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渭镇,吉祥炭铺内,陈掌柜与林氏兄妹相对而坐。
陈掌柜能预估到姚金炭的火爆,强烈要求他们扩大规模,否则以目前姚金炭的供应量是绝对不够的。
林大哥是欲言又止,眼中偶有怒火闪烁。
林蔚然倒是淡定,只说他的提议他们会认真考虑的。
陈掌柜看着兄妹二人,更多的视线是落在林蔚然身上,他从府城归来之后,对林蔚然更是重新评估,他隐约知道他们林家面临的困难,她大哥这会还喜怒难收,而小小年纪的她面对问题不慌不忤,镇定自若的模样已经初具大家世妇的雏形。
“如果你们有什么困难,我们可以商量着解决,无论是人手场地还是资金。”陈掌柜给出承诺。
“谢谢陈掌柜的抬爱,如果我们真的需要帮助一定不会吝啬开口的。”
林蔚然也很清楚陈掌柜的潜台词,如果要用到他们沈家的资源和关系,利益方面肯定要重新划分的。
倒不是她舍不得那利益,而是她心中自有打算,冲着沈家没有强取豪夺还算公平公正的做法,她就不将他们拉进这一片泥沼来了。
是的,通过宫令箴的关系,她很容易便知道了吉祥炭铺的背后主人是谁。知道吉祥炭铺是沈家时她还颇有些意外呢,她对沈夫人印象不错,况且除了沈府之外她还有个右扶风府的太守哥哥,背景很硬了。
陈掌柜点了点头,她的话并没有什么不对,越是身份尊贵之人越是不轻易开口,因为都知道没有白白帮忙的道理,不是将利益分润出去便是欠着人情债,而人情债难还。
从吉祥炭铺子出来,林大哥低声问她,“现在该怎么办?”
“扩大规模势在必行。”现在东风将起,他们借着这股东风能起来,前提是他们得有大量的炭货。
考虑到她不久之后便会出嫁,这一点林蔚然自己很清楚,她肚子里已经有了孩子,婚事的进程一定是加紧筹备的。
林蔚然打算将林大哥培养出来,所以近来做事的时候都带着他。
林小弟毕竟还太小了,而且他喜静爱思考勤动手,适合做研究类的工作。林大哥外向,也不忤和人打交道,人不笨,只是缺少了一些见识,多带带应该可以培养出来。
林大哥恨声道,“那罗老头子可恨,卡着咱们屋后那片地不给批!”扩大规模的工作他们一直在做,只是因为罗永福从中作梗,效率很慢。
他凭什么啊,就仗着手中那点衔接上级沟通下级的权力兴风作浪。
“不行咱们就找里正去!”
“不用管他!”林蔚然冷笑,罗永福以为这样就能卡着他们了吗?且让他得意几天。他们已经在明修栈道,暗度陈仓。明面上,他们家打算买下后院那片荒地,扩大烧炭的规模,这个请求需要经过村长,向县衙禀告之后,县衙派人下来量地,然后交了银子才能办理文书。现在这个进程就卡在罗永福那里。
暗地里,林蔚然却有另外的打算。
其实她一直知道烧炭最好的地方是在山坡处,炭窑好建,且起炭也方便,之前在家里后院那是迫不得已的选择。如今第一桶金已经赚到,有些需求自然要满足。
林蔚然观察过了,他们枣林村两面环山,他们家离西边的山近,走半刻钟左右就能来到山脚下的小河边。
山脚底下被村民开僻了一些梯田出来,如今入冬了,已弃之不用,等来年开了春才会重新种上一些耐旱的庄稼。
林蔚然看上的,正是这些梯田衔接的山坡。
她最中意的那一片地是在他们平时渡河处的上游,逆流而上,大概徒步要走一两刻钟这样。那一处梯田山坡的好处是对面是悬崖峭壁,崖上僻了一条道,崖下就是水,与她看中的梯田山坡遥遥相望,但因为隔着一条宽大的河坝看不真切对面的情形的。
好巧不巧,他们家和大伯二伯家都有地在那里,现在只要谈妥一户外姓的人家,他们就能拥有足够的场地开始那窑烧炭了。那一片地至少能同时开四到六窑。只要木材够,日出千金炭不成问题。
在和林大伯林二伯商议妥当之后,林家分别以三十两的价格买下他们两家在那一片的地。那里的地是坡地,种啥都费劲,收成还低,并不值钱,三十两真是林家仁义了。
林大伯林二伯都没说什么,做主同意了,直接签署了同意书,然后林大伯自告奋勇地帮林家当说客,准备说服了那一家子之后再到县里变更文书地契。
那家的地比林大伯和林二伯家略小,大约三四分地,正好卡在林大伯和林二伯的地之间,林家就出二十两,算仁厚了。
那户外姓人也精,估摸是听到林家烧制木炭赚钱了的消息,想坐地起价。
林大伯见此,直接放话,“反正他们的地都是自家兄地,肉烂在锅里就算了。大不了他们不买了,这一溜的山脚坡地,绵延二三十里,他就不信找不到合适的。”
这么一说,那人就怂了,山脚下的坡地是他们开荒带出来的,并不值钱,也不是什么好地,耕种起来还费工夫,能卖二两银子都顶天了,现在二十两,确实不少了,他们添一点,能买三亩上好的水田呢。
那人的婆娘一个劲地掐他,逼着他答应了下来。
现在估摸着她爹和林大伯已经在县里办过户文书了。
“妹妹,你说陈掌柜怎么不心动啊?”林大哥压低了声音问。
林家几兄妹,说起来还真没有太笨的朽木不可雕也的那种。这些日子,林蔚然和林则然都有意培养他,许多事情也都掰碎了和他说。经过这些日子的历练,眼界提高了很多,非昔日可比。
罗永福是眼皮子浅,看到丁点的好处都想据为己有,但他们这姚金炭可不是丁点利益,陈掌柜以及他后面的人家真的一点都不动心吗?
说完全不动心是不可能的,只不过大户人家习惯谋定而后动,尽量避免打蛇不死反受其害的事,他们只要一查,应该就能查到宫令箴的存在。
不管他们是因为宫令箴的原因没有动手,还是自身品德的原因克制了,不动手就是事实。
所以林蔚然不管这些,道德洁癖要不得,管天管地还管别人心里曾经想过什么吗?
“蔚然?”林大哥疑惑她怎么不说话了。
林蔚然看了他一眼,知道他在等自己的答案,可这涉及到宫令箴,让她怎么和他说呢?
“或许他们有自己的考量,现在这情况就挺好的。”林蔚然最后只能这样说道。
林大哥点了点头,确实如此,家里那头已经够让人上火的了,这边再有什么,他得疯。
春生夏长秋收冬藏,每一年冬季算是百姓们最清闲的日子,忙忙碌碌一年终于到了能歇一歇的时候。
冬日里没什么事,高门大户的宴饮从来不断,这些宴饮一来可以联络感情,二来可以互通有无。既可办一些前头爷们不方便办的正事,又能打发一下无聊的闺阁宅门时光。这不,太原沈府,今儿又举办了一场炙鹿宴。这是入冬以来第一场大型的宴会,太原府的夫人小姐们无不以参宴为荣,拔冗前往。
沈府的这次炙鹿宴还是有些新意的。
炙鹿肉,可以自己动手,也可以让府中的小厮丫环帮忙,再亲手挖出埋在沈府早梅树下的一坛坛雪水,烹茶煮酒,好不惬意。
不一会儿,大家就累了,太太夫人们坐在一块说说话,任由底下的孩子继续玩闹。
宴会嘛,不拘大小,来来回回都是那几个环节,大家都驾轻就熟了。
“怎不见贵府的四姑娘?”有人问起南阳侯府的林昭然来了,盖因她前阵子封了乡君,知名度是大大地提升啊。女人嘛,谈话不都从孩子说起的吗?林昭然也算是南阳侯府如今拿得出手的孩子了。以此开场总不会错。
果然,提起她,林老夫人笑得一脸舒心,“她呀,这不是婚事已经订下来了吗?这段时间正好将她拘在家里收收性子。不过这孩子前儿个和我说,想在出嫁前去一趟枣林村看望一下她的养父养母,我准了,此刻应该在路上呢吧。”
林昭然懂事,林老夫人也乐意替孙女儿做脸。
她这话恰巧被丫环婆子簇拥而来的沈夫人听见,这个时候回去看望养父养母?一时间,沈夫人的表情有些怪异,很是耐人寻味。
她一来,好些个太太夫人就注意到了,好些个热情地招呼她,“沈夫人,快过来坐。”近来南阳侯府,因嫡次女被赐封乡君一事风头无两,可再好吃的梗,嚼多了也腻味。
沈夫人一坐下,就有人立即转移了话题,“上回你送来府里的炭,听说是你们沈家在鹿渭镇的吉祥炭铺近来在出售一种新炭?”
“正是呢,还有咱们歇脚这处点的也是姚金炭。”
沈夫人笑,给各府送炭的这个主意还是她受了宫令箴的启发,依样画葫芦地照做了,现在看着效果不错啊。
众位太太夫人们感受了一下,不冷,她们歇脚处是类似抱厦那种开放性的地儿,沈府分别在四个角落放了四个炭盆,竟然没觉得冷,说明这炭还成啊。
他们身居太原府,一入冬就得用炭,否则人受不了。
在座的夫人哪一位不是家大业大的,大小主子加起来都有十几位以上,每年冬天的耗炭量很大,爷们的俸禄里是有发一部分好炭,但对于家中的庞大消耗而言,不起什么作用。
他们这些人家中一冬消耗一千斤炭都还是少的。
特等精炭和一等精炭都是供宫中所用,他们不敢屑想,可二三等精炭每年就供应那么多,也就紧着各府的爷们以及当家主母等用,嫡出的子女有时候都得好炭和赖炭掺和着用,姨娘和庶子女就只能将就三四等炭了。
现在各府听说了姚金炭,全部闻风而动。
“想不到你还能弄到这好东西,不管,你得匀我个千儿八百斤的,否则我可不依!”这是和沈夫人交情好的,说话亲近还带了些耍赖的腔调在里头。
沈夫人一脸无奈,“好好好,等新一批炭货一出来,就给你。”
“不行,你说个地儿,改明儿我让人去取。”
“你现在要,我也没有啊,等有了我第一时间让人送你府上去。”
“沈姐姐,别忘了我们。”
“还有我们高府——”
……
林老夫人皱眉,太原府何时出了个品质好的新炭,她怎么都不知?她看向李氏,发现李氏的脸色很难看,这是怎么回事?
“沈夫人也真是好运道,穷乡僻野的地方也能让你寻到这么好的炭。”一道声音突兀地响起,语气中不乏酸味。
众人回头一看,发现说话的人是杨太太,皆目露了然。
这周家凭关系做的正是木炭的买卖,主要还是售卖银丝炭,如今姚金炭风头正劲,品质又狠压银丝炭一筹,妨碍到周家了。但沈家势大,周家无法,只能说两句酸话泄泄愤。
要搁往年,大伙儿为了府中能有足够的炭火,少不得要捧她一捧。现在大家一门心思都在沈夫人在姚金炭身上,对她颇为冷落,难怪她说话冒酸了。
众人的目光让杨钥紧紧握着她娘的手。
沈夫人垂眸,手绢轻甩,大约是同行相忌,因她也经营了炭铺(但论规模是比不上周家的),以前这姓周的对她就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但她那人吧,你教训得疼了,她求饶。但过一阵子又得犯,没脸没皮的记吃不记打。
“运道嘛,自是有一点的,但我要说的是,这烧制姚金炭之人,你们也认识。”
她们也认识?不可能吧?这上了品级的姚金炭再怎么贵,烧制它的都是匠人手艺,她们怎么可能会与匠人结交?
沈夫人道,“这人说起来还和南阳侯府有些渊源。”
林老夫人心一突,姚金炭、鹿渭镇、与侯府有渊源,不会是——
“想必林老夫人也猜到了,这烧制姚金炭之人不是别人,正是之前你们府上抱养错的那个孩子林蔚然,她离府之后便归了家,这姚金炭正是她归家之后林家想出来的进项。”
听闻这消息,林老夫人不知道如何反应,太突然了,有点措手不及的感觉。
倒是杨太太,听闻这消息眼睛一亮,而她似乎意识到自己失态,忙低下头。
但这一幕被沈夫人用余光收入眼中。
林蔚然,是她?杨钥先是一愣,接着便是一怒,原来给她家造成这诸多困扰的人竟然是林蔚然这个贱丫头。
“他们林家烧制的姚金炭品质不错,不过观林老夫人的脸色,难道林蔚然没给你们送吗?怕是不能吧?”沈夫人一脸疑惑。
蔚然到底有没有给侯府送过姚金炭?林老夫人看向李氏,一见李氏心虚的模样,林老夫人眼皮狠狠一跳,“应是送了的,昭然和蔚然,都是好孩子。当初得知身世之后,蔚然一心求去,说想在亲生父母亲跟前尽尽孝,我们侯府也不好拦着。现在听你这么一说,得知她回到亲生父母家后过得还好,老身就放心了。”
林老夫人这话很得体,沈夫人点点头,希望这是她的真心话吧,不然现在都难受不自在了,等以后听闻那消息,岂不是更难接受?
而且——她的目光再次扫了杨太太一眼,有些目的既已达到,她索性就换了个话题。
这场炙鹿宴直至下晌才算完。
林老夫人好容易撑到散场,一坐进马车,她就忍不住沉下脸,“姚金炭的事你怎么没和我说?”
李氏嘟囔,“有什么好说的,她要是真心孝敬您念着咱们侯府,就该将姚金炭的炼制方法敬上,而不是送来三五百斤炭,寒碜谁呢。”
林老夫人简直要被她气死,指着她,“你真是好大的脸!人家好好的秘技,凭啥给你?这几百斤炭好歹也值几百两,还嫌寒碜?你娘家入冬礼连人家一半都及不上呢!”
李氏脸色一变,气急道,“林蔚然的一切皆是侯府所赐,没有侯府,她哪会这个?”
林老夫人冷笑,她就见不得李氏如此蛮不讲理,“她会了是人家的机缘,你看咱们满府上下,还有谁会?你这话说得好像她会烧制姚金炭是侯府教她的一般。”说完她就闭上眼,懒得看李氏那张扭曲的脸。
但没一会,林老夫人又睁开眼睛,“这消息昭然知不知道?”
李氏一愣,不明白老夫人怎么突然提起昭然来了。
“昭然回枣林村,究竟是去干什么了?”
林老夫人越想越不对劲,前两日,林昭然向她请示,说她已订亲,待嫁在即,枣林村林家抚养了她十五年,她理应回去看望一二。林老夫人欣慰于她的懂事,便准了,还让她多备一些东西给林家。现在看来,事情怕是没那么简单。
李氏一脸茫然,“不是看那林家夫妻去了?”
林老夫人心一突,看样子昭然是连她娘也瞒着了。老夫人只觉得奔波了一天的头更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