佟国维失魂落魄的出了宫, 连今夕何夕都忘了, 直至他恍恍惚惚回到家门前, 抬头看着上方匾额,才不得不承认,佟家早已不复往昔。
康熙早年佟佳氏一门贵盛, 佟国维更是意气风发。圣母皇太后是他胞姐, 他女儿还进宫做了娘娘, 从贵妃做到皇贵妃,临死前还册封了皇后。
他既可说是皇帝的舅舅, 也可说是皇帝的岳父,不过康熙叫惯了舅舅,哪怕册了表妹做皇后也没改口。
就是有这样的关系, 皇帝对佟家多有容忍, 很是纵容。
十年前,康熙远征葛尔丹, 佟国维错处不少,上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放过了,半点没追究他。哪怕大哥没了, 佟家断掉一臂, 他还是一等公, 领侍卫内大臣,同宝珠她阿玛一样,都是身着麒麟补服的正一品武官。
早年他没把富察家看在眼里,如今再看, 着实惊心。
同辈之中,佟家只剩他佟国维一个顶梁柱,如今还得告老退出朝堂。
富察家呢?
马斯喀就有三个亲兄弟,个个身居要职,堂兄弟更是不少,哪怕都是些芝麻绿豆的小官,他们人多啊……更别说他家素来子嗣兴旺,尤其能生男胎,谁人不是儿孙满堂?
甭管是如今的势力还是将眼光放长远,佟家都没法同他作比,唯一胜在自家是皇帝母族,这层关系皇帝在意那就是保命符,皇帝不在意的话真是丁点用处也没有。
佟家靠两个女人发迹,鼎盛时势力遍布全朝,如今简直寒酸。
屋漏偏逢连夜雨,他脸面卖得久了,皇上不吃这套了。
隆科多又恰好撞在刀口上,惹谁不好,惹上两位皇阿哥,还都是得圣宠有靠山的那种。他俩的福晋更不好惹,富察氏就不说,蒙古来的十福晋也不是善茬,别看她父兄隔得远,朝廷要想笼络蒙古诸部就得好好对她,这女人等于是联姻来的。
哪怕惹上别人都好说,比如直郡王,心系大位,总不会直接把佟佳一族得罪死了;又比如三五八,都是要脸面的人,根本不会死缠烂打;哪怕四贝勒也好,他是孝懿皇后的养子,怎么也得敬着佟国维隆科多。
偏偏是他俩,九贝勒阴毒,十阿哥又是个豁得出命去给你找不痛快的。
你和他过不去,他转身就要跪去乾清宫哭诉,说额娘你怎么走得那么早?为啥不带儿子一起去啊!……偏皇上就吃这套,他对十阿哥格外宽容,任他怎么闯祸都给兜着,最多关上门训斥几句。
佟国维站在家门口,让冷风一吹,浑身一激灵。
舒坦日子过得久了,糊涂了。
既然已经迈出这一步,那就只能硬着头皮走到黑,他退出朝堂是势在必行,也就只能做场戏给皇上看,看能不能卖个好,往后佟家一族是兴是衰就看后辈的了。
佟国维到底经过大风浪,他是犯了糊涂,清醒得也还算快,他回去就叫隆科多到他书房,想把这些事交代清楚,还要叫他去给九贝勒负荆请罪。
这祸事是李四儿惹的,只要处置了她,麻烦就少一半。隆科多是皇上的表弟,怎么说都比胤禟高出一辈去,只要他亲自去赔罪,应该能把事情了结。
佟国维是想明白了,可架不住隆科多糊涂,他叫李四儿哄得三魂没了两魂,哪怕吃了这么大的亏也没反省,还在心疼爱妾。只知道恼恨胤禟不给脸,恨富察宝珠得寸进尺毫无容人之量,恨马斯喀张狂无度。他进去佟国维的书房就金刀大马的坐下,端起茶碗猛灌两口,而后狠狠一拍。
“皇上还没说什么,他马斯喀就敢闹上我佟府来,我忍他让他他还嚣张起来,什么东西!”
“他富察家出身满军旗了不起?我佟家还出过两任皇后!”
看他满身戾气,活像是要和富察家不死不休,佟国维拎起茶碗就往他跟前砸去:“你糊涂!”
满军旗汉军旗之间的矛盾没啥好提的,佟家原是正经的满人,前朝时叫明廷汉化,给朱氏王朝做过事,后来满清举事,他们依附得早,就被编入到汉军旗,佟佳氏同旁的汉军旗人原就不同。
却说马斯喀有胆气找上门来仰仗的原就不是出身,关键在于他能耐他有理。
你说富察氏都嫁出去了,她娘家人手伸得太长,这么说就不对了……若是不能给她撑腰,娘家人要来干啥?再者说,李四儿嗤笑她的内容,质疑的原就是富察家的教养,马斯喀怎么闹腾都不过分。
佟国维没那闲心掰碎了慢慢说,看隆科多还怒目圆瞪,他只恨自己没把儿子教好,隆科多本事不小,就是勇武有余,忍性不足,还鲁莽得过了头。
现在说什么都晚了,他咽下一口气,沉声道:“我进宫去求了皇上,看皇上的意思不准备善了,我退出朝堂势在必行,往后佟家就只能靠你们兄弟。你收拾收拾明日一早就去给九贝勒胤禟赔罪,富察家那头也要走一趟,你那小妾……不能再留了。”
隆科多显然没料到事情有这么严重,叫他看来,分明是胤禟那福晋矫情,四儿是说错了话,却叫她抽花了脸,这事怎么也该一笔勾销了,她竟然不依不饶。
隆科多怎么都不相信康熙会卸磨杀驴,他猛的站起身来,一边踱步一边碎碎念说:“皇上八岁登基,没我们佟家扶持他早让辅政大臣啃得只剩骨头;他受鳌拜辖制,也全靠我们佟家支持;后来撤藩咱们是出了力的;京师大地震咱们帮着安抚了多少同僚?皇上亲征葛尔丹,大哥英勇牺牲,他竟然半点不念旧情?”
佟国维都顾不得叫他慎言,只是叹口气说:“皇上高兴时,这些都是情义;皇上不高兴了,这些就是本分。你无论如何也要求得胤禟原谅,你那妾室,哪怕跪死在九福晋跟前,也得把这事了了。”
“不,不能叫四儿进宫,那宜妃就是个黑心的,今儿个差点没害死她,叫她送上门去给富察氏作践,她能活得出来?”
“我去找胤禟!我姑爸爸是他祖母,我阿姐是他嫡母,我是他舅!他总得给个面子!”
隆科多说完就走,全然不给佟国维反应的时机,等佟国维回过神来,白眼一翻就要晕过去,他死死抠住书案,才缓过这口气来。
就为了个女人!他就为了个女人!竟然还要做糊涂事!
人家给你脸面你才有脸面,人家不给脸,你想拿辈分压人,简直笑话。
隆科多满心愤懑,觉得谁都对不起他,从书房出来之后,他就叫府上管家去备礼,自个儿则是去后院想看看四儿。他从园子里过,就遇上出来赏梅的赫舍里氏,夫妻二人早已形同陌路,平日里赫舍里氏总板着个棺材脸,端着嫡福晋的架子,今儿个心情好,还对他笑了笑。
瞧着像在示好,隆科多却知道,这婆娘是来看笑话的,她巴不得四儿叫人害死,府上遇上这等事,她如意了。
心里满是憎恶,脸上还能好看?隆科多停下脚步,厌恶的说:“滚回你正院去,别在这儿碍眼。”
赫舍里氏笑得更畅快,她这几年没白受罪,风水轮流转,是该李四儿和这宠妾灭妻的负心汉倒霉了。
“老爷在我这儿逞什么威风?有本事你去手撕九贝勒手撕富察家。府上的祸事可不是我带来的,全是你那爱妾干的好事。关上门叫人捧得不知天高地厚了,以为谁都能给她作践,瞎了她一双眼连皇子福晋也不认得,该,真该。”
隆科多抬手就要抽她,赫舍里氏却半点不让:“有本事你就打,用力些,宜妃娘娘叫我明日还去宫中赔她解闷,我思来想去还是带上你那爱妾好了。”
毒妇!贱妇!就不该听四儿劝,早该休了她!
隆科多也没法,眼前的事已经理不清,眼下他还真不敢动赫舍里氏。
自从李四儿进府,赫舍里氏最痛快就是今天,她看着隆科多收回手,拂袖往那贱妇院里去,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女子生来便苦,所嫁非人更苦。从前觉得不若死了好,看这对狗男女倒霉,她心想自己还能熬一熬,还没看够他们的下场怎么能早早就去了?
赫舍里氏心情颇好,还折回几枝梅花,那头隆科多看到李四儿躺在床上奄奄一息的模样,她用薄纱将皮开肉绽的部分遮起来,露出一双眼,那模样真是我见犹怜。
看到隆科多来看她,李四儿眼泪流个不停,嘴里不停叫着他,还说是自个儿不好,有眼不识泰山冲撞了九福晋,惹出这等祸事。
隆科多哪怕有再多怨气,看她这样也消减了个七七八八,只剩满满的心疼,他扶李四儿坐起来,又说不是她的错,是九福晋得理不饶人,欺人太甚!
“你放心,赶明爷就请太医来会诊,定要他们治好你的伤。”
李四儿还在流泪:“爷别费这些事了,我赶明就进宫去,哪怕跪死在九福晋跟前,无论如何也要叫她松口。我只恨这就要去了,没给爷生下一子半女。”
隆科多心中大恸,眼眶都红了,他拿手帕去给李四儿擦眼泪,哽咽说:“咱们会有儿子的,爷还等着他长大了继承府上爵位。”
在隆科多苦口婆心之下,李四儿可算是打消了去给宝珠负荆请罪的念头。
当然她原也没打算去,就是以退为进说说而已。
李四儿搂着隆科多的腰,埋首在他胸前,悄悄地勾了勾唇。
这一关算是过了,只剩下把这张脸养好,亏得两道鞭伤都不算长,估摸两寸,全抽到嘴角,遮一遮倒是不丑。
可是呢……
八福晋惹上宝珠,她落了水。
乌雅氏下药,她破了相不说,还失了圣宠降了位份。
撇开还没施行的恶念不说,李四儿也就是说了几句难听的,她是没跑掉,但也不算严重,就是当夜给魇着,做了一场噩梦怎么也醒不来而已。
她梦见自个儿叫人削了四肢做成人彘,她被装进半人高的缸子里,缸子里洒下好几斤盐。她的脸被划得鲜血淋漓,那人还往她伤口上抹了蜜,叫蚂蚁爬,叫蜜蜂蜇……
那梦太过真实,她叫人折磨得险些疯了,怎么挣扎都醒不过来,等醒转过来发现大冬天竟然流了一身汗,身上黏黏腻腻不说,汗水还浸到脸上的伤口,狰狞,生疼。
李四儿愣怔在床上,坐了半天才回过神来,就发现守夜的丫鬟不知什么时候睡着了,都没听到她挣扎的动静。
她心中火起,一个枕头砸过去,叫那丫鬟醒来,冷声道:“回头再收拾你,备热水,我要沐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