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九,重阳节,是纪霈之启程,前往西北督战的日子。
尽管一夜未眠,但瑞王丝毫没有困意,他让众官员和众谋士在外书房待命,独自回内院洗漱了一番。
穿上深紫色常服,他顶着黑眼圈坐在八仙桌旁,一边喝茶一边听属下齐泮的汇报。
“王爷,宫里各处未发现异常,但有间药铺似乎关门了。”
“似乎。”瑞王放下茶杯,看一眼窗棂,窗纸微微泛白,显然未到铺子开门的时辰,“何以见得!”
齐泮道:“田家的两位老人起得早,如果是往常,倒座房早该亮灯了,厨房也会起火冒烟。”
瑞王想了想。
根据以往的经验,只要京城有个风吹草动,有间药铺就会关门几天。
如今纪霈之被迫远走西北,唐乐筠不可能毫无防备,田家人离开有间药铺合情合理。
他问:“他们什么时候走的,怎么走的!”
齐泮的圆脸上有了一丝窘迫,“昨天傍晚关门前,我们的人还见过他们,如果所料不差,应该是坐端妃娘娘的马车走的。”
这个回答合情合理——为不引起自家注意,唐乐筠可以先带他们回别院,再另行安排。
“端王别院怎么样”
“院子进不去,从外围看,暂时没有问题。”
“继续监视,从别院到出城,绝不能让任何一个人脱离我们的视线。”
“是!”
齐泮拱了拱手,出去了。
瑞王妃让婢女把饭菜端上来,在瑞王对面站了片刻,见他直勾勾地看着茶杯,完全没有交谈的意思,便转身出去了。
到了西暖阁,她郁郁地在贵妃榻上坐下了,嘴角耷拉着,长长地叹息了一声。
宋妈妈劝慰道:“娘娘不必太担心了。”
“端王残暴,我怎能不担心呢”一提起这个话头,瑞王妃又坐不住了,起了身,“不行,我得找点活干。宋妈妈,你通知下去,今天大扫除,换床单、晒被子。”
宋妈妈提醒她:“娘娘,今天阴天,云彩厚着呐,不如……整理整理库房吧。”
“对,今天是阴天。”瑞王妃一屁股坐了回去,“不知道会不会下雨,你马上去前面问问,王爷带没带伞。”
宋妈妈出去了。
瑞王妃绕着八仙桌走了几圈,忽然想起唐乐筠,脑子一热,拔腿又往起居室去了。
“王爷。”她匆匆进门,“王爷对端王妃可有防备!”
瑞王把漱口水吐到痰盂里,用丝帕擦干嘴角的水渍,说道:“王妃为何如此重视于她!”
瑞王妃在他对面坐下:“妾身总是觉得那姑娘不简单,医术高,心机深沉,武功也不错,不可不防。”
瑞王道:“王妃放心,我对她一直有防备,但今天不用了,听说她要送端王去长亭。”
“哦……”瑞王妃松了口气,又遗憾地补充了一句,“虽然很对不起她,但是也没有办法。”
瑞王道:“王妃这样想就对了,总会有牺牲,以大局为重。”
瑞王妃摇头:“其实,你们男人的事不该牵扯我们女人。”
想起困扰了他一宿的云水县的私兵,瑞王眉头微蹙,“斩草不除根,后患无穷。”
得到消息的时间太短,他到现在都还未曾弄清私兵的归属,如果是同袍义社还好,大不了再乱几年,如果是纪霈之的呢
一想到这一点,他的心便如坠深渊。
瑞王妃见他的面色凝重了,额头也有了薄汗,以为自己说了错话,赶紧附和道:“王爷说的是……”
“好了。”瑞王打断了她,“你去给端王妃下个帖子,就说你老毛病犯了,请她来府里瞧瞧。”
这是以防万一,并非真的需要她做什么。
瑞王妃心领神会,福了福,一步三回头地出去了。
瑞王闭上眼,把皇宫、端王别院、北城长亭三个地点的三套方案在脑海里重新串联了一遍。
“王爷,王爷”管家进来了,禀报道,“贺大人到了。”
瑞王醒过神,“请到小客厅,我马上就到。”
待管家出去后,他起了身,走到梳妆台前,仔细地看了看铜镜里的自己,擦擦眼角,扯了扯前后衣襟,这才迈着四方步到了小客厅。
贺大人是玄衣卫指挥同知,从三品,他的人。
“下官见过王爷。”贺凡躬身一礼,“秦国公府、镇北侯府,以及端王别院到北城门都已在掌控之中。”
瑞王的心里踏实了一些,“很好,云水县有消息了吗!”
贺凡有点不自在:“暂时还没有。”
时间太短,即便他的人平安赶到云水,也不一定能在短时间内有所发现。
瑞王对这个答案早有预料,但心里还是不大舒服,他说道:“为防止万一,再派一队人马过去。”
贺凡挺了挺胸,“下官这就安排。”
……
大约辰初,齐泮又来了,“王爷,端王出门了,总共六辆马车,护卫二十五人。”
瑞王道:“你让人跑一趟,查一查,一定要确保人在马车上。”
齐泮应诺,转身出去,安排一番又返了回来。
瑞王放下关于“云州大败、镇北侯和顾时退守康北府”的折子,深吸一口气,暗道,只要平安过了今天,本王一定御驾亲征,收复所有失去的州府,给大炎百姓一个太平盛世。
他闭了闭眼,按着扶手站了起来:“走吧,我们去送端王一程。”
他这一声带了些决绝和惋惜的意味。
齐泮的眼里闪过了一种极为复杂的情绪,他略一低头,拱手应诺,给瑞王挑起了帘栊。
……
为扩大影响,瑞王选择高调出行,由仪卫司跟随,兼顾了仪仗和保卫,一行上百人,浩浩荡荡地朝北门去了。
马车极宽敞,载七八个人绰绰有余。
瑞王坐在最里面,谋士郭杰、丰亦行分列左右,他对面的则是王府长史蔺大人。
蔺大人道:“端王果然选择在这个时候出门。”
此时是几个城门最繁忙的时候,从端王别院到北城门,行经的都是商业区,行人和车辆都很多。
他们推演过,纪霈之从端王别院出发后,将有三种可能,一是履行圣旨,按时出城,再与云水县的私兵汇合,谋反;二是,纪霈之用替身出城,他本人在城内隐遁,脱离他们的掌控;三是,纪霈之直接谋反,杀进皇宫。
他们认为,如果云水县的事属实,第一种可能性最大;如果云水县的私兵属于同袍义社,第二种可能性最大。
但任何猜测都不能等于实际发生,被动迎战,总不如把主动权抓在自己手里。
郭杰与丰亦行对视一眼,低声劝道:“王爷,无毒不丈夫!”
蔺大人点了点头:“君子不立危墙,王爷,送行之事,下官可以代为。”
瑞王右手握拳在小几上轻轻擂了几下,“好,蔺大人代我去长亭,郭先生与我进宫,丰先生留在宫外,随时准备策应。”
“是。”三人齐声应和一句。
片刻后,马车停下来,瑞王带着两名谋士下了车,正要上一辆备用的普通马车,就听见马路上响起了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王爷,禀报王爷,端王车队忽然散开,四下逃窜,我们的人按计划跟上了逃向西北方的前两辆车,请王爷指示。”
“这才是他。”瑞王深吸一口气,再缓缓呼出去,“如此,蔺大人就不必出城了,带上人,兵分两路,一路去京北,另一路去京西两大营,让他们即刻率兵围城。”
蔺大人道:“是!”
……
跟踪纪霈之和唐乐筠的有两拨人,一拨是瑞王的亲卫,一拨是玄衣卫,总共二百多人。
不甚宽阔的马路上,两辆马车领跑,数十骑骑兵穷追不舍。
更多的是便衣,他们在提刀狂奔。
老百姓不明所以,纷纷惊叫着向胡同里闪避。
大街上变得空空荡荡……
几个黑脑袋从西侧房屋的屋脊上冒出来,待纪霈之的马车和人冲过去后,他们一起出手——一道道白烟抛洒出去,顺着西北向的晨风,忽忽悠悠地飘散到马路中央。
“有埋伏!”一名骑兵发现了他们。
几个骑兵立刻下马,和几个便衣朝藏了人的屋顶扑了过去。
屋顶上的人又抛了几把,不慌不忙地趴在原地看着他们。
扑过来的几人速度极快,一看就是轻功佼佼者,助跑,垫步,一跃而……唐乐筠的“东风无力”发挥作用了,他们非但没有跳起来,还软软地摔到了地上。
马路上倒了一大片。
侥幸冲过去的骑兵和便衣停下脚步,惊恐地看看房顶,又看了看一干难兄难弟,简短交流几句后,从衣襟上撕下一整块布料,蒙住口鼻,继续追了下去。
纪霈之埋伏在房顶上的人撤下来,骑上胡同里的马,朝纪霈之的方向追了过去。
半盏茶的功夫后,一干人看见了停在护城河河岸上的纪霈之的马车。
然而,车里人不见了,河面上一个人影没有。
领头的扯住缰绳,“吁吁”两声停了下来,回头问道:“有会游水的吗!”
陆续赶过来的二三十人面面相觑,但无一人应承。
“草!”领头的骂了一声,用脚蹬磕了磕马腹,叫道,“我们去西门。”
……
唐乐筠和纪霈之上岸时,白管家已经等在岸边了。
他禀报道:“王爷,御花园里的人已经处理干净,皇上在延寿宫,里外都是我们的人。”
纪霈之给唐乐筠使了个眼色,“好了,这里不用你,你马上回去,我随后就到。”
白管家答应一声,不敢耽搁,施展轻功朝御花园门口飞奔而去。
唐乐筠跑去水榭,迅速换下湿淋淋的衣服,出来时,纪霈之也准备停当了。
纪霈之道:“走吧。”
唐乐筠点点头,过来与他并肩而行。
御花园里草木茂盛,菊花盛开,景色怡人。
纪霈之走得很快,但步履轻松,表情从容。
唐乐筠问:“王爷不紧张吗!”
纪霈之道:“不紧张。”
唐乐筠纳闷地看了他一眼。
纪霈之唇角微勾:“你觉得我应该很紧张,对吗!”
唐乐筠道:“对。”
“首先,今天要大开杀戒的是我;其次,我今年二十三,但一直活在死亡的阴影之中,这件事于我不算什么。”纪霈之转头看向唐乐筠,“筠筠,我现在很兴奋,你怕不怕!”
唐乐筠道:“王爷兴奋,是因为大仇得报还是江山在手!”
纪霈之道:“都有。”
只要不是为了杀人而高兴,就没什么可怕的。
唐乐筠眨了眨眼,“如果我大开杀戒,王爷会不会觉得我很可怕!”
纪霈之在她水淋淋的头发上摸了一把,“你觉得我是哪种不知好歹的人吗!”
唐乐筠耸了耸肩,“我……娘说过,男人喜欢女人的时候,女人做一切事情都是对的,都是可以原谅的,一旦不喜欢了,女人做什么都是错的,都是不可原谅的。”
纪霈之沉默片刻:“男人都这样吗!”
他这话挑起了唐乐筠的某根敏感神经,她谨慎地说道:“不只男人,有些女人也一样。”
只是不被这个时代所允许罢了。
走在一旁元宝和吕游目瞪口呆——这都什么时候了还在聊这些情情爱爱、无关紧要、鸡毛蒜皮的小事!
不过二人的担心是多余的,之后的纪霈之始终保持着沉默,直到进入延寿宫,与永宁帝面对面。
永宁帝穿着松垮的道袍,面如死灰地靠坐在椅子上。
八仙桌上摆着早饭,粳米粥、包子、牛奶、鸡蛋等,总共十几样,但一样都没有动过。
他对面是一位姿容出色的年轻妇人,正在掩面哭泣,浑身发颤。
二人原本被十几个黑衣人包围,直到纪霈之进来,黑衣人才四下散开,消失得无影无踪。
纪霈之在元宝拎过来的椅子上坐下了,波澜不惊地看着永宁帝,黑溜溜的铁如意在左手手心不徐不疾地转动着。
“咳咳!”永宁帝用力地清了清嗓子,抬起手,坚定地指上了纪霈之的鼻尖,“小畜生,朕早就拟好了传位传位诏书,朕即便死了,大炎的江山也轮不到你做主!”
纪霈之手里的铁如意忽然一停,一道黑影便带着风声撞向了永宁帝的指尖。
永宁帝大骇,想要躲闪,但彼此的距离太近,已然来不及反应,眼睁睁地看着如意球撞上他的食指指腹,将其拦腰折断后继续向前,重重地砸上他的前胸,然后坠到大腿,“咚”的一声掉到了地板上。
“啊!”永宁帝惨叫一声,额头上瞬间冒出了一层黄豆粒大小的汗珠。
纪霈之微微一笑,翘起了二郎腿:“我最讨厌别人用指尖指着我。”
“小畜生!”永宁帝攥住断掉的手指,“你不得好死!你休想得到朕的江山,休想!”
“我知道,你把传位诏书给了内阁孙大人,并告诉他,只要你不得好死,就把这破破烂烂的江山传给礼王。”纪霈之抬起手,接过元宝送过来的一只铁如意,重新转了起来,“如果我想要大炎的江山,还需要你的一纸诏书吗一大把年纪了,竟然如此天真。我很不理解,她到底喜欢你哪一点,还是……她天生愚钝!”
这个“她”是薛皇后,他的亲生母亲。
永宁帝浮肿的脸颊红了又白,白了又红,他咬牙切齿道:“你没有诏书,老五岂能容得下你,这片江山他志在必得。”
纪霈之朝年轻妇人扬了扬下巴,“白管家,让她把每样吃食都吃上一口。”
年轻妇人一下子跪了下去,“咚咚咚”地磕起了响头,“端王饶命,端王饶命啊!瑞王逼我的,他让人告诉我,只要我毒死皇上,他就给我爹升官,放我出宫!”
白管家把人拖下去,堵住嘴,用绳子捆了起来。
“他的确志在必得。”纪霈之道,“老畜生,是我救了你的命。”
永宁帝的额头又沁出了冷汗,他厉声说道:“朕不需要你救,朕宁愿死在瑞王手里,也不想死在你这贱人生的贱种手里!”
纪霈之的铁如意停止了转动,黑漆漆的眸子一瞬不瞬地盯着永宁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