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外不知何时开始下起了雨,顾照之睁开眼,尚未完全从梦境中抽离的意识仍有些恍惚,半晌没能回过神。
“世子爷。”长风从外间走了进来,见他合衣躺在床上望着帐顶出神,顿了顿,才放低了声音禀报道,“张姨娘来了。”
顾照之过了须臾才终于找回实感,待反应过来长风说了什么,当即便冷道:“我不是说了不许她们来芳雪园?让她回去。”
“可是……”长风为难地道,“张姨娘说有要紧事见您,非要候在院外,不肯走。”
顾照之皱眉,起身走了出去。
张氏站在芳雪园大门外正自惴惴不安,见到他出来,顿时眸中燃起了希望:“世子爷……”
顾照之一步跨出来,神色淡淡地道:“何事?”
张氏在他身边伺候多年,自然是看得出他此时心情十分不悦,若是以往她肯定不会这样讨他的嫌,可现在已火烧眉毛,只得硬着头皮温温笑着问道:“黄鹂……可有下落了?”
自打那日黄鹂独自出门后就再也没有回来,底下的人就渐渐有了许多猜测,最为普遍的说法就是谢晚芳舍不得生前的贴心侍女,所以回来把人给带走了。白氏得知后还下了严令不许再有这等话传出,可禁令能禁得住嘴,却禁不住人心,尤其是禁不住张氏的胡思乱想。
顾照之微一沉默,回道:“还没有。”
天香坊的人也并不知道黄鹂离开店铺后去了哪里,他查了这么多天半点消息也无,就好像人真的是凭空消失了。
就连顾照之自己都忍不住想,难道真是因为黄鹂太过思念芳儿,所以才能等来她么?
可他也这般思念她,为什么她却不肯回来看他一眼呢?
哪怕是做梦,他竟也只能梦见当日雨中她的决绝之态,每当此时必然惊醒,好像生怕再下去就会听见她说:“我永远不会原谅你。”
他的答案似乎并不让张氏意外,但却令其明显更加惶恐不安。
顾照之看她脸色发白,整个人都在克制不住地发抖,狐疑地道:“你怎么了?”
张氏回神,连忙摇头:“没事,妾身只是有些不舒服。”
他看了她半晌,说道:“既然不舒服就回去歇着,往后无事不要再来这里。”说完便转身回了院中。
张氏望着他的背影欲言又止,最后到底是低了头,拖着沉重犹豫的步伐往回走去。
但令张氏没想到的是,当天夜里,顾照之竟然来听月楼看了她。
“白日里我见你身子似乎有些虚,”他说,“可是府里近来事多让你太过担忧了?你从来就柔弱。这样吧,不如还是去庄子上休养一阵……”
他话还没说完,张氏已白着脸惊声道:“不,我不去!”
顾照之看着她,没说话。
察觉到自己的失态,张氏忙强自镇定下来,勉强笑道:“谢世子爷关心,妾身真的没事,妾身区区婢妾哪能这般得您关顾,让国公夫人知道了也不好。”
“你不必担心,阿母不会反对。”顾照之说。
张氏整个人都僵住了。
“身子最重要,”顾照之像是没有看到她的表情,边起身准备离开,边说道,“让念柳帮你收拾收拾,明日一早就派车送你过去。”
……
顾照之离开听月楼不到半刻,就听长露来报说张氏急匆匆地去了上院,他握了握微凉的掌心,面无表情地亦转而朝上院走去。
他到的时候发现下人们都已被屏退出了屋外,不由皱了皱眉,阻止了侍女的通传,径自快步上阶,打帘而入。
“老夫人不肯帮婢妾劝世子爷,难道是巴不得让婢妾去庄子上等死么?!”张氏陡然拔高的声音突然从内室传来,夹杂着已几乎不能掩饰的愤懑。
“放肆!”白氏喝道,似乎顺手抓起什么东西打了她,落地闷响。
“区区婢子,也敢在我面前撒泼。”白氏怒道,“于嬷嬷,让人进来把她给我绑了,今晚就送庄子上。”
不等那于嬷嬷应下,张氏已道:“老夫人这是杀了黄鹂灭口还不够,还要对婢妾下手么?!”
白氏道:“你胡说八道什么?休要疯言疯语!”
“否则她拼了叛主也要留在府里,留在世子爷身边,怎会突然就失了踪?”张氏也越说越激动,“老夫人就不怕这一手来得太狠,让世子爷起疑么?!”
白氏抬手捂住心口:“你……”还未来得及说下去,忽听珠帘噼里啪啦一阵乱响,于是猛然抬眸,正看见顾照之脸色铁青地大步而来。
“……大郎?”白氏磕磕绊绊地唤道。
顾照之却一把将张氏从地上拽起,目眦欲裂地盯着对方,沉怒道:“你刚才说什么?”
张氏此时也从愣怔中回过了神,望着他突然就哭了起来:“世子爷,我、我也是听老夫人之命,实在是不敢违逆她啊!我初一十五都去给夫人上香,就是希望她下辈子能投得好人家,千万……”
“我问你刚才说的是什么意思?!”顾照之厉声道。
张氏瞬间闭了嘴,抽噎着从袖袋里摸出了一样物事递给他:“这个,是念柳看见于嬷嬷偷偷摸摸拿去夫人坟上埋了的。”
顾照之低头一看,见是一支喜鹊鸣枝的银簪,愣了愣,然后想起什么道:“这是,芳儿赏给她的那支簪子?”
他现在才想起来,自打芳儿没了之后,黄鹂好像一直就戴着这簪子,还对他说是思念旧主。
站在白氏身边的于嬷嬷和白氏一样目瞪口呆,当即涨红了脸急道:“张姨娘可不要血口喷人!”
顾照之却像是根本没听见那两人在吵什么,只定定望向自己的母亲,良久,才艰涩地开了口:“阿母,你……”
“世子。”有人忽然在身后唤道。
他看着白氏,没有回头。
“国公爷请您过去。”身后的人继续说道。
***
谢晚芳自打把那支银簪抛出去之后就再也没关心过后事如何,在她看来,张氏和白氏之间迟早会起嫌隙,由得这两人去互相猜忌,才是最不费力也最有用的方法。
直到某天云澄告诉她,安国公世子的一个婢妾因冲撞尊长,被发卖了。
她当时只是很平静地“哦”了一声,甚至觉得自己再想起白氏的时候都没什么感觉了,安国公府这四个字,当真是连幽竹里的一片竹,一扇窗都比不上。
转眼已至中秋。
佳节当日,谢晚芳一大早去竹心斋的时候就端了个白瓷碗,在云澄的注视中从容地摆在了他面前。
她迎着对方的目光,挑眉一笑:“相公尝尝这个。”
说着,将盖子揭开,瞬间一室馥郁。
云澄微怔,旋即浅笑道:“天香汤。你怎会做这个?”
“您这里书上看的。”谢晚芳笑吟吟地把勺子递给了他,“我还生怕这花泥没晒好呢,看来我还挺有天赋——今日过节,这便是礼物了。快尝尝看,可合你胃口?”
云澄笑笑,也不多说什么,低头舀了一勺,尝罢,颔首道:“很好。”
“真的?”谢晚芳有点儿激动,但还是克制地问道,“您这回没哄我吧?”
他一勺一勺慢慢喝着,回得自然:“我觉得很好,府里人做的不及你。”
她高兴坏了,立刻道:“那以后我给你做!”
云澄略略一顿,抬眸含笑道:“你以后还有许多事要做,这些等有空时我再沾光不迟。”
谢晚芳默了默,郑重地道:“无论什么时候,我都会记得。”
云澄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而是等喝完了汤后,才又对她说道:“晚上带你去看灯游湖,就当是我的回礼,可好?”
谢晚芳闻言不由有些意外,虽然云澄在休假时若有空也会带她出去走走,但基本都是去郊游,多半都是到山上去,还会伴随着教学。像今日这样说要带她去街市上闲逛还真是第一次,她本来自己也觉得如今不大方便走街串巷,所以也并未想过今夜要出去凑热闹,但云澄却开了口。
她便笑着一点头:“好啊!”
于是晚上在府里早早用过饭之后,谢晚芳就跟着云澄出了门。
中秋时节的灯市比起上元节时少了些繁华,却多了些宁和,遥遥望去,天空中徐徐飘过的孔明灯像极了万千星辉。
她走在云澄身畔,听着他问道:“你想放灯么?”
谢晚芳想了想,说道:“我想放孔明灯,还不曾试过。”
云澄笑了笑:“那便去试试。”
她走着走着,却忽然一顿。
云澄停下脚步,顺着她视线转眸望去——人群中,顾照之和冯婉妍正随流相向而来。
两人走在一起,神色如常,看不出在聊什么。
谢晚芳不是没想过可能某一天会在京都的街头遇见顾照之,遇见他们,但却怎么也没想到会是现在,这一刻,那满天星辉都仿佛化作了当日上元节的景象,她毫无预兆地想起了当初那段岁月……
眼前忽然被挡了一下。
她回过神定睛看去,才发现是云澄递来了一张面具。
“走过去,便过去了。”他说着,便将手里的面具戴在了脸上。
谢晚芳不知自己此时在想什么,又或者什么还来不及想,就已随着他也将面具戴了上去。
“走吧。”云澄隔袖轻轻抓住了她的手腕。
谢晚芳瞬间感觉到透过轻衫传来的微微凉意,才知原来他的手这么凉。
顾照之和冯婉妍越走越近。
云澄拉着她,目不斜视地从容向前。
一朵烟花于天边绽开时,他们和他们,终于错身而过。
谢晚芳觉得像是跨越了一生那样长,又像是只过了一瞬这样短,她深吸了一口气,觉得胸中再无所碍。
云澄松开了手,将面具摘下,说道:“以后都会这样容易。”
她转头看着他的侧脸,花火映照间,似如玉生辉。
“嗯。”她含笑应着,抬手将面具摘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