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晚芳回到晋王府时已是深夜了,见云澄竟然这么晚还在等着她,她不由吃了一惊:“你怎么还没休息?”
话说完她就看见他沉默着走过来,然后忽然将她一把搂进了怀里。
谢晚芳愣了半晌才反应过来,随即抬手回抱住他,担忧地道:“出什么事了么?”
她还从未见过他在外面情绪这样外露的时候,也没有见过他紧张着急的样子,可此时她却分明能感觉到他抱着她的时候好像深深在心底松了口气。
云澄静静抱了她一会儿,才在她耳畔轻声说道:“你久久未归,我有些担心。”
谢晚芳闻言,又想笑又觉得有些对他不住,最后只能抿着唇边笑意轻轻拍了拍他的背,柔声哄道:“那小庙背靠一片深林,我想到你曾说上官博打发袁彦卿去庆安县是有猫腻,便遣了人去大都督府求那里的地形图,谁知高苍竟然亲自带着人过来了,说是那里常有猛兽出没,担心我遇到危险云云,然后他就说我们来的时候他正好有事没能来接风,明日那里的护卫事宜就交给他来做,让我放心。接着还当着我的面派人去林子里下捕兽夹子,我看他的意思是不想把地形图拿出来,既不好勉强,就只有同他多待了一会儿,想看看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不过我看他的样子好像也没什么,但以防万一,我还是提出他定下的哨位我这边也派人同站。”她有些歉意地道,“没想到你会这么担心,我应该先让人回来说一声的。”
云澄摇摇头,牵着她的手走到一旁挨着坐了下来,沉吟道:“明日我们不去庆安县了,直接启程回京都。”
谢晚芳一怔:“为什么?”见云澄眉目间透出微思,她立刻又道,“你不要想着找理由瞒我,到底怎么了?你要去那里必是有原因,若无什么意外,你不会突然放弃。”
云澄这时候还冲她笑了一笑:“我如今在你面前真是无所遁形了。”言罢,他迎着她担忧的目光,语气平静地说道,“也没什么,我刚才给晋王亲笔写了份手书,是让姜家入京送贡参选皇商的。”
他说的虽然很平静,可谢晚芳听着心中却霎时翻起了巨浪。
“你怎么可能答应帮他?”她想也不想地就说道,然后突然想到了什么,“他拿我威逼你了?所以你投鼠忌器。我不信他晋王敢!”
“此事牵涉其中的定不止他一人。”云澄安抚地握着她的手,徐徐地向她梳理着其中关节,“晋王突然摆出这副鱼死网破的架势,肯定是因为若不借此拿住我的把柄,恐怕明日我们去了庆安县会发现什么不该发现的东西,再加上你说高苍亲自露了面,这里面应该还有比让姜家参选皇商更重要的事,我们现在不宜涉入太深。”
俗话说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如果一个人明知道自己即将被赶入穷途,那他必定会对赶自己的人亮出獠牙。在圣上面前,晋王就是那个光脚的,有过当初的夺嫡之争后,他这辈子都别想要被当今所用,既然如此,谁要来破坏他的好事,他又有什么不能豁出去的?
云澄的意思她听得明白,这是在说现在他们知道的越少越好。晋王现在明摆着是想把他一起拉下水,谢晚芳几乎可以想见,云澄写的那份手书必定是用的逸云体,因为只有这样才能证明真伪,晋王这是要拿实了他的把柄。
偏偏这件事他们的确不能拿来赌圣上的信任。谢晚芳想到了在宫里的皇后,心下便是一沉。
“好了,”云澄抬手轻抚过她皱起的眉头,温声道,“不过是一份推荐的手书而已,我只是暂时不便插手,皇商之事少说也要等到春闱之后才能落实,到时想办法把姜家抹去就是。”
谢晚芳听他这么说,才算是稍稍放了心。
“说到春闱,”她道,“估计下月起就有举子陆续进京了吧
?我看晋王倒是在甘南士林里名声不错。”
云澄微微颔首,淡淡笑道:“既然晋王不想我们去庆安县,那我们便不去了。先用姜家的事拖他一阵也好,凡事自可从长计议。”
***
次日云澄与晋王再见面时便说起了打算即刻回京的事,晋王果然也没有挽留,甚至连惊讶的样子都显得并不走心,谢晚芳看着这两人间若无其事实则透着心照不宣的氛围,没来由有种不大好的预感。
而这种预感,终于在她和云澄回到京都后得到了某种证实——帝后不和,朝中有数名大臣纷纷进言劝谏圣上,圣上大怒,早朝的时候直接贬了两个人出京。接着不知从哪里传出来的风声,说是皇后娘家人担心皇后彻底失宠所以才联合了部分朝臣向圣上施压,其中甚至还包括了御史台的人,而皇后的娘家人之所以突然有了这么大动作,都是因为云丞相在回京经过晋州时与汪子拙等人有了默契的缘故,否则怎会来得这么巧?
谢晚芳觉得这些传言可谓恶毒至极,根本就是冲着云澄来的,与后族出身的大臣联合向圣上施压,这不是摆明了说身为太子之师的他已有了私心么?!
难怪晋王敢逼着云澄写下手书还这么一副有恃无恐的样子,原来是在这里等着!
尤其是当她和云澄一起入宫复命的时候,圣上只单独宣召了云澄而没有见她,谢晚芳就知道,圣上心中还是生了疑。偏偏云澄出来的时候又只对她说没事,她再问,他就正色对她说道:“你是武将,切勿轻易涉及朝政之事,现下你要做的就是在圣上面前闭口不言,即便他主动问起,你也无需为我辩解,更不要替皇后说话。你要记得,你是圣上的大统领,万事以圣意为先,不可表现出半点怨愤。”
谢晚芳听他这样说才肯定了自己心中担忧已成事实,忙道:“可我是你的妻子,我怎么可能眼睁睁看着你有危险而只顾自己明哲保身?”
云澄沉默了半晌。
她立刻意识到了什么:“你莫想要反悔。”
“我怎么会反悔呢。”他看着她,温柔地笑了笑,“只是,我们要晚一些再成亲了。”
谢晚芳直到现在才知道他们的婚期被圣上用择选良辰吉日的借口推迟了的这件事,她愣了片刻,转身就要走:“我去向圣上请辞。”
云澄一把拉住了她,谢晚芳再也克制不住内心波动,回头便道:“圣上不就是担心你成为第二个上官博么?那我先去说,我不做这个大统领了,这样他总该相信你没有私心了吧?”
她不做大统领,也就是放弃了兵权,便等于证明了云澄没有那份野心,这应该够了吧?圣上厌恨朝臣管他的家事,那他凭什么不准她和云澄成婚呢?施压谁不会,她就不信圣上希望所有人都知道他为了打压有功之臣硬逼着人家不准成亲!
云澄用力抓住她,蹙眉沉声道:“别胡闹。”他说,“你好不容易得来的东西,怎可轻易为他人牺牲?”
“难道在你心中,我是‘他人’么?”谢晚芳看着他,说道,“若在你心中我不是‘他人’,自然在我的心里你也不会是‘他人’。三郎,我知道今日若我们易地而处,你也一样会想尽办法为我渡过难关,而且一定会如期与我成婚,你能做到的,难道我便做不到么?”
两人四目相对,少顷,云澄叹了口气,说道:“你知道为何今日陷入困境的是我,而不是上官博?就因为他有兵权,所以圣上想要动他并不容易。我帮着你一步步走到今天,不是为了看你拿着你辛苦得到的权位为我牺牲表真心的,我见过我阿父无法庇护的阿母过的是什么日子,也知道没有任何人可以永远护着心中所爱,所以我不希望你的荣辱安危全都系在我身上,即便我明日就被贬出了尚书台,你也还是你的禁军统领,是军功赫赫的大将军,无人敢慢待于你。”
谢晚芳红着眼圈定定望着他:“在你心里,当真要与我分得这么开么?我虽知道你是为了我好,可我听着还是不喜欢。你若有什么事,难道我还能踏踏实实安安稳稳地做我的大将军?云玄明,你去哪里,我去哪里。”
他若被贬黜出京,那她也随他去就是,人生苦短,她和他能在一起多久都未可知,他既从未放弃过她,她又怎么可能舍了他?
云澄看她泪盈于睫的样子,心里陡然便是一软,他从来都是无论做什么决定只要定了便不会回头的,他没有怕过,也没有慌过,当年辅佐圣上登位如是,拜相后谋算大局亦如是,死有何惧呢?他曾经知道死期近在眼前是什么滋味,所以早就对死没有了惧意。
但唯有她,总会令他动摇。
云澄抬手轻轻擦过她的眼角,缓声道:“放心吧,圣上念旧情,不会那么轻易将我贬黜的,何况他也不会再给上官氏机会独大,现下不过是暂时忍耐些时日,文臣有文臣的周全之策,我心中有数,你不要轻举妄动。武将进言兹事体大,你此时保护好自己,便是为我分忧了。”
谢晚芳半信半疑道:“真的?”圣上若真那么念旧情,又怎么会这么不给皇后情面?就连皇后这次诞下二皇子宫中都没有庆贺,她听下属说圣上似乎还因为二皇子出生时身体比较弱而有些迁怒皇后。
云澄像是知道她在想什么,笑了一笑,说道:“你多想想我说的话。这些时日暂且也少与我来往,无论我在政事上做出何种让步,你都不要管。”
谢晚芳不情不愿地答应了,让她少和云澄往来,这简直是让她不悦又憋屈,可他已经提醒她之后会在政事上做出些让步,显见是打算以此来打消圣上的猜忌,或者又是为了将矛盾再次转移到上官一系的身上,到时候圣上为了平衡,自然也必须再次拉拢他,说不定到时候就会以推进他们两个的婚事为示好之法了。
这种时候,她只能选择相信他,相信他的文臣之道,相信他的“柔性之策”会比她的“刚”更好。
谢晚芳在心里默默做好了面对接下来一段不太容易的日子的准备,可饶是她再有准备,她也怎么都没想到这风波来得比自己想象中还要大得多。
这个冬天,当真是个凛冬。
没过多久,圣上就寻了个由头撤下原本的春闱主考,然后下旨点了婉嫔的父亲冯大学士补上,朝里朝外随即开始纷纷传言圣上这是要压制后族和□□势力。
谢晚芳知道,这一定就是云澄说的退让之一。
接着便是在年后,圣上收到了顾照之从齐州递上来的折子,决定派她前去协助剿匪。
“顾子初的意思是那群盘踞在悬河谷中的人虽是乌合之众,但却是些会玩弄陷阱手段的。”萧弘把折子递给了谢晚芳,浅啜了一口茶,缓缓说道,“他知你嗅觉过人,又擅打奇袭,所以向朕借你。”
顾照之行文简练,三言两语间意思已表达地非常明显,大概就是说齐州紧邻京都,若放任这样的祸害壮大恐会对京城有危,他那边兵力虽绰绰有余,但倘若谢统领能亲至协助一二,或会事半功倍。
言下之意,便是只需要她一人过去就是,无需带上兵马。
萧弘见她面上流露出几分犹豫,便笑了一笑,说道:“怎么,舍不得玄明,所以不想离开京都?”
谢晚芳一顿,忙道:“为圣上效力,末将自当鞠躬尽瘁。”
萧弘微微点头:“那你准备一下,明日便出发吧,玄明那里朕让人帮你去说一声就是。”
谢晚芳张口欲言,但在触到萧弘意味微深的目光后又想起了云澄的叮嘱,只能按捺住心中冲动,恭声应喏。
离开之时她恰好遇到了奉召前来伴驾的冯婉妍,谢晚芳不想与她多说,便微一点头示礼就准备径自错身
离开,然而冯婉妍却主动叫住了她。
“谢统领倒是有些出乎我的意料啊。”冯婉妍笑笑地看着她,说道,“我以为这些时日你应是会陪在云相身边,但如今瞧着,谢统领倒是个顾大局的。这么看来,我与谢统领还是有些相像的地方,往后也可多些亲近才是。”
谢晚芳看着她满脸写着“你以为比我高尚多少”的嘚瑟样子,心中既膈应又想笑,于是她就真地冷笑了一下:“婉嫔慎言,云相好好地在那里为圣上分忧解劳,我也自有我的差事要做,婉嫔这么说,却倒好像圣上亏待了云相似的,我可不敢苟同。再者婉嫔是后妃,我是军中将领,哪有能随意亲近的道理?冯大学士才将得了圣上提拔,做女儿的,还是要谨言慎行才是。”
冯婉妍一愣,随即脸色倏然沉了下去,谢晚芳这分明就是在说他们冯家根基不稳,圣上打压云相一系还需衡量,但要把冯家搞下去却是如碾死一只蚂蚁,她这是在嘲笑她冯婉妍高兴地太早。
她看着谢晚芳头也不回离开的背影,心中恨恨想着:等到云玄明倒了台,看你可还能这样得意?!
***
直到第二天早上出发离开京都,谢晚芳都没能有机会和云澄见上一面,她虽然让宋承帮忙递了话去幽竹里,也得到了云澄言简意赅的四字回复:一路平安。可她还是莫名放不下心,总觉得会发生什么事,顾照之的折子来的太突兀了,早不来晚不来,偏偏在云澄于朝中出现困境时递了上来,何况以顾照之的性格,这么点小事,打都还没打,哪里就会想着要找帮手呢?
必定是事出有因。
她和宋承也讨论过这件事,尤其是当她得到云澄的回复之后,她便更觉得或许在他心里也清楚,圣上这样做可能就是想让其他人看看他的态度,以表明他们两个的事情还未成定局,这样,可能想要靠在云澄身边的人又会少一些。
谢晚芳想到这些,觉得很心累,然后想到云澄的心累只会更甚,她又不禁感到担忧。
现在这个时候,她实在担心京都还会出什么事,不管顾照之这封折子到底是什么意图,她都只想速战速决。
谢晚芳骑着马刚进入齐州城,就被守在城门处等候的佐将亲自迎着去了都督府,见到了事先收到消息已在花园水榭中摆好了接风小宴的顾照之。
这小宴设地颇有几分巧思,他用了一张中有曲水的石桌,盛着小菜的碟也很精致,恰恰好可以放入这小小的曲水石渠中随波微动,水中还点缀着数多巴掌大的碗莲,能在这乍暖还寒的初春时节寻到这几朵碗莲放上来,显然是花匠在温室中花了心思培养的。
这样的席面确实很有雅趣,但当席上只有一男一女对坐时,谢晚芳就觉得这个小宴有了那么些令人不大自在的意味。
“其实顾世子大可不必如此费心,”她说,“我这趟来是有公务在身,吃饭么,随便用些就好。”
顾照之恍若未闻地自含着笑意提箸夹了一块糖藕放到她碗里,彷似随意地说道:“听说最近左丞相府有御医出入。”
谢晚芳一愣。
他又淡淡笑道:“你不知道也是正常,毕竟他总要瞒着你,而且如今也不好动用御医院的当值御医,所以都是去家里请的。不过,朝中该知道的人应该都已知道了。”
她倏地就要站起来。
顾照之却像是早就料到了她的动作,更快地伸手一把抓住了她,谢晚芳怒目瞪去:“你到底想干什么?!”
他温和又平静地看着她:“芳儿,这一次我不能依着你了。”
“从今日起,”他说,“你要留在齐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