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乐筠把猪大肠淘洗干净了,吩咐唐悦白舀出锅里的热水,再舀一锅凉水,放葱姜料酒,下猪大肠……
水开后,捞出来,再用凉水洗。
洗完就是邓翠翠的活儿了,炒糖色,调卤汤,开始卤煮。
纪霈之进来的时候,厨房已经恢复了秩序,锅台整洁,地面干净。
就是人有点狼狈。
唐乐筠的左脸颊上有面粉,油腻的手上有黑灰,姜黄色的粗布衣服还湿了一大片。
人是镇定的,仿佛脏的不是她,而是不相干的人。
唐乐筠道:“王爷回来早了,离晚饭还有一段时间。”
纪霈之面无表情:“你们收拾一下,准备跟我的人出发。”
唐悦白“啊”了一声,“去哪里!”
唐乐筠的目光落在了纪霈之挂在腰间的沉甸甸的暗红色荷包上。
如果她没记错,这是一只装着如意珠的荷包。
此如意珠与佛教象征物完全不同,那是一个个鸽子蛋大小、颜色暗沉,但表面光亮油润的实心纯铁铁蛋子。
纪霈之一旦用它换掉核桃,就代表着有人必须死了。
他伪装多年,不惜爆马也要杀死的人会是谁呢
唐乐筠的脑海中瞬间有了一个名字——纪霄之,太子殿下。
蝴蝶效应。
因为她的缘故,居然有了这样的重大变故。
那……
她要阻止吗
还是要阻止的吧!
唐乐筠来不及细想方案,凭着本能问道:“王爷,我为什么要走!”
纪霈之道:“不走就会死。”
邓翠翠吓得后退一步,一脚踩在靠墙的笤帚上,笤帚倒地,发出“啪”的一声。
唐乐筠扶了她一把,“翠翠姐先回吧,有事我喊你。”
说到底,这件事与她无关。
“诶,诶,诶诶。”邓翠翠觑了纪霈之一眼,见他无动于衷,撒丫子跑了。
纪霈之没有拦,只望着唐乐筠,“唐悦白收拾要带走的东西,你换换衣裳,带上兵器,去药铺里见见太子。”
果然如此!
如果没人阻拦,纪霈之此时此刻就会走上书中所写的上辈子的老路,杀太子,杀皇帝,称帝,最后在战场上毒发身亡。
她同情他的遭遇,但他准备好了吗
而且,大炎已然风雨飘摇,只要内部有了异动,大苍和大弘就会联手,一起瓜分大炎边界。
她不怕乱世,但安稳的日子才过上没几天,不能就这么轻易地放弃了。
唐乐筠打点起精神,直视纪霈之的双眸,审慎地说道:“王爷,杀死一个仇人很简单,手起刀落,仇人就解脱了,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某些人儿子众多,死了一个还有二三四五六七八个,届时他把抓捕逆贼的差事交给听差的,自己照样吃喝玩乐睡女人。而王爷你,戴上一顶逆贼的帽子,就很难招到人手了吧,如果抢不到那把椅子,你除了给他人做嫁衣,还能得到什么!”
这是什么话!
唐悦白一只手使劲扒拉唐乐筠,另一只捂住张大的嘴巴,并盯紧纪霈之的嘴,生怕那里吐出更可怕的言论。
纪霈之亦深深地看着唐乐筠。
在他看来,杀死了纪霄之,皇后那贱人就会痛不欲生、生不如死,这是他一直以来的愿望,也是他不假思索、痛下杀手的最大原因。
至于老畜生那把椅子,他身中剧毒,又无子嗣,夺之无用。
他只要老畜生死在他手里,别无他求。
另外,他苦心经营多年,宫里埋伏的人手不少,即便今日逃离京城,想杀老畜生也一样有机会。
然而……
纪霈之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转折一下,但他就是转折了。
然而,唐乐筠的话并非没有道理,纪霄之死了,他逃了,老畜生和邵昌文会更加防备,刺杀难度会加大,时间会拖长,万一他死在老畜生前面……
不行不行!
他绝对绝对不能死在老畜生前面,老畜生必须死在他手里。
纪霈之心里那团熊熊燃烧的复仇之火渐渐缩了回去。
他口风陡然一转:“你胆子不小,居然敢打太子的主意。”
唐乐筠白着脸,“……”这是什么话。
唐悦白跳了起来:“你血口喷人!”
“汪汪汪……”小黄咆哮着朝纪霈之扑了过去。
这要是真扑上去了,一条小狗命就没有了。
唐乐筠忍住恍惚感,抬起腿,挡住了小黄,柔声道:“小黄乖,不要无礼。”
“汪汪。”小黄听懂了,叫两声,从她脚上跳下来,趴在她的双脚之间,警惕地看着纪霈之。
唐乐筠搂住唐悦白的肩,用力按了按,“王爷恕罪,确实是我孟浪了。”
“明白就好。”纪霈之不大确定自己为什么会改变主意,但改就改了,大不了再等上一等,他下意识地揉了揉右边的太阳穴,“太子喜欢美人,与我有私情的女人,他更是感兴趣,你若不走,打算如何应对!”
这疯子居然把问题抛给了自己。
唐乐筠自嘲地一笑,也无所谓吧,毕竟不想打开逃难模式的是她。
她说道:“该怎么应对就怎么应对,如果王爷不在乎我的名声,我便是与他周旋一番也没什么了不起。”
她反将一军。
“随你!”纪霈之一脚踢飞地上的扫帚,大步出了厨房。
白管家和元宝难以置信地看着唐乐筠。
唐乐筠问:“有什么问题吗!”
白管家道:“王爷决定的事,从未改过主意。”
元宝重重点头。
唐乐筠不动声色:“或许……王爷也觉得时机未到吧。”
精神力异能者释放精神力时,气场会变强,她刚才观察过,白管家在门口,元宝在纪霈之身后,二人未曾注意到她。
白管家的目光中有些许感激之意,他拱了拱手,和元宝一起往上房去了。
唐悦白抓住唐乐筠的胳膊,“姐,我们怎么办!”
唐乐筠道:“放心吧,姐能应付。”
唐悦白嘟囔道:“那可是太子,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我不放心。”
唐乐筠摸摸他的脑袋,“没事的。”
书上说,纪霄之有洁癖,如果他只是对纪霈之喜欢的人感兴趣,那她对症下药就可以了。
退一步讲,即便这个计策不奏效,她剩下的精神力也足以应付了。
唐乐筠让唐悦白看着灶台里的火,她回到东次间,驾轻就熟地挽了倭坠髻,插两个黄金首饰,换上应对大小太监时穿的衣裳,抹抹口脂,再把从厨房掐来的菠菜放在嘴里嚼一嚼,对着镜子照照,这才带着一张浅色抹布去了铺子里。
到了铺子后门,白管家和元宝恰好从里面出来,二人一个抱着插瓶,一个抱着蒲草和君子兰。
白管家解释道:“王爷说,这些东西太打眼了,先放后面去。”
唐乐筠微微一笑,有些人再混蛋,底线也依然存在,不像有些人,表面道貌岸然,实则人性全无。
……
没有了鲜花的药铺顿时减色不少。
唐乐筠把抹布扔在地上,反复用脚搓脏,再拿起来,一边翻账本,一边用耳朵观察官道上的动静。
纪霄之没让她等太久。
不到一刻钟,官道对面停下三辆马车,马车周围分散着身穿同款曳撒的十几个带刀护卫。
三个衣着华丽的年轻男子相继下车,聚到一起,便朝有间药铺看了过来。
中间的一个男子格外出色些——此人二十七八岁,中等身材,瓜子脸,五官秀丽,一席墨绿色缂丝氅衣衬得他贵气十足——漂亮是漂亮,就是有点男生女相。
此人便是纪霄之了吧。
人长得好看,好色者多看几眼也是人之常情。
唐乐筠收起账本,从柜台后面绕出来,拿起抹布走到敞开的窗户前,假意擦拭窗格上的灰尘。
三个男子被护卫们簇拥着走了过来。
纪霄之前面无人保卫,空门大开。
唐乐筠暗道,这是个刺杀的绝佳时机,一颗如意珠就能要了他的命。
但愿纪霈之忍得住,妈妈在天之灵保佑!
一干男子到了台阶下。
纪霄之抬起头,警惕地望了望铺子里,问道:“你就是药铺的唐掌柜!”
“我是。”唐乐筠抖落一下抹布,问道,“诸位贵客要买药吗!”
纪霄之皱起眉头,“你看我像买药的样子吗!”
“抱歉。”唐乐筠歉意地一笑,“是不大像,贵客找我何事!”
纪霄之左侧的男子“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纪霄之嫌恶地盯住了唐乐筠的牙,“端王不在你这吗!”
“他刚离开,不知道去哪儿了”唐乐筠神色一肃,走到门口盈盈一福,“民女猜,王爷可能回庄子了,贵客不妨去庄上寻他。”
纪霄之问:“你面对端王时,也是这副鬼德行!”
唐乐筠回头擦了下眼角和嘴角,“贵客见笑了,中午忙着伺候王爷,饭没吃踏实,刚垫了一口,铺子人手不够,难免忙碌些。”
她给了一个非常合理的理由。
纪霄之哂笑一声,对左右伙伴说道:“堂堂郡王,竟然看上如此腌臜的一个女子。”
唐乐筠收敛了笑意,“贵客这是何意!”
“唐姑娘,回去照照镜子吧。”纪霄之的一个同伴好心地指了指牙齿,又对纪霄之说道,“人长得不错,就是不太谨慎,否则也不会在生云寺闹出那样的笑话。”
这话看似替唐乐筠解了围,实则变相地贬低她。
“就她”纪霄之嗤之以鼻,“孤的洗脚婢都比她强些。”
他一甩袍袖,往马路对面去了。
唐乐筠绷紧的肌肉松弛了,自语道:“可惜了,居然一单都没卖出去。”
“筠筠,铺子开张了吗”田婶子的声音从隔壁门口传了过来。
唐乐筠回道:“没有,几位贵客是找端王殿下的。”
田婶子急忙忙跑了过来,“找端王的,那得是什么人啊!”
唐乐筠摇头,“不知道,应该是王爷的亲戚吧。”
她的声音不算小,马路也不算太宽,走在后面的护卫明显听到了,还回头看了她一眼。
田婶子把唐乐筠拉到铺子里,压低声音道:“感觉不是善茬,不会是皇家的吧,我听说王爷不大受宠。”
唐乐筠继续否认,“不知道,我觉得不会,皇家人尊贵,来我这里作甚!”
田婶子看着她牙齿上的菜叶,欲言又止,“嗐,好奇呗,那可是王爷呀,却看上了一个民女。”
唐乐筠失笑,“怎么,婶子也觉得我配不上王爷!”
田婶子道:“婶子倒没那么想,只是觉得门不当户不对,怕你将来吃亏。”
唐乐筠点点头,“放心吧,不会的。”
田婶子不放心,但事情已定,说什么都没用了,她拍拍唐乐筠的手,叹着气回自家铺子了。
唐乐筠拿着脏抹布出了后门,左脚刚落地,就瞧见了目光森寒的纪霈之。
纪霈之和纪霄之没有任何相似之处。
尽管他的外形同样不够硬朗,但他似乎有外族血统,皮肤冷白,眉骨极高,一双欧式眼太过深沉,给人的第一感觉是吸血鬼般的冷酷。
唐乐筠道:“他走了。”
大概是口型不够开,纪霈之没看见她的一排小白牙。
纪霈之问:“你哪里腌臜了!”
唐乐筠没什么形象地呲了呲牙——一片小绿叶牢牢地贴在中间的门牙上。
纪霈之闭了闭眼。
白管家忍俊不禁,低低地笑了起来。
唐悦白也在,他有些骄傲,还有些不好意思,“姐,亏你想得出来!”
纪霈之又问:“你是如何想到的!”
“女子的本能吧。”唐乐筠当然不会告诉他自己从书上看的,“王爷看到这样的我,是种什么感觉!”
纪霈之明白了,但凡讲究一点的男人,都难以对这样的女人生出兴趣。
不过,他好像不大一样——他觉得这丫头还挺……有意思的
聪慧,机变,废话不多。
“唐掌柜在吗”一个似曾相识的声音从药铺里传了出来。
唐乐筠略一思索,脸色顿时大变,她做了个躲起来的手势,“贵客稍等,我马上就来。”
纪霈之道:“谁!”
脚步声近了。
唐乐筠用口型说道:“杨晞!”
纪霈之表情一变,一摆手,带着白管家和元宝消失在二门门洞里。
唐乐筠用舌头舔掉牙上的菠菜叶,摘掉两只金钗扔给唐悦白,重新回到铺子里。
“唐掌柜。”杨晞恭敬打了一躬,“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唐乐筠福身还礼,“郡主身体恢复得如何了!”
杨晞道:“好多了,多亏唐姑娘的药,在下感激不尽。”
唐乐筠点点头,“我的药贵,药效极好。”
杨晞道:“这话当时我是不信的,现在信了。这是方子,请唐掌柜斟酌着再抓十副。”
斟酌,就是让唐乐筠酌情加减。
唐乐筠请杨晞落了座,自去药柜前抓药了。
一盏茶的功夫后,她把一串棱角分明的药包递给了杨晞的随从。
杨晞道:“唐掌柜是玄衣卫唐指挥使的本家,对吗!”
唐乐筠立刻明白,纪霈之为何急匆匆地走了——杨晞此来,应该是为纪霄之的命来的——购药只是幌子。
“是的。”唐乐筠走到后门,喊了一嗓子,“小弟,有贵客,沏壶茶来。”
“好嘞。”唐悦白在厨房的方向应了一声,声音有些遥远。
杨晞道:“那……唐掌柜一定知道我和唐大姑娘的关系咯”
唐乐筠在书案后坐下,“知道。”
杨晞表情尴尬,“是我对不起她。”
唐乐筠不关心他是不是对不起唐乐音,她只担心纪霈之联手杨晞的人,一起杀死纪霄之。
她心不在焉地说道:“杨二爷心有所属,便是与音妹妹无缘,这个结局甚好。”
杨晞很意外,“唐掌柜心胸宽广。”
唐乐筠道:“还行。”
她把天聊死了,但杨晞还是没有要走的意思。
他继续说道:“身在豪门大族,婚事很难自主,在下很羡慕唐姑娘,可以和端王殿下两情相悦。”
唐乐筠:“……”两情相悦真没有,互相看热闹才是真的。
她正想着如何附和,就见一个腰挂长刀的江湖人进了铺子。
那人粗声大气地问道:“有金疮药吗!”
“失陪。”唐乐筠麻利地站起了身,“有的,三两银子一瓶,贵客要吗!”
江湖人吓了一跳,“你他娘抢钱啊!”
唐乐筠坐了回去,“药效也是寻常金疮药的三倍。”
江湖人稍作踟蹰,“那行,先给我来一瓶。”
唐乐筠去药柜里找来一瓶,接过江湖人递过来的碎银,掂了掂,从抽屉里取出十枚铜钱和药一起推了过去。
江湖人笑了,“你这双手倒是很准。”
唐乐筠道:“本店药好,童叟无欺,欢迎贵客再次光临。”
江湖人大喇喇一抱拳,“上当受骗就一回,还是江湖不见吧。”
唐乐筠但笑不语,送了几步,重新回到了书案后面。
杨晞道:“唐掌柜的药铺一定会好起来的。”
唐乐筠点点头,心里却道,如果纪霈之参与进去了,药铺是不是能好起来就很难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