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婉妍眼观鼻鼻观心地站在那里,神色平静,姿容雅然,并无什么异样之处。
只听同昌公主兴致勃勃地道:“我有个好主意,皇嫂听听可不可。这斗香若大家只独独拿了香来斗,未免有些落于平常,咱们既来了这惠山行宫自是不能辜负此地可入人心的暖意,依我看,这次斗香,应将香与人合二为一来品,相得益彰谓为最佳,无论是香拖了人的后腿,还是人拖了香的后腿,都是不行的。”
坐在对面的淑妃听了,饶有兴趣地道:“那岂不是斗香,也斗红妆了?”
“正是如此。”同昌公主说着,眼中划过一抹得意。
谢晚芳敏锐地感觉到了她在克制着用余光朝自己这边看。
皇后似乎也对这风雅比美之事有些意动:“倒确实颇有争春斗妍之意,于这冬日里也添了不少生气,挺有意思。不过……”她考虑了片刻,说道,“我与淑妃她们就不参与了,到时大家做个评判即可,其他具体事宜就由同昌你来理个流程吧。”
“皇嫂误会了,”同昌公主笑道,“可不是咱们斗,是请宗亲子弟和那些平日里只知因公废私的臣工们来斗,那‘红妆’就相当于他们的承香器皿,想想多有意思啊!”
“啊?”这下不仅是皇后,其他人也都很是诧异。
但不可否认,同昌公主的提议确实有些吸引。
“这香和红妆都得经他们自己手雕琢,”通常公主说着说着,好像自己都沉浸到了想象中去,“没有些雅思和品位是断断拿不出手的,也让咱们瞧瞧这些男人们啊手笨起来是什么样子,不然还以为我们女人平日里打扮自己多容易,怪我们在镜前坐得久。”
其他人都笑了起来。
“趣味倒是有些,”皇后笑道,“只是到底要将这些男人们都拉入局,况如此一来这百香宴也就不再是兴之所至的后宫小宴,我还得先和圣上商量一下。”
同昌公主等人尽皆称是。
有的人其实心里还揣着些看好戏一般的好奇心情,旁的不说,单说这次随驾的臣子里就有名声在外的京都第一郎君顾照之,还有风仪出尘的左丞相云澄,光是这两个人能够入局,这场百香宴就有意思了许多,且想也不必想,此二人的胜负结果一定会直接对都中的传闻八卦造成相当大的影响。
当真是有趣味。
谢晚芳在碧波清台一直待到了将近午时,约莫是看同昌公主已离开得久了,且也不好耽误禁军统领的事,皇后这才意犹未尽地放了她离开,还顺手让人赏了盒十二花神糕点给她带回去吃。她出来的时候果然也没看见同昌公主,可见行宫里虽比都中暖和些,但同昌公主也还不至于大冬天地等在外头同她过不去。
她本想直接去折梅阁找云澄,又想起圣上一早拉了他去说话,说不定人就留在那里用膳了,只得悻悻转了头回自己住的晓看花堤。
结果谢晚芳没想到这一等就等到了晚上。
当是时,宋承正在她这边蹭晚饭,顺便还向她汇报了一番今日禁军各部属将领的担职情况,然后就见双喜快步进来禀报,说云相来了。
谢晚芳倏地就站了起来,还没走几步,就看到云澄进了门。
“……相公!”她出口的瞬间猛然想起宋承还在这儿,忙生生把三郎两个字给憋了回去。
宋承恭恭敬敬冲着云澄拱手施了一礼。
云澄边解斗篷边含笑对他点了下头,旋即转而看向站在自己面前的谢晚芳,温声道:“我从圣上那里过来,带了些御赐的糕点给你,正好你们可一道尝尝。”
御赐之物自然是不能慢待,哪怕是肚子已经胀得快要破开,那也得在接到的第一时间先恭敬地吃上一口,谢晚芳想到自己才塞到肚里没多久的十二花神糕点
,不禁有些苦恼,心说圣上和皇后真不愧为贤伉俪,赏赐吃的都这么有默契,要是给点汤也行啊,她还能分一分少喝些,要么早些让宫人送来也成,现在……她至少也得吃下一个整的。
她一时竟不知圣上到底是在成全她和云澄,还是在让云澄看她愁眉苦脸的笑话。
云澄似是瞧出来她在想什么,唇角扬笑地微微倾身过来在她耳畔低声道:“放心,我已委婉地同圣上说过你食量小,这些糕点做得颇为精致。”
言下之意便是东西很小个。
谢晚芳立刻又眉开眼笑了,伸手把食盒双手接过来,就招呼着宋承先尝一个,余下的正好顺理成章地让对方拿回去替她打着共谢圣意的名目散给那些下属将领,一则可以把这人给支使走,二则也顺道拢拢人心。
心明眼亮的宋承当即连半点耽误也没有地告了辞就走,走的时候糕点都还被他拿在手里边走边往嘴里塞,含糊不清地冲着谢、云两人道:“你们慢慢聊啊!”
云澄笑着摇摇头,说道:“你是否有些太为难他了?”
“有么?”谢晚芳想起宋承刚才那个忙不迭跑路的样子,也忍不住笑了,“下回请他喝酒吧!”说完就上来拉了云澄的手。
他听她又说起喝酒,便道:“那夜接风宴上听闻你喝得大醉。”
谢晚芳本来正牵着他往坐榻那边走,闻言忽地一顿,回头望着他的眼睛,有些心虚地道:“也,没有大醉啦,只有一点点……我那天太高兴了嘛,你知道的。”
她说着,掩饰般地低头咬了一口手里的御赐糕点。
云澄伸手过来轻轻帮她抹掉了唇边的残渣,口中说着:“小酌怡情,大饮伤身,偶有一两次便罢了,不可经常如此。”
谢晚芳早就被他这温柔照拂的动作给撩拨地心里化成了水,更何况云澄说出这番叮嘱之言的时候声音里隐隐带着几分无奈和叹息,她哪里还记得争辩什么,忙忙就是点头:“嗯嗯嗯,你放心。”
她顺手抱住了他的胳膊,连倚带牵地终于把人领到了榻前坐下,然后从几案下抽出个檀木盒子,从里面拿了一只小瓷瓶出来递到了云澄面前:“你闻闻这个味道如何?”
云澄接过来拔下瓶塞轻嗅了嗅,说道:“梅香清冽,挺好。你是打算做香露?”
“本来是想做成可以滴入墨中的香露给你写字画画用的,”谢晚芳道,“不过今天在碧波清台的时候皇后娘娘她们说起打算办一场百香宴,我就想着改一改,到时拿去送给同昌公主好了。”
她就把今日那些女人们讨论的打算拉他们这些男人入局比试的事大致说了一遍,因担心云澄见将要到手的礼物飞了给别人不高兴,她还安抚了一句:“你且等等啊,晚些我就重新给你做,反正这惠山行宫里梅花更好些。”
云澄有些意外地道:“但你为何要送给同昌公主?”
谢晚芳就意味深长地瞥了他一眼:“还不是因为你。近来京都里那些传闻早就传到宫里了,我今日看同昌公主瞧我的那个眼神确实不大友好,听她说起百香宴斗香时的赛制,也觉得像是为了令我出丑……”
云澄微微蹙眉:“令你出丑?”
“是啊,你听她说的那个什么人香合一的品评,”她说,“怕是料准了你会与我做配,又觉得我定然是红妆上不得台面的,想让人家传一传我乃一介武夫,额,不是,武娘?额,管它呢,反正就是形容粗犷与你并不般配吧!”
“我反正也没打算上场,倒不如哄她一哄,”谢晚芳道,“她若不肯领情也无妨,到时就看皇后娘娘面前有没有其他人相中这香的,自有人去予她不愉快。”
云澄将香露重新收起放回了盒中,说道:“无需如此。这梅香你便是给了她也不过浪费东西,遇到有心之人多嚼两句口舌
,她或许还会觉得你是在拿梅花的高洁取笑于她。”
谢晚芳一怔,旋即恍然点头:“你说的是,我只想着恰好手里头有,这香我自己又很喜欢,倒是没有想到这一层。”又沉吟道,“我本就觉得她突然提议搞什么百香宴就有些怪异,这么看来可能还真会有人在她面前说些什么。”
“既然喜欢,就用在你自己身上。”云澄说着,将盒子放到了手边,“我回去后参照古方再改一改,无论圣上是否同意办百香宴,这香都只有你能用。”
谢晚芳有些欲言又止。
“怎么?”云澄看出了她神色间的迟疑。
“我……”谢晚芳心底没来由涌出些不自在,无意识地抬手摸着额角,轻声说道,“我许久没有换女装了,不大习惯。”
云澄顺着她的动作看见了她额角上的那道疤痕,忽然间就明白了过来。
她如今的自信全来自于成为方寄雪之后在官场和战场上的胜人一筹,身上的男装和铠甲给她带来的不仅仅是荣誉,也是安全感,而从前身为女子和妻子的那段时光给她带来的结果却全是挫败,一旦换回了女装,安全感于她而言也瞬间消失,那道在她号令大军时从不曾以为意的疤痕也立刻就成了令她局促不安的存在。
他放在心头护着的人,怎么可能让这样的挫败感和遗憾伴她终生?
云澄轻轻握住她抚着额角的那只手,温然道:“你虽是大将军,但将来嫁了我,命妇之仪也是要兼顾的,总不好别家女眷请你去赴宴,你却穿个男装到人家后宅里招惹误会。”
谢晚芳想象了一下自己被当成登徒子的样子,忍不住也笑了,又反应过来刚才云澄说了什么,顿时眼中就有些发亮:“那,你说我怎么打扮才好?”
云澄细细端详了她良久,看得谢晚芳都有些不大好意思了,他才握着她的手浅浅笑道:“交给我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