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霈之找来的大夫姓曹,是李神医的小徒弟,为人热情,记忆力好,跟唐乐筠学了半个时辰,第二天就去有间药铺上岗了。
唐乐筠呆在别院,带带娃,遛遛狗,剩下的时间都在研究草药。
两天后的上午,纪霈之行完一个大周天,感觉内力越发精进了,心情愉快,想找人分享一二,遂想起了唐乐筠。
他问元宝:“王妃在家吗!”
元宝道:“在家,在花园。”
花园的假山下有个密室,唐乐筠征用了那里,一进去就不出来了,吃饭都要靠唐悦白叫。
初秋,天气晴好,碧空万里有云,像一大朵一大朵的白棉花,层层叠叠。
纪霈之不大喜欢这样的天气,每当被太阳无遮无拦地照着,他就觉得自己变成了挂在晾衣绳上的脏抹布。
前院传来了孩子们朗朗的读书声。
纪霈之凝神听了片刻,读的是《论语》。
和小伙伴一起读书,是他年少时最想做的事情之一。
只可惜,他那时连踏出冷宫的资格都没有。
后来出了宫,行动自由了,却早已过了摇头晃脑、拉帮结伙的年龄。
伴着读书声,纪霈之穿过月亮门,往花园去了。
花园是他自己设计的,考虑到安全因素,整座院子只在中心区域栽了三丛毛竹和几棵矮小的花树,其他的都是时令草花,诸如太阳菊、绣球,以及芍药、桔梗等。
园子中间的假山和院墙高度相差无几,造型怪异,中间被掏空了,南北都有进出的孔洞。
纪霈之弯腰从南边的孔洞进去,沿着甬道往北走六步,抬手扳下左手边的一块凸起的石头,一道石门便“咯噔咯噔”地打开了,顺着台阶下去,就到了一个长宽都是两丈的小密室。
密室里陈设简单,只有两张条案和两把交椅。
唐乐筠坐在其中一把椅子上,一手捏草药,一手握毛笔,龙飞凤舞地写着什么。
她认出了纪霈之的脚步声,头也不回地问道:“王爷有事!”
纪霈之道:“出来走走。”
两句话的功夫,纪霈之到了唐乐筠身边,目光在草纸上一扫,便再也挪不开了。
他实在想不到,半年时间不到,唐乐筠的毛笔字就好到了这个程度。
不夸张的说,她的行书可以比肩大炎的所有书法大家。
形意兼备,笔法流畅,通篇看下来,就像一条清澈的、缓缓流淌的小溪,不矫揉,不造作,充满灵性。
唐乐筠记完手头的草药,放到一边,又拿起一只根茎摩挲了起来……
纪霈之猜想,输入他体内的热流,此刻大抵灌注在她的指尖,她便以此感知药性、改变药性。
难道这种特殊能力会影响一个人的审美吗
不,不会。
纪霈之想起了唐乐筠在剑术上的造诣,‘天下武功唯快不破’,之所以快有两个原因:一是对敌手的招数了如指掌,二是对自身肢体的强到发指的掌控。
这才是唐乐筠写出一手好字的根本原因。
这丫头太厉害,厉害得匪夷所思。
他在一旁的交椅上坐下来,静静地看着她的侧脸……
纪霈之的目光非常有存在感,让人如芒在背,如鲠在喉。
唐乐筠无法专心,便放下药材,把毛笔放到笔洗里,转着圈地涮了起来。
元宝道:“娘娘放着,小的洗。”
唐乐筠不客气,把毛笔放下了,问道:“王爷,伊格御有消息吗!”
纪霈之道:“暂时没有。”
唐乐筠看了看入口处,那里有一道光倾泻下来,格外明亮,“王爷要不要散散步!”
这里面积小,局促,而且,她该晒晒太阳了。
纪霈之迟疑片刻,到底起了身,“走吧。”
二人一前一后出了假山。
唐乐筠毫无形象地抻了抻腰身,“天气真好。”
纪霈之把元宝手里的纸伞拿过来,遮住自己的脸,再挪动一下位置,利用身高优势挡住唐乐筠脸上的阳光。
唐乐筠迈开一小步,逃离了他的阴影,“王爷有所不知,晒太阳有助于补钙,人老之后发生驼背,多半和缺钙导致的骨质疏松有关。”
“钙骨质疏松!”
唐乐筠把袖子挽上去,露出莹白如玉的两段小臂。
纪霈之下意识地看向元宝,后者第一时间转过头。
他张张嘴,又闭上了。
唐乐筠解释道:“人体骨骼需要的营养很多,钙是其中重要的一种。当人类进入中老年,骨骼中的钙流失严重,就会导致骨质疏松,继而驼背。所以喝牛奶、喝豆浆,晒太阳、不挑食,都很重要。”
说到这里,她指了指纪霈之手里的伞。
纪霈之有些讪讪,到底放下右手,把伞交给了元宝。
元宝惊讶地看着唐乐筠。
唐乐筠白了他一眼:“你家王爷不是听我的,而是怕他老了变成老山羊。”
“老山羊!”
元宝还没听懂,纪霈之已经忍俊不禁了,他眯着眼,唇角高高地翘了起来。
唐乐筠点到为止,继续之前的话题,“王爷,他这般轻易地进了京城,随后就杳无踪迹,是不是说明,大苍的细作在大炎混的不错,弄到路引易如反掌!”
纪霈之道:“江湖上有黑市,一张路引八百两,一口价,去哪儿都没有问题。进了城,再与大苍的细作取得联系,就有住的地方了。”
说到这里,他想起了另一件事,“我以为你会关注西北战事,在捐助寒衣上下些功夫。”
唐乐筠掐下一朵小雏菊,“对于我来说,王爷的命更重要。”
纪霈之的心不规则地跳了一下。
他深深地看着唐乐筠。
唐乐筠这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纪霈之会怎么想,顿时红了脸。
她呐呐道:“王爷需要我做些什么吗!”
纪霈之停下脚步,单手按住唐乐筠瘦削的肩,“不需要,但我想问你一个问题。”
唐乐筠道:“问什么!”
纪霈之道:“如果我负了你,你要如何!”
原来是这个问题。
唐乐筠想起了他的母亲——薛皇后。
薛皇后是个不折不扣的恋爱脑,以侧妃身份嫁给永宁帝后,眼里便再也容不下别人,包括亲生儿子纪霈之。
因此,当永宁帝暴露出花心好色的本质时,她便陷入了争宠的怪圈,用儿子争宠不奏效,就用美人、美食,并无差别地攻击所有对手……
最终被永宁帝彻底厌弃,授意蓝皇后设计,关进了冷宫。
她在冷宫里哭了七八年,自知复宠无望,便在纪霈之的鼓励下,用一根绳索结束了年轻的生命。
纪霈之问这个问题,就是因为这一段公案给他造成了不小的心里阴影。
他害怕自己爱上女子,也不想任何女子爱上他。
唐乐筠道:“你负了我,那就和离嘛,大家好聚好散。”
纪霈之又道:“如果我不想和离,但我又想负了你呢!”
唐乐筠笑了:“我一天打你八百遍,你若不想离,那就受着呗。”
总而言之,她不可能像薛皇后那样。
纪霈之:“……”
元宝:“……”
藏在附近的暗卫们:“……”
白管家来了,拱手道:“王爷,娘娘,怡王妃下了帖子。”
纪霈之放开唐乐筠,转身看向白管家,“怎么说的!”
白管家拆开帖子,抖开折叠的花笺纸,“怡王妃说,她家世子有中风之症,想求娘娘针灸治疗,时间约在后天上午,问娘娘是否有时间。”
“他们倒是乖觉。”纪霈之道,“白管家回个帖子,告诉她,娘娘大后天后空。”
唐乐筠不解地挑了挑眉。
纪霈之道:“本王允许她左右逢源,她就必须接受本王的故意刁难。”
唐乐筠微微一笑,“多谢王爷回护。”
纪霈之奇道:“你是大夫,就不怕本王耽误病人的病情吗!”
“中风而已。”唐乐筠不以为然,“再说了,如果必须马上治疗,王爷拦不住我。”
纪霈之又想起了那句关于打他八百遍的话,心道,老天爷眷顾,让本王娶了个母老虎,很好,总比……
想起薛皇后,他眉头微蹙,目光重新落在唐乐筠的侧脸上——他的王妃正弯着腰,扶起一朵枝干折了的太阳菊,撒开手时,那花朵便奇迹般地挺了起来。
纪霈之的心又热了几分,他想,能活着固然很好,但死了也没关系,娶这样的奇女子,并送她一片江山,就是我纪长生应该做出来的事。
……
八月十六,巳初。
怡王妃和大儿子纪沂山在白管家的陪同下进了端王别院。
一进二门,他们就看到唐乐筠迎了出来。
唐乐筠快走几步,福了福:“我家王爷身子骨不好,侄媳妇忙于照顾,未能远迎,还望二婶和十二哥海涵。”
十二,是皇室子弟的大排行。
怡王妃叹息一声,“那孩子总是三灾六难的,他身边就你一个,多用些心是应有之义。若非怕耽搁你十二哥的病情,老身必不会做这等没眼色之事。”
“二婶言重了。”唐乐筠做了个请的手势,“十二哥里面请。”
……
三人在正堂落座,白管家和罗妈妈一起张罗,上了三杯清茶。
怡王妃道:“侄媳妇,你和李妈妈说的话,我都听进去了,若果然如此,真的没办法根治了吗!”
唐乐筠看向纪沂山,“很遗憾,十二哥,确实治不了。”
纪沂山五官清秀,身量颀长,着实没有中风之人该有的模样。
听说治不了,他脸上没什么表情,但唐乐筠还是能感觉到他藏在眼睛里的不以为然。
他不相信她的判断。
怡王妃泫然欲泣,“侄媳妇,真没有办法了吗你十二哥是世子,他还年轻,一旦再次发作,后果不堪设想。”
纪沂山不耐烦了:“母亲,哪有那么严重!夏院判不也说了,我还年轻,只要保养得好,说不定一辈子都犯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