,随着父亲话音落下,那些喧嚣仿佛都远去了,世界陷入了寂静中,还有着嗡鸣。
她的热泪,从双颊滑过。
她呆呆站了许久,没有人留意她了。她踉跄着走到马厩边,这里的沙地,是她学马背舞的地方。她满心茫然地四顾,忽觉夏日也是炎凉。抽干了力气一般,瘫坐在沙地上。
当不成媵妾陪嫁了,马背舞似乎也没什么意思了。
学来何用?没人能欣赏了。
她闭上眼睛,任眼泪簌簌而落。再明亮的光,也无法照进眼里。
半年后的一个夜晚,郑妙妍忽然又去了马厩,将马牵了出来。
时逢冬日,大半夜的,月光清冷孤寒,呼一口气都冒着白雾。马鼻子打了个响儿,她拍了拍它的头,轻声问:“还能记得怎么跳么?”
马儿仰起头嘶鸣一声。
“好。”郑妙妍拍了它的身子,马扬起前蹄,绕着院子跑了起来,一圈又一圈。郑妙妍一跃到它背上,在月光下,她舞姿舒展妙曼,长长的剪影投射在沙地上。
然而许久未跳,平衡性不好,她又一次摔落在地。
——怎么又忘了呢?
以后再也看不到他跳了,忘了可怎么办?
她的大丫鬟听到外面的动静,揽衣跑出来,惊呼道:“二姑娘,您这是做什么哪,不是不跳了吗?”
郑妙妍从地上爬起来,吐掉口里吃进的沙子:“我害怕忘记怎么跳。”
她走到马的身边,回头安抚地一笑,竖起食指,对丫鬟做了个嘘声的手势,眼睛在月色下亮亮的,如泛起了水光:“这是他唯一留给我的。”
谢令鸢看着她在孤寒的月色下,徜徉起舞,仿佛忘却了世间,只专注于此。
贪狼司情,贪狼落陷。
可是到此时,郑妙妍却都是有情义的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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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几年里,她经常半夜起来,在月色下纵情地跳舞。
直到大姐郑妙容出嫁前的晚上,辗转难眠,走出院子散心时,看到郑妙妍从马背上摔下,从沙地里爬起来。
郑妙容忽然眼泪落了下,她上前扶起妹妹,嘴唇张阖了半晌,一声呜咽从喉咙里冲出:“忘了吧!他白骨丢在荒野,都找不回来了……”
郑妙妍看了她一会儿,将脸埋到她肩膀上。素来不算很亲和的姐妹,却在这冷寂的夜里,埋在对方肩上颤抖,谁也看不到谁的哽咽。
大姐出嫁后,郑妙妍因夜里染了风寒,躺在榻上养了些时日。
待病好后,她的马背舞跳的渐渐就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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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妙妍有了新的乐趣,她喜欢陪着母亲,参加京中各府邸办的茶会花会,只消往那里一坐,所有人的目光都会不由自主飘落在她的身上。
五陵王孙争相看她一眼,而她浅浅一笑,便可撩得他们心旌神荡。
这天下的男子,都是一样的。会为她心动,为她倾倒。
无趣。
他们热切地盯着她,她有时也心生烦恶;可倘若他们没有惊艳地盯着她,而是转看别人,她又油然地不悦,要愤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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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艳压京中群芳这么些年,也就只有两个人,盖过了她的风头。
一个已死了,一个是何韵致。
何韵致因出身高贵,家教严格,风范足以让京中闺秀们仰望。她看到郑妙妍,没什么好颜色;郑妙妍看着抢风头的人,同样心中嗤之。
白驹过隙,时光流淌。转眼郑妙妍已是豆蔻芳华,像清晨含苞欲绽的鲜花,沾染着纤尘中的朝露,颦笑情态皆是动人。
这一年萧怀瑾即将亲政,太后为他庆贺了元服大婚前的最后一次生辰,又召了长安三品以上的命妇,带着自家女儿入宫。入宫前,郑夫人问她:“太后大概是想为陛下选妃,你想去吗?”
郑妙妍无可无不可地点点头。
有什么区别呢?嫁给谁都无所谓。
听说天下美人尽在后宫,若能成为天子的宠妃,岂不更妙?如妺喜、妲己、褒姒这样的人儿,也是殊荣。凭着美貌得恩宠,让整个江山为之臣服,这是本事——成为皇后算什么?历史上皇后那么多,为人熟知的却没几个。但绝代美人,即便被骂千百载,也是家喻户晓。
这才是做女人的极致,是美貌最高的成就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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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宴上,梨园的乐营将,天下风姿第一人的邰三娘,献艺惊艳了四方。散了宴后见到郑妙妍,她喟然赞叹:“贵府千金姿容才艺,在宫中必当瞩目。惠帝时,韦贵妃不就是乐营将么,惠帝也亲自做了崔公,多少年佳话呢。”
当年,惠帝与韦贵妃亲自排演《天官照月归》的舞蹈,韦贵妃还亲自教授梨园弟子,成为几朝佳话。邰三娘以此典故,隐喻郑妙妍若入宫,必为宠妃。
尽管韦家早已覆亡,但韦贵妃凭一人之贵,为家族带来的荣耀,依然为无数世家所钦羡。郑夫人听得眉目舒展开,却婉转地掩唇笑道:“邰娘子谬赞她了。”
两年后,太后懿旨,郑妙妍入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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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将踏入宫闱,郑妙妍毫无怯意。她自信地问郑夫人:“母亲,自从惠帝后,没有人敢再做梨园崔公了,以后,只有天子才能做了,是么?”
郑夫人正忙着为她收拾入宫的衣饰细软,没留心她问的这些,随口道:“当今天子年岁小,未必喜好这些风雅。你的歌舞才艺,说不得要被埋没。且他更看重云韶府。”
云韶府,是教坊司别称,下辖清商署。
郑妙妍斗志满满地笑了:“那倘若我得陛下的喜欢,还会再有韦贵妃时候的奇迹么?”
郑夫人瞄了女儿一样,不知道想了什么:“美貌恩宠又如何?年老而色衰,色衰而爱弛。你得趁年轻生了皇子,稳固地位。毕竟男人都是喜欢青春鲜嫩的美人的,再爱也不会改变这点,否则,惠帝当年为什么会死……”
她猛然意识到失口,赶紧捂住了嘴。
郑妙妍却神色微变。就好像应了戏文里的一句话,“只闻新人笑,那闻旧人哭。再美又如何?终不过容颜凋零。”
谢令鸢一直趴在郦清悟背上,被郑夫人欲言又止的话勾起了好奇:“惠帝是怎么死的,见异思迁而死吗?”
四十多年前的旧事了,那时候连先帝都没出生。郦清悟说道:“暴毙而亡,起居注记载不详,民间传说死的蹊跷,有人猜测是韦贵妃所杀,只不过没人敢直言罢了。”
说韦贵妃怕自己色衰失宠,干脆杀了惠帝,坐稳太后的宝座。
毕竟对她们而言,衰老意味着失去男人,意味着失去一切。这太可怕了。
郑妙妍入了宫,果真如她所料,获封丽妃艳压群芳,让她时不时生出快意。然而也应了郑夫人的话,天子不喜梨园风雅,他喜欢清商署出身的白昭容,为他弹箜篌,唱乐府。
见白昭容获宠,郑妙妍恨得简直想把白昭容撕了。
凭什么不如自己美的人,却能得陛下爱宠?!
她咬牙切齿对贴身大宫女诉说怨愤。皇帝封她为丽妃,却不把她放在心上。她冠绝天下的舞蹈,也得不到萧怀瑾的赏识。
她想和白昭容比试,她究竟哪里输了?
在这样嫉妒的心情下,她甚至忘记了自己一贯的交际与圆滑,终日在攀比的妒意中游走。
看到绝世美人在后宫中怨恨挣扎,谢令鸢微微叹息,苍老的声音在郦清悟耳边响起:“其实我能懂她的。”
以前靠脸吃饭,她无比明白这种生怕浪费自己美貌的心情。
她也曾如郑妙妍一样,会同情那些长得不漂亮的女人,觉得她们没有美貌,人生是缺失的。
她也会患得患失,怕变老,怕被人超越。
只是不知道什么时候起,这样过分在意外貌的心情,渐渐淡去了。
她趴在郦清悟的背上沉吟反思——大概是因为,除了美貌,自己并不是一无是处,并非一无所有?
但尽管如此,心底深处,依然还是担忧老去的。
自己拥有那么多,尚且害怕;丽妃在这深宫中只有美貌,也只剩在宫闱里蹉跎青春,任朱颜凋零……所以心底深处,才埋藏了这样的恐惧吧。
而郦清悟仿佛找到了关窍,蓦然回首:“你能懂她……说明你也害怕么?”
“……啊?”谢令鸢颤巍巍地凑过耳朵,艰难地拧起眉头,“你说森么?我听不见啊……”
她听觉下降啊。
郦清悟:“……”
他贴近谢令鸢的耳朵,“我猜想,你会受到影响变老,正是因为心底深处对衰老的担忧,与她产生了共鸣。”重复了第三遍,谢令鸢才听清。
“也许四的……”谢令鸢点头,若有所思趴在他身上:“但荒才(方才)我就奇怪,为森么我老了,你却没有变化……四因为你不怕么?”
“老去有什么可怕。”他淡淡道,对他而言,生老病死实乃天道规律,人总是要学会接纳的。
“美人怕迟暮,英雄只怕末路。”
。
谢令鸢却蓦然想到什么,忍不住坏笑,只可惜曾经的她坏笑起来别有风味,如今却像一朵迎风招展的雏菊:
“错了,其实你们还是怕老的,不信,我要说你们老年阳痿,你们试试。”
……果然,哪怕出尘如仙的人也十分不能忍受:“你可以试试。”
谢令鸢不屑地皱了下鼻子:“美人怕迟暮,是因为一旦容颜老去,我们就会失去太多了。”这个时代,身为女人,她们被赋予的价值,在过了青春年华后便迅速剥落。
“英雄怕末路,而不那么害怕衰老,是因为你们从小受了教导,你们自信能力大于一切,你们可以不漂亮,只要有本事——美貌的女人,只需要来依附有能力的男人就够了。可如果男人依靠相貌,那便成了世俗鄙夷的面首。你说,我对不对?”
她的气息温热地吹在郦清悟耳边,让他觉得微痒,也为这凝滞如渊的暮色,带来丝丝生气。四周空气好像活泛了,有些激昂起来。
谢令鸢说完,不待他回答,抬起老花眼望着远方。
【花容月貌夺仙姿,沉鱼落雁羞神思。一世桃花不觉浅,笑看风流藏妙妍。】
从识海里看来,郑妙妍其实是心思简单之人。只是从小因容貌被追捧得过高,才对失去这一切过于害怕。
失去美貌,失去一切。
他们身后的远处,又腾起了烟尘,老太太团已经追杀而来。
谢令鸢远望着,郑妙妍在其中吗?哪个是她呢?
待站定了,仔细看她们,都是一样的面孔,一样的衰老。脸上沟壑纵生,夹杂了时光流淌而去的无情。
。
谢令鸢从郦清悟身上下来,颤巍巍地向她们走过去。
见状,老太太团们渐渐放慢了脚步,犹疑地停在了她面前。谢令鸢的目光从她们身上挨个扫过,被她们盯视着,倒也没有不自在。
大概是因为,她也变成了老太太的缘故。
黄昏的暮光将她们的影子拉长,黄沙地上,一个风姿绰然的影子,吸引了谢令鸢的目光。她循着望过去,那个老婆婆一袭鸢尾色襦裙,只是随意站着,却总有种别致的美人气。
就是她了!
老美人!
谢令鸢迈着老寒腿儿走过去,满嘴漏风道:“憎妙妍……你还认得我吗?”
那个老太婆被她叫得怔了一下,也漏着风反问道:“你……能认得粗我?你四随(是谁)?”
“我四……德灰啊。”
。
……
仿若听到了什么阔别已久的天音,郑妙妍难以置信的摇了摇头。
她涌上了眼泪,伸出枯瘦如柴的手,颤抖着抱住谢令鸢:“德灰……你怎么认粗我了……我老层了啧样(老成了这样),你都能从一群老不死的里面,把我早粗来……呜呜呜……然而那些爱慕过我美色的男人,都忘了我……”
纵使五陵年少争缠头,也会门庭冷落鞍马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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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令鸢感同身受,兔死狐悲。
于是两个老太婆,夕阳下,执手相看泪眼,抱头放声痛哭。郦清悟站在一旁,欲安慰却又难解她为何泪洒黄昏。
谢令鸢擦着眼泪道:“自然认得粗你,你四随……你可四憎妙妍啊……我只在人群里看了你一眼,就能认出你的卓然不同的风姿,哪怕容颜凋零,骨子里的东西,也不会变……”
听她如此赞慕,想到青春好韶光的风华,郑妙妍哭得更梨花带雨了。“有没有森么,可以留得住……”
“不,你怕森么呢?朱颜老去,四随也无可避免的……可是你的成就,人们都会铭记……”谢令鸢颤巍巍地说:“我给你看、给你看……你不会被遗忘的……”
用识海织梦,已经在钱昭仪那里练熟了,她为郑妙妍也织了一幕美好的画卷——
皇宫正街前的翊善坊,几乎占据了整个翊善坊的梨园。以地位而分,有坐部、立部、小部;以性别来分,有男部、女部;以技艺而分,有曲部、声部、乐部、舞部……
然而这些部,都围着中间一方广袤的舞台。
吴音、天竺乐、西凉乐次第而下,直到郑妙妍站在台上,一舞动四方!
台下,人们击掌,赞鸣声如潮水。
她的舞蹈启发了同时代无数诗人、书法家、画家,甚至开创了全新的文学艺术流派。
许多年后,年迈的诗人看到郑妙妍传人的歌舞,提笔挥毫,作下流传千古的诗句。
她是中原百年一出的美女,也终于被人所铭记。但人们记住的,却是她的辉煌成就,足以在史书中落笔。
。
“你看,就算四你老了,人们也在称赞你的美和造诣啊……”谢令鸢喘着,断断续续道,“所以别怕,你有比美貌和恩宠更好的东西,坦然地,面对它……”
她想,这结果如此美好,既没有回避衰老,却也更为荣耀。郑妙妍总愿意跟她回来了吧?
然而,识海并未见有什么异状。
。
郑妙妍踌躇了几步,脸上隐见犹豫。她沙哑道:“但我……我还是怕老去啊。”
谢令鸢:“……”这种问题很无解,她自己也很怕的好不好。
郑妙妍抬起枯瘦的手,指了指脑袋:“你看,我都不记得他的模样了。我努力想,努力想,这么些年在心里,一直描绘他的轮廓,可是一旦老了,我什么都糊涂了,什么都忘记了……”
谢令鸢怔了怔,忆起刚走入识海时,见过的那个青年。她问道:“是哪个人?”
郑妙妍努力回想,她是老糊涂了:“哦,他……他是个很俊朗的少年,他笑起来,哪怕是冬天,你都会觉得像春天来了。他眼界高的,不是谁都能入了他眼。他会在马背上舞剑,一百多年前的《镇西将军舞》,你见过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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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昏聩聩的暮光,宁静地披在她身上,将她每一道皱纹映出岁月的追忆。
谢令鸢听着她苍老的声音,神色渐趋柔和:“……你没有忘记。”
“欸?”郑妙妍疑惑地看着她,露出有点老年痴的表情。
“他一直就在你心里呢,在你心里最深、最美的地方,在跳镇西将军舞。”谢令鸢抿唇一笑,拉起她的手,“不信,我带你去看。”
郑妙妍痴痴地任她拉着,沿着来时的路走回去。
经过那些老婆婆的时候,老太太团就如同幻影般消散不见。
沿途,风景是那样的静谧,炊烟袅袅。
江河流淌,闪耀着迟暮的哀色。
她们腿脚不灵便,脚程很慢。蹒跚着走到刚入识海的地方,谢令鸢给她指过去,郑妙妍懵懂地看,那个熟悉的,在阳光下徜徉的身影,就直直撞入她眼帘——
剑光直入九霄,将肆意挥洒流年。
“啊……”
真好,他永远停留在十七岁了。
时光太快,雕琢在生命里如同酷刑,不忍回首。
而有一个人永远躺在青春的坟冢里,仿佛还能看到他的影子在马背上舞剑,含笑望你一眼。
他永远不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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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好了,”郑妙妍点点头,被谢令鸢搀扶着,一时说不出什么。“我果然没忘……没忘……”
她仰起头,望向天际。
识海的远处,层层叠叠的花海,馥郁的香气,成群的建筑,开始逐渐褪尽。
黄昏的暮色不再那样死气,而是涌动着几丝生的勃然。
终于有新芽,破土而出。
丽正殿里,谢令鸢睁开眼。
她瞄了一眼大殿角落的水滴漏晷,时辰是酉时。
这大概是最快的一次入梦了。丽妃心思简单,梦也要解得快许多。
还有最要紧的一桩事——
谢令鸢弹起来,跑去妆镜台前,从镜子里仔细打量,劫后余生地松了口气。
郦清悟也睁开眼,视线随着她,见她揽镜自照,清澈的眼瞳中不禁带了淡淡的笑意。
妆镜台前,谢令鸢捧着脸,百看不厌:“不老的我,更是楚楚动人啊。”
她心情畅意地大踏步走回案前,手上系着那根红绳,拖曳在地。她口气轻快:“接下来,该是何太后了吧。”
她正要落座,郦清悟却忽道:“我已经陪着你走了四个识海,接下来的,要你自己进去了。”
谢令鸢一怔,意外道:“为什么?”
她登时有点无措,倘若她一个人入识海,遇到破解不了的难题,恐怕也会没底。
郦清悟拿过她的手腕,将红绳解开,动作慢而舒缓,抬眼温声道:“我不能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