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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龙王棺

吉祥纹莲花楼 藤萍 30171 2024-02-18 20:28:19

【一、竹林灯】

苍茫青山,放眼望去皆是竹林,在这深秋季节,满山遍野青黄不接,徒见斑点许多,蛛丝不少。

这座山叫作青竹山,山下一条河叫作绿水,这里是从瑞州前往幕阜山的必经之路。

三匹骏马在茂密的竹林小径中缓慢地跋涉。昨天刚下过雨,竹林里潮湿得很,三匹马都很不耐烦地在这狭窄的小路上喷着鼻息,三前进两倒退地走着,刚走了没一小段路,马就不走了。

“大雾……”一位骑在马上的白衣人喃喃地道,“我最讨厌大雾。”这里潮湿至极,依稀很快又要下雨了。

另一匹马上的乃是一位身材高大的青衣人,眉目颇有英气,“此去十里没有人家,若是弃马步行,或可在天黑之前赶到。”

“步行?”那白衣人的白衣在大雾中微湿,略有些贴在身上,显得瘦骨嶙峋,比平时还多了七八分骨感,正是“多愁公子”方多病,闻言干笑一声,“弃马也不是不可以,不过赶到村庄天也黑了,前面还要过河,一样要等明天,我看我们不如先找个地方躲雨,等明天天气好点,要赶路也比较快。”

青衣人是听见了,却不回答,目光只在骑马的第三人身上——其实那人早已下了马,还从竹丛中拔了一把青草,小心翼翼地塞到马嘴里,突然看见青衣人直直地盯着他,本能地在自己全身上下都看了一遍,方才明白青衣人是什么意思,连忙道:“躲雨、躲雨,我没意见。”

这喂马的自然是方多病多年的知交李莲花,青衣人正是梳起头发的展云飞。在绣花人皮一事之后,咸日辇无端绝迹江湖,鱼龙牛马帮却并没有偃旗息鼓,这几日江湖惊传的头等大事是——百川院一百八十八牢第五牢被破,位于幕阜山的地牢里被救出五位魔头。其中一位号称“天外魔星”,据传此人皮肤极黑,两眼如铃,肩宽膀阔,比之常人宽了三寸,高了一尺,只余一口牙齿分外地白。

“天外魔星”于二十余年前横行江湖,杀人无数。此人虽然年纪已大,却依然未死,这番重出江湖不知又要杀人几许。听闻这等怪物逃脱,江湖人心惶惶,对百川院的信任大打折扣。

而方多病三人正是应纪汉佛之邀,前往幕阜山地牢一观情形,看能不能找出一百八十八牢接连被破之事,究竟纰漏出在哪里?这一百八十八牢的地址,天下只有“佛彼白石”四人知道,若非四人之中有鱼龙牛马帮的奸细,为何地牢被破得如此迅速?而过后又找不到半点线索?

堂堂“佛彼白石”纪汉佛相邀,方多病实是春风得意了几日。虽然纪汉佛相邀的信函中将方多病、李莲花和展云飞三人一并邀请,但方大少却以为既然纪大侠将他方公子写在最前面,那显而易见,纪大侠主要邀请的正是区区在下方公子,外加路人一二作陪,原来他已在前辈高人心中有了如此地位而犹不自知,实在是惭愧,惭愧啊,哈哈哈哈……

不过自瑞州前往幕阜山,要翻越山脉二座,横跨河流若干条,且一路荒凉贫瘠,并无什么莲塘鱼塘盛产绝色美女,他的意气风发不免日渐低迷,走到青竹山终于忍无可忍,绝不肯再坚持赶路,今日就算纪汉佛亲身来到,刀架在他脖子上,他也非躲雨不可!

既然李莲花、方多病二人都说要避雨,当下三人牵马往山边走去,只盼山崖之下有洞穴可以避雨。方多病本以为展云飞心里一定不悦,一定恨不得披星戴月日行千里好尽快到达幕阜山,结果展云飞居然似乎并不怎么在意,居然很把他们两人的意见当一回事,居然还很当真地带头牵着马去找躲雨之处了。

青竹山山势平缓,并无悬崖峭壁,远处看着是山崖,走近一看却是斜坡。三人在竹林中转了几圈,放眼望去尽是高低不一、大大小小的青竹,非但不知今夕何夕,又因为大雾迷蒙,也不知东南西北了。

转了三圈之后,三人衣履尽湿。李莲花终于在滑了第三跤之后咳嗽了一声,“那个……我觉得,山洞之类是找不到了,而且……我们好像在……迷路……”

前面走的展云飞也轻咳一声,方多病本能地反驳,“迷路?本少爷从六岁起就从来不迷路,就算是万里大漠也能找到方向……”

此时雾气已浓到十步之外一片迷离,李莲花欣然看着他,“那这里是哪里?”

方多病呛了口气,理直气壮地道:“这里又不是万里大漠。”

“这里只怕距离我们刚才的路有三四里之遥了。”展云飞淡淡地道,“天色已晚,就算找不到避雨之处,大家都是习武之人,就此打坐歇息吧。”他也不在乎地上泥泞杂草,就这么盘膝坐了下去,闭上了眼睛。

李莲花和方多病面面相觑,只见未过多时,展云飞头顶升起蒸蒸白气,他内息运转,发之于肤,那一身青衫方才湿透,现在虽然有细雨浓雾,却在慢慢变干。方多病却只瞪着他屁股下的烂泥,心里显然并没有什么赞美之意。

正在方多病瞪眼之际,李莲花将三匹马拴在一旁的青竹之上,那三匹马低头嚼食青草,倒是意态悠闲。方多病抬头又瞪了李莲花一眼,“你有没有酒?”

“酒?”李莲花拴好了马,正在四下张望,突然被他一问吓了一跳,“我为什么会有酒?”

“这鬼天气,若是有酒,喝上一两口驱寒暖身,岂不美妙?”方多病摇头晃脑,“青山绿水,烟水迷离,何以解忧,唯有杜康……”李莲花叹了口气,“我若是姓曹,说不定就要生气……”方多病正待问他为何姓曹就要生气,突地一顿,对着东边的竹林张望了一下。

“怎么?”李莲花顺他看的地方看去,只见昏暗一片,不知道方多病看的是什么东西。

方多病仍在张望,过了半晌喃喃地道:“我怎么觉得有光……”

“光?”李莲花对着那地方看了半天,突地大雾之中,有黄光微微一闪,宛若火光,“那是什么?”

“不知道,难、难道是……鬼火?”方多病干笑一声,“现在在下雨……”他的意思是现在还在下雨,哪里来的火能在下雨的时候烧起来?

李莲花摇了摇头。大雾浓重,就算是二郎神有第三只眼也看不清那发光的是什么东西,展云飞正在打坐,还是乖乖留在原地的好。

但就在他摇头的时候,方多病身形一晃,已向发光之处悄悄掩去。李莲花瞪大眼睛,看了看方多病的背影,又瞧了瞧依然在打坐的展云飞,还没等他决定留下或是跟上,方多病就又退了回来。

“怎么?”他知情识趣地问。

方多病眉飞色舞,手指火光的方向,“那边有栋房子。”

“房子?”李莲花抬头看了一眼天色,天色虽晚,却还尚未昏暗,喃喃地道:“刚才竟没看见。”

“刚才我们是绕着山坡过来的,那房子在竹林深处,火光就是从窗户出来的,想必里头有人。”方多病心花怒放,有房子就是不必再淋雨,不管这房子里的主人是愿意还是不愿意,他方大少必然是要进去坐一坐,喝喝茶并顺便吃顿饭的了。

“竟有人住在这许多竹子中间,想必不是避世高人,就是文人雅客。”李莲花慢吞吞地把三匹马的缰绳又从竹子上解了下来,“你既然怕冷,那么就……”

他一句话还没说完,方多病勃然大怒,“谁怕冷了?本少爷要不是看在你浑身湿透,拖泥带水阴阳怪气奄奄一息的样子,这种天气就算是日行百里也行的。”

方多病勃然大怒,李莲花只道:“哦……啊……嗯……展云飞尚在调息,你留在这儿为他守卫,我先牵马过去看看。”

“你先去敲个门,让主人煮茶倒酒,准备待客。”方多病心里一乐,“顺便问问可否在家里借住一宿,当然我会付钱。”他堂堂“方氏”少爷,自然绝不会占这等山野村夫的便宜。

李莲花嗯了一声,牵马走了两步,突道:“我听西边不远有水声,或许有条河。”

“河?”方多病皱眉,“什么河?”

“河……么……”李莲花想了半天,正色道:“我记得十几年前,在青竹山下抚眉河边,那个……李相夷和‘无梅子’东方青冢在这里打架……”

他还没说完,方多病蓦地想起,大喜道:“是是是!我怎么忘了?那东方青冢以精通奇门异术出名,尤其爱种花,李相夷和东方青冢为了一枝梅花在这里比武。当年乔姑娘爱梅,四顾门为对付笛飞声路过青竹山,看到东方青冢梅苑中有一棵异种梅树,美不胜收,李相夷便要东方青冢许赠四顾门一枝红梅,且花不得少于一十七朵。因为当时四顾门中上下有女子十七人。东方青冢不允,于是两人在梅苑比武,东方青冢大败,李相夷折得一枝梅远去,之后听说东方青冢败后大怒,一把火将自己梅苑烧了,就此不知所踪。这事虽然算不上什么侠义大事,却是迷倒了许多江湖女子,听说不少人恨不能入四顾门为婢为奴,能得赠一枝红梅,死也甘愿,哈哈哈……”

李莲花看了他一眼,叹了口气,“日后你若有女儿,这等害人不浅的女婿万万要不得。我是说那个梅苑在抚眉河边上,既然河很近……”

方多病大乐,“那本少爷待会儿必要去瞧瞧,说不定那棵引起事端的梅树还没死,说不定还有什么遗迹可看,这事展云飞必然知道。死莲花你快牵马去敲门,等我折了梅花回去让你瞧稀罕。”

李莲花连连点头,“极是极是!”他牵马慢慢走入大雾之中。那三匹马被他一手拉住,居然乖得很,一步一个脚印静静地走去了。

方多病对“相夷神剑”李相夷的种种轶事一向倾慕不已,突然听闻原来当年“寻梅一战”的遗址就在左近,自是兴奋。

【二、杀人的房屋】

大雾迷离。

李莲花全身皆湿,竹林中的泥泞浅浅漫上他的鞋缘,看起来有些潦倒。昏暗迷蒙的光线中,他的脸色微现青白,眉目虽仍文雅,却毫无挺拔之气。

那三匹马老老实实地跟着他。未走多久,一处别院映入眼帘。

那是一处在二楼东面房间亮灯的别院,庭院不大,却修有琉璃碧瓦,雕饰精致,不落俗套,二楼那明亮的暖黄灯火映得院中分外地黑。他咳嗽了一声,老老实实地敲了敲门,“在下寒夜赶路,偶然至此,敢问可否借住一宿?”

门内有老者的声音沙哑地道:“青竹闪寒雾冷雨,在外面待得久了要生病的,我这故居客房不少,也住过几轮的路人了,年轻人请进来吧……咳咳……恕老朽身体有病,不能远迎。”

李莲花推门而入,推门的时候咯的一声微响,却是一只琵琶锁挂在门后。主人倒也风雅,琵琶锁并未锁上,被磨蹭得很光润,月光下铜质闪闪发光,锁上还刻着极细的几个字。屋内摇摇晃晃亮起灯火,一个年纪甚小的少女对外探了个头,“爷爷,外面的是个读书人。”

那少女看似不过十二三岁,李莲花对她微微一笑,她对他吐了吐舌头,神情很是顽皮,“你是谁?打哪儿来的?”

“我姓李,”李莲花很认真地道,“我从东边来,想过抚眉河,到西北去。”

“李大哥,”少女对他招了招手,“外面冷得很,进来吧。”

李莲花欣然点头,“外面的确是冷得很,我一身衣裳都湿了,不知门内可有烤火之处?”说着他忙忙地进屋,屋内果然暖和许多。一位披着袄子的老者拄着拐杖颤巍巍地走了出来,“这个时节最是阴寒,东侧有客房,可供你暂住一宿。”

李莲花指着门外,“过会儿我还有两位朋友前来,可否一起叨扰老丈?”

那老者身材肥胖,脸颊却是枯瘦,有浓浓的病态,咳嗽了几声,“出门在外自有许多不便,既然外面下了雨,那便一起进来吧。”

“如此真是谢过老丈盛情了。”李莲花大喜,忙忙地往老者指给他的房间去,走了两三步,突地回过头来,对着那少女长长地作了个揖,“也谢过妹子盛情。”

那少女一直两眼圆溜溜地看着他,突地见他感恩戴德口称“妹子”,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李莲花连连作揖,这就进了那客房。

进了客房,李莲花点亮油灯。

灯火渐渐明亮,照亮四周。这是间普通的客房,除了一张木床什么都没有,连油灯都是搁在钉在墙上的一块托板上,床上堆着干净的被褥,四下空无一物。

他很爽快地脱了外衣,那外衣湿得都滴出水来,穿着半湿不干的中衣往被子里一钻,就这么合目睡去。

睡不到一盏茶时分,只听大门砰的一声,有人提高声音喊道:“有人在家吗?”

李莲花蒙蒙眬眬地应了一声,糊里糊涂地爬起来去开门。

穿过庭院的时候,屋外的寒风煞是刺骨,醒了醒他的精神。大门一开,门外的却是方多病和展云飞,只见方多病瞪眼看着他,一把抓住他前胸,得意扬扬地道:“本公子早就知道你故意说段故事给我听,非奸即盗,果然展大侠作息一醒就告诉我——当年李相夷和东方青冢比武的地方虽然是在抚眉河边,却是抚眉河的山那边,距离那条河还有十七八里路呢!”他提着李莲花摇晃,“你小子是不是想了个借口想打发我和展大侠到外面那除了竹子还是竹子的荒山野岭去瞎转一整晚,好让你一个人先到这里来探虚实?死莲花,我告诉你,本公子一向有福同享有难同当,想甩下我没门!”

李莲花正色道:“此言差矣,想当年李相夷和东方青冢在何处比武,只怕李大侠那时日理万机连他自己都记不清,我知之不详自是理所应当。何况此处老丈乐善好施,凡有外人借宿一概应允,连客房都早已备好,我又为何要让你们二人在荒山野岭像那……个一样乱窜……”

方多病大怒,“那个?哪个?你给本公子说清楚你心里想的是哪个?”

李莲花咳嗽一声,“那个红拂夜奔李靖……”

方多病的声音顿时拔高,“红拂?”

李莲花道:“嘘,那是风雅,风雅……你莫大声嚷嚷,吵醒了老丈将你赶出门去。”

方多病一口气没消,仍旧怪腔怪调地道:“老丈?本公子在门外站了半晌,也没看到个鬼影出来,这既然是他家,为什么你来开门?”

李莲花道:“这个么……荒山野岭,一个不良于行的老丈和一个十二三岁的娃儿一起住在大山之中,准备了七八间客房,专门在夜深人静的时候供人借宿,这等高风亮节自与常人不同,所以你敲门他不开也是理所应当、顺其自然的事。”

方多病被他气到的一口气还没消,听他这一段脑筋转了几转,哭笑不得。

展云飞淡淡插了一句,“此地必有不妥,小心为妙。”

屋里却还是一片寂静,刚才那老者和少女并未出现,灯已熄灭,悄然无声。

“喂喂……死莲花,不但人不出来,连点声音都没有,不但没有声音,连气息都没有,你方才当真见了人吗?”静听了一会儿,方多病诧异道:“这里面连个人声都没有,真的有老丈?”

“当然有。”李莲花一本正经地道,“不但有老丈,还有好几个老丈。”

“好、好几个老丈?”方多病顿时忘了刚才李莲花硬生生把他比作“红拂”,“在哪里?”

李莲花指了指方才那“老丈”出来的地方,“那里,”随后又指了指那少女回去的地方,“那里。”

展云飞放慢了呼吸,手按剑柄,静静地向那两个房间靠近。

李莲花叹了口气,“左边屋里有两个死人,右边屋里也有两个死人。”

方多病凝重了脸色,一晃身就要往房中闯去,李莲花一抬手,“且慢,有毒。”

“毒?”方多病大奇,“你怎知有四个死人,又怎知有毒?”

“我什么也不知道,”李莲花苦笑,“我只知道这地方显而易见的不妥,但若是个陷阱,未免也太过明显,寻常佝偻的老者和年幼孩童如何能在这荒山野岭长期独自生活?这里既无菜地又无鱼池,距离乡镇有数十里之遥,就算家里有个宝库不缺银子,难道他们能经常背着数百斤的大米跋涉数十里地?更不必说会对深夜前来的陌生人如此欢迎,唯一的解释就是——他们很欢迎人住进这屋子,不论是谁。”

“然后?”展云飞果然从不废话,简单直接地问。

“然后——然后我就住了进来,但没有发现什么古怪,在左右房间里还有第三和第四人微弱的呼吸声。”李莲花叹了口气,“但我躺下不到一盏茶时间,左右两侧四个人的气息突然断了——这么短的时间,不发出任何声音,也没有人出入,四个大活人突然气息全无——而能如此杀人于无形的,十有八九,就是剧毒。”

“胡说八道!你说这几个大活人住在自己家里,半夜突然被自己毒死了,却没毒死你这个客人,根本不合情理,何况你什么都没看见,只是瞎猜一通……”方多病连连摇头,“不通,不通,既然他们欢迎你,又没有害你,却怎么会害死自己?”

“也许……大概……他们不是这屋子真正的主人。”李莲花正色道,“这屋子太过干净,平时必有人仔细打理,门口挂着琵琶阴阳文字锁,主人多半喜欢机关……说不定精通机关……如果我遇见的那两人只是被困在屋内无法出去,突然遇见了有个自投罗网的路人要进屋,自然是要拼命挽留的。”

“困在屋内?”方多病奇道,“这屋子里什么也没有,也能困住大活人?本公子想走就能走……”

展云飞打断他,“刚才那两人,已经死了。”

方多病吓了一跳。展云飞剑鞘一推,左边的房门缓缓打开,只见一个佝偻老者坐在椅上,两眼茫然望着屋梁,却已是气绝多时了。

方多病立刻倒抽了一口凉气。屋内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异常,唯一与众不同的……是这屋里除了椅上的老者,还有另外一具尸体……

一具须发斑白、穿着粗布衣裳、赤着双脚、一看就知道是寻常村民的尸体,赫然又是一个“老丈”。

这具尸体靠墙而坐,显然和死在椅上这位衣着不俗的老者不是一路。

莫非——这也是被困在这屋里的路人之一?

三人面面相觑,饶是都已惯走江湖的熟客,却也是相顾骇然。

屋里并没有什么古怪气味,仿佛那一盏茶之前还活生生的老者只是睡了,一切都安静得不可思议。展云飞屏住呼吸,以剑鞘再度推开另一间的房门。那门内也有两人,一个是年约三旬的美貌妇人,另一个便是那貌似天真的孩童,只不过这也是两具尸体,毫无半点气息。

方多病呆了,这一瞬间这屋里所有的门窗都似阴森可怖起来,“这、这莫非有鬼?”

展云飞却摇了摇头。他凝视着那小小少女的死状——她就匍匐在地上,头向着东南。他的剑鞘再度一推,那房门旁一个橱子倏然被他横移二尺,露出墙上一片细小的黑点。

“气孔……”方多病喃喃地道,“莫非竟是通过这气孔放出毒气,瞬间杀了二人?天……这莫非是一个机关屋?”

三人环目四顾。这干净空荡的庭院却似比三人所遇的任何敌人都深不可测。

李莲花退了一步,慢慢地道:“或许应当试一下能否就此退出……”

方多病连连点头,突又摇头,想了想又点头。

李莲花一句话说了一半,飘身而退,人到院门口就落了下来。

展云飞沉声问道:“如何?”

“毒雾。”李莲花亮起火折子,转过身,面对着门外的冷雨大雾,喃喃地道:“原来他们将自己关在屋子里的原因,是因为大雾……”火折子光芒之下,只见方才那浓郁的大雾渐渐变了颜色,苍白之中微带蓝绿,竟是说不出的诡异。

“毒雾?”方多病和展云飞都变了颜色。他们在大雾中行走良久,却并未察觉雾中有毒,“这雾中有毒?”

李莲花对着大雾凝视半晌,突地探手取出一块方巾,扬手掷入不远处迷离的大雾中。过了一会儿,他挥袖掩面,蹿入雾中将方巾拾了回来,只见白色方巾已经湿透,就在这短短片刻之间,方巾上已见了三四个微小的空洞,竟是腐蚀所致。

方多病汗毛直立。这雾气要是吸入肺中,不是刹那间五脏六腑都给穿了十七八个小孔出来?

“这毒雾如此之毒,刚才我们也吸入不少,怎么没事?”

“想必就在这左近有什么剧毒之物能溶于水汽,”李莲花喃喃地道,“只有大雾浓郁到一定程度,毒物方能进入雾中,我们走了好运,竟能平安无事走到这里。”

展云飞突道:“只消能在这里度过一夜,天亮之后水汽减少,我们就能出去。”

李莲花点了点头,又叹了口气。

方多病忍不住道:“这屋里的死人也是这么想,那毒雾还没进来,自己倒是一命呜呼。这屋子比外面的毒雾也好不到哪去……”

“此地此屋,全是为杀人所建!”展云飞淡淡地道,“这屋主人的癖好恶毒得很。”

“不错,根本不在乎杀的是谁,好像只要有人死在这里面他就开心得很。”方多病咬牙切齿,“世上怎会有这等莫名其妙的杀人魔?老子行走江湖这么久,从来也没听说过还有这种鬼地方!”

“有!”展云飞却道,“有这种地方。”

“什么地方?”方多病瞪眼,“本公子怎么从来没听说过。”

展云飞道:“囫囵屋。”

囫囵屋,为昔日金鸾盟第一机关师阿蛮萨所制,据说其中共有一百九十九道机关,被关入其中的人从无一个生还,死状或有中毒,或刀砍,或火烧,或针刺,或腰斩,或油炸……应有尽有,只有人想象不到,没有囫囵屋做不到的杀人之法。

但据说囫囵屋金碧辉煌,乃是一处镶有黄金珠宝的楼房,充满异域风情,绝非这么一处平淡无奇的庭院。并且,囫囵屋一直放在金鸾盟总坛,在十一年前早已毁于李相夷与肖紫衿联手的一剑,自然不会突然重现在此。

方多病从未听过囫囵屋的大名,等展云飞三言两语将这事讲了一遍,他既恨为何自己不是出道在十一年前,又恨展云飞语焉不详,更恨不得把展云飞脑子里装的许多故事挖了出来装进自己脑子里替他再讲过一遍方才舒服。

“故事可以再讲,但再不进屋去,外面的雾就要过来了。”李莲花连连叹气,“快走,快走。”

方多病一下蹿入屋里。三人在厅堂中站了片刻,不约而同地挤入方才李莲花睡过的那间客房。

李莲花想了想,又出来关上大门,再关上客房的门,仿佛如此就能抵挡那无形无迹的毒雾一般。展云飞和方多病看他瞎忙,展云飞立刻撕下几块被褥将门缝窗缝牢牢堵住,方多病却道屋里有无声无息的杀人剧毒,这般封起来说不定死得更快。

这屋子不大,三个大男人挤在一处,连个坐的地方都没有,李莲花想了想,又动手去拆床。

方多病只怕床后也有什么会吐毒气的气孔,连忙和他一起动手。

展云飞拔出佩剑,“二位闪开。”

李莲花拖着方多病立刻逃到墙角,只见剑光暴涨缭绕,一声脆响,那木床已成了一堆大小均匀的碎渣。

李莲花赞道:“好剑法。”

方多病哼了一声,显然不觉这劈柴剑法有何了不起,是死莲花自己武功差劲至极大惊小怪。

床碎之后露出墙壁,这墙壁上却没有气孔。展云飞并不放松警惕,持剑在屋里各处敲打,却并没有敲出什么新鲜花样出来,这仿佛便是一间极普通的房间。

难道这一夜竟能如此简单地对付过去?展云飞在看墙,方多病却一直盯着那被劈成一堆的木床,这屋里除了那堆木床之外本也没啥好看的,突然他大叫一声:“蚂、蚂蚁!”

展云飞蓦地回头,只见从那破碎的木头之中慢慢爬出许多黑点,赫然正是一只只蚂蚁。原来这木床的木材中空,中间便是蚁巢,展云飞劈碎木床,这些蚂蚁受到惊扰便爬了出来。

这绝不是一窝普通的蚂蚁,这些蚂蚁都有半个指甲大小,比寻常蚂蚁大了不下十倍,两对螯却是橙红色,黑红相应,看起来触目惊心。方多病目瞪口呆地看着那些源源不断爬出来的蚂蚁,想象这些东西一旦爬到自己身上的样子,顿时不寒而栗。

这许多蚂蚁突然爬了出来,虽然三人都是江湖高人,但拍蚂蚁这等事和武艺高低却没多大关系,武艺高也是这么一巴掌拍死,武艺低也是这么一巴掌拍死。只见三人不约而同开始动手杀蚂蚁,一开始方多病还“芙蓉九切掌”、“凌波十八拍”什么的招呼来招呼去,猛见李莲花一巴掌两三只拍得也不慢,顿时醒悟,开始左右开弓噼里啪啦杀。

那木床毕竟不大,设计这蚂蚁机关的主人显然并没有想到这么小小一间客房会钻进三个人,一个时辰不到,那蚂蚁已被三人杀得七七八八,便是剩下几只命大的也不足为患了。方多病擦了擦头上的汗,呼出一口气,他妈的杀蚂蚁比杀人还累。他抬起头来,却见展云飞和李莲花脸色都不算释然,“怎么?被咬伤了吗?”

展云飞淡淡看了李莲花一眼,“你看如何?”

李莲花叹了口气,“你听。”

蚂蚁之灾刚刚过去,只听咚的一声闷响,不知是什么东西重重踩了下地面,墙壁竟微微摇晃起来。方多病瞠目结舌,只听那沉闷的咚咚之声由远而近,有个沉重的东西从后院慢慢爬来,听那脚步声显然不是人,却不知是什么东西,要命的是这东西竟然没有气息之声!

不是人,不是动物!

难道是——

砰然一声巨响,屋里三人猛地贴墙而立,一面墙轰然倒塌,一个似人非人、似兽非兽的怪头撞塌一面墙壁,穿了进来,随即寒芒一闪,自那辨认不清的东西身上骤然伸出六支刀不像刀、剑不像剑的东西,只听笃笃笃笃笃笃一连六声,六支锋刃一起入墙,李莲花展云飞都跃身而起,方多病着地一滚,侥幸没有受伤。

门外灯火一闪,那撞破墙壁的东西非人非兽,竟是一个巨大而古怪的铁笼,它倒不是自己走过来的,却是一直支在后院假山之上,这屋内木床破碎之后,不知和这假山上的铁笼有何牵连,铁笼自斜坡上滚落。这东西沉重异常,这墙壁又异常地薄,莫怪一撞就穿,铁笼中显然装有不少机关暗器,一撞之后先射出六支长锋,三人猝不及防,狼狈躲闪,上跃的两人尚未落地,铁笼中嗡的一声射出数十点寒芒,展云飞半空拔剑,但听叮当一阵乱响,这数十点寒芒被他一一拨落。

方多病滚到铁笼之旁,拔出玉笛,对铁笼重重一击,铮的一声脆响,那铁笼竟分毫不损,显然是一件异物。

方多病一击之后,心知不妙,立刻着地再度一滚,那铁笼受他一敲,哗的一声铁皮四散激射,露出第二层外壳,却是一层犹如狼牙一般的锋芒锯齿。那被激射的铁皮亦是锋锐异常,自方多病头顶掠过,当的一声射入墙壁,入墙二寸有余。方多病心里大叫乖乖得不得了,还没来得及庆幸自己逃过一劫,突然腿上一痛,他翻身坐起,呆了一呆,按住小腿。

李莲花和展云飞同时回头,但见方多病着地一滚,滚过方才被展云飞拨落的黑色暗器,腿上顿时鲜血长流。展云飞即刻赶到他身边,剑尖一刮,把那暗器挑出,脸色有些变了,“别说话,有毒!”

就在这一瞬间,方多病的腿已然麻了,他心里凉了半截。行走江湖这几年,他不算当真历过什么大险,却难道这一次……

“背——”李莲花的声音蓦地响起,展云飞一个念头闪过,自己尚未明白,前胸一痛,一物穿胸而出,他低头看着自胸前穿出的长箭,口中微微一甜,回头看向李莲花,“外面……”

方多病亲眼看见展云飞就在他身边咫尺被一箭穿胸,一时竟是呆住,只以为是做梦。就在他呆住一瞬,李莲花急闪而来,叮的一声脆响,他不知什么东西斩断穿墙射入展云飞背后的箭身,将展云飞平托到他方才站的一角。展云飞还待再说,李莲花凝视着他,微微一笑,摇了摇头,比了个噤声的姿势。

展云飞当下闭嘴,李莲花拔出断箭,点他四处穴道,就让他平躺在地上。展云飞见他做唇形:“不要动”,于是点了点头,心里渐渐开始明白——这庭院之中确实没有活人,但却有人在院外隐藏行迹,跟踪声音以强弓射箭伤人。

古怪的铁笼,神秘的弓手,四个死尸,弥漫的毒雾。

这庭院之中,今夜究竟在发生什么。

是有意设伏,或是无意巧合?

他们是陷入了一个针对“佛彼白石”的陷阱,或只是在错误的时间踏入了一场别人的游戏?

方多病已全身麻痹,动弹不得,脑子似也僵了,只一动不动地瞪视着面前的那个狼牙似的铁笼。李莲花静静地站在屋中,展云飞重伤倒地。

就在此时,淡蓝的毒雾自墙面的破损之处,缓缓地飘了进来。

【三、打洞】

便在这个时候,李莲花的手伸了过来,捂住方多病的眼睛,随即方多病背后要穴一麻,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方多病人事不知,展云飞重伤倒地,李莲花看了那毒雾两眼,突地扒下方多病的外衣,小心翼翼地绕过那已然静止的怪异铁笼,以木床的碎屑为钉,钉在墙壁那个大洞上。转过身来,那铁笼就在他身后不到一尺之处,这东西虽非活人,却是触之见血。展云飞并未昏迷,胸前一箭虽然贯穿肺叶,但李莲花点穴之力平和,促使积血外流,并未淤积肺内,伤情并不致命。在这个时候,要他拔剑而起,和人动手拼上一命,他依然可以发挥八成功力,但李莲花要他躺下,他便躺下。

他在少年时便很敬这个人,十几年后,即使这个人不再少年,但在展云飞眼里,他并没有变。

所以他听话,以这个人的意旨为意旨是一种本能。

在展云飞想到“以这个人的意旨为意旨是一种本能”的时候,李莲花却瞪着那四面獠牙的怪物发愁。这东西显然还藏有无数机关,只需稍微震动或碰触就会激发,好大的一块烫手山芋,长满了刺无处下嘴,何况这东西的样子长得实在像个带刺的椅子,让他多看两眼便忍不住想笑。

怎么办?

屋外的毒雾慢慢浸湿方多病那件长袍,不过“方氏”所购的衣裳质地精良,加上方大少闯祸成性,家里为他添置的衣裳在寻常绸缎中夹杂了少许金丝,令衣裳更为坚韧,可略挡兵器一击。正是如此,这件衣服在毒雾之中并没有即刻腐蚀,而是慢慢湿透,屋外的水汽沿着长袍缓缓滑落,凝成一滴滴的毒水,在地上积成了水洼,居然没有侵入屋内。

李莲花想了很久,突然趴在地上听了听,又摸了摸屋里的地面。这屋地上铺的是寻常的地砖,他转身在方多病身上摸索了一阵,突然摸出一柄剑来。此剑名为“尔雅”,方多病持它横行江湖久矣,后来嫌长剑俗了,去换了把玉笛。李莲花想方设法叫他吹一曲来听听,方多病却不肯。

这一次纪汉佛信函相邀,四顾门当年以剑闻名,现在的门主肖紫衿也以剑霸天下,他也就偷偷摸摸地又把尔雅带了出来。

尔雅此剑为“方氏”重金专门为方多病打造,剑型单薄轻巧,剑柄镶以明珠白玉,华丽非常,和方多病的气质十分相融。李莲花轻轻拔出尔雅,不发出丝毫声息,随即极轻极轻地在地上划了一剑。

剑入寸许,毫不费力。展云飞面上露出惊讶之色,此剑之利不在任何传闻中的名剑之下,却寂寂无名。李莲花在地上划了个二尺来长二尺来宽的方框,尔雅入地二尺有余——这是柄难得的宝剑,他却当作锯子来用。将地砖锯开之后,他将方多病抱了过来,放在展云飞身旁,尔雅一扬,往一侧墙上射去,随即手掌按在那被他切画出来的方框上。

叮的一声剑入数寸,随之笃的一声箭鸣,院外那人果然还等着声音,一支长箭几乎不差分毫射入尔雅贯入的墙壁。墙壁微微一震,地面也轻轻一抖,地上那铁笼砰的一声再度射出数十点黑芒。

李莲花手掌已然按在地砖上,这切下的地砖少说也数十将百斤,却见他以粘劲一挥掌,将地上那一大块地砖硬生生抬了起来,地下露出一个大坑。铁笼射出黑芒,再度往前滚动,只听轰的一声,那东西蓦地掉进李莲花硬生生挖开的坑里,叮咚乒乓一阵乱响,突地声音渐消渐远,却不见暗器射出。

李莲花掌运粘劲横起那一大块地砖和黄土,正好挡住铁笼第一轮黑芒暗器。此时院外那弓手显然也听屋内情况不对,笃笃笃一连三响,三支长箭贯墙而入,弓弦声不绝于耳,他显然已不再听声发箭,而是不管人在何处,是死是活,他都要乱箭将这屋里的东西射成刺猬。

二尺长二尺宽的泥板挡不住屋外劲道惊人的长箭,李莲花匆匆探头一看——方才被他翻起的地方露出一个大洞——难怪那铁笼一掉下去不见踪影。此时要命的长箭在前,顾不得地下是什么玩意,他抓起方多病,当先从大洞里跳了下去。

展云飞按住胸口伤处,随即跳下,地下并不太深,下跃丈许之后,后腰有人轻轻一托,一股热气自后腰流转全身,展云飞落地站稳,“不必如此。”

助他落地的是李莲花,这房间下的大洞却是个天然洞穴,自头顶的破口所露的微光看来,四面潮湿,左右各有几条通道,自己站立的这条似乎乃是主干,笔直向下。方才跌落的那古怪铁笼正是沿着向下的通道一路滚了下去,在沿途四壁钉满了黑芒暗器。

“这是……”展云飞皱眉,“溶洞?”

但凡山奇水秀,多生溶洞,青竹山山虽不奇,水也不秀,但马马虎虎也是有山有水,因此山里有个溶洞也并不怎么稀奇。李莲花叹了口气,“嗯,溶洞,溶洞不要命,要命的是这是个有宝藏的溶洞……”

“宝藏?”展云飞奇道,“什么宝藏?”

李莲花在方多病身上按来按去,不知是在助他逼毒,还是在摸索他身上是否还有什么救命的法宝,“展大侠。”

展云飞极快地道:“展云飞。”

李莲花对他露齿一笑,“你不觉得……外面那些要射死我们的箭有点……不可理喻……仿佛只因我们踏入屋中却没有死,他气得发疯非射死我们不可……”

展云飞颔首,“不错,并且那些箭不是人力所发,也是出于机关。”

李莲花连连点头,“不错,即便是弓上高人,也不可能以这等强劲的内力连发十来箭,箭箭相同。这箭穿墙之后犹能伤人,若是人力所发,抵得上二三十年苦练。”

展云飞突然笑了笑,“这箭若是人射的,我就已经死了。”

李莲花又连连点头,“所以,外面有个人,他手上持有能射出长箭的厉害机关,他不惧毒雾,他意图杀人但他又不敢进来,为什么?”

展云飞淡淡地道:“自然是他不能进来。”

“不错,在我们杀蚂蚁的时候,铁笼射暗器的时候,因为声音太杂,他无法射箭,这说明这人听力不好,”李莲花正色道,“若非受了重伤,便是不会武功。”

展云飞笑了,“他也许不会武功,但他精通机关。”

李莲花也笑了,“不错,他不怕毒雾,他精通机关,他知道从哪个角度射箭箭能穿墙,死在这屋里的四个人却既怕毒雾,又不通机关,所以……”

“所以很可能屋外的那个,才是真正的屋主。”展云飞苦笑,“如果外面的是屋主,那么他为什么在外面?”

“那问题自然是出在四个死人身上,”李莲花又叹了口气,“而我们不幸成了那四个死人的同伙……”

两人面面相觑。过了半晌,展云飞问:“这和宝藏有什么关系?”

“那四个死人死在两个屋里,既不像同道,也不像同门。”李莲花道,“感情看起来很差,能让一些不同道的人聚集在一起的事有几件:一是开会,二是寻仇,三是寻欢作乐,四是宝藏……”他东张西望了一下,苦笑道:“你觉得像哪个?”

展云飞哑口无言,喉头动了一下,“这……”

“这件事的蹊跷之处还有很多,”李莲花突地道,“这整件事……”他的声音戛然而止,在左边通道之中突然露出了一张脸。

那是一张苍白的脸,脸颊消瘦得只剩个骷髅的轮廓,眼圈黑得惊人,见到有人站在溶洞中,尖叫一声,扑了过来。李莲花见他扑得踉跄,还打不定主意是要阻要扶,却见那人摔在方多病身前,定睛一看,却又惨叫一声,踉踉跄跄地奔了回去。

展云飞一怔,李莲花喃喃地道:“我早就说你这副骨瘦如柴的样子迟早要吓到人,这人原本要出来吃人,竟被你吓跑……”

“老子倒也想要吓跑,只是跑不动而已。”地上“昏迷不醒”的方多病突然有气无力地道,“这是什么鬼地方?”

李莲花弯下腰来温柔地看着他,“这是个鬼窟。”

方多病躺在地上,一点站起来的意思都没有,“我怎么到了这里?”

李莲花指了指头顶,“我在地上挖了个坑,坑里突然有个洞,于是我们都跳了下来。”

方多病咳嗽了两声,“他奶奶的,为什么你每次在地上打洞,洞里都会有些别的……”他终于坐了起来,在自己身上摸了几下,身上的麻痹却已好了大半。他仔细一看,腿上的伤口流出一大堆黑血,不知是谁助他运功逼毒,将体内的毒血逼出了一大半,自己运功一调,内息居然没有大损,心下一乐,能助人逼毒而不损真元,这等功力自是非展云飞莫属了。没想到这位大侠自己中箭受伤,还有这等功力,不愧是当年能与李相夷动手的人啊。在身上摸了好一会儿,确认四肢俱在,皮肤完整,方大公子终于摇摇晃晃站了起来,“现在是要怎的?”

“这里是个溶洞,洞里许多岔路,在其他岔道里有人。”展云飞说话简单干练,“这里有古怪。”

方多病听得莫名其妙,“什么和什么?”

李莲花慢吞吞地道:“那座充满机关的屋子,还有杀人的毒雾,就盖在这个溶洞顶上。我猜这溶洞里或许有什么宝物,引了很多人来这里寻宝,上面那屋子的主人只怕误以为我们也是……”

方多病脱口接话,“来寻宝的?他奶奶的,老子家里金山银山宝石山堆得像猪窝,谁稀罕什么宝了,杀人也不先问问行情,真他妈的莫名其妙!”

“这底下恐怕有不少人。”李莲花正在听声,几条通道中都传来人声,遥远而复杂,“问题……问题恐怕不仅仅是宝藏。”

展云飞胸口流血过多,有些目眩,微微一晃,方多病连忙扶住他,他自己却是个跛子,两个人都踉跄了几步。

李莲花左顾右盼,喃喃地道:“我看……我看我们最大的问题是要先找个地方躺躺,可惜这下面都是饿鬼,若是有些食水,下面也不算太坏,这边……”他一只手扶住展云飞,一只手托住方多病,三人一起慢慢地在通道中走动起来。

地下溶洞四通八达,要走出条出路来很难,但要钻得更深却很容易,三个人转了几个圈,就找到了个不大不小的洞穴,艰难地躲了进去。

四面八方的通道里有不少人,不知道为了什么聚集在这里,其中有一些似乎已经饿疯了,还有个神秘古怪的机关客就在头顶上等着杀人。不管这一切是为了什么,先养好自己的伤才是上上之策。

这是个约莫可以容得下五个人的洞穴,展云飞胸口有伤,一坐下就闭目养神,不再说话;方多病却开始怀念起他家英翠楼、雪玉舫、洪江一枝春茶楼等等酒楼里妙不可言的菜肴,忍不住自那只蜜汁松鸡说到芙蓉香雪汤再说到烧烤孔雀腿、油炸小蜻蜓,李莲花本来很有耐心地听着,听到最后终于忍不住叹了口气,“我很想说饿了,但实在又不饿了。”

“你肚子饿的时候连昆仑山上的蚯蚓都吃,这下还怕起蜻蜓来了?”方多病嗤之以鼻,“当老子不知道前年你去昆仑山迷路,那白茫茫的满山是雪,除了几只蚯蚓啥也没,你不吃得可欢了?”

李莲花正色道:“那叫作‘冬虫夏草’……”他看了方多病腿上的伤口一眼,“走得动吗?”

方多病腿上仍然乏力,但既然李莲花问了,他单脚跳也要蹦得比他快,立刻道:“走得动走得动!如何?”

李莲花指了指展云飞,“展大侠外伤很重,这底下不太安全,你既然走得动,去给他弄点水回来。”

方多病张口结舌,指着自己的鼻子,“我?就我一个人去?”

李莲花道:“外面饿坏的疯子见了你就跑,自然是你去。”

方多病瞪眼道:“那你呢?”

李莲花一本正经地道:“我自然是坐在这里休息。”方多病目瞪口呆,只听他又道:“快去快回,展大侠失血太多,定要喝水。”

方多病被他用“展大侠”的大帽子扣了两次,恨恨地瞪了他两眼,摇摇晃晃地走了出去。

方多病离开不久,李莲花伸指往展云飞胸前点去,展云飞双目一睁,一把抓住他的手,淡淡地道:“不需如此。”

李莲花柔声道:“别逞强,年纪也是不轻了,你又还没娶老婆,自己该多照顾自己些。”他仍是在展云飞胸口点了几指,“扬州慢”的内劲透入气脉。展云飞失血虽多,元气不散,胸前背后的伤口均在收口。

展云飞松开手,脸上也不见什么感激之色。过了半晌,他道:“你的功力……”

李莲花微笑,“现在你若要爬起来和我比武,我自是非输不可。”

展云飞摇了摇头。他从不是多话的人,这次却有些执着,一字字地问:“可是当年在东海所受的伤?”

李莲花道:“也不全是。”

展云飞未再问下去,吐出一口气。他伸手去摸剑柄,一摸却摸了个空。

就在这时,不远处微微一响,两人即刻安静下来,只听隐约的铁器拖地之声缓缓而过,随即轱辘声响,又似有车轮经过。声响来自不远处的另外一条通道,那拖地的铁器声很轻,等声音过去,展云飞压低声音,“铁链。”

李莲花颔首。不错,那铁器拖地之声正是几条铁链,在这古怪的溶洞之中,是谁身戴铁链而过?

铁链声过去,洞口白影一闪,只穿着中衣、越发显得骨瘦如柴的方多病抱了个直口宝珠顶的瓷罐回来,竟是平安无事。李莲花忙忙地去看那瓷罐。瓷罐里确实是一罐清水,展云飞失血多了也确是口渴,也不客气,就着瓷罐喝了起来。方多病惭惭地一边看着。

李莲花看了他一眼,叹了口气,“你从哪里摸来的死人罐子?”

他的话一说出口,展云飞似乎呛了口气,却依旧喝水。方多病干笑道:“你怎么知道?”

李莲花敲了敲那瓷罐,“这东西叫将军罐,专门用来放骨灰,这地下难道是个墓?”

方多病耸耸肩,指了指外面,“我沿着来路走,一路上没见到半个人,一直走到你打洞下来的地方。我想那铁笼怪暗器厉害,它滚下去的地方大概不会再有活人,就沿着铁笼怪滚下去的路走。”

李莲花欣然道:“你果然是越来越聪明了。”

方多病得意扬扬,摸了块石头坐下,跷起二郎腿,“然后走到底就有个湖,我四处摸不到装水的东西,突然看见湖边上堆满了这玩意,就抓了一个倒空了装水回来。”

李莲花怔了怔,“湖边上堆满了这玩意?”

方多病点头,“堆得像堵墙一样。”

展云飞不再喝水,沉声问:“罐里当真有骨骸?”

方多病被他的语气吓了一跳,“死人罐里当然有骨骸,老子也不是故意用这个给你装水回来,那骨骸被老子抖进水里,罐子也洗干净了……”

李莲花皱起眉头,“这地下如果放了许多骨灰罐子,或许……或许这里真是个墓。”

方多病抓了抓头皮,“墓?可是下面全是水啊,有人在水坑里修墓的吗?”

李莲花喃喃地道:“天知道,但这可是个不但有许多死人,还钻进来许多活人的地方……”他突地往地上一躺,“天色已晚,还是先睡一觉。”

方多病心里一乐,大咧咧也躺下,“老子今天真是累了。”

展云飞闭目打坐,以他们在竹林中迷路的时间计算,此时已近二更,的确是晚了。

不管溶洞中究竟是宝藏或墓穴,一切疑问都可等明日再说。

但李莲花和方多病睡得着,展云飞却不敢睡。

剑不在手,方才那奇怪的铁链之声让他有些紧绷。在蕲家住得久了,再过上危机四伏的日子,他竟有些不适应。

这一夜过得出奇地安静,寂然无声,仿佛溶洞里这一块角落全然被人遗弃。展云飞不敢睡,但“扬州慢”的真力点在身上,前胸背后暖洋洋的,很是舒服,坐着坐着不知何时蒙眬睡去。当他醒来的时候,李莲花和方多病还在睡,他突地有些苦笑。身在险境,竟有人能睡得如此舒服,倒是了不起。

又过了好一会儿,方多病打了个大哈欠,懒洋洋地起身,闭着眼睛四处摸索了一阵,没找到衣裳,茫然睁大眼睛,过了一会儿才想起自己那外衣从昨天醒来就不见了。李莲花被他无端摸了两下,也茫然坐了起来,呆呆地看了方多病好一会儿,眨眨眼睛,眼里全是迷茫。

“干什么?”方多病喃喃地问,“我的衣服呢?”

李莲花本能地摇摇头,“你的衣服不见了,我怎会知道……”突然想起他那件价值千金的衣服的确是被自己拿去当门帘,顿时噎住。

方多病一见他脸上的表情,立刻怒道:“本公子的衣服呢?”

李莲花干笑,“扔毒雾里了。”

方多病大怒,“那一早起来我穿什么?”

李莲花道:“在这地下黑咕隆咚,穿什么都一样……”

方多病冷笑,“极是极是,既然穿什么都一样,那你的衣服脱下来让给我穿!”

李莲花一把抓住自己的衣袖,抵死不让,“万万不可,你我斯文之人,岂可做那辱没斯文之事……”

方多病暴怒,“他奶奶的,你脱老子衣服就是英雄好汉,老子要脱你衣服就是辱没斯文了?你当老子稀罕你那件破衣服?老子要穿你衣服那是你的荣幸……”

那两人为一件衣服打成一团,展云飞只作不见,耳听八方,潜查左右是否有什么动静。

方多病眼看逮不住李莲花,突地施展一招“左右逢源”,一脚将李莲花绊倒,双手各施擒拿将他按住,得意扬扬地去扒他的衣服。李莲花当即大叫一声,“且慢!我有新衣服给你穿——”

此言一出,不但方多病一怔,连展云飞都意外了。昨夜混乱之际,大家的行李都扔在马上,李莲花哪里来的新衣服?方多病更是奇了,“新衣服?你也会有新衣服?”

李莲花好不容易从他手里爬起来,灰头土脸,头昏眼花,甩了甩头,“嗯……啊……衣服都是从新的变成旧的……”

方多病斜眼看着他,“那衣服呢?”

李莲花从怀里扯出个小小的布包。方多病皱眉看着那布包。这么小一团东西,会是一件“衣服”?

展云飞眼见这布包,脑中乍然一响,这是——

李莲花打开那布包,方多病眼前骤然一亮。那是团极柔和雪白的东西,泛着极淡的珠光,似绸非绸,虽然被揉成了一团,却没有丝毫褶皱。他还没明白这是什么,展云飞已低呼出声:“嬴珠!”

嬴珠?方多病仿佛依稀听过这名字,“嬴珠?”

展云飞过了片刻才道:“嬴珠甲。”

嬴珠……甲?方多病只觉自己的头嗡的一声被轰得七荤八素,“嬴嬴嬴嬴……嬴珠甲?”

展云飞点了点头,“不错。”

嬴珠甲,那是百年前苏州名人绣进贡朝廷的贡品,据传此物以异种蛛丝织就,刀剑难伤,虽不及嬴握,穿在身上却是夏日清凉如水,冬日温暖如熙,有延年益寿之功。嬴珠甲进贡之后,被御赐当年镇边大将军萧政为护身内甲,传为一时佳话。回朝后萧政将此物珍藏府中,本欲静候圣上归天之时将嬴珠甲归还同葬,不料一日深夜,在大将军府森严戒备之下,此物在藏宝库中突然被盗,此案至今仍是悬案。又过数十年,此物在倚红楼珍宝宴上出现,位列天下宝物第八,结果珍宝宴被金鸾盟搅局,天下皆知嬴珠甲落到笛飞声手上,又随金鸾盟的破灭销声匿迹。

却不想这东西今日竟然出现在李莲花手中。方多病叫了那一声之后,傻了好一会儿,“死莲花,这东西怎么会在你手里?”

这问题不但方多病想知道,展云飞也想知道。这是笛飞声的东西,为何会在李莲花手里?

李莲花面对两双眼睛,干笑了好一会儿,“那个……”

方多病哼了一声,“少装蒜,快说!这东西哪里来的?”

李莲花越发干笑,“我只怕我说了你们不信。”

方多病不耐烦地道:“先说了再说,这东西在你手里就是天大的古怪,不管你说什么我本就不怎么信。”

“这东西是我从海上捡来的。”李莲花正色道,“那日风和日丽,我坐船在海上漂啊漂,突然看见一个布袋从船边漂过去,我就捡回来了。天地良心,我可万万没有胡说,这东西的的确确就是在那海上到处乱漂……”

“海上?”方多病张大嘴巴,“难道当年李相夷和笛飞声一战,打沉金鸾盟大船的时候,你正好在那附近坐船?”

李莲花道:“这个……这个……”他一时想不出什么话来应答。

展云飞却已明了,突然笑了笑,“约莫是笛飞声自负武功,从来不穿嬴珠甲,只把这衣服放在身边。那艘大船被李相夷三剑斩碎,沉入大海,船里的东西随水漂流,让你捡到了吧?”

他很少笑,这一笑把方多病吓了一跳,李莲花连连点头,钦佩至极地看着展云飞,“是是是。总而言之,这衣服你就穿吧,反正本来也不是我的,送你送你。”

方多病看着那华丽柔美的衣服,竟然有些胆寒。

展云飞淡淡地道:“你身上有伤,嬴珠甲刀剑难伤,穿着有利。”

方多病难得有些尴尬,抖开嬴珠甲,别别扭扭地穿在身上。那衣服和他平日穿的华丽白袍也没太大区别,他却如穿了针毡,坐立难安。

李莲花欣然看着他。

方多病凭空得了件衣服,却是一肚子别扭,看他那“欣然”的模样心里越发窝火,恨恨地道:“你有嬴珠甲,竟然从来不说。”

李莲花一本正经地道:“你若问我,我定会相告,但你又没有问我。”

方多病跳了起来,指着他的鼻子正要破口大骂,那白色衣袖随之一飘,方多病骂到嘴边的话突然统统吞了下去。

这雪白衣袖飘起来的模样,他似乎曾在哪里见过。

这种风波水月,如仙似幻的衣袂,依稀……似曾相识。

方多病突然呆住。

李莲花转过头来,“展大侠,伤势如何?”

展云飞点了点头,“扬……”他突然顿住,过了一会儿淡淡地接下去,“……确是一流,我伤势无碍。”

李莲花欣慰地道:“虽说如此,还是静养的好,能不与人动手就不与人动手。”

展云飞却不答,反问:“我的剑呢?”

李莲花道:“太沉,我扔了。”

展云飞双眉耸动,淡淡地看着李莲花。过了一会儿,他道:“下一次,等我死了再卸我的剑。”

李莲花张口结舌,惶恐地看着他。

展云飞目中的怒色已经过去,不知为何眼里有点淡淡的落寞,“有些人弃剑如遗,有些人终身不负,人的信念,总是有所不同。”

李莲花被他说得有点呆,点了点头,“我错了。”

“死莲花,”方多病看着自己的袖子发了半天呆,终于回过神来,“顶上那个洞还能回去吗?我看从地底下另找个出口好像很难。这地下古怪得很,既然天亮了,外面的毒雾应当已经散了,要离开应该也不是很难。”

李莲花道:“是极是极,有理有理,我们这就回去。”

他居然并不抬杠?方多病反而一呆。

展云飞也不反对,三人略略收拾了下身上的杂物,沿着昨日奔来的道路慢慢走去。

通道里依然一片安静。昨日逃得匆忙,今日通道中似乎是亮了一些,除了天亮之外,通道深处似乎燃有火把。走到昨日那洞口下方,竟然还是空无一人,李莲花抬起头来。头顶上那不大的破口光线昏暗,不知上头还有些什么。方多病跃起身来,仗着他那身嬴珠甲就要往上冲,李莲花蓦地一把拉住他,“慢着。”

方多病疑惑回头,李莲花喃喃地道:“为什么不封口……”

展云飞也很是疑惑。敌人自地洞跃下,隔了一夜,非但没有追兵,连洞口都毫无遮拦,这是为什么?是因为上面有更多埋伏吗?

李莲花游目四顾。朦胧的光线之下,只觉溶洞上层四周凹凸不平,布满黑影。他突然引燃火折子,往溶洞四壁照去。

火光耀映,溶洞四壁上的阴影清晰起来,方多病目瞪口呆——那是一层密密麻麻的菌类,蘑菇模样的东西,柔软的盖子重重叠叠,一直生到了昨夜打破的那洞口上去,一夜工夫也不知长了多少出来。李莲花长长地吐出一口气,“蘑菇……”

方多病看着洞壁上许许多多的蘑菇,莫名其妙,“长在洞里的蘑菇倒是少见。”

展云飞皱眉看着这些蘑菇,沉吟良久,“这些蘑菇生长在通风之处,你看,凡是有洞口的地方,越靠近通风口蘑菇长得越密,但不知这些东西是偶然生长在这里,还是什么毒物。”

“这洞口不能上去。”李莲花突然道,他一把抓住方多病和展云飞,“快走快走,这地方不能久留,这东西有毒。”

方多病和展云飞吃了一惊,三人匆匆忙忙自那地方离开,沿着昨天铁笼滚下去的路笔直走到方多病取水的湖边。

这是个很深的地下湖,水色看来黝黑实则很清。

在湖的东边累积着数以千计的将军罐,如果每一个罐子里都有尸骨,那湖边至少堆积了上千具尸骸。放罐子的土堆被人为地挖掘成梯形,将军罐就整齐地罗列在一级一级如台阶般的黄土上。

台阶共有九层,每一层整齐堆放着一百九十九个罐子,有一层少了一个,正是被方多病抱走,九层共有一千七百九十一个。每一个罐子都蒙着一层细腻的灰尘,显然自被放在这里之后,并没有被动过。这虽然是个溶洞,却有许多通风口,自然遍布尘沙。

而那个射出无数暗器、稀奇古怪的铁笼就静静躺在湖边的浅滩里,地上四处都是它射出来的黑芒、短箭和毒针。方多病抓了抓头,“奇怪,这地方这么大,竟然没半个人在,有一千多具尸骨的地方怎么也算个重要的地方吧?怎么会没人?”

“看来不是因为这东西掉下来所以才没人。”李莲花慢慢走过去看着那古怪的铁笼,“你看它射出这么多暗器,一路下来却没有半具尸体,也没有半点血迹,显然昨天它滚下来的时候这里就没人。”

展云飞举目四顾,“如果说昨夜我们找到的洞穴那边之所以没人,是因为那边到处长满了毒菇,那这边没人——难道是因为这里也有什么毒物?”李莲花嗯了一声,仍旧目不转睛地看着那铁笼。

在这个时候,他才当真看清了这是个什么东西。

这东西很像一张椅子,之所以被当作铁笼,是它在椅子上头还有个似伞非伞的挡板,左右各有两个像轮子的东西,但普通轮子是圆的,这东西左右两侧却是一大一小两个八角形的怪圈。通体精钢所制,四面八方都有开口,因为方多病那挥笛一击,它已炸裂外层铁皮,露出内里那一层狼牙似的钢齿。因为摔得重了,那椅座扭曲破裂,座内一层一层一格一格全是放各类暗器的暗格。

“死莲花,小心!”方多病蓦地一声大喝,扑过来一把把李莲花拖出三丈来远。展云飞一掌拍出,只听轰然一声巨响,水声如雷,李莲花抬起头来,只见漆黑的水潭中一个什么东西掉头游过,潜入深深的水中。

“那是什么东西?”方多病失声道。

李莲花道:“蛇。”

展云飞深深地吸了口气,“是一群蛇。”

只见潭水中渐渐涌起波浪,方才掉头而去的东西绕了一圈又游了回来,水中缓缓有数条黑影随之浮起,但见鳞光闪烁,咝咝有声。

果然是蛇,还是和人大腿差不多粗细的蟒蛇。

洞壁生有毒菇,水中一群蟒蛇。如展云飞之辈自然不欲徒然和一群蟒蛇打架,三人不约而同纵身而起,越过那重重瓷罐,直落瓷罐之后。

那一堆瓷罐之后,却是一个偌大的巨坑,坑内灯火闪烁。三人估计有错,只当瓷罐后只是土丘,却不知竟是个深达十数丈的大坑,身子一轻,三人各自吐气。方多病大袖飘拂,在洞壁上快步而奔,滴溜溜连转九圈,安然落地。展云飞胸口有伤,一手护胸,左掌在洞壁上一拍一挥,身形如行云飞燕,掠至对面壁上,再拍一掌,如此折返,三返而落。两人落地之后,只听兵器之声铮然作响,叮叮咚咚好不热闹,仔细一看,只见十几把明晃晃的兵器统统指着落入人群中的另外一人,他们两人方才那番了不得的轻功身法倒是没几个人看见。

那没头没脑扑进人群中的自然是李莲花,人一站直,哗啦啦兵器比画了一身,上至名刀名剑,下至竹棍铁钩,以至于竹枝古琴等等不一而足。李莲花僵在当场,这地下巨坑之中竟然有不少人,且光头者有之,道髻者有之,锦衣华服者有之,破衣烂衫者有之,却清一色都是二十上下的少年,也不知谁去哪里找齐了这许多品种的少年,委实令人咋舌。

“哼!昨晚我就听说来了新人。”坑中一位相貌俊美、头戴金冠的白衣少年冷冷地道。

“听说闯过了紫岚堂,了不得得很。”另一位相貌阴翳偏又抱着一具古琴的黑衣书生也阴恻恻地道,“又是一个送死的。”

李莲花张口结舌地看着这许多人。头上那些通道空无一人,原来是因为人都挤在这坑里了,眼角一瞟,尚未看到这坑里究竟有何妙处,他先看见了一个人。

然后他就叹了口气。

【四、坑】

方多病和展云飞此时也被几把刀剑指住,坑中的许多人将三人逼到一处,那头戴金冠的白衣少年冷冷地问:“你们在哪里得的消息?”

哪里的消息?方多病莫名其妙:我们分明是半夜来借宿,被毒雾逼进了一家黑店,然后就这么摔了下来,难道住黑店还要先得到消息,约好了再住?这是什么道理?

李莲花却道:“这位……好汉……”他见那少年眼睛一瞪,连忙改口,“这位少侠……我们不过在玉华山下偶然得了消息,说这……墓中有宝藏。”

“想不到这消息散播得这么广,她的朋友真是越来越多了,是太多了一些。”白衣少年冷笑,“就以你们这几个那几下三脚猫的轻功身法,一个就像倒栽萝卜,一个走几步踏壁行还一瘸一拐,另一个半死不活的模样,也想染指龙王棺?”

龙王棺?方多病还是第一次听说。展云飞微微摇头,表示他也不曾听说。李莲花道:“这个、这个人间至宝,虽然……自然……”

白衣少年手中握的是一柄极尖极细的长刀,闻他此言,突然间收了回来,“无能之辈,倒也老实,你叫什么名字?”

李莲花看着他手里的刀,“我姓李。”

白衣少年嗯了一声,仰起头来。他一仰起头,身边的人突然都似得了暗令,哗啦啦兵器收了一大半。

却见他仰头想了一会儿,“你等三人既然能从玉华山下得了消息,想必是见过她了?”

他?她?方多病只觉这白衣少年前言不搭后语,全然不知在说些什么。展云飞皱起眉头,显然他也不知“她”是个什么玩意,却听李莲花微笑道:“嗯,她美得很,我再没见过比她更美的人。”

“她让你来、让我来、让他们来,”白衣少年喃喃地道,“我不知道她心里想的是什么……”一时间似乎失志起来,眉间涌上愁容。

他盛气凌人的时候鼻子宛如生在天上,这一愁起来倒生出几分孩子气,李莲花安慰道:“不怕不怕,那个……她心里在想什么,我也不知道,不过她既然请大家都到这里来,想必有她的道理。”

白衣少年愁从中来,被他安慰了两句,呆了一呆,勃然大怒,“你是什么东西,她心里想什么为什么要你知道了?”

李莲花张口结舌。

只听有人微笑接话,“角姑娘赠予藏宝图,让我等到此地寻找龙王棺,不论是谁,只要有人能打开龙王棺,非但其中的宝物全数相赠,还可与角姑娘有夜宴之缘。不才在下以为,角姑娘只是以这种方法为自己挑选一位可堪匹配的知己。白少侠武功绝伦,出身名门,是众人翘楚,何必与这位先生相比较?”

那白衣少年哼了一声。听这话的意思,面前这位最多称个“先生”,连个“少侠”都称不上,武功既不高,年纪又大,狼狈不堪确实无一处可与自己比拟,当下怒火减息,转过身去,“贾兄人中龙凤,你都不曾见过她的真面目,这小子居然见过,我……我……”他背影颤动,显然十分不忿。

李莲花干笑一声,看着说话的那位“贾兄”,只见这人羽扇纶巾,风度翩翩,正是新四顾门那位年少有为的军师傅衡阳。

只见傅衡阳一身贵公子打扮,手持羽扇,站在众人之中。他的容貌也是不俗,加上衣饰华贵,气质高雅,和满身是泥、灰头土脸的李莲花之流相比自然是人中龙凤。

方多病眼见这位军师那身衣裳,不免有点悻悻。新四顾门运转的银两大半是他捐赠,虽然说送出去的钱就是别人家的,但看见傅衡阳穿金戴银,他却不得不穿着这件该死的嬴珠甲,心里老大地不舒服。

展云飞一语不发。他年过三旬,受伤之后甚是憔悴,众人都当他是方多病的跟班,自不会当他也是来争与角姑娘的夜宴之缘。他自然认得那“贾兄”便是傅衡阳,但看过一眼之后他便不再看第二眼。

傅衡阳挥了挥手,也不知是用了什么法子,居然让这坑里的许多少侠都很以他马首是瞻,“众位无须惊讶,既然角姑娘相邀了我等,自然也会相邀他人。此时人越多,对找到那龙王棺越是有好处,等寻到龙王棺所在,我等再比武分出个高低,让武功最高之人去开那宝藏就是了。”

那白衣少年点了点头,黑衣书生哼了一声,后边许多衣着奇异的少年也不吭声。

傅衡阳一举衣袖,衣冠楚楚地对方多病微笑,“我来介绍,这位是‘断璧一刀门’的少主,白玿白少侠,他身后这十五位,都是断璧一刀门的高手。”

方多病随随便便点了点头。断璧一刀门他有听过,是个隐匿江湖多年的神秘派门,传说有“出岫”一刀为江湖第一快刀,名气很大。

傅衡阳又指着方多病对白玿微笑道:“这位是‘方氏’的少主,‘多愁公子’方多病方公子。”

此言一出,白玿的脸色顿时变了,坑里霎时鸦雀无声。“方氏”何等名头,方而优在朝野两地地位卓然,绝非寻常江湖门派所能比拟。方多病咳嗽一声,那些看着他的目光瞬间都是又嫉又恨。他板着个脸。方才白玿鼻子朝天,气焰很高,现在他鼻孔朝天,气焰比他更高。切,和老子比家世比公子,老子才是江湖第一翩翩美少年佳公子,你算个屁!

他发髻虽然凌乱,但那身衣裳却是飘逸华美,何况这浊世翩翩佳公子的姿态他练得久了,姿态一摆,手持玉笛,顿时玉树临风。白玿的骄气刹那矮了几分,脸色铁青,“贾兄如何认得‘方氏’的公子?”

“实不相瞒,在下和方公子有过棋局之缘。”傅衡阳微笑,“方公子的棋艺,在下佩服得紧。”

方多病想起这军师那一手臭棋,心下一乐,“贾公子客气,其实在下只是偶然得到消息,好奇所至,倒也不是非要争那一夜之缘。”胡扯对方大少来说那是顺理成章的事,虽然不知道李莲花和傅衡阳话里鬼鬼祟祟指的是什么,但丝毫不妨碍他接下去漫天胡扯。

白玿的脸色微微缓了缓,显然他爱极了那角姑娘。方多病心里揣测那角姑娘难道是角丽谯……这位仁兄莫非失心疯了,竟然意图染指那吃人的魔女——不过角丽谯喜欢吃人的毛病,江湖上倒是还未传开,他多半还不知情……心里想着,看着白玿的目光未免就多了几分幸灾乐祸。

“如今误会已解,”傅衡阳道,“大家还是齐心协力寻找龙王棺吧。”

白玿恶狠狠地瞪了方多病几眼,转过头去,带着他的十五护卫往东而去。

黑衣书生往西,另三位光头的不知是和尚或是秃头的少年往南,两位道冠少年往北,另有一些衣着各异的少年也各自选了个角落。渐渐只听挖掘之声四起,他们竟是动手不断挖掘泥土——这整个数十丈的大坑,竟是他们动手一起挖掘出来的。

方多病瞠目结舌,眼见他们不断挖掘,再把泥土运到坑上,堆积在另外一边,正是他们边挖边堆,这坑才深达数十丈。

李莲花十分钦佩地看着傅衡阳,“可是军师要他们在此挖掘?”

傅衡阳羽扇一挥,颇露轻狂之笑,“总比他们在通道里乱窜,误中毒菇疯狂而死,或者互相斗殴死伤满地来得好。”

李莲花东张西望,“选在此处挖坑,有什么道理?”

傅衡阳指了指地下,“此地是整个溶洞之中唯一干燥、覆有丰厚土层的地方,龙王棺龙王棺,若是一具棺木,只有这个地方能埋。”

“贾兄所言……有理。”李莲花呆呆地看着数十丈的坑顶。火光辉映之下,隐约可见溶洞顶上那些结晶柱子所生的微光,淼若星辰。过了好一会儿,他突然问:“不知贾兄可有在通道里发现某些……身戴铁链,或者乘坐轮椅的人?”

傅衡阳眉头皱起,摇了摇头,“我等自水道进入,在地底河流中遭遇蛇群,经过一番搏斗进入此地,并未见到身戴铁链或乘坐轮椅的人。”

李莲花喃喃地问:“那……白少侠是如何得知,这溶洞顶上有一处庭院,叫作紫岚堂?”

傅衡阳道:“白玿是角丽谯亲自下帖,给了他地图要他到这里寻找龙王棺。我在路上截了一只咸日辇,抢了张本要送给九石山庄贾迎风的地图,顶着贾迎风的名过来了。这里的人十有八九都是受了角丽谯的信函,说能在此地打开龙王棺的人,能与她有夜宴之缘,于是蜂拥而来。我将接到信函之人聚在一起,刚来的时候,本要从紫岚堂进入,但紫岚堂机关遍布,主人避而不见,三次尝试失败,这才转入水道。”

“角丽谯的信函?”方多病忍不住道,“这里面一定有鬼。女妖挑拨这许多人到这鬼地方挖坑,绝对没好事。这些人都给鬼迷了心窍?堂堂鱼龙牛马帮角帮主的信也敢接,她的约也敢赴?”

傅衡阳朗朗一笑,“如何不敢?”

方多病被他呛了口气。若是角丽谯下帖给傅衡阳,他自是敢去,非但敢去,还必定会穿金戴银地去。说不定他这次抢了贾迎风的信,就是因为角丽谯居然忘了给他这位江湖俊彦发请帖……

李莲花却道:“角大帮主的确美得很,接了她的信来赴约,那也没什么。”

赴约赴到在别人的房子下挖了个数十丈的大坑,这也叫“那也没什么”?方多病望天翻了个白眼,“然后你们进来了就在这里挖坑,啥别的事也没做?”

傅衡阳颔首,“此地危险,当先进入的几人触摸到洞壁上的毒菇,神智疯狂。水塘中仍然有蛇,我等也无意和紫岚堂的主人作对,所以都在此地挖掘、寻找龙王棺。但是昨日你们打破洞穴之顶,推落机关暗器,声响巨大,这里人人听见。”

他说得淡定,方多病却已变了颜色,“你们没动紫岚堂的主人,那死在紫岚堂中的人又是谁?”

傅衡阳一怔,“死在紫岚堂中的人?”

展云飞淡淡地道:“嗯。”

他嗯得简单,方多病已是一连串地道:“我们是昨天黄昏时分抵达青竹山,山上雾气很重,莫名其妙地看见竹林中有灯光,”他指了指头顶,“想借宿就进了紫岚堂,结果紫岚堂里不见半个活人,只有四个死人。”

傅衡阳微微变色,“死人?我等是两日前试图进入紫岚堂,只因这溶洞的入口就在紫岚堂内,结果受主人阻扰未能进入,那时候并未见到其他人在院内。”

方多病道:“四个衣着打扮、年龄身材都完全不同的死人,根据死……李莲花所说,他进去的时候,这些人并没死,但是在一盏茶时间内,那四个人竟然一起无声无息地断了气。”

傅衡阳沉声道:“前日我等潜入紫岚堂,那主人虽然不允我等进入院内,却也不曾下杀手,否则我等早已伤亡惨重。如果那四人只是为龙王棺而来,紫岚堂的主人不会下杀手,他守在此地,早已见得多了。”他抬起头来,“他为何要杀人?”

方多病白了他一眼,他怎会知道那人为何要杀人,“后来外面的毒雾逼人,我们钻进客房,结果木床里面都是会咬人的蚂蚁,外面滚进来一个会乱发暗器的怪东西,那紫岚堂的主人还在外面向我们射箭,害得我们在地上打洞躲避,一打洞就掉了下来。”后来发生的事实在古怪,饶是方多病伶牙俐齿也是说得颠三倒四,他长长吐出一口气,“原来上面四个死人不是你们一伙的,甚至很可能也不是为了龙王棺来的?”

“紫岚堂的主人对我们放箭,是误以为我们和那四个死人是同道。”李莲花道,“那四人不知做了什么,能把他逼出紫岚堂,又把他气得发疯,非要把我们这些‘同道’杀死不可。”

方多病哼了一声,“有胆子你回去问问。”

傅衡阳却点了点头,“不错,在我等不知情的时候,紫岚堂中必定发生了大事。”

展云飞缓缓地问:“但那主人并没有死,我等既然和那四人并非同道,只消误会消除,自然就能问清楚发生何事。”

站得远远的李莲花喃喃地说了句不知什么,傅衡阳沉吟,“紫岚堂的事或许和龙王棺的事并不关联,虽然紫岚堂发生变故,但是底下毫无异状。”

展云飞点了点头。

傅衡阳又道:“我们也动手挖土,以免惹人生疑。”

李莲花早已站在一处角落漫不经心地挖土,一边动手一边发呆。方多病却对那龙王棺也很好奇,不住在眼前的黄土堆里东挖西挖,只盼挖出什么稀罕东西来瞧瞧,但挖来挖去,除了黄土就是黄土,什么都没有。

挖了一会儿,李莲花喃喃地问:“不知那龙王棺生的什么模样……”

他还没说完,突地只听白玿一声震喝,“什么人?”

众人倏然无声,一起静默,只听十来丈的坑顶上一阵轻轻的铁链拖地之声慢慢经过,叮当作响,自东而来,向西而去,十分清晰。

但大家都在坑底,仰头看去,除了洞顶那星星一般的晶石,却是不见任何人影。

又过片刻,那铁链声又叮当自西而来,极慢极慢地向东而去。

坑底众人面面相觑,不禁都变了颜色。在底下挖掘两日,谁也没遇见这种事,这溶洞里难道还有别人?

上面拖着铁链走来走去的是什么人?

是敌是友?

为何不现身?

铁链之声慢慢远去,如果是敌人出现,坑底都是热血少年大不了拔剑相向,但什么都不曾出现。

奇异的铁链之声,给偌大的坑洞蒙上了一层诡异之色。

这传说藏有龙王棺的溶洞之中,当真什么都没有吗?

白玿转过头来。另一位光头却穿着件儒衫的少年低声道:“我去瞧瞧。”

傅衡阳道:“且慢!”

那光头少年道:“我不怕死。”

傅衡阳道:“他已走远,静待时机。”

光头少年顿了一顿,点了点头。

李莲花拍了拍手上的泥,眼见众人提心吊胆,一半心思在挖土,一半心思在仔细倾听哪里还有什么怪声,终于忍不住问傅衡阳:“那龙王棺究竟是什么东西?”

傅衡阳怔了一怔,“你不知道?”

李莲花歉然看着他,“不知道。”

傅衡阳道:“龙王棺,便是镇边大将军萧政的棺椁。当年他镇守边疆,蒙皇上御赐了许多宝物。”

方多病忍不住对自己身上那件衣裳多瞧了两眼。

只听傅衡阳继续道:“你们可知当年萧政嬴珠甲被盗一案?”

李莲花连连点头。

傅衡阳笑道:“其实萧政当年被盗的东西远不止一件嬴珠甲,只是嬴珠甲此物后来现身珍宝宴,又被笛飞声所得,所以名声特别响亮而已。当年萧政被盗的是九件宝物,嬴珠甲不过其中之一,但究竟是哪九件宝物,年代已久,那件事又是悬案,倒是谁也不清楚。但和九件宝物一起失窃的还有一样东西,那就是萧政为自己准备的棺材。”

方多病也没听说过龙王棺的故事,奇道:“棺材?还有人偷棺材?”

傅衡阳点了点头,“萧政常年驻守边疆,早已为自己准备了棺材。他的棺材传说是黄杨所制,谁也不知那大盗是如何盗走棺材,这已是不解之谜。”

方多病迷惑不解,“盗宝也就算了,他费这么大力气偷棺材干什么?”

傅衡阳微微一笑,“又过十年,萧政战死边疆。他是巫山人氏,出身贫寒,无亲无故,朝廷本待他的尸身回京,将他厚葬,但萧政的遗体在路上就失踪了。”

方多病呛了一口,“盗尸!”

傅衡阳大笑起来,“不错,十年前盗宝,十年后盗尸,那偷棺材的人和偷尸体的人多半是同一个。这人想必不愿萧政葬在京城,故而一早把他的棺材偷走了。”

方多病苦笑,“这……这算是朋友还是敌人?”

傅衡阳笑容渐歇,“盗宝之人早已作古,但龙王棺还在,单是一件嬴珠甲就已令世人向往不已,那余下的八件珍宝不知是什么模样——你当这许多人全都是为了角丽谯的美色而来?龙王棺中的秘藏以‘价值连城’称,绝不夸张……”

“角丽谯的地图便是说明那失踪不见的龙王棺就在这里?”李莲花喃喃地道,“但这里却是个水坑……”他晃了晃脑袋,“傅公子,我觉得……这个坑已经挖得太深……那上面若是有人,把黄土震塌下来,只怕我们都要遭殃……”

傅衡阳羽扇一动,“我早已交代过了,底下的泥土运上去之后,全数夯实,上面的黄土坚若磐石,绝不会塌。”

李莲花唯唯诺诺,过了一会儿,他忍不住又道:“那些触摸了毒菇之后,神智疯狂的人呢?”

傅衡阳颇为意外,凝思片刻,断然道:“他们走失了。”

李莲花吓了一跳,“一个都没有回来?”

傅衡阳道:“没有。”他目光炯炯地看着李莲花,“你可是有什么话想说?”

李莲花被他看得毛骨悚然,往东一指,“我只是在刚进来的时候,看见过有人。”

傅衡阳仍然牢牢地盯着他,盯了好一会儿,“那说明他们没死,很好。”

很好?李莲花叹了口气。展云飞却突然插了一句,“你将他们放出去探路?”

傅衡阳哈哈一笑,竟不否认,“是又如何?”

方多病吃了一惊,脸色有些变。

傅衡阳泰然自若,“此地危机四伏,角丽谯既然下帖相约,岂会毫无准备?他们贪财好色而来,又神智尽失,我放他们出去探路有何不可?”

“你——”方多病勃然大怒,“你草菅人命,那些人就算疯了也不一定没救,那是人又不是野狗,就算是野狗也是条命,你怎么能放他们去探路?”

傅衡阳却越发潇洒,“至少我现在知道,最少有一条路,没有危险。”

方多病怔了怔。

傅衡阳淡淡地道:“你心里要是他妈的不高兴,我下面说的话你就可以当作放屁。我放了十五人出去,你们却只瞧见一人,剩下那十四人呢?”他仰天一笑,“约莫都迷路了吧?”

方多病骇然,和展云飞面面相觑。十五人出去了,但那些通道里绝不可能当真有十五个人在。

毒菇只生长在洞顶通风之处,蛇群只在水里。

那十四个人……究竟遇见了什么?

就在方多病骇然之际,那阵轻飘飘的铁链拖地之声又响了起来。

【五、虚无的铁链】

土坑底下再度鸦雀无声。方才说要上去的光头少年纵身而起,在土坑壁上一借力,居然是南少林“九座听风”身法——这果然是个和尚。

然而坑顶上什么都没有,只有一条漫长的铁链,贴地轻轻地往前拖着。

那拖着铁链的人竟然并不在坑顶上。

光头少年呆呆地看着那幽灵般往前移动的铁链,拔刀砍了它一刀,那铁链却是丝毫不损,依然慢慢向前而去。这条极长的铁链自东而来,向西而去,消失在古怪的通道之中。他浑然不解,跃回坑底,向白玿和傅衡阳将上边的情形讲了。

“没有人?”傅衡阳也是颇为意外,“只有一条铁链?”

光头少年点头。

方多病莫名其妙,“只有铁链?”

李莲花抬起头来,喃喃地道:“铁链?”他看着坑道里那飘摇的灯火。火把的火焰很直,插在洞壁上照得人眉目俱明。随着空空荡荡的铁链声过去,隐隐约约在极远的地方,有轱辘转动之声,仿佛有轮椅之类的东西在移动,却又似是而非。

正在这个时候,当的一声,白玿的手下有人在墙上挖到了东西,顿时欣喜若狂,“少爷,我找到了!我找到了!龙王棺!”

傅衡阳几人一起望去,只见瞬间众人已经挤在一起,拼命向着那藏有异物的一角挖去。有刀有剑的纷纷向那坚硬的异物砍落,心下均盼这龙王棺就是被自己一刀劈开,那其中的宝藏和貌美如花的角丽谯可都是自己的了。一时间只见剑气如虹、刀光似雪,光芒万丈瑞气千条向那异物直击而去,众人联手骤见竟有这等威势,情不自禁浑身血液都沸腾了起来。

“且慢!”

剑气刀光之中人影一闪,有人道:“砍不得!”

谁也没想到在这要命的时候会有人突然冲了进去,大吃一惊,然而手上功夫不到,一刀砍下却收不回来,眼见这人就要被数十把刀剑瞬间分尸的时候,三道人影闪入,但听叮叮当当一阵乱响,间杂呜呼哀哉之声,那数十把刀剑突地脱手飞出,把整个坑洞钉满了。

白玿的细刀还在手里,一刀受阻,自觉受了奇耻大辱,瞪着那挡在前面的人,整个人都愤怒得快要烧了起来。

那闯入人群大叫“且慢”的人正是李莲花。

那三个为他挡刀挡剑的自然便是方多病、展云飞、傅衡阳。李莲花突然闯入阵中,他们三人莫名其妙,不及细想便跟着冲了进去,施展浑身解数将砍落的兵器一一架开,等挡完之后,三人一起看向李莲花,都是一脸疑惑。

李莲花挡在那泥土中露出的那块异物前面,在众目睽睽之下,他将异物旁的黄土剥了一块下来,随后又是一块。

那埋在土里的东西渐渐显了形状,火光之下光芒闪烁,却并不是口棺材,而是一根铁条。

铁条?

众人面面相觑。李莲花从地上拾了把刀起来,在铁条旁挖了两下,当的一声刀尖碰到硬物,居然在铁条之旁还有一块铁板。

“这是……”傅衡阳抄起另一把刀,快速刮去铁板旁的黄泥。在明亮的火光之中,众人眼前赫然出现的是一块巨大的铁板,铁板之外十二铁棍整齐罗列,那阵势宛若铁板之中封住了什么妖魔邪兽。

白玿茫然看着这被人从深达数十丈的地下挖出来的铁板,“这是什么东西?”

傅衡阳笑道:“不论它是什么,总之它不是龙王棺。”他盯着李莲花,从容地微笑,仿佛方才李莲花蹿出去的时候大吃一惊的不是他一样,“李先生如何知晓这黄土中的并不是龙王棺?又是为何砍不得?”他问得轻松,那眼中的神色便如逮了老鼠的猫儿,那老鼠已万万不能逃脱。

李莲花缩了缩脖子,众目睽睽之下,他要抵赖也无从赖起,只得干笑一声,“因为……龙王棺不在这里。”

白玿变了脸色,厉声道:“你知道龙王棺在哪里?你——”他一句话还没说完,骤然那铁板之内砰的一声巨响,那坚若磐石的铁板上居然现出一块拳头大小的凸起,一阵如狮吼虎啸的声音从铁板内传来,沙哑阴邪的嘶吼,仿佛自地狱中传来。白玿的话顿住。众人从头到脚起了一阵鸡皮疙瘩,这铁板里面竟然有活物?这里面是什么东西?妖……妖魔鬼怪吗?

砰的一声之后,那铁板上砰砰之声不断,很快凸起一片。众人茫然相顾。按照这样下去,这铁板再坚韧也会被打穿,怎么办?

“贾兄!”白玿忍不住叫道,“这里面是什么东西?”

傅衡阳怔了一怔,答不出来。他怎知这地下挖出来的是什么东西?但见嘶吼之声越来越强,他素来胆大,此时眼见铁板岌岌可危,里面不知要钻出什么怪物,一股寒气自心底涌出,头脑竟有些乱了。

李莲花从铁板前远远逃开,溜到他身后低声道:“贾兄,上坑顶,拉铁链!快!”

傅衡阳悚然一惊,方寸已乱之下,不假思索纵身而起,李莲花随他跃起,两人奔上坑顶,那铁链还在移动,李莲花抓住铁链,向着它移去的方向用力扯动。傅衡阳学他拉住,两人发力一扯,只听毂辘之声大作,几块沙砾自远方滚来,咯拉咯拉,一个巨物自一处通道滚了出来,来势甚快,轰然自坑中落下!

巨物落下,疾风刮过,傅衡阳大吃一惊。这坑下许多人,这东西如此巨大,落了下去,下面还有人活命吗?低头一看,却见一个宽达丈许的铁球摇摇晃晃悬在半空,被铁链挂在半空。坑底的少年面无人色。毕竟骤然看到一个巨大的铁球从天而降,对谁都是莫大的冲击。

傅衡阳全身汗出如浆,心跳异常地快,抓着铁链的双手都在颤抖。李莲花却对着坑底大喊:“贾兄有令:底下的铁笼再有动静,马上将它埋了!”

埋了?包括“贾兄”在内,坑上坑下数十人都很茫然,这从天而降的是一颗铁球,如何能把那铁板“埋了”?

却听铁笼中咯咯咯传来一阵沙哑遥远的怪笑,“哈哈哈哈……哈哈哈哈……琵公子,算你又赢了一次,老子落在你手里,不辱‘炎帝白王’之名……哈哈哈哈……不过总有一天我会出去,我会亲手剥你的皮断你的骨,将你的人头放在火中慢慢地烤……”

这话声之狂妄魔邪,让人闻之色变。白玿一听“炎帝白王”之名,脸上的血色褪了个干净,全身竟忍不住瑟瑟发抖。方多病大吃一惊,展云飞足尖一挑,自地上挑了柄剑握在手中,全身戒备。

“炎帝白王”是金鸾盟座下三王之一,武功之高据传不在笛飞声之下,只是他在四顾门攻破金鸾盟的第一战中就败于李相夷与肖紫衿联手,很快销声匿迹,却不知竟然是被禁锢在此。这人乃是一代魔头,若是让他脱困而出,大家势必一起死在他手下。但他口中所称的“琵公子”大家却都不知是谁,这位“琵公子”竟能将“炎帝白王”困在地底十来年,不知又是怎样了不得的人物。

傅衡阳全身衣裳被冷汗湿透,“炎帝白王”……这数十丈土坑之中的铁板之后,竟然是“炎帝白王”,方才若不是李莲花阻拦,众人将铁板砍断,后果不堪设想。他看了李莲花一眼,却见李莲花趴在坑边看那大铁球,双手对着坑下喊:“开铁球,开铁球!”

坑底众人惊魂未定,虽见一个大铁球在头顶摇晃,却不知要如何“开”。“炎帝白王”纵声狂笑,当的一声巨响,那铁板裂了条缝隙,已隐约可见铁板内中有灯火。危急之时,展云飞拔剑而起,人在半空对铁球一剑斩落,只听剑开铁器铮然一声,铁球中黄土轰然落下,又将铁板严严实实地埋了起来。

展云飞落身黄泥之上,方多病抢身上去,大叫:“夯实!压住,别让他出来了!”坑里众人一拥而上,拾起兵器又拍又打又踩,把那黄土压得犹如石块一般,隐约还可听见底下撞击之声,但要撞破铁板挖开夯土出来,已很困难了。

大家面面相觑,无不出了一身冷汗。

傅衡阳手里紧紧拽着铁链,眼见李莲花从坑边爬了起来,左拍右拍,忙着拍掉身上的尘土,他嘴角牵动了一下,“你怎知底下埋的是‘炎帝白王’?你又怎知拉动铁链会引出藏土铁球?你……”

李莲花转过身来微微一笑,“我不知道。”

傅衡阳眉头耸动,“你说什么?”

李莲花歉然道:“我不知道这底下埋的是‘炎帝白王’,也不知道拉动铁链会扯出一个大铁球,更不知道铁球里面藏着许多黄土……”

傅衡阳冷哼一声,“胡说八道!你若不知道地下埋着炎帝白王,为何阻拦大家砍断铁板?”

李莲花温和地道:“阻拦大家砍断铁板,是因为我知道龙王棺并不在地下。”

傅衡阳沉默了一阵,脸上突地见了笑容,“李楼主果然非池中之物,傅衡阳甘拜下风,虚心求教。”

“不敢、不敢,惭愧、惭愧。”李莲花对傅衡阳的“甘拜下风虚心求教”受宠若惊,“我只是不在局中,有些旁观者清而已。”

傅衡阳何等机敏,“局?角丽谯布了个局,莫非她发帖传信邀请各地少侠前来寻找龙王棺,用心不在收服面首,亦不在令这些少年自相残杀,而在其他?”

李莲花咳了一声,“傅少……军师……”他想傅衡阳多半比较喜欢人家称呼他“军师”,果然傅衡阳的脸色不自觉地缓了,他继续道:“近来应在忙碌‘佛彼白石’座下一百八十八牢被破之事,传闻许多大奸大恶之徒重见天日,这事出自角大帮主手笔,让百川院最近很受非议。”

傅衡阳道:“不错。”这事他不但知道,还知晓其中许多细节,但不知李莲花突然扯到这件事上是什么道理。

李莲花道:“这事说明鱼龙牛马帮最近在针对百川院采取行动,顶风破牢的意图很明显。”

傅衡阳又道:“不错,但这和龙王棺有何关系?”

李莲花的语气越发温和,“角丽谯给诸位少侠发了信函,邀请他们到此地寻找龙王棺,画了地图,表示那宝藏就在此地。”傅衡阳颔首,李莲花却又道:“而我等三人却是因为迷路,从山林里兜兜转转,误入此地。”

傅衡阳皱起眉头,“不错。”

李莲花道:“那紫岚堂的主人见到你等英雄少年,只是避而不见,并没有下杀手,而见到我等三人非但狠下杀手,还赶尽杀绝,这是为什么?”

傅衡阳道:“因为紫岚堂发生变故,他误以为你们和他的敌人是同伙。”

李莲花微笑,“嗯……这说明两件事:其一,紫岚堂的主人不在乎你们寻找龙王棺,但他不许你们自紫岚堂的入口进入溶洞;其二,你们另寻他法进入溶洞以后,他受人袭击,被逼出了紫岚堂,这是为什么?”

傅衡阳并不笨,“如果这两件事真有联系,那就是说——有人不希望他干扰我们寻宝。”

李莲花欣然道:“不错。紫岚堂是一处四处机关的庭院,这里是荒山野岭,除了一个据说藏有龙王棺的溶洞什么都没有,那紫岚堂的主人住在这里干什么?他将房子建在溶洞之上,溶洞的入口在他家院子里,这不能说只是巧合,很可能——他在看守这个溶洞。”

傅衡阳却摇头,“这说不通。如果紫岚堂的主人是为了看守龙王棺而住在此地,那么我们为龙王棺而来,他却为何无动于衷?”

李莲花柔声道:“那是因为他看守的并不是龙王棺。”

此言一出,傅衡阳心中骤然如白昼雪亮,他已明白他误会了什么。他在何处被角丽谯的局圈住,至此再也看不清真相!

“原来——”他突然纵声狂笑起来,“原来如此!角丽谯名不虚传,是我小看了她!是我的错!我错了!哈哈哈哈……”

李莲花有些敬畏地看着他狂笑,“嗯……”

傅衡阳狂笑一收,“但即使知道他只是看守溶洞,你又如何能猜到龙王棺不在地下?”

李莲花呛了口气,差点噎死。他听这位军师一番狂笑,只当他已经全盘想通,原来……原来其实他并没有想通。他只得继续循循善诱,“这个……龙王棺的事和这个全然……那个不相干。你想……他看守的是溶洞,说明溶洞里应当有些别的什么值得有人造了这么个庭院,长年累月住在这里看守的东西;角丽谯画了地图请你们来找一口棺材,然后在这个时候,是鱼龙牛马帮和百川院争斗得很激烈的时候,一方要破牢,一方要守牢,百川院把鱼龙牛马帮的行踪盯得很死,说不定其中也有军师你的功劳,所以……嗯……所以了……”他很期待地看着傅衡阳。

傅衡阳想了好一会儿,反问:“所以?”

李莲花呆呆地看着他。

傅衡阳等了一会儿,不见他继续“所以”,又问:“所以?”

李莲花啊了一声,如梦初醒,继续道:“她叫你们来寻宝挖棺材,自然是暗示你们在这溶洞里挖东西;紫岚堂的主人开始没有阻拦你们,是因为他对你们没有恶意,且他知道龙王棺在哪里,一旦他发现其实你们并不知道,他就会出手阻拦你们挖坑,这就是他遇袭的原因。龙王棺并不在地下,角丽谯却暗示你们到这里挖土,那土里的东西是什么?”他叹了口气,“鱼龙牛马帮现在想做的事是什么?是破那一百八十八牢,不是抛绣球出题目比武招亲啊……”

傅衡阳失声道:“你是说……这下面不是龙王棺,而是百川院的一百八十八牢之一?”

李莲花歉然看着他,“我本来只是这样猜,但既然下面有‘炎帝白王’,那可能真的是……”

傅衡阳越想越惊,“如此说来,紫岚堂主人是百川院的人,他和新四顾门是友非敌,和断璧一刀门也是盟友,难怪他不对我们下杀手;角丽谯挑拨大家在不知情的情况下破开牢房,放出‘炎帝白王’,事情一旦发生,纵然我们不死,百川院也无法苛责我们;而若是紫岚堂主人为守牢伤了我们,百川院就和江湖各路势力结下梁子,角丽谯这是一石二鸟之计,甚至事情不成她也没有半点损失。”

李莲花欣然道:“军师真是聪明绝顶。”

傅衡阳一怔,脑中思路骤然打断,过了一会儿道:“纵然猜到紫岚堂主人守卫此地,你又怎知拉动铁链就能阻止炎帝白王破牢而出?”

“从昨夜开始,我一直听到毂辘和铁链的声音,”李莲花道,“紫岚堂主人精于机关,他既然能一人守住一牢,必定倚仗机关之力。从昨天我们跳下溶洞到现在,他以为我们是死人的同道,是为了破牢而来,他却没有动静,唯一的动静就是这铁链之声。刚才事到临头,我只能冒险猜这唯一的铁链和毂辘之声,就是守牢的关键……”他干笑了一下,“我也不知道会扯出个大铁球出来。”

傅衡阳皱眉,“那黄土呢?你怎知铁球里有黄土?”

李莲花指指地下,“这是个十几丈的深坑,就算十丈中有五丈是堆土堆出来的,实际挖下去的只有七八丈,但挖出来的全是黄土,只有黄土没有别的,甚至连石块都很少,没有虫蚁,泥土的质地也很均匀。既然‘炎帝白王’在下面,这些黄土肯定不是天然生成,应该是后来推下去的。当年却是用什么东西运土的?那铁链扯出来一个铁球,这铁球要是实心,掉下去必然砸坏铁板,可能压住‘炎帝白王’,也可能将铁板和铁条砸坏,反而放他出来。方才情况危急,我既然已经赌了一把没输,那不妨再赌一把——这铁球是个运送黄土的工具,球形是为了在弯曲的通道中滚动自如,它内有黄土可以埋住地牢,”他微微一笑,“结果赢了。”

傅衡阳很久没有说话,突地将手里的铁链往地下一掷,铁链发出当的一声巨响,他笑了起来,“你的运气真不错。”随即仰起头来,“琵公子,你都听见了吧?出来吧!在下四顾门傅衡阳,对先生绝无恶意,此间还有许多事要先生解释,请现身一见!”

他这句话运了真气,坑底白玿等人又变了脸色。原来那风流倜傥的“贾迎风”竟是四顾门的军师,莫怪一路上大家能逢凶化吉。但傅衡阳既然接了信函,却为何要假冒他人身份?底下埋的是“炎帝白王”,那龙王棺又在哪里?

铁链之声又轻轻地响了起来,挂住铁球的铁链慢慢移动,轱辘声响,随着铁链的移动,一个轮椅慢慢移了过来,轮椅上坐着一位黑衣书生,远远看去眉目俊秀,年纪虽然不小,却仍有潇洒飘逸之态。只听他咳了两声,缓缓地道:“自古英雄出少年,年轻人,你很会猜,也确实……咳咳……运气很好……”

李莲花温和地看着他,“前辈伤得如何?”

琵公子笑了笑,“你知道我受了伤?”

李莲花道:“前辈用以撞破墙壁、攻击我们的铁器是咸日辇的残骸吧?那四个人拥有一座咸日辇,故而能攻入紫岚堂中……咸日辇的车轮受一式剑招所伤,再难移动,那剑招为剑走八方,挽起的剑花能将咸日辇的两个车轮一起削成八角之形,前辈剑气纵横开阔,非常惊人,那一场打斗必然激烈。”

琵公子微笑,“哦?”

李莲花又道:“前辈毁了咸日辇,却身受重伤,不得不撤出紫岚堂。恰逢外面大雾迷离,前辈伤后不忿,便在雾中下毒,将那四个恶徒困在屋内。结果在这个时候,我等三人误打误撞进了紫岚堂,前辈以为我们乃是援兵,于是下了杀手。”李莲花看着琵公子,“前辈启动机关,毒死了四名恶徒,但是我所住的客房却是为了掩饰溶洞入口而另外搭建的,墙壁无砖,只有一层泥灰,并没有毒气孔道,所以我们侥幸未死。前辈心急地牢安危,只当我们知道溶洞入口就在房中,于是推落院后假山上的咸日辇,打开它全部机关,让它撞墙而入。咸日辇虽然暗器厉害,我们却依然未死,前辈只得以强弩射箭杀人,最终却把我们逼入了溶洞之中。”他给琵公子行了一礼,“一切皆是误会,前辈孤身守牢,浴血尽责,可敬可佩。”

琵公子笑了笑,咳了两声,“后生可畏。”他看了傅衡阳一眼,“此地乃是天下第六牢,溶洞之中囚禁有九名绝顶高手,‘炎帝白王’不过其中之一,咳咳……这些人武功太高,要关押住他们只能将他们封入铁牢,埋于土中,否则他们总能想出办法破牢而出;所有的地牢都埋在地下深达数丈之处,但留有递送食物和饮水的通风暗道,暗道极小,他们绝无可能爬出。十几年来,此牢平安无事,咳咳……你们是第一批差一点破牢的人。”

傅衡阳一笑,“何不封住他们的武功?任他们天大的本事也爬不出来。”

琵公子道:“地牢无事可做,日夜相同,实是练功的绝妙之地,他们被关进去的时候大都武功被封,或经脉全废,但经过十几年的修炼,早已复原或更胜从前。”他长长地吐出口气,“一百八十八牢绝不可破,否则必将天下大乱。”他说得简单,却自然而然有股浩然之气。

李莲花自然是连连点头。

傅衡阳不禁也微微颔首,他想起一事,“此地为天下第六牢,只有先生一人看守,何等隐秘,角丽谯却怎么知道?”

琵公子道:“这个……你若有心做一件事,那件事你必会做成,这并不奇怪。”

傅衡阳扬起眉头,“何解?”

琵公子莞尔一笑,“如果角丽谯这十几年来一直暗中收集情报,她自然能知道江湖上哪些地方有古怪,就如我这里……十几年前我就知道此地必会泄露,在竹林中建这处房屋委实太不自然,我一个人居住,却消耗了十倍的粮食和物事……又如幕阜山那里……”他缓缓地道,“幕阜山那里虽然只有五人,但那‘天外魔星’不吃米饭,他以红豆为主食,这也是个易查的线索。只要对被困地牢的人有足够的了解,寻找到地牢下落,并不是不可能的事。”

傅衡阳哈哈一笑,“不错,但这也不能说明角丽谯没有得到一百八十八牢的地形图。”

琵公子颔首,抬头看了李莲花一眼,“但在我心中,地形图是永远不会泄露的。”

李莲花报以微笑,“在我心中,那地形图也是永远不会泄露的。”

琵公子莞尔,“那些误中毒菇的少年,已在紫岚堂休息,一个时辰之后,你们可在山外接人。”言罢,也不知他用了什么机关,铁链一路牵动轮椅,慢慢地转身远去。

“琵公子,江湖从不曾听过这个名字。”傅衡阳眯眼看着黑衣书生的背影,“这绝不是他的真名。他的脸上戴着人皮面具,他甚至不肯站立起来,让我们看见他的身形。”

李莲花温和地道:“他孤身苦守在此十几年,若是碌碌无为也就罢了,他偏偏是惊才绝艳……那是何等寂寞。”傅衡阳微微一懔,只听李莲花道:“你不该怀疑他。”

此言入耳,他本觉自己该发怒,心头却是陡然苍凉。

琵公子的声音听来并不苍老,遥想十几年前,他以青春之年、惊世之才,就此自闭青竹山,只为江湖固守这九名囚徒。十几年光阴似水,天下不知有琵公子,不知深山碧水中的精妙机关、绝世剑招,不知有人为江湖之义,可将一生轻掷之。

赴汤蹈火易,而苦守很难。

李莲花望着琵公子离去的背影,目中充满敬意。

【六、龙王棺】

“炎帝白王”又被埋回了地下。

傅衡阳指挥众人将挖出的黄土重新填了回去,将那魔头严严实实地压在下面。白玿自从知晓他并非贾迎风,而是傅衡阳,那张脸就阴沉得宛若傅衡阳欠了他几十万两银子。其他各人见识了傅军师的聪明绝顶之后,对角丽谯已是断了大半念想,更是噤若寒蝉,不敢略有半点不满。一群人中,只有方多病问道:“既然地下埋的是江湖魔头,那藏着宝藏的龙王棺在哪里?”

此言一出,众人的目光又亮了,炯炯地看着傅衡阳。

傅衡阳一怔。他从来就不知道龙王棺究竟在哪里,李莲花不住地说龙王棺不在地下,又说龙王棺与地牢并没有什么关系,那龙王棺究竟在哪里?

幸好李莲花正是傅衡阳知己,只见他温文尔雅地微笑,“龙王棺啊,龙王棺不在地下,它在那里。”他指了指头顶。

众人一起抬头,却不见任何棺材的影子。方多病大怒,“龙王棺不在地下,难道还在天上?上面什么都没有,你耍猪啊?”

李莲花慢吞吞地咳嗽一声,“你可曾去过巫山?”

方多病莫名其妙,“什么?”

李莲花耐心地道:“镇边大将军萧政,他是巫山人氏。”

方多病道:“放……”他蓦地想起他现在是“方氏”儒雅俊美的方公子,硬生生把那个“屁”字吞入肚中,“本公子去巫山的时候,你也在旁,你难道忘了?”

李莲花啊了一声,歉然道:“原来如此……我最近记性不大好。萧政是巫山人氏,他的棺材用的黄杨木。黄杨木是种生长极慢的木材,要用黄杨木做一具棺木,能把一个大活……哦,不,一个死人放进去,那几乎是不可能的。所以——”他微笑道,“所以萧将军的棺材并不是大家想象中那种雕刻精美棺外套椁的巨大棺木,而是一个盒子。”

“盒子?”众人异口同声地问,“什么盒子?”

李莲花比画了一个一尺来宽、两尺来长的位置,“巫山有一种习俗,名门望族之人去世之后,以悬棺葬之……”

方多病蓦然想起,失声道:“悬棺!”

李莲花微笑,“不错。这种小小的盒子样的棺材,是一种特殊的悬棺,以黄杨制成,可保尸骨千年不坏。”他抬起头来,“既然是悬棺,那么自然不会在土里。”

这就是为什么他三番两次说龙王棺不在地下。傅衡阳恨得牙痒痒的。这人分明早就想到龙王棺乃是悬棺,却偏偏不说,害得大家无头苍蝇一般在地下乱挖,可谓可恶至极!众人一听说龙王棺应该悬在空中,不由得轰然一声,又分头寻觅去了。

李莲花施施然看着方多病,“你可也要去寻宝?”

方多病呸了一声,“宝贝老子家里多得很,现在老子只想出去换件衣服,叫你把这身死人的衣服早早领回去,谁管那死人棺材到底藏在哪里。”

李莲花在他耳边悄悄地道:“你若想和角大帮主有夜宴之缘,那琵公子绝对知道龙王棺在哪里,我可以介绍你认识……”

方多病大惊,“老子还没活够,你少来触我霉头,女妖退散,晦气,晦气!”

展云飞站在一旁,仰头望了望顶上璀璨的晶石,耳听众人寻宝议论之声,长长吐出一口气之后,觉得自己还是颇为想念在蕲家花园里所见的星光和花草。

江湖风波恶,庆幸的是,他虽孤身一人,却从不寂寞。

从溶洞里钻出来之后,三人连夜赶路前往幕阜山。然而幕阜山下纪汉佛却已寻到“天外魔星”,两人大战一场,据说纪汉佛砍了“天外魔星”的鼻子,重又关入地牢。这等精彩大事方多病竟来不及赶上,不由大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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