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入六月,霖溪县的雨越发多了起来,一场接着一场,一场比一场大。
将军府的客院的天井里水流如瀑,堆叠得陡峭、雄浑的千层石被洗刷得干干净净,纹理尽显。
因为水土流失严重,石头缝隙里的野草东倒西歪,有几棵甚至从石头上滑下来,掉到泥水潭里,狼狈不堪,奄奄一息……
就像如今的大炎。
“三爷别哭了。”小厮余庆递来一张帕子,“马将军该到了。”
薛焕接过来,按在眼睛上,试图堵住不断喷涌的泪意。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院门口出现三个穿着铠甲的身影。
“王爷呢,该走了吧”走在中间的中年男子粗声大气地说道,“虽说约的是辰正,但路不好走,至少要小半个……诶怎么回事,薛三爷怎么还哭起来了呢!”
“马将军。”薛焕止住哭意,“雨水不小心溅到眼睛里了。”
马远新加快脚步走过来,仰头看了几眼,“游廊漏雨了吗!”
当然不是游廊漏雨,而是薛焕有个小毛病——下雨天特别容易触景生情——看到假山石的草,他就会想到一路上遇到的流民,想到风雨飘摇的大炎。
薛焕鼻头又是一酸,赶紧换了话题:“王爷还在洗漱,马将军请堂屋稍坐。”
“那要等到啥时候”马远新的浓眉竖了起来。
他身边的亲卫立刻说道:“将军,雨下得这么大,大弘人也未必能按时赶到。”
马远新作战勇猛,谋略一般,脾气也很暴躁,但他被亲卫一拦,便知道不能造次,重重地叹息一声,径自往中堂去了。
薛焕认为,马远新不是需要陪聊的人,他无官无职,即便过去也是被申斥的命,不如催催纪霈之,反倒更有意义一些。
早点停战,就少死点人,比什么都强。
“咚咚。”他敲了两下,推门而入,“王爷,马将军已经到了,说是下雨路滑,要早一点走。”
纪霈之四平八稳地坐在八仙桌旁喝茶,闻言抬头看了他一眼。
虽然早就习惯了他的目光,但薛焕还是被冻的一哆嗦,赶紧检讨自己一番,是不是说错话了。
……好像没有。
薛焕又道:“表弟,现在大弘气焰正盛,万一得罪了他们,谈都不肯谈了,怎么办!”
纪霈之放下茶杯,淡淡道:“继续打。”
薛焕不高兴了,“王爷,那可都是人命啊!”他用爵位称呼纪霈之,以提醒他此行的目的,以及他应该背负的责任。
纪霈之道:“大弘就不死人了吗!”
薛焕压住焦躁,在他对面坐下,“我管他们作甚他们是强盗,死了不也活该吗!”
纪霈之把元宝倒给薛焕的茶推了推,“天气不好,表哥容易伤感,不如喝杯热茶,泄泄火。”
“你……”薛焕泄了气,“为什么!”
纪霈之道:“即便他们是强盗,死去的士兵也是他们的子民,他们的兄弟,他们也心疼,现在终于有狮子大开口的机会了,他们绝不会轻易放弃。如果我们急了,他们一定得寸进尺。”
薛焕不解:“前线一直溃败,不管我们急不急,他们都饶不了我们。而且大弘人野蛮,若是激怒了他们,只怕更要得寸进尺吧!”
纪霈之微微一笑,“在这件事情上,无需考虑大弘人,只要考虑武成王胡冲和谋士查班即可。”
武成王胡冲是大弘皇帝的同父同母的亲弟弟。
查班则是大弘国大将军韦争的第一谋士,据说,此人算无遗策。
薛焕还是不明白,“然后呢”
纪霈之道:“然后,等我们到了,你就明白了。”
他卖了个关子。
……
暴雨如注,排水沟里的溢出来,城内到处都是水。
马车走得极慢,差不多辰正才出西城门。
城外的土路不是积水就是泥泞,更加难行,抵达长亭时大弘人已经不知是什么时辰了。
马远新虎着脸到了纪霈之的车下,拱手道:“王爷,大弘人已经到了,请下车吧。”
元宝打开车门。
薛焕先下来,踩着脚凳站到余庆的伞下。
纪霈之戴上斗笠,再踩上元宝放好的木屐,一步一步地走下来。
马远新蹙着眉头,别过脸,猛地咳了好几声。
纪霈之冷冷地看过去,“怎么,马将军染了风寒!”
这话针对性太强。
薛焕打了个哈哈,“风大,想必是马将军被风呛了一下。”
马远新握紧腰刀的刀柄,到底没敢呛声。
纪霈之放他一马,钻到吕游的青色大伞下,沿着石阶拾级而上……
他头戴白玉冠,身着一席月白色夹衣,宽袍大袖,风姿卓然,飘然欲仙。
马远新看了片刻,抹一把脸上的雨水,用口型骂一句“小白脸”,这才大步跟了上去。
……
长亭之内,两名男子负手而立,定定地看着一步一步靠近的纪霈之。
一位蓄着八字胡,皮肤黝黑,年纪在三十左右,右手拄着一把长锏,虎目炯炯有神。
他身侧是一位略微发福的中年人,五官平庸,但慈眉善目,眉间还长了一颗紫红色小痣。
二人身后有一队亲卫,亲卫后面立着一个手持蒲扇的糟老头子,穿一身布衣,黑色的布鞋湿透了,上面沾满了黄色的泥巴。
中年人开了口:“听说这位不受宠的病秧子王爷武功不错!”
八字胡道:“是的,他擅长暗器,内力不俗,所以才在身中剧毒的情况下活到了现在。”
中年人问:“这种情况,他听得到吗!”
他声音不大,且雨势不小,接连不断地敲打在屋顶和房檐上,发出巨大的嘈杂声。
八字胡摇摇头,“王爷放心,他应该到不了那个程度。”
他话音刚落,就见纪霈之看了过来,冷白的脸,漆黑深邃眸子,全身笼罩着一种难以言说的诡秘气场。
中年人点评道:“果然不讨喜,难怪不受宠。”
纪霈之到了亭子外:“武成王倒是受宠,皇位却是大弘皇帝的。”
中年人便是武成王胡冲。
他当年也曾尝试着夺过嫡,但没有得逞,这件事非常隐蔽,没有几人知晓。
此番被纪霈之突然叫破,他的脸色瞬间黑了下去。
八字胡是韦争。
他飞快地睨了一眼胡冲,大声道:“大炎国势不行,端王的架子摆得倒是很足,让我们王爷等了许久,你就不怕我们大弘的铁骑踏破嘉兰山,扫平整个大炎吗!”
纪霈之进来了:“韦大将军可以试试,我没有意见。”
韦争将长锏提了起来……
“盛夏时节穿夹衣,足见端王体弱,如此大的雨,来迟一些实属正常。”武成王胡冲调整好情绪,“来来来,端王请这边坐。”
他反客为主了,这是对纪霈之和使团的再一次羞辱。
马远新气得脸红脖子粗,纪霈之却面无表情地在元宝铺好锦垫的石凳上坐下了,他只好偃旗息鼓,朝另一只空着的石凳走了过去。
韦争对马远新拱了拱手,揶揄道:“马将军若是不服气,我们还可以大战三百回合。”
马远新“咔嚓”一声拔了刀,“马某奉陪到底。”
“哈哈哈……”韦争大笑几声,“马将军,逞匹夫之勇毫无意义,我们不如战场上见,如何!”
马远新把刀甩了回去,“你说打就打么”他气哼哼地在纪霈之身边坐了下来。
韦争当然不能说打就打,他不过是想在言语上扳回一局而已。
马远新的气势弱了,他便得意了。
胡冲道:“雨大,潮气重,端王既然身子骨不好,咱们就长话短说吧。”
纪霈之转着手里的文玩核桃,“武成王爽快人。大炎的目的很简单,以嘉兰山为界线,以西的五个州府归大弘所有,双方建立互市……”
“王爷!”后面的一个文官忽然大喝了一声。
纪霈之给吕游抛了个眼色,吕游快走两步,把长剑架到了那人的脖子上。
一干文官细碎的议论声顿时被雨声吞没了。
纪霈之继续说道:“双方建立互市,你们若是同意,明天就可以开始交割了。”
“请恕本王不能同意。”胡冲哂笑一声,“怎么,大炎这是舍命不舍财吗!”
纪霈之也忽地一下笑了,“对,我就是那种舍命不舍财的人。”
说到这里,他起了身,“既然谈不拢,那就不谈了吧,如武成王所说,本王不受宠,还是个病秧子。”
他居然听见了!
韦争惊讶地瞪大了眼睛。
这时,那个始终站在亲卫后面,看起来有些潦草的糟老头子轻咳了一声,“咳……”
韦争与胡冲对视了一眼……
得到许可后,韦争道:“端王难道要做一锤子买卖吗!”
纪霈之道:“大家都是聪明人,你们有你们的欲望,我们有我们的底限,谈不拢就打,原本就是一锤子买卖。”
韦争道:“端王知道朱雀军还有多少人马吗!”
纪霈之回视他,“那不重要,重要的是,我想做的士就一定要做成。”
胡冲怒道:“你就不怕生灵涂炭吗!”
纪霈之微微一笑,“谁人不死,又与我何干呢!”
胡冲连连摇头,“你们大炎子民总说我们大弘凶残,我看不然,我们大弘对子民一向宽宏。反倒是端王,对大炎百姓毫不在意,凉薄到令人发指。”
纪霈之对他的指控毫不在意,手里的核桃转得越发快了,“其实,本王很想试试,如果由本王掌控军队,会不会打成现在这个德性。”
马远新红了脸,心里却道,你来打这个仗只怕早就累死了吧,吹牛不打草稿,什么东西!皇上也是糊涂,居然派他和谈,这要是能谈成,老子自戳双目!
韦争拍案而起,“端王很自信嘛,既然如此,那我们就较量较量!”
纪霈之手中的核桃骤然一停,“那就说定了吧。”
马远新的脸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