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乃朝廷命官,”方涵回过神,立刻义正辞严地说道,“即便是大理寺也不可对我滥用刑罚,大盛律例我亦熟知,左丞相若不打算趁机打死下官,那么五十棍之后,下官要求面圣!”
“方侍中真是明白人,”云澄淡淡笑道,“趁机打死你自然是不能,不过,我也没准备要打你五十棍。”
方涵本意横下一条心准备咬牙受刑了,没想到却听对方说不打算打他,不由有些意外。
却见云澄款然举步近前,站定。
江流亦适时地将打开的针囊双手呈到了他面前。
“我不喜见血,”云澄侧过头,选中一根长针缓缓抽出,“只好委屈方侍中试试别的法子了。”
方涵还未来得及回过神,就又猝不及防地重新被差役堵住了嘴。
片刻之后,方涵终于明白了什么叫做生不如死。也是到了此时此刻他才明白,云澄为何不让大理寺对自己上刑具——方涵本以为自己能咬牙挺过五十棍,又吃定了云澄不敢下手太狠,到时自己还可借此在右丞相面前表一番忠心,可现在,云澄用这区区一根银针就打破了他所有的希望。
方涵不知道云澄刺的是什么穴位,只是能清晰地感觉到脑海深处犹如撕裂般源源而来的痛楚,偏偏想晕又晕不过去,痛到后来竟恨不得求死。
他只知道自己胡乱而近乎疯狂地点了头。
云澄撤下银针的时候,方涵也终于能够顺畅地呼吸了,他大口大口地吸着气,整个人都瘫软在了椅子上。
不知是谁拿了张供纸放在他面前,他下意识定睛看了一眼,瞬间又惊出一身冷汗。
马德成那个混蛋竟然一直在背地里留着后手?!
“方侍中犯了我的忌讳,想全身而退是不能了。”云澄说,“但你此刻尚有选择——要么认了自己的罪,要么,说些其他也许我更感兴趣的事。”
方涵自然听得懂他的意思,但云澄要的东西实在太昂贵,别说自己没有,就算有,也实在给不起。
更何况若是让右相知道了,自己才真是两头不讨好,这条命恐怕真真保不住了。
思及此,方涵反而平静下来,说道:“下官自知有罪,不敢推脱。”
云澄看了他一眼,然后微微颔首,授意左右道:“那便请方侍中签字画押吧。”
言罢,他将指间长针递回给江流,接过干净的巾帕擦了擦手。
大理寺少卿于此时快步而入,拱手一礼,低声对云澄禀报道:“相公,右丞相来了。”
云澄淡淡“嗯”了一声,不紧不慢地拿过方涵已画好押的供纸,这才抬脚出了牢房。
双方在院中迎面而遇。
“宏嘉公,”云澄微微笑了笑,抬手礼道,“今日怎么有空来大理寺?”
上官博目光有几分锐利地看着他,草草回了个礼,便皮笑肉不笑地说道:“说到有空,怎及得上玄明?正值秋试之际,大理寺卿请工部方侍中过来讨论请教一二术业,竟也值得你亲自跑一趟。”
“宏嘉公是知道我的,身子不大济事。”云澄从容地说着,还伴了两声轻咳,“若非此案是从兰溪县报上来的,我也不会恰好得知,要说起来,大理寺卿知情地反倒要晚些了。”
大理寺卿听得出这是云澄对自己的维护,心中大为感动。
上官博此时却注意到云澄拿在手里的东西,脱口问道:“这是什么?”
他也不避着,坦然回道:“方涵已签字画押的供词,我正要入宫面圣。”说完还主动邀请道,“宏嘉公若有兴趣,不如随我一道去?”
***
谢晚芳正在丰安县衙里和徐谦商量着打算在彩霞下村开道引水的事,就见康平途提着个食盒走了进来,步伐间颇带了些兴奋
的意思,一进门就嚷嚷着喊两人先吃些点心再继续办公。
说来自打那回云澄来过一次之后,她也不知为何康平途对自己的态度突然就有了转变,以往总是明里暗里想压一压她的意思全不见了,现在不仅是热情亲切,还相当主动地配合她公务,那瞧她的眼神吧,就好像……唔,好像是她明天就要高升了似地。
不过也正是因此她才明白了当初云澄说的话。康平途这个人虽然圆滑了些,花花肠子也不少,但此人胜在善于交际,确实也有些可用之处,就譬如收发消息这一点,他绝对是非常好用的。
故而谢晚芳一看他来时这个姿态,就猜到他应是又听说了什么。
果不其然,康平途开口便道:“两位可听说了?六部里出了大事。”
谢晚芳听着一怔,立刻问道:“出什么事了?”
“工部侍中方涵被大理寺查实了贪墨,圣上下旨将他罢官流放,家产也全部充了公。”康平途道,“新任工部侍中是左丞相推荐的,靖安侯世子。”
贺兰子纯?!
谢晚芳正惊讶着,就听徐谦感叹了一句:“云相好手段。”
“可不是么,”康平途边说,边冲着谢晚芳讨好地笑了笑,“这工部可是上官丞相的地盘儿,云相这回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拿下了方涵,又把靖安侯世子塞进去补了位,恐怕上官丞相即便有心,一时也动不得。”
“只不过两位丞相这么久明面上都风平浪静的,”康平途有些疑惑地道,“也不知为何云相这次突然就发了难?听说那方侍中是被兰溪县一个商贾告发的,莫非,是与云相上次回兰溪县有关?”
话音落下,两人都下意识地看向了谢晚芳。
“你们看着我作甚?”她立刻摇头,“我可什么都不知道,上次也并未听说有人要举报什么工部侍中。”
谢晚芳话虽这么说,但心里却明白,此事多半与那个假造的婚约有关,这么看来……背后推手不是方涵就应该是方涵身后的上官博。
不过无论是谁,云澄这一手都算是彻底警告了右相一党,估计短时间内上官博那边应该不会再有什么动作。
“想不到云相看着温文尔雅,”康平途也不由感叹,“行事作风却是这般厉害。我原还以为他当初能顺利与吕相交接都是凭着在圣上面前的体面,如今却是明白了,当真是深水处不见漩涡啊!”
谢晚芳略一沉吟,回头对徐谦道:“大人,开道引水的事若您同意,我想下个月初便开始动工。”
徐谦仍有些迟疑地道:“咱们县衙一文不出,世子那边真地愿意么?”
“大人放心,”谢晚芳道,“银子方面宋世子会准备,我也同他说过了,倒不是我们抠门儿,只是情况特殊,若由官府出面为他们修筑水渠怕是要引起麻烦。只不过——有一难处需要康大人出面解决。”
康平途也是知道这件事的,闻言,立刻开口应道:“世子开道引水不还是为了咱们丰安县的老百姓好,康某哪里会有二话?方大人但说无妨。”
“事关那条水渠经流之处还涉及白府旁边两个村子。”她说,“康大人人脉广,又素来与白府那边有些交情,此事由你出面与他们交涉是最好。”
宋承自来了丰安县后就有意地与白府那边保持着距离,谢晚芳心知他这是怕有心人将消息传到上官博等人的耳中,误以为他此番来是有意亲近安国公府一脉,故而一直避免着节外生枝。
还好,现在有了康平途,谢晚芳倒是省了亲自往白府跑这一趟。
商定了开道引水的事之后,她便下衙回了家。
“相公可有回信来?”一进门她就问彩雀。
彩雀摇了摇头。
谢晚芳虽然理解他近来事忙,但想到康平途说的
那些却还是不大放得下心,越是帮不上忙的时候,她就越是想看见他的亲笔回信,似乎只有这样才好像是在他身边,确认一切都好。
方涵的事发生之后,她突然就有了一种更加强烈的紧迫感,上官博从此将会正式将云澄作为头号关注对象已是毋庸置疑,虽然如今在朝中暂时是云澄占了先机,但军中却到底还是他人天下——她必须要成功。
“大人,”老童推开大门跨了进来,“京都来信了。”
谢晚芳一愣,忙回身快步过去接了过来,拆开后迅速扫了一遍,果然,云澄根本就没有提方涵的事,只是针对她去信中提到的开道引水提出了些建议,还特意在她随信附去的地形图上做了修改批注。
归根到底就一句:他觉得她的想法可行。
最后还说万贯侯府远在外地,若她这里财资有缺,可让老童去找云五老爷。
谢晚芳看完信,不禁有些心绪澎湃。
“大人,”彩雀疑惑地盯着她,“您笑什么呢?”
“没什么,”谢晚芳抿着唇边笑意,将信笺小心地折了起来,“就是觉得有人明白和支持的感觉真好。”
彩雀和老童心照不宣地对视了一眼,清了清嗓子,说道:“那是呢,这世上最了解咱们大人的,除了相公也没别人了。”
谢晚芳被她调侃地一愣,随即心中陡然有些发虚,当即抬手佯作要去打她:“把你宠得没个正经了,赶紧去给我做饭去!”
彩雀嘻嘻笑着往老童身后躲:“知道啦,婢子这就去,大人快去给相公回信吧!”
一贯沉稳的老童也低头忍了忍笑。
谢晚芳正要说话,就听大门“吱呀”一响,随后宋承就带着小厮走了进来。
“小方大人,”他进门就得意地嚷道,“告诉你个好消息,我刚刚见到阿父派来京都找我的人,这下子咱们又发财了!”
谢晚芳:“……麻烦你不要把我说得好像是个觊觎你家钱财的骗子一样。”
宋承哈哈大笑。
……
然而,谁也没想到的是,就在彩霞下村开凿水渠的工程开始后,丰安县却来了一个不速之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