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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石榴裙杀人有四

吉祥纹莲花楼 藤萍 22195 2024-02-18 20:28:19

一品坟事件之后,李莲花在方多病家里住了两天,后来因为想念他的莲花楼告辞离去。在他离去之后,方多病的小姨子何晓凤上吐下泻了三个月,并且不敢对人说她是吃了李莲花开的药吃坏了肚子。

然而等“方氏”的方大公子交代完一品坟之事,优哉游哉地回到屏山镇去找李莲花的时候,突然看到一片青山——那是因为他的视野突然间开阔了许多——那地方本来有栋房子,现在不见了。

呆了有那么一会儿,屏山镇的人们看到一位骨瘦如柴的白衣公子指着一片空地暴跳如雷地大骂:“该死的李莲花,又背着乌龟壳跑了!他妈的——”

路人皆以同情和好奇的目光看着他。那栋木房子的主人前几天刚刚雇了两头牛把房子拉走了,镇里好些好心人还帮了他的忙。问他为什么要搬走,那房子的主人说因为有个要找他报恩的人硬要把家产给他,他受不起,不得不连夜搬走,只是滴水之恩,万万不可要人涌泉相报——这很是让镇上的读书人唏嘘了一把,这般高风亮节,世上已很少见了。

方多病指着吉祥纹莲花楼搬走后的那块空地骂了一炷香时间,仰天长叹:这只背着乌龟壳的死莲花,除非他自己高兴,要找到他难若登天,他已习惯了。

【一、嫁衣不祥】

薛玉镇是个热闹的地方,从这地方过去十里的地方是采莲庄。说起薛玉镇,附近百里之内未必尽人皆知,但说起采莲庄,却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周近有一处名胜,山峦清秀,池水如蓝,有四条溪流灌入此池,终年气候温暖,莲花盛开,并且此处莲花颜色奇异,盛开淡青色花瓣,清雅秀丽,为文人雅士所青睐,时常有达官贵人来此采莲,故名“采莲池”。

约莫五十年前,有人以重金买下采莲池方圆十里之地,修建起一座庄园,把采莲池纳入自家庄园,自名“采莲庄”。现任庄主姓郭,名大福,名字虽然俗了点,他却自诩是个雅客。

郭大福以经营药材为业,生财有道,衣食无忧,他近来最烦恼的事就是他儿子郭祸。郭祸字兮之,寓意为“祸兮福所倚”,是个吉利的名字。他三岁会背诗三百,五岁能读《诗经》和《论语》,是郭大福心头一块宝。在郭祸十一岁那年,郭大福送郭祸上百川院学武,拜在“佛彼白石”四人中最为风雅的一人,“美诸葛”云彼丘门下,只盼他能读书学艺,向他师父好好学学,即使日后不能成为一代侠客,也能做个不俗之人。但月前郭祸艺成回家,却让郭大福烦恼不已——除了舞刀弄枪,喊喊杀杀,这孩子居然把小时候识的字忘得一干二净,看着“蓬莱”念“连菜”,听着孔子自称郭子,只气得郭大福差点没用厨房里那口锅子狠狠砸向郭祸的头。郭大福的儿子不学无术,委实家门不幸,让祖宗蒙羞。

也就是因为如此,郭大福早早给郭祸娶了房知书达理的媳妇,好好教导他这个不肖子,只盼家门熏陶,能令郭祸有所改进。他以数万两银子下聘,为儿子迎娶薛玉镇最有名的才女顾惜之入门,结果这位才女体弱多病,未等到能入门就一命呜呼,令郭大福几万两银子打了水漂。不得已求其次,郭祸最终娶了薛玉镇最有名的青楼名妓蒲苏苏。这位蒲苏苏虽然出身青楼,却既是清倌,又大有诗名,何况既然是名妓,自是比才女美貌许多,于是郭祸也乐呵呵地迎了这位新娘过门。不料不到一月,蒲苏苏竟在莲花池中溺水而死。一月之内,与郭祸相关的两个女子接连死于非命,薛玉镇的人们不免议论纷纷起来,克妻杀妻之说街巷流传,让郭大福烦恼至极,而采莲池发生命案,来此的达官贵人未免大大减少,这更让郭大福恼上加恼。

五月十一日,正是青莲盛开的季节,采莲庄却冷清得很,完全不见了昔日热闹的景象。郭祸丧妻之后多在练剑,把后院郭大福精心栽种的银杏斩去了不少,重金购买的寿山石打裂了几块,正自沾沾自喜练武有成。郭大福这几日只对着冷清的院子和账本长吁短叹,他幼时丧母、少年丧妻,如今又不明不白死了儿媳妇,莫非他年轻时贩过的那一次假药报应在了妻儿身上?那也不对啊,郭大福苦苦思索,若是报应——怎会连他那没有记忆的亲娘都报应了?他老娘死的时候,他还在吃奶,尚未贩过假药哩。

“老爷。”丫鬟秀凤端着杯热茶过来,“庄外有位公子说要看莲池,本是不让他进来的,但最近来的人少,老爷您说……”郭大福听到她说“本是不让他进来的”就知敲门的多半是个穷鬼,想了想,不耐地挥挥手,“啊……进来吧进来吧,自从苏苏死在里面,还没人下过水,去去晦气也好。”

“这里是……哪里啊?”郭大福脚边的莲花池里突然哗啦冒出一个人头出来,有人茫然问:“爬上来的台阶在哪里?有人在吗?”

秀凤啊地尖叫一声,那杯热茶失手跌落,在水里的人哗啦一声急忙缩进水里。郭大福这才看清莲叶莲花底下是一个人,一个男人,不禁一迭声叫唤家丁:“来人啊,有贼!有水贼啊!”

“水贼?”莲花池里的人越发茫然,东张西望了一会儿,突然醒悟,“我?”

秀凤惊魂未定地连连点头,突然认出他是谁,“老爷,这就是刚才在庄外敲门的李公子。”郭大福将信将疑地看着浑身湿淋淋的那人,“你是谁?怎么会在水里?”

莲花池里的人尴尬地咳嗽了一声,“庄外那座木桥有点滑……”

秀凤和郭大福一怔。原来此人摔进庄外溪流,被溪水冲入莲花池中,倒也不是水贼。

“你是来看莲花的?”郭大福问道。

水池里的那人连连点头,“其实是……因为我那房子的木板少了一块……”他还没说完,郭大福脸现喜色,“你可会作诗?”水池中人啊了一声,“作诗?”

郭大福上下看了他一阵,这被水冲进来的年轻人一副穷困读书人模样,“这样好了,我这采莲庄非贵人雅客不得进,你若是会作诗,替我写几首莲花诗,我便让你在庄里住上三天如何?”

水池中人满脸迷茫,“莲花诗古人写的就有很多啊……”

郭大福满脸堆笑,“是、是,但那写的都不是今年的青莲,不是吗?”

水池中人迟钝僵硬的脑筋转了两转之后恍然大悟:原来命案以后采莲庄名声大损,郭大福期望传出几首莲花诗,换回采莲庄的雅名。

“这个……那个……我……”水池中人吞吞吐吐,犹豫了好一会儿,终于下定决心,“我会作诗吧。”

郭大福连连拱手,当水池里湿漉漉的年轻人“会作诗”之后俨然身价百倍,“来人啊,给李公子更衣,请李公子上座。”水池中的“水贼”摇身变成了“公子”,在水里斯文尔雅地拱了拱手,好像他千真万确就是七步成诗的才子一般。

这位掉进水里的水贼,正是刚刚搬到薛玉镇的李莲花。他那吉祥纹莲花楼在被牛拖拉的时候掉了块木板,虽有补救之木材,却苦无花纹,不得已他打算亲自补刻,四处寻找莲花为样板。这日到了采莲庄,一不小心摔进水里,冒头出来就成了会作诗的李公子,倒也是他摔进水里之前万万没有想到的。

“李公子这边请。”秀凤领着李莲花往采莲庄客房走去,“客房都备有干净的新衣,李公子可随便挑选。”

李莲花正在点头,突然脚下一绊,哎呀一声往前摔倒,秀凤及时将他扶住,“庄里的门槛有些高,小心些。”

李莲花低头一看,果然采莲庄的门槛都比寻常人家高了那么一寸,不惯的人很容易被绊倒,“惭愧、惭愧。”

很快,秀凤引他住进了一间宽敞高雅的客房,开窗便可看见五里莲花池,风景清幽怡人,房内悬挂书画,窗下有书桌一张,笔墨纸砚齐备,以供房客挥洒诗兴。

秀凤退下之后,李莲花打开衣箱,里头的衣裳无不符合方多病的喜好,皆是绸质儒衫,偶尔小绣云纹,十分精致风雅。他想了想,从里头挑了一件最昂贵的白衣穿上,对镜照了照,欣然看见一个才子模样的人映在镜中,连他自己也满意得很。站起身环视这雅房,墙上恭敬裱糊的字画龙飞凤舞,写“人面莲花相映红”,“莲花依旧笑春风”,甚至于“千树万树莲花开”这等绝妙好辞的贵人比比皆是,落款都是某某知县、某某庄主、某某主人。李莲花着实欣赏了一番,转目往窗外望去,青莲时节,窗外莲叶青青飘摇不定,淡青色小莲隐匿叶下,煞是清白可爱,比之红莲青叶别有一番风味。

突然,这般静谧幽雅的莲池中升起了一股黑烟,李莲花探头出窗口张望,只见一位褐色衣裳的老妇划着小船在莲池缓缓穿梭,嘴里念念有词。船头上摆放着一个炉子,里头一沓冥纸烧得正旺。烧完了冥纸,老妇坐在舟中对着满池青莲长吁短叹,突然碎碎地咒骂起来,她骂的都是俚语,李莲花听不懂,翻过窗户,在池边招呼了下那老妇,很顺利地登上船,和她攀谈起来。

这位老妇姓姜,是郭大福的奶娘,在郭家已待了四十多年,她正在给蒲苏苏烧纸钱。李莲花从昨天酱油的价钱开始和她聊了起来,或者是很久没有人和她一起咒骂酱料铺老板短斤少两,姜婆子比较喜欢这个新来的读书人,李莲花也很快知道了郭家鸡毛蒜皮的一些小事。

郭大福的祖父是个苗人,给郭家祖母当了上门女婿,很早就在薛玉镇住了下来。郭家从郭大福的祖父开始做的就是药材生意,一直都红红火火,很过得去,但不知是什么原因,郭家一直人丁单薄,并且从郭大福的父亲一辈开始,郭家连续三个媳妇都死得古古怪怪,和这池莲花脱不了关系。

郭大福的祖父生了两个儿子,郭大福的父亲郭乾和郭大福的叔叔郭坤。郭乾和父亲一样精明能干,把药材生意经营得井井有条,郭坤出生便是痴呆,一直由哥哥供养,一家平平常常,并无什么出奇之处。当郭乾娶了媳妇之后,举家搬到了采莲池,建起了采莲庄,庄子建好不过一月,郭乾的妻子许氏坠池而死,留下出生未及一月的郭大福。郭乾对夫人之死伤心欲绝,遣散仆人,闭门谢客十余年,只留下少数几个奴仆。郭大福长大之后娶妻王氏,婚后一年,王氏又坠池而死,留下郭祸一子。如今郭祸新过门的妻子蒲苏苏再次坠池而死,姜婆子越发怀疑郭家中了邪,要不就是招惹了什么水鬼。

“郭夫人死的时候,是婆婆先发现的?”李莲花小心翼翼地问,眼神中充满敬佩和好奇。

姜婆子顿时有些自负起来,挺直了脖子,“夫人淹死在你窗口下面。”

李莲花大吃一惊,“我窗口下面?”

姜婆子点头,“那间客房五十三年前是老爷的新房,但是因为老夫人淹死在那窗口下的水池里,所以大老爷都不住那里,搬去了西厅,房间改为客房。”

李莲花毛骨悚然,“那……那那那就是说……郭家三位夫人都是淹死在……我房间窗口下面的水池里?”

姜婆子叹了口气,“那里的水也不过半人来高,婆子我始终想不通怎么能淹死人。要说有鬼,这些年在客房里住过的大人也不下二三十位,却从来没出过什么事。要说是别的什么,老夫人的死和夫人的死,那可相差了二十几年,夫人和少夫人的死又差了二十几年,她们三个可都不认识,一个是秀才家的姑娘,一个是渔家的女儿,苏苏还是个清倌,哪里都八竿子搭不到一块去。”

李莲花也跟着叹了口气,“所以婆婆在这里烧冥纸作法超度?”

姜婆子的嗓门大了些,“三位夫人都是好人,性子也都体恤下人的,若是真有什么水鬼妖魂,婆子拼了命也要让它下地狱去!”

李莲花满脸敬佩,顿了一顿,站起身来,“婆婆,三位夫人都是淹死莲花池中,那郭大老爷又是怎么过身的?”

姜婆子一怔,“老爷?大老爷被儿媳妇的死吓坏,夫人过世后一个月大老爷就过身了。”她喃喃地说:“定是想起了大夫人,大老爷真是可怜得很。”

李莲花又跟着叹了口气,“……真是可怜得很。”

那日晚间,郭大福遣了秀凤过来问候李公子住得可好,李莲花连忙拿出写好的“诗”,秀凤满意收下,说老爷请李公子偏厅吃饭。李莲花作揖称谢,随着秀凤走向采莲庄的西边。

郭大福先接过李莲花作的“诗”,抖开一看,大为满意,连声请上座,李莲花满脸惭惭,别别扭扭地坐了上座。

这偏厅窗户甚大,四面洞开,窗外也是莲池,凉风徐徐,十分幽雅,李莲花眼观满桌佳肴,鼻嗅莲香阵阵,除却郭大福高声诵读他作的“诗”大煞风景之外,此地此时称得上美景良辰,令人如痴如醉。

“郭门青翠满塘纱,十里簪玉伴人家。煞是一门林下士,瓜田菊酒看灯花。”郭大福摇头晃脑地读罢李莲花的“诗”,十分赞赏,“李公子文气高绝,郭某十分佩服,他日必当高中,状元之才啊。”

李莲花唯唯诺诺。郭大福道:“请,请。”两人文绉绉地举杯,开始夹菜。

“听说苏苏过世了?”李莲花咬着鸡爪问。

郭大福一怔,心里不免有些不悦,这位李公子一开口就问他最不想提的事,“家门不幸,她出了意外。”

李莲花仍然咬着鸡爪,含含糊糊地道:“几年前进京赶考,和苏苏有过一面之缘……”郭大福又是一怔。只听李莲花继续道:“此番回来,她已嫁给了郭公子,正为她从良欢喜,不料出了这等事。”他似是甚为幽怨地轻轻叹了一声,“可告诉我她死时的模样吗?可还……美吗?”

郭大福心下顿时有些释怀:原来这位李公子倒也不全是为了采莲池而来,蒲苏苏美名远扬,有过这等心思的年轻人不在少数,现在人也死了,他倒是有些同情起李莲花来了,“苏苏是穿着嫁衣死的,那孩子在世的时候极美,死的时候也像个新娘子,美得很。”他却不知李莲花那番话让方多病听了一定笑到肚子痛,打赌李莲花根本不认识蒲苏苏。

“穿着嫁衣?”李莲花奇道,“她过门已有数十日,为何还穿着嫁衣?”

郭大福脸上泛起几丝得意之色,咳嗽了一声,“郭某祖父乃是苗人,从苗疆带来一套苗人嫁衣,那衣服悬挂金银饰品,织锦图案,价值千金,几位大人几次向我索要,有人出十万两银子向我求购,我都不给不卖,那是家传至宝。当年我那发妻,一有空就会把它从衣箱里拿出来穿着,无论是什么女人,都会给那嫁衣迷上。”

李莲花啊了一声,“世上竟有如此奇物?”

郭大福越发得意,拍了拍手掌,“翠儿。”

一位年方十六、个子高挑的丫鬟脚步伶俐地上来,“老爷。”

郭大福吩咐,“把祸儿房里那套少夫人的嫁衣取来,我和李公子饮酒赏衣,也是一件雅事。”

翠儿应“是”退下。郭大福道:“这嫁衣虽是家传之宝,不过我那发妻却也是穿着这身衣裳死的,嗳……”他突然有些意兴阑珊,喝了一杯酒,“我娘是穿着这嫁衣死的第一人,绝世珍宝往往不祥……”

李莲花叹了口气,突然悄悄地道:“难道员外郎没有想过,说不定……”

郭大福被他说得有些毛骨悚然,“什么?”

李莲花咳嗽一声,喝了口酒,“说不定这莲花池里有鬼!”

郭大福皱眉,“自从家母死后,这池里每一寸一分都被翻过了,池里除了些小鱼小虾,什么都没有,绝没有什么水鬼。”

李莲花松了口气,欣然道:“没有就好、没有就好。”

两人转而谈论其他。郭大福对李莲花的“诗才”钦佩有加,嘱咐他明天再写三首。李莲花满口答应,恍若已是李白重生、杜甫转世、曹植附体,莫说是三首,便是三百首他也是七步就成,万万不会走到第八步。

【二、半张“鬼”脸】

与郭大福饮酒回来,已是三更。李莲花有些微醺,心情愉快得很。郭大福此人虽然说是个“雅人”,心眼却不多,而且景色幽雅,菜肴精致,今天那一跤跌得大大的值得。尤其见到郭家祖传嫁衣,那套喜服确是精细华丽,人间罕见,比之汉人的凤冠霞帔,另有一种令人难以抗拒的瑰丽之美。

那是一套宝蓝的嫁衣,通体以织锦法绣有树木花丛、打井的人们、喝酒欢唱的人们、围圈跳舞的人们、地下布满的瓜果,及天空中太阳月亮星星之间飞舞着两只似凤非凤的大鸟,每一分每一寸都闪耀着锦缎鲜艳的色泽,即使在没有光线的时候也仍闪闪发光。收束的颈口悬挂七串银饰,胸口另挂有一片以银珠金珠串就的硕大花朵,花芯以黄金铸就,十分华美灿烂。嫁衣上下宝蓝锦绣之间缀满金丝银线,其上穿有极细水晶珠子,光彩盎然。腰间以玉珠为带,裙身极窄,如桶状,平整的裙面上一群欢乐的人们正在围圈跳舞,正好绕裙一周,裙摆底下又有银链为坠,上有铃铛。从男人的眼光来看,那是成堆的金银珠宝;以女人的眼光来看,即使是再丑的女人,只要她还年轻,只怕都会觉得穿上这嫁衣之后定能看见自己与平日不同的风采。

但在李莲花眼里,那是一条奇异的裙子,它挂满了金银珠宝,还有,群摆很窄。一件三个女人都穿过的嫁衣……三个女人都死于非命……难道真的只是一种巧合?

他躺在床上,面对着莲池的大窗,打了个哈欠,念头转到他写给郭大福那首“诗”上,也不知郭大福看出“诗”里的玄机没有?正在他望着窗外星光、昏昏欲睡的时候,突然窗外慢慢移出了半张脸,幽幽地看着他。

他呆呆地看着那张稀奇古怪的脸,有很长一段时间他以为自己在做梦,突然那张脸动了一下,缓缓地往窗边隐去……李莲花突然清醒过来——那是一张不知道什么东西的脸,黑黝黝的脸颊和鼻子,毛发乱飞,一只出奇明亮却布满血丝、毫无感情的眼睛——窗下是莲池,只有一片很小的湿地,这个站在他窗外的半张脸,却是站在哪里呢?他听到了离去的脚步声——那东西不管是什么,至少是两条腿走路的,就像人一样。

鬼?李莲花叹了口气,他虽没见过鬼,但窗外那个东西却是活的,不像鬼。要说是人——他相信人扮成鬼要比鬼扮成人像得多,但是郭家有谁要在半夜三更扮成这副模样无声无息地在他窗前看他一眼?要是他睡着了没看见,岂不是对不起煞费苦心的“它”?真是奇怪也哉……他从床上下来,到窗下看了一眼,窗外湿地上的确留有一行脚印。

那究竟是什么东西?三更时分在他窗外看他一眼,究竟是为了什么?郭家五十几年来三起命案,和这深夜出现的黑面怪人,有什么关系?他听着窗外寂寂的蛙声,想着想着,蒙蒙眬眬睡了。

第二天一早,李莲花立刻就知道了那深夜半张脸和命案的关系——翠儿死了。

她又死在李莲花窗下,身上赫然穿着昨日李莲花和郭大福欣赏过的那件嫁衣,只是胸口价值连城的金珠银珠大花不见了。郭大福无比震怒,重金邀请军巡铺前来调查,而官府老爷们一来先把李莲花给铐了起来——此人身份不明,住在凶案现场却自称没有听到任何声音,他刚到采莲庄,采莲庄就发生命案,按照官老爷们多年办案的经验,十有八九就是这个外地人干的。

“大胆刁民!竟敢私自解开枷锁!来人啊!把犯人给我押回衙门大牢——”薛玉镇的知县王黑狗王大人刚刚得知采莲庄出了命案,乘轿赶来的时候看见那“犯人”竟然手持木枷锁,正在很认真地往上绕铁丝。

“启禀大人,”蹲在“犯人”身边看他绕铁丝的衙役连忙道,“木枷坏了,他正在修补,一旦修好,立刻给他戴上。”

王黑狗大怒,踢了那衙役一脚,“笨蛋!你不会自己修吗?”

那衙役在地上一滚,“启禀大人,小的修不来。”

王黑狗大步走到那“犯人”身边,却见木枷朽成了两段,那犯人极认真地用铁丝将断口两端箍在一起,见他过来,歉然道:“快要好了。”

王黑狗不耐地道:“快点快点!”又回头问衙役:“这犯人姓甚名谁,是哪里人士?”

衙役道:“他姓李,叫莲花,是个穷书生。”

王黑狗又问:“他是如何杀死翠儿的?”

衙役道:“小的不知。”

王黑狗正问案之间,李莲花已把木枷修好,自己戴在腕上。他腕骨瘦小,那木枷随时会从他手腕上掉下来,王黑狗看得满脸不耐,挥挥手,“算了算了,本大人在此,谅你不敢造次,不必戴了。”

李莲花道:“是、是。”

王黑狗往椅上一坐,大咧咧地问:“昨日你究竟是如何杀死翠儿的?从实招来,否则大刑伺候。”

李莲花茫然问:“翠儿是谁?”

王黑狗气得从椅子上跳了起来,又重重坐下,“翠儿是这里端茶递水的小丫头,你是不是看中她年轻貌美,意欲调戏,她不从你便溺死了她?”

李莲花怔怔地看着王黑狗,满脸迷惑,似乎全然不知他在说些什么。郭大福在一旁赔着笑脸,“虽然这位李公子是生人,但依小民之见似乎不是这等穷凶极恶之人。”

王黑狗喝了一声,“昨夜情形究竟如何,给我从实招来!”

李莲花愁眉苦脸,“昨夜、昨夜……草民都在睡觉……实在是……什么也……”

王黑狗拍案大怒,“你什么也不知道?那就是说翠儿怎么死的你也不知道了?大胆刁民!来人啊,给我上夹棍!”

李莲花连忙道:“我知道,我知道!”

王黑狗怒火稍息,“你知道什么统统给我招来。”

李莲花稍稍有些委屈,“我要见了翠儿的尸身方才知道。”

王黑狗脑筋一转,“也罢,罪证在前,谅你不敢不知。”

他老爷起驾,领着李莲花到了昨日李莲花与郭大福饮酒的那间偏厅,翠儿的尸身正湿淋淋地躺在地上,身上的嫁衣尚未解下。

李莲花目不转睛地看了那具尸体一会儿,那小姑娘身上的嫁衣着得很整齐,胸口的挂花失去了,全身湿淋淋,表面看来并无什么伤痕,只是脖子稍微有些歪,让他想起一品坟中的那具白骨,此外下巴的地方有些轻微的划伤。

“她……她明明是……”他喃喃地道,抬起头来迷茫地看着王黑狗,“她明明是被折断颈骨死的……”

王黑狗眉毛一跳,“胡说八道!她分明溺死在你窗户底下,你竟敢狡辩?”

李莲花噤若寒蝉,不敢辩驳,倒是那衙役走过去踢了踢翠儿的头颅,“大人,这翠儿的头只怕是有点古怪,她只往右边扭。”

王黑狗顿了一顿,“骨头当真断了?”

衙役嫌恶地用手扭了一下翠儿的头,“没有全断,只怕是错了骨头。”

王黑狗大怒,“李莲花!”

李莲花吓了一跳,怔怔地看着王黑狗。只听他指着他的鼻子破口大骂:“对如此一个柔弱女子,你竟扭断她脖子再将她溺死水中!简直是杀人狂魔……”

李莲花愁眉苦脸,“我若扭断她的脖子,她已死了,我为何要把一个死人溺死在我窗下的水中?”

王黑狗一怔,满偏厅霎时静悄悄的,李莲花的这个问题倒是不易回答。李莲花慢吞吞地又补了一句,“何况……”

厅中忽然有人大声问:“何况什么?”这人声音洪亮、中气十足,把李莲花吓了一跳。只见此人身材高大、面目武勇,却是郭大福的儿子郭祸。

“何况……何况……有件事我一直想不通。”李莲花喃喃地道,“听说五十几年来采莲庄曾发生三起命案,都是夫人坠池而死,可是……可是郭老爷的发妻是渔家女子,”他茫然看着郭大福,“难道渔家女子也会在莲池中溺水而死吗?”

郭大福大吃一惊,半晌说不出话来。他那发妻确是渔家女子,只是嫁入郭家之后远离渔舟,他竟忘了此节。

李莲花继续道:“如果郭老爷的发妻并非溺死,那么……那么……”他歉然看着满厅众人。郭大福失声道:“那么难道郭家三人,都是被人谋害而死?”

王黑狗眉头又是一跳,李莲花唯唯诺诺,他可没说郭家女子都是被人所杀,是郭大福自己说的。王黑狗道:“即使本案存有疑点,李莲花你的嫌疑也是最大!休想借以口舌之辩推脱杀人之罪。”

李莲花愁眉苦脸,郭祸却大声道:“如果真的有凶手,我定会将他擒住!我是‘佛彼白石’弟子,捉拿凶手是本门弟子职责所在!”云彼丘若听见他这高徒这般解释“佛彼白石”,只怕那寒症又要重上几分。

这时有个衙役快步走来,报说那块丢失的金银挂花在李莲花住的客房里找到了,就放在他窗台的桌面上。王黑狗斜眼看李莲花,嘿嘿冷笑不已。李莲花满脸困惑,摇了摇头,那挂花怎么会到了他桌上?真是稀奇古怪,他早上起来的时候明明没有看见,念头一转,他问:“我放在桌上的‘诗’呢?”

“诗?”那衙役奇道,“什么诗?桌上就搁着这个挂花,没有什么诗。”

李莲花苦笑,他早上起来明明写了一首“诗”在桌上,却不见了。正在疑惑之间,姜婆子却手持扫把赶了进来,以俚语指着那衙役咒骂了一堆。

李莲花听不懂,王黑狗和郭大福这才知道那金银挂花是姜婆子今早清理莲池败叶的时候拾回来的,莲舟划过李莲花窗口,她只当李莲花在房里,顺手掷了进去,还喊了声叫他拿去给老爷,却不知李莲花已给王黑狗押了起来。但李莲花桌上那首“诗”却确实不知是谁拿走了。

王黑狗接过那个金银挂花,那挂花本是由苗家胸牌变化而来,乃是一朵大花,其下挂有银质蝴蝶吊饰,相当沉重,他掂了掂,少说也有二十两之重。花朵上仍挂着些水池的污物,似是从水底捞起来的,“姜婆子,这东西你从哪里捡回来的?”

姜婆子看了眼东面,“杂货房后面,大老爷给大夫人的那面铜镜那里。”郭大福的祖父曾给妻子立了一面与人同高的铜镜,镶嵌在采莲庄内一块杂有劣质玉脉的大石上。那大石就在杂货房不远处,周围景色清幽,树木和花丛完全把杂货房遮了起来,只能见到两间杂货空房之间的小路。

“杂货房?”郭大福奇道,“那里离客房很远,这挂花怎么会掉在那里?”

郭祸却已大步往外走去,直奔杂货房。众人不约而同跟着他一起往采莲庄东边走去。采莲庄方圆十里,两间杂货房曾用以储藏扫帚、书籍等物,但久已放空,只因搭建之时未曾想到离主房太远。

“这里的房子没有盖好。”郭大福道,“听说是画地的时候画错了,这池边空地没有那么大,房子建好以后中间的小路就只剩这么一点了。”两间房屋之间只留着极窄的小道,约莫只有一人之宽,而且此地地势倾斜,那条小路几乎是个陡坡,一直通到池边。

“我就是在这里捡到的。”姜婆子指着那池边,“就搁在很浅的地方,一伸手就拿上来了。”

李莲花敲了敲那杂货房的门,意外地,那房门开了,连郭大福都怔了一下。房里布满灰尘蛛网,是很久没有人来过的样子,地上有一些纷乱的脚印,但因为脚印太多太杂,却是辨认不清。还有几张纸片,其中一张颜色枯黄,似乎年代已很久远,飘在角落之中,其余几张尚新,似是新近之物,其中一张最为眼熟,竟是李莲花不见了的那首“诗”。

是谁把他早上胡诌的“诗”小心翼翼地放到了这里来?李莲花比衙役快了一步拾起那几张纸片,只见枯黄色那张上面以正楷写着:晶之时,境石立立方;嫁衣,立身觅不散。其下未署名,只画了一轮月亮。另几张一张是李莲花的“诗”,另一张却似是本账簿,上面碎碎地写了某某东西,几分银子,某某东西,几吊钱,都是这般琐碎的东西,却也不见什么奇处。其余几张新的白纸,也是写着“晶之时”那几个怪字。

李莲花瞧了几眼,眼睛对着王黑狗瞟了瞟,小心翼翼地道:“王大人,这个杀人凶手,好像专杀穿了那套嫁衣的女人。”

王黑狗不耐地道:“废话!”

李莲花顿了顿,“那么……如果有人充当诱饵,说不定他还会出现。”

王黑狗皱眉,“这等性命攸关之事,谁敢担此重任?”

李莲花说:“我。”

满厅众人都是一怔,郭大福吃吃地道:“你?”

郭祸大声道:“如此危险之事,‘佛彼白石’弟子义不容辞,还是由我……”

王黑狗突地一拍桌子,“也罢,就是你了,本官派遣衙役埋伏采莲庄,嘿嘿,若是没有凶手出现,便是你杀了翠儿,这次你可抵赖不了。”

郭祸仍在坚持他要孤身涉险,郭大福扯了儿子一下,白了他一眼。那嫁衣李莲花穿得上,他穿得上吗?郭祸却半点没有理解老子的心意,仍口口声声他要降妖除魔。

当下厅中几人细细商讨了捉拿凶手的方法,不外乎一旦李莲花发现凶手便大声喊叫,众衙役一拥而上,将他抓住。王大人对此方案十分满意,英明神武青天再世前呼后拥地先行回去,待晚间再来。

郭大福愁眉不展——虽然李莲花这诱敌之计有那么一点点道理,可是方才几乎整个郭家的人都在偏厅,若是家中真有凶手,耳目如此众多,怎么也听到了,怎么可能还如此之笨,仍旧前来杀人?难道此凶手并非庄内之人?那他是如何知道何时庄内有谁穿了那身嫁衣?又怎么及时赶来杀人?

郭祸却想:李莲花乃一介书生,手无缚鸡之力,无论如何他也要潜伏偏厅,将凶手立刻拿下。

【三、杀人凶手】

当天夜里,李莲花吃过晚饭以后,面对四个女人穿过的那件嫁衣,委实有些毛骨悚然。

四个女人,都已死了,有些还死了很久了。

足足过了一炷香时间,他才慢吞吞地开始穿那身衣服,又足足花费了一顿饭时间,他才把那套花样繁复的衣服穿在了身上。而后他沉吟了一下,推开窗户,在房里坐了一会儿,喝了杯茶,然后往杂货屋镜石那边走去。

时间并不太晚,在客房门外埋伏着四个衙役,但他明明听见了衙役们拔了莲蓬嚼鲜的声音,以及啃着鸡爪偷偷咒骂的声音,还有拍打蚊子的声音。杂货屋那边也埋伏了几个衙役,等他慢吞吞走到镜石旁边,只听到一阵阵嗷——嗷——吓了他一跳,半晌才领会那是鼾声,不禁叹了口气。

走到镜石之旁,他对着镜面里的人看了一阵。镜中只见宝蓝色嫁衣光彩闪烁,镜中人若是个女子,倒也华丽,但李莲花只觉镜里站的是人妖,远远不及他平日英俊潇洒。左看右看,不见凶手的影子,他打了个哈欠,本想在地上坐坐,却发现裙身太窄根本坐不下去,只得绕着两间房屋转了几圈。那几个衙役躺倒在地,稀里呼噜地睡觉,李莲花从他们身上跨过两次,心里很是抱歉。

郭祸躲在镜石之后,睁大眼睛看着李莲花穿着那身嫁衣在两间房屋之间绕来绕去,心里大惑不解:要说他在诱敌,未免太过悠闲;要说他并不是在诱敌,那他又在做什么?正当他迷惑之际,突有所觉,猛然回头,只见身后不远处,树后莲池之上,一张毛发乱飞、黑漆漆的脸正在摇晃,一双空荡荡的眼眶正阴森森地看着他——那眼眶竟是空的,里面什么也没有。郭祸见了突然出现在身后的这一张脸,喉头咯咯作响,全身冰凉。他本想喊出声来,却突地发现自己什么也喊不出来,他本以为世上绝无鬼怪这等东西,眼前却活生生地出现了个活鬼!

在他全身僵硬的时候,那张脸慢慢地往远处移开了。郭祸仍然全身僵硬,眼睛直勾勾地瞪着那张鬼脸,直到那张脸移开到了两丈之外,他才蓦然发现——那其实并不是一个鬼!那是一个人,背着一个袋子,那袋子里不知装着什么东西,露出一蓬毛发和两个类似眼窝的窟窿!那人其实背对着他,他背后背着的那袋东西就正对着郭祸的脸,把他吓了个半死,而那人之所以会无声无息地靠近又离开,是因为那人坐在木盆里。江南水乡,儿童多乘木盆穿梭于莲池之间,采摘莲子香菱,那人就坐在这么一个木盆里。采莲池本有溪流灌入,潜流之中不生莲藕,木盆被潜流推动,以至于移动无声无息。

这人是谁?郭祸心神稍定,咽喉仍旧咯咯作响,发不出丝毫声音,受惊过度,身上也做不出任何动作,眼睁睁看着那木盆缓缓漂远了些,在两间杂货房中间的那条小路尽头停了下来。那个人佝偻着背,背着那袋东西,动作似是十分迟钝地走了过来。郭祸心中大疑:这人的行动很是眼熟,难道是……

只见那人走到了镜石之前,似乎是往镜子上贴了什么东西,然后退到镜石旁边树丛之中躲了起来。李莲花恰巧这个时候从房子中间绕了回来,咦了一声,他走到镜子前面看东西,“晶之时……”

郭祸恍然大悟,那人在镜子上贴了那张怪字条,看来的确从几十年前,这人就做过这种事,杀害郭家几代女子的凶手,看来的确是他!可是——又怎么可能?怎么会呢?他怎么可能做出这种事?毫无道理啊……

突然,呵呵一阵低沉的怪叫声响起,那躲藏在树丛里的怪人突然冲了出来,把背后那东西从包裹里拔了出来,带着怪异恐怖的笑声,举着那东西冲向李莲花,“呵呵呵……他死了……他死了……你永远不能和他飞!永远不能和他飞!”

郭祸大吃一惊——那人手里举着的东西,赫然是一个骷髅头!那东西竟不是“好似”有一蓬乱发和两个眼窝,它却真的是一个骷髅头!有骷髅就有死人,这个死人是谁?它怎么会出现在他手里?

李莲花显然被吓得魂飞魄散,哎呀一声掉头就跑。从这里要回主房,有两条道:一条是绕过两间房屋,穿过镜石旁边的树丛小道,再途经花园回到主房;另一条是穿过两间杂货屋,径直从后门奔进厨房,然后穿过小径,回到主房。

李莲花想也没想径直奔向杂货屋,显然奔向厨房要比绕道花园快得多,而且这怪物就是从树丛里跳出来的,谁知道花丛草丛里还有没有它的同伙?郭祸这时终于缓过劲来,从镜石之后爬了出来,正要喊叫,突然看到了一件让他全身再度僵硬冰凉的事——

李莲花从第一间杂货屋的正门奔了进去,迈过第一间房屋的后门门槛的时候绊到了裙摆,他往前跌倒,双手本能地要去撑地,这两间房屋之间的道路却是往下倾斜的,李莲花左手撑住了地面,右手却没有撑住,失衡之下,砰的一声,颈项扣在第二间杂货屋的门槛上,摔倒在地,接着顺着倾斜的小路滚进莲池,随即不动了。

郭祸全身发冷——他好像看见了好几个女子跌倒的身影,包括他的妻子蒲苏苏……她们一个接一个在这门槛之间摔倒、受伤,然后滚进莲池溺水而死,而凶手——竟是这个拿着骷髅头将她们赶向陷阱的人!

他突然能发出声音了,惊天霹雳地大喊了一声:“来人啊!快救他!快点救他!”随着一声大叫,他浑身气力似都恢复,纵身而起,一把抓住了仍在挥舞那个骷髅头的人。在他铁臂之下,那人犹如一只小鸡,应手被擒。郭祸不可置信地看着他,这样的人……怎么可能想得出这种事?怎么做得出这种事?

这个被他一把抓住的人,竟是他痴呆的叔公郭坤!

难道潜藏在他家中五十几年的杀人恶魔,就是他这个出生时即是痴呆的叔公郭坤吗?树丛后在睡觉的衙役被惊醒,一阵惊叫混乱之后将郭坤牢牢缚住,有人到池边想把李莲花捞起来,但那身嫁衣却有三十来斤重,加上李莲花的体重,一两个人捞不起来,即使池水并不深,却极可能淹死了他。

王黑狗和郭大福闻讯匆匆赶到,王黑狗大喜过望,郭大福却是满腹疑惑。郭祸等衙役抓住了郭坤,一把把池中李莲花捞起,只见他全身无伤,双眼紧闭,却不醒来。

“看来杀死郭家四个女子的凶手,就是郭坤!”王黑狗大出意料之外后,喜上眉梢,“本官破获五十多年陈案,当真是还民以公正的清官啊!”

郭大福呆呆地看着郭坤,仍然不敢相信这个到了七十岁仍旧神志不清的人会是凶手,但他却被抓了个现行。

一群衙役在老迈瘦小的郭坤身上扣了七八条铁链,压得他弯下腰去。他突然大哭起来,抓着郭大福的裤子,一副受了委屈的模样。王黑狗大怒,撩起官袍踢了郭坤一下,“杀人不眨眼,竟还敢哭哭啼啼,给本官掌嘴!”

“是!”有个衙役立刻走上前去,啪地给了郭坤一个耳光。

“我说……王大人,未经升堂审案,私设刑罚,殴打犯人是犯法的哟……”有人悠悠地道,“何况……其实郭坤并不算元凶。”

王黑狗吓了一跳,左右一看,“谁?”突然醒悟是谁在说话,大怒道:“李莲花!亏本官为你担忧,你竟敢装死恐吓本官?来人啊——”

李莲花慢吞吞地从地上坐了起来,池水从他衣襟上流了一地,他却微笑得愉快得很,“大人难道不想知道郭坤手里那个骷髅……究竟是谁吗?”

王黑狗滞了一滞,“这个……这个……”他瞪起眼睛,“你知道?你竟敢戏弄本官!来人啊——”

李莲花缩了缩脖子,“岂敢,岂敢。”

这回王黑狗学聪明了,冷笑道:“本官还真看不出你不敢。”

李莲花又微笑道:“过奖,过奖。”把王黑狗气得七窍生烟,郭大福听得目瞪口呆。

李莲花端正坐好,有些惋惜地看着被池水和泥浆弄脏的衣服,对着目瞪口呆看着他的众人非常温和地微笑,好似他一贯如此品行端正,“其实从一开始姜婆婆给我说郭家三代夫人坠池而死的故事的时候,我就知道凶手可能是郭坤。”他指了指郭坤,“采莲池池水有深有浅,但在客房之下浅水之中溺死,未免有些奇怪,何况死者之中有人是渔家姑娘。若不是溺水而死,那便有两种可能:其一是她意外溺死之前受了伤,以至于无法挣扎;其二是她是被人所杀,假装溺死在水里。接连几人都是这般死法,我和常人一样都会想到是不是有人谋害?”他微笑道,“只不过大家或者都会对‘连续五十几年’和‘命案发生的时间相隔二十几年’感到疑惑,觉得不可能有人埋伏郭家五十几年,只为杀这几个不相干的女人,所以便又想到意外,可是我却以为……”他缓缓地道,“我却以为这事如果是有人谋害,凶手是谁再清楚不过——那就是在采莲庄中住了超过五十几年的人,那是谁?姜婆婆?不,五十三年前,她伺候郭大福祖父的时候只有十三岁,还是个小姑娘,之后嫁与姜伯,她要是夜里出门,姜家老小岂能一无所知?那么还有谁呢?除了姜婆婆,在五十几年前便住在采莲庄内的人,能自由走动不管做什么大家都不会觉得奇怪的人,还有一个,叫作郭坤。”

郭大福失声道:“可是坤叔他天生痴呆,怎会做出这种事?”

李莲花微微一笑,“他自己不明白自己在做什么,我说他不是元凶,因为这杀人之事开始不是他做的,他也许是偶然看见了,便模仿着玩罢了。”

王黑狗全身一震,“模仿?”

郭祸和郭大福面面相觑,“模仿?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说……”李莲花慢慢地道,“第一个死的女人,并不是郭坤杀死的,他只不过是看见了杀人的过程,以后一旦看见有那样的情形,他就模仿凶手的行为,把此事当作游戏。”他一字一字道,“这诱发他行凶的‘情形’,只怕便是嫁衣——郭家家传嫁衣价值连城,瑰丽至极,每个女子想必都很喜爱,偶尔夜深穿上嫁衣,偷偷自镜石之前对镜自赏,想必这种事,郭家的几个媳妇,包括侍女们都做过。而郭坤看见过穿着嫁衣的女人被杀,所以一旦有女子穿上嫁衣,来到镜石之前,他便模仿元凶的方法,将她们追赶到杂货房里,让她们绊倒在门槛之间,然后摔入莲池溺水而死。”

“门槛?”郭大福骇然看着那相距一人距离的门槛,“这门槛又如何了?”

李莲花提了提那湿淋淋的嫁衣的裙摆,“这裙子很窄。”

郭大福和郭祸都点了点头,李莲花指了指门槛,“这两个门槛却比庄里任何一个门槛都高,前后门槛高低至少差了一寸。”

王黑狗遣人一查一量,果真如此。李莲花继续道:“我刚才跑进屋里的时候已经估计到门槛很高,却仍旧没有跨得过去,前门的门槛给了我错觉,似乎后门的门槛也刚好能跨得过去,后门的门槛却比前门高了一寸。若只是门槛高了一寸,或者踉跄一下,步子本就迈得很大的人也可以顺利过去,但是——”他拉直了裙角,“这裙子非常窄,裙摆下有铃铛银链,一旦奔跑的脚步抬得太高,不绊倒在门槛之上,也会被裙摆和银链绊倒,一样会摔倒在这门槛之间。”

郭大福毛骨悚然——如此——如此高门槛和窄裙就如杀人凶器,是凶手杀人的工具!

“这两个门槛相距只有这么点距离,如果一个女子在此跌倒,如果她个子矮些,额头就会撞在对门门槛上,如果她像翠儿那样个子高些,脖子就会撞在门槛上——而这件嫁衣织锦厚实,又窄得出奇,无论是怎样跌法,她都不可能蜷缩起来,只能笔直往前倒;加上这些金银之物沉重至极,弱质女子怎可能在跌倒的刹那之间撑起二十六斤重的衣裳?她的体重、二十六斤重的嫁衣,以及摔倒的势头,这些力气一起撞在对门门槛上——”李莲花叹了口气,“就算没有脑袋开花,但是撞得昏死过去,或者颈骨折断什么的,都很正常。还记得翠儿死时跌落的那个挂花和她下巴上的伤痕吗?她摔倒的时候约莫胸前挂花飞了起来,摔下去的时候下巴磕在门槛上,竟把挂花银链给磕断了,所以挂花沿小路掉进水池,被姜婆婆捡到。”

顿了一顿,他缓缓地道:“至于人……这条路太斜了,摔倒的人会沿着小路滚进莲池里,如果本就受了重伤,身上穿了这二十几斤重的衣服,浸在水里,当然会溺死。”

王黑狗皱眉仔细地听,喃喃地道:“不对啊,可是尸身为何在客房窗下发现?它怎会从这里跑到客房去?”

李莲花指指莲池中空出的天然通道,“十里采莲池并非死水,这水里有潜流,人摔进水里以后被潜流慢慢推走,最后推到客房窗下。那里水流缓慢,莲花盛开,阻住了尸体,郭坤就是借着潜流来来往往,采莲庄的人想必都很熟悉。”

微略停了一下,他看着从郭坤背包里拿出来的那个骷髅头,叹了口气,“当然还有一种可能,她们溺死以后,郭坤模仿元凶抓着尸体,利用潜流带回客房窗户下面。”

“就算郭坤是个痴呆,你又怎么知道他是在模仿凶手杀人,说不定是他偶然吓死了第一个穿着嫁衣的女人,以后就依样画葫芦,凡是穿着这身衣服的女人他都这般吓她。”王黑狗身为知县,虽然昏庸懒惰,却并不是傻子。

李莲花指着镜石上那张字条,“晶之时,境石立立方;嫁衣,立身觅不散。”他叹了口气,“这字条……”

郭大福终于忍不住道:“写的是什么?”

李莲花突然对他露齿一笑,“这是约女人的情书,你不知道吗?”

郭大福被他瞬息万变的表情弄得一愣,“什、什么……情书?”

李莲花站起来把镜石那字条扯了下来,悠悠瞧了几眼,“这写的什么,你们当真没有看出来?”

郭祸摇了摇头,王黑狗和郭大福满腹狐疑,众衙役从后面挤上,目光炯炯地都盯着那张字条。

“这个‘晶’字,虽然写得很端正,但是若是写得稍微潦草一点,写成这样。”李莲花从地上拾起一块石头,在路边泥地划了几个字,“这样,岂不是比‘晶之时’有意思得多?”

众人凝目望去,只见李莲花写的是“月明之时”四个字,王黑狗恍然大悟,又迷惑不解,“这……这……”

李莲花道:“假设郭坤不过在模仿谁某天夜里的行动,这张字条自然是他抄的,而他没有看懂原先字条里写的什么,抄的时候抄错了许多,成就了这一张怪字条。”

郭大福连连点头,“照此说来,这个‘境石’定是他抄错了,原来肯定是‘镜石’。”

郭祸呆呆地看着那张字条,苦苦思索,“镜石立立方,镜石立立方……”

李莲花咳嗽了一声,“既然开头是‘月明之时’四个字,不妨也假设这后面也应是四个字,‘立立方’三个字,‘立方’二字叠起来相连,很像一个字……”

王黑狗失声道:“旁!”

李莲花点了点头,“如果‘立方’二字本是‘旁’,这句话就是‘镜石立旁’,就有些意思了,而‘立’字若是写得草些,岂不也很像‘之’字?若是‘镜石之旁’,就更有道理些。”

王黑狗一跺脚,“月明之时,镜石之旁,果然是有人约人到此,有理,有理。那‘嫁衣’二字更加明显,字条定与女子有关。”

李莲花微微一笑,“既然‘立’字很可能是‘之’字,那么‘嫁衣,立身觅不散’七个字很可能就是‘嫁衣之身,觅不散。’”

郭大福反复念道:“月明之时、镜石之旁、嫁衣之身、觅不散……不对,按道理这最后也应是四字才是。”

李莲花拿石头在地上写了一个大大的“觅”字,随后缓缓在“觅”字中间画了一条线,“这很简单……”

郭大福见他一画,全身一震,大叫一声:“不见不散!”

众人目光齐齐聚在那个被一分为二的“觅”字上,那张怪字条已是清清楚楚:月明之时,镜石之旁;嫁衣之身,不见不散。

李莲花慢吞吞地道:“这是一个男人约一个女人夜里出来见面的情书……”这十六字自不是郭坤写得出来的,王黑狗看了好一阵子,颓然道:“那杀死第一个女子的凶手是谁?”

李莲花也颓然叹了口气,“我怎么知道?”

王黑狗尚未听入他在说什么,自己又喃喃地道:“被郭坤拿出来的那个骷髅头又是谁的——不对啊!”他突然失声道,“如果郭坤在模仿凶手杀人,那就是说在五十几年前,那凶手手中已有一个人头?那岂不是另有一起凶杀隐案,至今无人知晓?”

李莲花很抱歉地看着他,“我不知……”他一个“道”字还没说出来,王黑狗一把抓住他胸前衣裳,咬牙切齿地道:“本官不管你是知道还是不知道,三日之内,你若不知,大刑伺候!”

李莲花心惊胆战,连连摇手,“我不……”

王黑狗大怒,“来人啊——上夹棍!”

衙役一声吆喝,“得令!启禀大人,夹棍还在衙门里。”

王黑狗跳了起来,“给我掌嘴!”

郭祸大怒,一把将王黑狗抓住,“你这狗官!我只听过有人逼婚,还没见过有人逼破案,你再敢对李先生胡来,我废了你!”

郭大福叫苦连天,直呼“大胆”。郭祸放开王黑狗,重重地哼了一声,“师父平生最讨厌你这等鱼肉百姓的狗官!”

李莲花奇怪地看了他一眼,“王大人……”

王黑狗对郭祸将他擒住之举大为光火,厉声指着郭大福,“若是三日之内不能找出凶手,本官定要将你们统统关入大牢,统统大刑伺候!”

郭大福吓得脸色苍白,“这……这……”

郭祸大怒,一把提起王黑狗。郭大福魂飞魄散,扑通一声对着王黑狗和儿子跪下,一迭声喝止,场面乱成一团。采莲庄中人听说要被全部关进大牢,有些女子便号啕大哭,有些人磕头求饶,有道是鸡飞鸭毛起,人仰狗声吠,便是这般模样。

李莲花叹了口气,“那个……那个……若是郭大公子肯帮我做件事,说不定三天之内可以……”

众人顿时眼睛一亮。郭祸迟疑了一下,放下王黑狗,“当然可以!”

李莲花用景仰英雄的目光看着他,慢吞吞地道:“既然郭坤所作所为很可能都是模仿而来,他又得到这个骷髅头,想必知道藏尸的地点。他若知道藏尸的地点,说不定他也曾看见此人被杀的过程,那么如果让他看见当年此人,说不定郭坤便会重演他所看过的事,所以……”他用极其歉然的表情看着郭祸,“委屈郭大公子扮一次郭老夫人,我扮演这个骷髅头……”

郭祸本是连连点头,突然大叫一声:“让我扮奶奶?”

李莲花极其温和文雅地点了点头,“郭大公子武功高强,和郭大公子一道,即使遇到危难,想必也能逢凶化吉。”

郭祸却呆呆地看着他,心里只想只要李先生有求,我自当全力以赴,只是他的法子也忒奇怪了……在众人疑惑不解的目光之中,李莲花很愉快地道:“给我三天时间,三日之后,月明之时,镜石之旁,不见不散。”众人听了他这句话,却都是一阵寒意自背后冒了出来,就似这镜石之旁必定有鬼一般。

【四、浮生三日】

之后王黑狗和李莲花经过一番讨价还价,决定将郭坤暂时留下,三日之中郭大福等人绝不过问李莲花言行举止,一切静候三日之后、月明之时。

李莲花虽信誓旦旦会有结果,别人却都满腹疑云,王黑狗打定主意若是没有结果,他便将郭坤往上头一送,什么五十多年前的隐案,他一概不知。郭大福唉声叹气,愁眉苦脸,一想起老母妻儿之事便烦恼不已。郭祸却是热血沸腾,跟在李莲花身后亦步亦趋,对他的一言一行都深信不疑。

李莲花先在客房里睡了一觉,一直睡到第二天早上方才起床,三日之期已经过了一日半。郭祸在他房门口转来转去,急得犹如跳蚤,却又不敢破门而入。好不容易李莲花起床,却在房里衣箱里翻衣服翻了半天,挑了两件白衣,比较许久,似是想不出要穿哪件,闭起眼睛摸了一件,慢吞吞穿在身上。客房窗户不关,郭祸那双牛眼在窗外瞪得快要掉下,李莲花终于开门出来了。

他先去了郭大福的书房,这书房自采莲庄修筑以来就有,藏有郭乾和郭大福收集的所有字画古董,郭祸跟在他身后探头探脑,李莲花也不在意。

书房之中数个书柜,最里头一个是郭乾的父亲所有,第二个是郭乾的,第三个才是郭大福的。李莲花把三个书柜一一打开,抽了些字画出来看,有些是账本,有些是行草,偶尔有些是水墨法描绘的采莲庄景致,笔法佳妙,栩栩如生;还有许许多多红莲紫莲、鸳鸯荷下图,以及一些诸如“千树万树莲花开”之类的绝妙好词。认真地看了一阵,他摇头晃脑地捧着一幅行草吟道:“几行归塞尽,念尔何独之……郭大公子,这下面是什么我看不懂了。”

郭祸皱着眉头看着那首“诗”,勉勉强强地念道:“暮箱呼夫……寒……一团一团的……”他本就不识得几个字,实在看不出那行云流水般的行草写的是什么。

李莲花倒也没有笑他,和他一起并头看了许久,兴致盎然地道:“果然是一团一团的,你看这一团像不像鼻子?”

郭祸大笑了几声,突然想起李莲花本该是来查明真相的,不免笑岔了气,“哈哈……哎哟……李先生,还是查案……”

李莲花恋恋不舍地把那卷行草收了起来,细细看这书房,打开窗户。窗外也是莲池,只是莲花疏疏落落,没有客房窗外好看。

他对窗外聚精会神看了半日,郭祸跟着他东张西望,却是什么也没看出来,许久之后只听李莲花喃喃地道:“蚊子太多……”郭祸全然摸不着头脑,李莲花却似已对书房兴致索然,走出书房,他施施然负手欣赏景致,考虑良久,又往镜石那块地方走去。

青天白日之下,这地方花草寂寂,鸟声隐隐,两间大房掩在树下,倒是风景阴凉舒适,浑不似夜间那么阴森可怖。绕着两间杂货房,李莲花又慢吞吞开始踱步,四下无人,唯有郭祸亦步亦趋,李莲花往东他也往东,李莲花往西他也往西。

突然,李莲花在镜石之前停了下来,皱着眉头打量着镜后的那块大石。那块大石黑黝黝如铁石一般,看不出所谓“玉脉”在何处,他伸手在石上摸了摸,“这块石头原是什么模样?”

郭祸苦苦思索,“听姜婆婆说,庄子刚建起来的时候发现这里有玉,但是是不值钱的杂玉,爷觉得有趣,所以就装了面镜子在这里。夜里这个地方月光很亮,十五的时候坐在铜镜下面,镜里映的月光可以照人读书。不过玉在哪里,爹也一直没看出来,姜婆婆说是灰色……一圈一圈的,好像被镜子盖住了。”

李莲花点了点头,似是很满意,敲了敲那块镜石,然后优哉游哉地走到前夜郭坤跳出来的那树丛中,低头一看,地上有厚达尺许的枯枝败叶,头顶大树枝叶繁茂,树下杂草不见光亮,生长甚少。这棵树旁却有成片天生茉莉花丛,如此时节娇白微微,香飘四溢,倒是十分幽雅可人。茉莉花丛后稍高一些的地方长着大片悬挂点点黄白小花的杂草,几棵樟树生长池边,十分青翠。

“郭老夫人去世是什么时候?”李莲花问。

郭祸答道:“约莫七八月,姜婆婆说那时莲花开得正盛。”

李莲花又点点头,满意地从镜石前转开,突地钻进树丛,往林子深处走去。郭祸急忙追上,心里迷惑至极——采莲庄本是建在十里采莲池中的一块水洲之上,从这树丛再往前走,只怕便要走到水里去了。

李莲花钻过五六十丈的密林,早上挑选的那件白衣俨然变成“褴褛”,眼前便是莲池,他似是有些失望,皱着眉头看着水面,不知在想些什么。

郭祸打了个哈欠,莲池里的小鱼受惊,哗啦一声四散逃开,李莲花不知想到了什么,突然扑哧一声笑了出来,随即对着望不见边际的莲池伸了个大大的懒腰,“哈——这其实是个好地方,有莲蓬莲藕,可以钓鱼和青蛙。”

郭祸心不在焉地道:“还有野鸭子。”

“这块地有点高。”李莲花站上林子,再慢步踱下来,“难怪那条路会突然斜下去,把房子建在这里虽然风景甚好,可惜地形不佳。”

郭祸满脸迷惑,随声附和,全然莫名其妙。李莲花却似已经看够,负手悠悠地穿过树林,走回客房。当郭祸以为他有什么惊人之见的时候,他搬了一个木盆,关起门来,只听里面水声阵阵,他洗了个澡,换了身衣服,舒舒服服地爬上床去,手持了本闲书卷着看了起来。

莫非李先生早上就是在散步?郭祸那顽固不化的脑袋终于想到了这种可能,呆呆地看着李莲花,难道其实他并不是在查案?那么郭家老少大小二十余口岂非……就悬在了王黑狗的牢门口?这怎么可以?

三日之期,转瞬即过。

李莲花这日就坐在书房里看书,除了按时出来吃饭,并没有做什么其他的事。郭大福派遣郭祸来试探了几次,李莲花一直都在看一本医书,而且以郭祸那等“练武之人”的眼力,甚至认得出他一直看的都是同一页。

好不容易到了晚间。

月渐西起,日间青翠阴凉的树木,夜里就变得阴森可怖。

王黑狗如期而至,带了十几个衙役。郭大福把仆人遣走,在王黑狗身边赔笑脸。众人躲在一边,郭坤从下午开始就坐在草丛里拔草,一直拔了几个钟头也不厌烦,饭也不吃。

月色渐渐明亮,映照在那铜镜之上,铜镜反射在林前空地上,把月光增强了一些。李莲花备了一桶清水,在郭祸身前绑上那件嫁衣。那桶清水郭祸本以为他要用来洗手还是洗脸,结果他突然哗啦一声把那桶水倒在身上,把全身泼湿,扎起袖角裤脚,便施施然走了出去,面对着那镜石摇头晃脑地开始吟诗,“几行归塞尽,念尔何独之?暮雨相呼失,寒塘欲下迟。渚云低暗度,关月冷相随。未必逢赠缴,孤飞自可疑……”他在镜石之旁来回踱了几步,长吁短叹。

众人面面相觑,郭坤却突然喉头发出荷荷的低沉怪叫,从草丛中拾起一根枯枝对李莲花打去,王黑狗本要大呼“大胆”,转念一想还是忍下,只见李莲花应声倒下,郭坤将他拖进大树之下,怪声怪气地叫:“我让你们飞!飞!你老实告诉我,你和她是不是……哎呀!”他这一声“哎呀”叫得凄厉可怖至极,“妖怪!”

这一声“妖怪”出乎所有人意料之外,只见郭坤目露凶光,抄起枯枝狠狠往李莲花头上砍去,“妖怪!妖怪!”李莲花显然也大出意料之外,睁开了眼睛。郭祸眼见形势不对,大步赶上,“你……”一句话还没喝出,郭坤突然双手抓着李莲花的头往前一拉,尖叫道:“你看,他是个妖怪!他死了、他死了,你永远不能和他飞……”

李莲花被他猛力一拉,脖子疼痛,哎呀一声,郭坤突然放手,呆呆地看着他,似乎对一个“死人”居然还会说话觉得迷惑不解。王黑狗对他叫的几声“妖怪”觉得惊心动魄,此刻连忙下令众衙役将郭坤抓住,“李莲花,你到底搞的什么鬼?”

李莲花爬将起来,似乎对郭坤的反应也觉得大惑不解,“咳咳……王大人,员外郎,郭坤的字是跟谁学的?”

郭大福困惑地道:“跟我爹学的。”

李莲花点了点头,“他和你爹感情如何?”

郭大福皱眉,“爹和叔叔的感情一直很好。”

李莲花叹了口气,“你爹做过的事,他会模仿吗?”

此言一出,用意昭然若揭。郭大福刹那瞪大了眼睛,王黑狗脱口而出,“你是说……”李莲花似乎很无奈地喃喃地道:“我是说……我以为——只是我以为,你们可以不这么想——我以为即使是痴呆,他也不是见谁学谁,他能学的,应当是平日和他最亲、他最熟悉的人。这个人可能平时就教给他一些事,也对他的模仿表达过赞赏。”

王黑狗皱眉,“这……”这可不算认定郭乾就是凶手的理由。

李莲花突然一笑,“姑且不说郭坤模仿的是不是郭乾,我们先从死人身上说起,有骷髅头,一定有死人。但无论是姜婆婆还是员外郎,都没有五十几年前采莲庄曾收留过客人而客人又失踪的印象,如果当年确有其事,就算郭家有意隐瞒,人失踪在采莲庄也必有一场风波,怎可能毫无印象?那就是说,死人他不是采莲庄堂堂正正的客人,至少大部分人不知道他来到采莲庄。”

郭大福点了点头。在五十年前,采莲庄并不盛行留宿贵人雅士,郭乾忙于生意,朋友不多,客人本就很少。

李莲花继续道:“那么,没有人知道他来到采莲庄,这个死人是怎么进来的?”

众人面面相觑。李莲花顿了一顿,微微一笑,“很奇怪吗?”众人不约而同地点头,确是很奇怪。

李莲花笑得很愉快,“那么——李莲花又是怎么进来的?”

郭大福一愣,恍然大悟,“从水道!游进来!”

李莲花点了点头,“不管是摔进潜流还是游泳而来,采莲庄虽然有围墙庄门,有些地方还是临水的,但只要不是乘船,要悄悄进入庄里并不困难。”

王黑狗怒道:“你说来说去说了半天,还不等于放屁,随便哪个小孩都能游进来。”李莲花咳嗽了一声,“不是小孩。”王黑狗哼了一声,“你又知道?”李莲花悠悠地道:“小孩子不会行草,又不会背诗,更不会勾引女人。”

众人啊了一声,双目圆睁。郭大福脱口而出,“勾引?”

李莲花回过身来,看了远在树丛庭院之后的书房一眼,微笑道:“员外郎……那个文才高雅,书房里的书画卷轴想必看得很熟?”

郭大福一怔,张口结舌,“那个……那个只有……只有……”只有贵人的字画他才看得很熟。

李莲花心知肚明,对他露齿一笑,“那一堆杂放的无名字画可是郭老爷生前所有?”

郭大福皱眉,“这个、这个……书房里的字画大都是我娘的。”

李莲花早已想到会把儿子起名叫作“大福”的人必定不是什么斯文之辈,咳嗽一声,继续道:“郭家字画多以莲花为题,无论是青莲白莲红莲紫莲,凡是有莲大凡不会错的,其中有些以采莲庄为题,看得出是女子手笔,大约就是令慈许荷月所作。”

郭大福又点点头,众人听得茫然,或皱眉头,或摇头,或点头,或不动其头,目光呆滞,其意皆是莫名其妙。

李莲花环视一周,微笑道:“贵人雅客的留墨想必是员外郎所收,在这些贵人雅客的字画之前的字画,想必是庄内人自己收藏或书写的,但是其中有几幅字画,和其他不同。郭乾是个药材生意的商人,他写字唯恐不清,多写正楷,教给郭坤的也是正楷。他又不好琴棋诗画,书房里的字画多是郭夫人所为。郭夫人的字是小楷,秀雅纤丽,那么字画之中这幅东西从何而来?是谁所写?”

他从婢女秀凤手里接过一个卷轴,展开来正是“几行归塞尽,念尔何独之?暮雨相呼失,寒塘欲下迟。渚云低暗度,关月冷相随。未必逢赠缴,孤飞自可疑……”那首郭祸称为“一团一团的”崔涂的《孤雁》诗,“首先,这是一幅行草,其次这并非吉祥祝贺之言,也非名人之作,不像郭乾收到的礼物,何况郭乾并非文人,送如此一首偏僻诗歌,他又有何用?这诗里明明在自怨自艾说流离失所,境域冷清惨淡,若不是向人求救,便是自抒情怀。而采莲庄中,当年会将此物收藏起来的人,若不是郭乾,便是郭夫人。”李莲花缓缓地道,“奴仆婢女,想必不会把这种东西藏在主人书房之中。”

“这……”郭大福想辩驳两句,却哑口无言,只得沉默。

李莲花叹了口气,“那么,这幅行草是从哪里来的?是谁写的?是谁向郭夫人求救,还是谁赠与郭夫人的礼物?采莲庄里,当年显然有一个人,接近了郭夫人,他是郭夫人的朋友,能把心事吐露与她知晓。而这个人究竟是谁,怎么进入采莲庄?显然郭乾和庄里奴婢都不知情……”

郭大福终于忍不住脱口而出,“你说我娘和男人通奸?在庄里藏了一个男人?怎么可能?”

李莲花摇头,“不是,不是,当年之事,谁也无法断言,我猜测,这个男人是偶然来到采莲庄,被你娘遇见了,不知出于什么原因,你娘没有告诉你爹,而把他藏了起来。这个人写了这幅行草博取你娘的同情,你娘出身书香门第,或者觉得此人颇有才华,便把行草收了起来。我说他居心不良,勾引你娘,不是因为这幅行草,而是‘月明之时,镜石之旁,嫁衣之身,不见不散’那十六字,那十六字显然也是此人所写,就如这幅书法一样让人辨认不清,以至于郭坤抄错许多。此人写出那十六字,邀约你娘月下相见,请她穿上嫁衣,颇有轻薄之嫌,至少对有夫之妇而言,并不合适。这张字条让你爹看见了,他把字条拿走,带到了杂货屋来……”

王黑狗恍然大悟,“我明白了,郭坤跟在郭乾后面,他看见他从房里拿起一张字条到这里来,他也就跟来了。所以他常常会模仿那张字条,或者把别人放在桌面上的纸卷带到杂货屋来。”

李莲花点头,“郭乾可能从种种蛛丝马迹中发现夫人私下约会男子,又看到字条,心情十分愤怒,于是携带刀具来到此地,将字条贴在镜石之上,躲藏在杂货屋中。那神秘男子如约而来,多半仍是从水里出来,郭乾用木棍将他击倒,在抓住那人的时候不知发现了什么,大呼‘妖怪’……”

众人想起方才郭坤狂呼“妖怪”,都是忍不住毛骨悚然,王黑狗喃喃地道:“他妈的,什么‘妖怪’?他自己才是妖怪……”

李莲花继续道:“而后郭乾将他的人头砍下,正在这时,郭夫人却身穿嫁衣突然而至,郭乾狂怒之下,拿着人头向她追去,大呼‘他已死了,永远不让你们比翼双飞’之类的言语。郭夫人受到极大惊吓,转身奔逃的时候绊到门槛,滚入莲池中溺死。”

郭大福听得心惊肉跳,王黑狗失声道:“如此说来,这门槛并非有意所为?”

李莲花微微一笑,“多半是偶然,若要建造杀人机关,只怕磨把快刀、挖个坑什么的比建两间房屋快得多。”

王黑狗喃喃地不知自语些什么,猛地想起,“那神秘男人头被砍了,身体呢?怎么没人发现,莫非被狗吃了?”

李莲花沉吟了一下,“这个……这个……如若我没有猜错的话,这……”他转身走向镜石,悠悠地道:“郭大公子,你在这块石头上用力砍一刀。”

郭祸点了点头,唰的一声拔刀横砍,刀光如雪,倒把李莲花吓了一跳——这郭大公子为人呆头呆脑,武功却练得纯正。只听叮的一声,郭祸手中刀应声断为两截,那块黑黝黝的大石只掉了块表皮,近乎丝毫无损。

王黑狗和郭大福都是咦了一声,连忙叫人高举火把来看,那被砍落一小片表皮的镜石上露出了灰色,质地细腻光滑,和表皮全然不同,这难道就是所谓的“玉脉”?

“这是一块……玛瑙。”李莲花歉然道,“玛瑙以红色为上品,这是一块灰色的玛瑙,所以不是很值钱的东西,不过……不过玛瑙嘛……”他慢吞吞地道:“玛瑙嘛……听说是地下极深处融化了的岩石喷出来,一层层凝结在石头空洞和缝隙里从外向里长出来的,所以多半……像这么大的玛瑙,也许……大概……可能……中间是空的。”

“空的?”众人失声道,“这块石头里面是空的?”

李莲花连忙摇手,“我只是在猜,玛瑙比钢刀还硬,没有打开以前,怎么知道它到底空还是不空?我只是说可能……大概……也许……”他啰啰嗦嗦地还没说完,郭祸大步走上,双手抓住镜石上镶嵌的那块镜子,哈的一声吐气开声,猛烈摇晃两三下,只听咯啦铜块扭曲之声,他硬生生把那块铜镜从镜石上掰了下来!

“啊——”众人的目光齐齐聚集在镜石之上,随着铜镜剥离,那大石上果然露出一个洞来。镜石有八尺来高,六尺长短,七尺来厚,牢牢扎根土中,谁能料到如此一块黑黝黝的大石腹中居然是空的?非但是空的,在众人灯火映照之下,石腹内光彩闪烁,生满水晶,只是——在犬牙交错的水晶之间,塞着一截截东西,猛地一眼还看不出是什么。

王黑狗撩起官袍命衙役举起火把,他往里一探,大叫一声:“人骨!”郭大福脸色苍白,在夜里瑟瑟发抖。郭祸长吁一口气,“这就是身体。”

王黑狗一迭声命衙役把那些尸骨捡拾出来,与郭坤所拿的那个人头拼在一起,果然是具完整的尸骨。镜石之中除了人骨,还有一柄锈马刀,以及几块腐朽得不成样子的破布。

“咦?”李莲花看着那尸骨,奇道:“这人怎么有六根手指?”

听他一问,众人对着尸骨躲躲闪闪的目光突又集中在人骨之上,过不多时,突有衙役大叫一声:“他、他有两个耳蜗!”

王黑狗仔细一看,果然在头颅两侧各多了一个耳蜗,这人生前岂非有四个耳朵?郭祸突也大叫一声:“这人有……尾巴……”众人又纷纷凝目去看尸骨的屁股,只见在胯骨下面确实生有一截奇异的骨头,莫约三寸长短,的确像条“尾巴”。

李莲花稀奇地看着这具尸骨,“我本来想不通为什么只是看到有人写情书给他老婆,郭乾就要杀人,他的火气和醋劲未免太大,原来……原来……郭乾在夜里突然看到这人长成这副模样,只怕他没有觉得自己在杀人,只怕他以为……以为自己在自卫,杀死了一个怪物。”

郭大福牙齿打战,“这这这……这是什么……妖妖妖妖怪?”

李莲花很同情地看着地上那具尸骨,“你看他手指和脚趾都比常人长些,手指间有骨膜,想必擅长水下功夫。他也不过比常人多了耳朵一副、尾巴一条、手指两只而已,但这副样子想必让他吃了很多苦,让他远离人群,潜藏在别人看不到的地方。采莲庄地处采莲池中心,东西各有数条溪流灌入,布满潜流,也不出产什么特种鱼虾,除了贵人雅客,普通百姓很少深入莲池中心,所以这人来到薛玉镇后,悄悄潜入采莲池,躲在这里。”他跺了跺脚下的土地,“这地方临水,有两间人迹罕至的大房,树木掩映,外面有莲藕香菱,还有鲤鱼青蛙,如果有人躲在这里,不缺食水。但是这地方还有个特点,这人没有想到,以至于他很快被人发现了。”

“什么特点?”郭祸奇道。李莲花指指茉莉花丛背后的大片杂草,“那种黄白小花的杂草,叫作白莲蒿。”众人面面相觑,“白莲蒿?”

李莲花道:“这种杂草花叶气味强烈,有很强的驱虫之效,采莲庄地处淡水之上,蚊虫众多,只有这个地方没有蚊子。白莲蒿喜欢阳光,生长在旱地,采莲庄中只有这个地方因为地势高,不被池水渗透,有一片干旱之地,也只有这个地方长着这种蒿草。所以庄里的人如果讨厌蚊子,想找个阴凉没有蚊子的地方,说不定就会走到这里来的。”

他微微一笑,笑得似乎很和气,“我想那天郭夫人约莫来这里读书吟诗绣花画画什么的,看到了这个人。只是她心地善良,没有把他当成怪物,反而悄悄收留了他,两个人在这里读书写字,她欣赏他的才华,这男人爱上了郭夫人,某日悄悄在她房间留了字条约她相见,结果被郭乾看见……”说着李莲花皱了下眉,“郭乾来到这里,看到这怪人以后大受刺激,杀了他,却又被老婆看见,许荷月被他杀人的模样吓倒,摔在门槛上,滚进莲池。郭乾只当她逃走了,匆匆忙忙将死人分尸,藏进这玛瑙之中,但玛瑙中水晶交错,最后一个人头没能塞入,他又藏在了另外的地方。等他处理好尸体,发现老婆已经淹死莲池里,他当然不能让许荷月的尸体在这里被发现,否则怪人之死很可能随之暴露,便坐上木盆,把许荷月的尸体带到了自己房间窗外,装作在那里溺死的——只是他万万没有想到那天夜里他的所作所为,全部被郭坤看见,还牢牢记住。”李莲花慢吞吞地道,“他遣散仆人,哀悼亡妻,只怕有一大半是为了掩饰镜石中的这具尸体,但是二十几年之后,员外郎的妻室竟然又在莲池中溺死,死后又被放在那房间窗外,死法和许荷月一模一样。郭乾年纪已经老迈,想不到郭坤学他杀人,恐惧之下惊悸而死,也在情理之中。”翠儿死去的那天夜里,李莲花看到的半张鬼脸,其实便是郭坤背着那个人头在他窗外经过的情景。

王黑狗和郭大福面面相觑,呆了半晌,长长吐出一口气。李莲花的一番猜测仅仅是“猜测”,但是郭坤模仿杀人无可置疑,这镜石之中的尸骨,如果不是郭乾所藏,又有谁能在其中藏匿尸体而五十余年不被人发现?凶手是谁,疑问不大。但当年许荷月何以留下这位怪人?两人之间是否真的情投意合?这怪人究竟是谁?是善是恶?郭乾是因情杀人,还是惊吓杀人?如今已无法得知确凿的真相,但听着李莲花的猜测,众人紧握拳头,都不免再次感觉到镜石之旁的飕飕凉意。

当年那由偶然、意外、隐瞒、爱恋和恐惧引发的杀人之事,那份被隐藏了的罪恶,竟能通过奇异的方式,数十年间不断地报复着郭家的子孙……

【五、第四日以后】

采莲庄的命案破了,王黑狗叫师爷洋洋洒洒写了数万字的折子上报大理寺,俨然案件真相都是由王大人他带领衙役埋伏采莲庄三天三夜,从郭坤言行中推断而出,最终发现六指怪人被杀这一隐案。

郭大福受到惊吓,躺倒在床上发了几天高烧。郭祸孝心大发,拿着郭大福平生最喜爱的各种贵人佳作在他床前认字、诵读。郭大福打点精神教导儿子欣赏佳作,这一日正说藏头诗,郭祸突然念到李莲花所写的那首“诗”,“咦?”郭祸呆呆地念道,“郭……十……煞……瓜……”

郭大福怔怔地问:“你说什么?”

郭祸放下那首“诗”,很认真地对郭大福说:“这是一首藏头诗。”

郭大福喃喃地念:“郭……十……煞……瓜……果……是……傻……瓜……”突然倒回床上,又整整发了三日高热。此后郭大福对贵人诗词的兴趣减了大半,药材生意却是越做越有先祖之风了。

以上都是后话,李莲花在采莲庄住了那三日之后,第四日终于回到薛玉镇,去找那栋被他辛辛苦苦以牛车拉到镇上的房子。

他那乌龟壳,多日不见,还真是想念,不知门窗还完好否?

等李莲花找到吉祥纹莲花楼门前,突然发现他那房子干净整洁得出奇,连掉了的那块木板也被人工工整整地雕刻了花纹,补了上去。他考虑了一会儿,整了整衣裳,斯斯文文地走到门前,面带微笑敲了敲门,“主人在家吗?”

门吱呀一声开了,一位灰色衣袍的老和尚当门而立,面容慈和,对李莲花合十,“阿弥陀佛,老衲普慧,已等候李施主多时了。”

李莲花报以文雅稳重的微笑,“普慧大师。”

普慧和尚虽然脸带慈祥微笑,却难掩焦急之色,“李施主医术通神,我寺方丈偶得重病,群医束手,情况危急,能否请李施主到我寺中一行,救我方丈一命?”

李莲花看了焕然一新的莲花楼一眼,叹了口气,“当然……贵寺是?”

普慧和尚深深合十,“普渡寺。”

李莲花脸色微微一变,摸了摸脸颊,苦笑一声,喃喃地道:“普渡寺啊……”

“李施主?”

李莲花抬起头来很温和地一笑,“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只要普慧大师有两头牛,我们即刻起程吧。”

普慧和尚愕然,“两头牛?”

李莲花一本正经地指了指吉祥纹莲花楼,“此地不吉,搬家、搬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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