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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食狩村

吉祥纹莲花楼 藤萍 33421 2024-02-18 20:28:19

【一、骷髅湖】

晚霞如醉,天空浓蓝,乱石如林,花如美人。菊花山山高数百丈,山顶在冬季有雪,此时却是初夏,景致艳丽多情。若是到了秋季,满山金菊,煞是灿烂华美,世所罕见。可惜这里是个前不着村后不着店,说出名字十个有九个没听说过的地,虽有美景,却是无人欣赏。

陆剑池青衫佩剑,正在菊花山上信步而行。他是武当白木道人的二弟子,苦修十余年方才下山,如今行走江湖不过数月,因为师父的名声,他在江湖上已小有名气。明日他与昆仑派“乾坤如意手”金有道约战八荒混元湖,以他的脚程,徐徐看过这片美景,明日午时到八荒混元湖不成问题,于是陆剑池走得很随意,步履轻快。

草木青翠,菊花山顶上有个清澈澄净的湖泊,湖边紧邻悬崖,若非寥寥几块大石挡住,或许这湖泊早已成了瀑布。陆剑池行至池边,只见湖水清澈至极,水汽氤氲,颇见清凉,伸手探入水中,湖水之凉远在他意料之外,忍不住一掬而起,就想饮用。

咯啦一声微响,一颗石子自他身后滚过,陆剑池微微一惊,蓦然回身,只见身后乱石丛中,有人探出头来,见他目光凌厉,似乎是有些畏惧,又往里缩了缩头,“那个……这位大侠……”

陆剑池见那人灰袍布履,相貌文雅,依稀是个穷困潦倒的读书人,心气一缓,“在下陆剑池,敢问阁下何人?可也是同观此片山水的有缘人?”

那人摇了摇头,忽而忙又连连点头,“正是正是,正是同观山水的有缘人。这位大侠,那水最好别喝……”

陆剑池一怔,情不自禁又看了那湖水一眼,湖水实在清凉动人,“怎么?这水中有……”

那人自乱石丛中站了起来,陆剑池但见其人衣裳破而皆补,灰袍旧而不脏,虽然衣冠并非楚楚,却也是斯文中人,只听他道:“那个……那个水中有好多……骷髅……”

“骷髅?”陆剑池讶然。这里杳无人烟,哪里来的骷髅?他定睛往水中看去,只见清波之下,一片卵石,何处来的骷髅?

那人见他疑惑,又指指水中,“许许多多死人……成百上千的死人……”

陆剑池越发惊讶,走近湖边,越发努力去看那湖底,但见水清无鱼,的的确确没有什么骷髅,蓦地想起莫非他说的并非指湖底——他目光一掠湖面,顿时大吃一惊,只见不大的一片湖面之上,倒映着不计其数的骷髅头像,成百上千双黑幽幽的骷髅眼睛在水面上飘荡,随着波光闪烁着诡异的光彩,就如纷纷张口呼呐一般。

“这……哪里来的倒影?”陆剑池抬头四望,只见湖边耸立的块块巨石之上,隐隐约约有许多凹凸不平的花纹,众多大大小小的窟窿眼儿遍布石上。正是这些阴影和窟窿倒影如水,产生了千百骷髅头倒影的奇景,“原来如此,此种天生奇景,倒真让人吓了一跳。”他顿时释然,“这位兄弟如何称呼?这些倒影只是石壁阴影之幻象,并非真实,切莫害怕,乃是天生奇景,世所罕见。”

那灰袍人长长吐出一口气,也不知是松了口气,还是越发紧张,“我姓李……那个……”

陆剑池欣然道:“原来是李那哥李兄,幸会、幸会。”

那灰衣人呛了口气,咳嗽了几声,“好说好说,那……”他顿了一顿,不知突然想到了些什么,硬生生把到嘴边的一句话改为“那太阳快要下山了”……

陆剑池微笑道:“不错,天色已晚,李兄似乎并非武林中人?暮色已浓,为何在此停驻?”

灰衣人“李那哥”目光仍在那山壁和湖水中打量,惭惭地道:“我本想拔几棵薇菜下面条,结果不小心迷路了……”

陆剑池道:“不妨事,我带你下山。”

李那哥欣然同意。两人在天色全黑之前下山。李那哥言道他刚刚搬来此地,房子就在山下不远处的一座村庄之内。陆剑池也正想找个地方落脚打尖,于是同往那村庄而去。

菊花山下的村庄只有寥寥十几户人家,山坳处坡缓草密,纵然是晚上也见长满野菊花,几棵苍劲大树之下搭着几间房屋,村庄之外并无田地。这个地方地处山峦深处,土质不宜耕作,故而村里村外全是一派天然景象,十分怡人。陆剑池和李那哥步入村庄,村里日落而眠,极少有人走动,只有两个皮肤黝黑的顽童蹲在家门口摸黑玩泥巴,惊奇地看了两人一眼,躲回家中。

在泥巴土墙搭起的房屋之旁,一幢两层高的木楼赫然与众不同。陆剑池凝目望去,只见此楼遍体刻有莲花图案,为风吹摇曳之形,心中一凛,这楼……

李那哥眼见他目瞪自己的房子,忙道:“这屋子不是我的。”

陆剑池走到门前,轻抚木楼之上的花纹,“这楼好大的名气,吉祥纹莲花楼,武林第一神医李莲花之住所。李兄,你与那李神医同姓,莫非你就是……”

李那哥连连摇头,“我对医术一窍不通,万万不是什么神医,这屋子也不是我的,我是……呃……那个李神医的亲戚,我是他同村的表房的邻居,李神医在附近山头寻到了一种稀世奇药,正在炼丹。你知道李神医的医术天下闻名,听说他白天为人,夜里为鬼,有时候认识些蛇妖、女鬼,还有木石精怪……”

陆剑池哂然一笑,“传言未免言过其实。原来李神医山中炼丹,现在你暂住此屋,这可是武林中人人人只盼一见的奇楼,你和李莲花是素识?”

李那哥仍是连连摇头,“我和李神医也不大熟……只是住在这里而已。”他指指木楼之中,“可要进去坐坐?”

陆剑池微笑道:“主人不在,还是免了,这里何处可以打尖?”

李那哥四处张望,“我搬来这里不过几天,一向都在楼里做饭,客栈……好像村东有一家,不过这村里的人从来不去客栈吃饭,而且山里也很少有人来。”

陆剑池道:“无妨,李兄如果不弃,和在下一同前去如何?”

李那哥欣然答允。

【二、无尸客栈】

小村的东面,是一处池塘,池塘之畔有一幢黑色小屋,和泥巴土墙并不相同,却是以黑色砖块造就,绿色琉璃虎头瓦,红木大门,门上雕刻八卦之形。天色虽暗,但在陆剑池眼中,那门上沉积数寸的尘土,已是清晰可见。

“看来这里关门已久。”陆剑池道,“不过这客栈倒是奇怪。”他行走江湖虽不甚久,却从未见过门上雕八卦的客栈,何况黑色砖墙,绿色琉璃虎头瓦,这客栈建得坚固豪华,却为何落得关门谢客的地步?如果是因为客人太少,此地偏僻至极,人丁稀少,有谁会在这里投下许多金钱,建起这样一个坚固豪华的客栈?

李那哥伸手叩门,只听笃笃两声,大门微微一晃,却是未锁,“这里好像很久没有人住了。”

“门内有动静。”陆剑池伸手轻推,大门缓缓打开。月光之下,只见门内老鼠吱吱四处乱窜。黑暗之中,张张木质浑厚的桌椅仍旧摆在厅堂之中,桌椅的影子投在地上,依稀可以想象当年热闹的景象。几声清脆的竹板敲击之声,陆剑池一抬头,只见客栈顶上悬挂十来条三寸长的竹板,正随开门的微风轻轻相击,竹板上雕刻着笔画各异的同一个字,那就是“鬼”字。

夜风清凉,客栈大门洞开,风吹入门内,客栈桌椅上积尘飘散,扬起了一股尘雾。李那哥和陆剑池面面相觑,心中不免都是一股寒意悄悄涌了上来。正在寂静之间,客栈破旧的门帘略略一飘,隐约可见门后墙上的斑斑印记。

黑色的斑点印记,莫非是干涸的血迹?陆剑池按剑在手,潜运真力,缓缓往里踏入一步。

李那哥在他背后惭惭地道:“陆大侠……何不白天再来……”

陆剑池轻轻嘘了一声,凝神静听。偌大的客栈之中一直有动静,却听不出来是不是人,好像有个沉重的东西在里面某处移动,移动得很轻微,也可能是衣橱、床铺因年久发出咯啦一声。

他握剑在手,步履轻健,如猫儿般掠过大堂,以剑柄轻轻挑开那扇风中轻飘的门帘。李那哥本不欲进门,见他如此,犹豫半晌,叹了口气,还是跟了进来。

两人凝目望去,只见通向客栈后院的那条走廊墙上,溅着数十点暗色斑点,形似血迹,仿佛曾有什么带血的东西对着墙壁挥过。陆剑池是刀剑的大行家,心中忖道:这痕迹短而凌乱,并非刀剑所留,但溅上的速度快极,如果真是血迹,这受伤的人恐怕难以活命。这古怪的客栈之中,究竟发生过什么离奇的故事?

李那哥凑近对那墙壁看了一眼,“这是什么?”

陆剑池闻声细看,“这是……”只见墙上斑点之中黏着一小块褐色的硬物,陆剑池看了半晌,不知所以。

李那哥喃喃地道:“这好像是一块碎片。”

陆剑池点了点头,“却不知是何物?”

李那哥瞧了他一眼,似乎觉得他甚是奇怪,欲言又止,又复叹了口气,“不管这是什么斑点,总而言之……走廊里什么都没有。”

的确,在这走廊之中一片空荡,除了墙上数十点斑点,什么都没有。陆剑池当先而行,通过走廊,是一个甚大的庭院,阴影迎面而来,却是院中两棵甚大的枯树,几丝微露的光线透过树杈而来,映在人身上就如一张巨大的蛛网。枯树之旁有一口水井,井上的吊桶完好无损,院中八扇大门,楼上四扇大门,一共十二间房间,楼上的第四扇门半开,仿佛已经这样开了很久了。

“奇怪……这个地方人烟稀少,为什么会有这样一个客栈,十二间房间、花木庭院,都是青砖碧瓦,绝非偶然能成。”陆剑池不得其解。

李那哥顺口道:“说不定几年前这里住着很多人,比现在热闹十倍。”

陆剑池摇了摇头,“若真是如此,这许多人哪里去了?而且既然是客栈,必要有许多人人来人往,这里是大山深处,怎会有诸多行人?”

李那哥道:“说不定许多年前这里就有许多行人……”

陆剑池又摇了摇头,仍旧觉得这客栈处处透着诡异,“明日倒要寻些村民问问。”

他在院中绕行一周,未见异常,缓步走到第一扇门门前,剑柄一推,门缓缓打开,一股浓重的霉味扑面而来。只见门内窗户半掩,纱幔垂地,桌椅板凳俱在,都积满了厚厚的灰尘。李那哥往房中一探,顿时一呆。陆剑池大步走入房中,看着房中奇异的景象,饶是他一身武功,也有些汗毛直立。

房内床榻之前倒着一块板凳,屋梁上悬着一条灰色布条,布条上打着个死结,静静不动。陆剑池伸手一扯那布条,虽是经过多年,布条仍很结实。李那哥跟在他身后,仰看那屋梁。陆剑池一纵而上,轻轻一拨那布条,只见梁上一道印痕。这条灰色布条吊过重物,难道在这房中,竟真的吊死过一人?

他跃身下来,呆呆地出神,脑中千百疑惑,不知如何解答。

李那哥凝视那灰色布条。那布条虽然尽是灰尘,却并未生虫,本来颜色似乎乃是白色,正是一条白绫,但看边缘剪刀之痕,却又似乎是从女子裙上剪下。如果这房中确实吊死过一个人,那尸体何在?如果是有人收殓了尸体,他却为何不收这条白绫和地上这条板凳呢?

转目看去,桌上镇纸尚压着一张碎纸,陆剑池取出火折子一晃,只见纸上留着几个字:……夜……鬼出于四房,又窥妾窗……惊恐悚厉……仅……君……为盼……

“这似乎是一封遗书,或者是一页随记。”陆剑池眉头深蹙,这客栈中的情状大出他意料之外,“看来吊死的是一个女子,并且她的夫君并未回来。”

李那哥颔首,“好像这客栈发生过什么非常可怕的事,逼得她不得不上吊自杀。”

陆剑池沉吟道:“她提到了‘鬼’,外面大堂上也吊着许多‘鬼’字的竹牌,不知这客栈里所说的‘鬼’究竟是怎样一件的事物?”

李那哥瞪眼道:“鬼就是鬼,还能变成什么其他事物?”

陆剑池顿了一顿,“虽是如此说,但总是令人难以相信……”

李那哥叹了口气,“说不定看完十二间房,就会知道那是什么。”

陆剑池一点头,往第二间房走去。

第二间房一片空阔,比之第一间房,少了一张大床,地上床的痕迹宛然,床却不知去向;在门边的梳妆铜镜之下,放着一个铜质脸盆,房内事物简单整齐,虽然积尘却不凌乱,唯有铜盆之中,沉积着一圈黑色的杂质。

李那哥瞧了一眼,喃喃地道:“这……这难道又是血?”

陆剑池摇了摇头,“时过已久,无法辨识了。”

房中再无他物,两人离开第二间房,进入第三间房。第三间房却是四壁素然,可见当年并未住人。纸窗上破了一个洞,质地良好的窗纸往外翻出,风自高处的缝隙吹入。这房间灰尘积得比其他房间都多,也更荒凉。

第四间房位处庭院正中,房门半开半闭,两人尚未走到门口,已看见房门处斑斑点点,又是那形似血迹的黑色污迹。陆剑池胆气虽豪,此时也不禁有些毛骨悚然。

推门开去,李那哥啊的一声叫了出来,缩头躲在他背后,“那是什么东西?”

陆剑池呆了一阵,只觉自己手心冷汗直冒,几乎握不牢剑柄,过了好一阵,才勉强道:“那是一个人影……”

李那哥仍自躲在他背后,“人影怎会是白的?”

陆剑池道:“他本来靠在墙上,一蓬黑色污迹泼上墙壁,这人离开之后,墙上就留下一个人影。”

原来第四间房桌翻椅倒,一片凌乱,就如遭遇过一场大战,对门的墙壁上一个倚墙而坐的白色人影赫然醒目,周围是一蓬飞溅上去的黑色污迹,笼罩了大半墙壁。

陆剑池踏入房中,地上满是碎裂的木屑,纠缠在两件黑色斗篷之上,就如地上匍匐着两只怪兽。其中一件特别地长,撕裂了许多口子。他心中一动,要将木头弄成这般模样,实在需要相当强烈的冲劲,若非此房的主人拳脚功夫了得,便是闯入的人劲道惊人,这屋子主人不知是谁?游目四顾,只见李那哥弯腰自地上拾起了一样东西。陆剑池燃起火折子,两人在火光下仔细端详,那是一个熏香炉,炉上一道深深的痕迹,凹痕又直又窄,绝非裂痕。

“这是刀痕,还是剑痕?”李那哥问。

陆剑池略一沉吟,“这应是剑痕。能在铜炉之上斩出这一剑,出手之人武功不弱,如果连此人也死在这里,这客栈所隐藏的秘密,恐怕十分惊人。”

李那哥微微一笑,“如果是陆大侠出手,能在炉上斩出怎样的一剑?”

陆剑池哈哈一笑,凝神定气,唰的一声,长剑出鞘,白光闪动直往李那哥手中铜炉落下。李那哥吓了一跳,啊的一声铜炉脱手跌落。陆剑池剑势加快,叮的一声斩在铜炉之上,随后袖袍一扬,在铜炉落地之前快逾闪电地抄了回来。只见铜炉之上另一道剑痕,与原先的剑痕平行而留,比之原先那道凹痕略微深了半分,长了三寸。

“看来此地主人的武功与我相差无几。”陆剑池轻轻一叹。他觉得已尽全力,剑下铜炉韧性极强,若是石炉,他这一剑已将其劈为两半。

李那哥摇了摇头,“他的剑痕比你的短,说明入剑的角度比你小,他挥剑去砍的时候,铜炉多半不是在半空中,有处借力,既然出剑的手法全然不同,结果自然也不一样。”

陆剑池点了点头,心中一凛——这位李那哥谈及剑理,一派自然,只怕并非寻常漂泊江湖的读书人,李莲花的亲戚,难道竟是另一位隐世侠客?

李那哥一回头,乍见陆剑池目光炯炯盯着自己,在自己身上东张西望,茫然地回看陆剑池,“看什么?”

陆剑池敛去目中光华,微微一笑,“没什么。”目光自李那哥脸上移开,突地窗外有白影一闪,他乍然大喝:“什么人在外面?”

李那哥急急探头,只见窗外确有白影飘忽,有声音尖声道:“哩——”

陆剑池剑光暴起,如莲华盛放,青苍擎天,破窗而出,对窗外白影罩了个通透。李那哥连忙奔到窗口去看,只见门外庭院中一道白影乍然遇袭,哀号一声,挥起一道白影招架,只听当的一声是剑击玉石之声,那白影大吼,“哩啸——”一怪叫尚未说完,陆剑池剑势再到,白影的声音受制戛然而止。陆剑池这一剑挽起三个剑花,其中尚有十来招后招,但听叮叮当当一阵脆响,那白影竟然能和他连对十来下后招,一一拆解,毫不逊色。

陆剑池心中一奇,这白衣妖怪分明施展的是武功,难道鬼也是练武功的?他手上的兵器,分明是一支玉笛。正在他迟疑之时,那白衣妖怪已经缓过一口气来,破口大骂:“该死的李小花!李疯子!李妖怪……”陆剑池心中大奇,倏然收剑,问道:“你……”

只见门外那“白衣妖怪”身材瘦削如骷髅,锦衣玉带,手中握着一支玉笛,满面黑气指着站在窗口看的李那哥破口大骂,“千里迢迢叫我到这种鬼地方来,就安排了武当高手要我的命!你谋财害命啊?”

窗口的李那哥歉然道:“那个……我以为是白衣吊死鬼……”

那白衣妖怪勃然大怒,“他妈的你说谁是吊死鬼?本公子英俊潇洒,玉树临风,为江湖美男子前十,你竟然说我是白衣吊死鬼?你他妈的才是王八大头鬼!”

话说到这份儿上,陆剑池恍然大悟,“原来阁下是‘方氏’的大少,‘多愁公子’方多病!怪不得……”下一句及时刹住。他心道怪不得瘦得如此稀奇古怪,方才真的将他当成了妖怪。

方多病怒目瞪着李那哥,“他妈的你躲在这种鬼地方做什么?这人是谁?你新招的……”

李那哥忙道:“误会、误会,这位是武当派的高手,我们在道上遇见,志同道合,一见如故,所以一起在此,绝非事先安排杀你的杀手。”

方多病闻言一怔,瞄了陆剑池一眼,“你是……”

陆剑池抱拳道:“在下陆剑池,武当白木道长是在下师尊。”

方多病点了点头,“你是白木的徒弟,武当弟子果然名不虚传。”

陆剑池知他是名门之后,语言客气,“方少也是李那哥李兄的好友?”

方多病道:“李那哥?李……啊……正是正是,李莲花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我本是要来找那一代神医李莲花的,结果莲花没有找到,楼里只有他的……那个啥?”他瞪了李那哥一眼。

李那哥道:“李莲花的同村的表房的邻居。”

方多病连连点头,“正是,我和这位李兄也并不怎么熟。”

李那哥连连点头,“正是,正是。”

陆剑池道:“不知方少如何找到此地?”

方多病凉凉地道:“这破村来来去去不过二十几家,每家都找过一遍,待到半夜三更,自然就寻到这里来了。”他瞪了李那哥一眼,“你们两个,半夜三更在这里找女鬼吗?”

“我们本是要来吃饭的,”李那哥道,“结果客栈关门,房内更有许多奇奇怪怪的痕迹,好像有鬼。”

方多病道:“这里本来没鬼,有你这个大头鬼在,自然就有鬼了。本公子一路进来,什么也没看见。”

李那哥正色道:“鬼这种东西,自然不是凡夫俗子随随便便就可以看见……”

方多病哦了一声,“莫非你看见了?”

李那哥道:“这个……自然也没有。”

陆剑池道:“方少刚刚进来可能不曾细看,这客栈留有许多古怪痕迹,好像曾经发生过一件惨事。”

方多病东张西望,“什么惨事?”

陆剑池托起手中的铜炉,“这里发生过一场武斗,而似乎每间房间的人都突然不见了。”

方多病道:“打架不管是输是赢,自然打完就走,难道打完还留下吃饭?又不是李莲花……”

李那哥道:“但这里是客栈,如果不是客栈中所有人突然搬走,怎会将所有痕迹留下?要不然就是在某年某月某日,这客栈里所有的人,不论男女老少、武林高手或江湖百姓,突然之间统统死了。”

方多病张大嘴巴,“这个……有谁能在短短时间内杀死这么多人,尸体呢?你说人死了,尸体呢?”

“没有尸体。”李那哥道。

陆剑池点了点头,“或许等我们看完所有的房间,就能知晓发生何事。”

方多病道:“呃……一定要看?”

李那哥看了他一眼,小心翼翼地问:“你也怕鬼?”

方多病呛了一口,“咳咳,陆剑池,当先开路,我们这就去搜查房间。”

陆剑池微微一笑,手持剑柄走在前头。此地虽然阴森可怖,说不出的诡异,但他堂堂武当弟子,自幼受道门熏陶,心气清正,并不畏惧。

方多病和李那哥走在他背后,待陆剑池走出三五步,方多病悄悄撞了李那哥一下,低声道:“死莲花,好端端的天下第一神医不做,装什么‘李那哥’?”

“李那哥”低咳一声,“那个……我名字还未说完,陆大侠要把我当作‘李那哥’,我也没有办法……何况他想象中的那位李神医我本也不大熟……”

方多病瞪他一眼,“原来你是怕他发现你是个不通医术的伪神医。”

李莲花叹了口气,突地悄声道:“你信不信这世上有恶鬼?”

方多病摇头,“不信。”

李莲花喃喃地道:“我本也不信,不过……不过看这客栈如此离奇古怪……所有本该留有尸体的地方,尸体全都不见了……也许……”

方多病为之一抖,全身寒毛直立,“你说这里本该留有尸体?”

“我只是这样直觉,”李莲花摇了摇头,“这里有死过人的气味。”

方多病呆了一呆。他和李莲花相识这么久,这个人还从来没有说过这种不着边际的话,“死过人的气味?”

李莲花的目光不住往四周看去,“嗯……死过许多人的气味……并且——”他的脚步微微一停,从东边走廊上的空隙往外看了一眼,“要凝神小心,这客栈里好像还有什么东西,在跟着我们走。”

方多病脸色顿时变了,“有什么东西?”

李莲花仍是摇了摇头,“我不知道,一个脚步很轻的、体积却不小的东西,我不知道它是个子很高或者是飘在半空,总而言之,它要比我们高上两个头。”

方多病干笑一声,心中一股寒气冒了出来,“那会是人吗?被你越说越像鬼了。你怎会知道?”

李莲花叹了口气,喃喃地道:“如你和那位陆大侠这般勇气可嘉、专心致志、毫不防备,自然留意不到房间以外的其他动静,你听到外面树上的风声没有?”

方多病点头,“自然。”

李莲花瞪眼看他,“那现在我们在树对面,这么大的风声,那棵树不生树叶,中间也没有什么间隔,为何没有什么风吹到走廊里来?”

方多病张口结舌,“这个……”

李莲花道:“什么‘这个那个’?”

方多病苦笑,“那自然是有东西挡住了风。”

李莲花又叹了口气,“那就是了,自外面那棵不生树叶的树到这里,树上、转角、走廊的缝隙、窗户,总之这一条直线上必定有什么东西挡住了风,我不知道那是什么,但必定不是什么好东西。”

两人正在悄悄谈话,前边的陆剑池已走到二楼第一间房门口。房门挂着一把大锁,陆剑池出指捏住大锁,指上运劲,只听咯啦一声碎响,腐朽的锁芯断裂,他伸手去推,竟然推不开,心中奇怪。

方多病一晃身溜到窗户之旁,伸出玉笛哗啦一声捣碎一扇窗户,往里一看,“里面有床顶住门,过来这边瞧。”

陆剑池剑柄一撞,门边窗户打开,三人一起往房中看去。

二楼的第一间房间中飘满了破碎残落的符咒,床铺推到门边,顶住了大门,所有的窗户都以木板钉死,屋梁上悬挂着七八个八卦,屋里有两个佛龛,佛龛上供应着许多尊佛像,有些佛像竟是三人见也未曾见过的。然而纵然房间受如此多神佛保佑,封闭得如此严密,房中依旧无人,不知原来的房主是如何自这房间里出去的,徒留一屋无法解释的秘密。

三人翻窗而入,陆剑池道:“屋主好像在防备什么东西进来。”

李莲花自地上拾起一张残破的符咒,“这里也有许多‘鬼’字。”

方多病点起火折子一看,那半张符咒上大大小小写了十几个“鬼”字,奇形怪状,不知是哪门哪派的道符。陆剑池在房中转了一圈,轻轻跺了跺脚下,只听脚下地板发出空空之声,“下面恐怕有暗道。”

李莲花和方多病将地上符咒扫去,地上露出一个四方暗格,正好容一人进出。两人合力提起暗格上的木板,木板一提,底下一片幽黑。方多病将火折子掷下,顿时呼的一声火焰熊熊燃起,三人同时啊了一声,连退三步。

【三、鬼影幢幢】

那地下暗格之中,仍旧贴满符咒,火折子掷下之后立即起火,然而骇人的不是起火的符咒,而是这地下暗格并非大家所想象的是一条暗道,而是一间仅容一人的狭窄密室。密室中一具干尸仰天而坐,手臂脚趾都已干燥贴在骨上,却未腐烂,干尸无头,那颈上的伤口层层片片,竟似有什么力大无穷的事物一把将他的头拽了下来。

方多病张大了嘴巴,“他、他……”

陆剑池亦是吃了一惊,“怎会如此?”

李莲花轻咳一声,“有人把他的头拽了下来,你看那些撕裂的口子,好大的力气。”

方多病牙齿打战,“什么人有这样的力气?谁可以穿过木板拽掉他的头?”

陆剑池凝视那无头干尸,“这具尸体似乎有些奇怪。”那干尸衣裳整齐,虽然落满灰尘,却并未有多少血迹,断头之处撕裂的形状清清楚楚,陆剑池沉吟道:“好像是……死后断头。”

李莲花道:“死后断头……哎呀,死后断头胸口怎会如此一片一片像撕破的纸片一样?”

陆剑池被他一言提醒,恍然大悟,“对了,他不是死后断头,他是死后化为干尸之后,才被人拽下头颅,所以断口处犹如碎纸。但是谁把一具无头干尸藏在这里?他究竟是谁?”

李莲花道:“说不定他和楼下那女子一样,受不了这里的恶鬼,所以藏在这里自杀了事,而山上气候干燥,要是他服毒自杀,而服下的毒药能令尸体不腐,变成干尸也是顺理成章、理所当然。”

方多病摇头道:“胡说、胡说!你怎知他服毒自杀?自杀有千万种,难道他不能上吊、不能跳河、不能拿刀子刎颈、不能绝食饿死、也不能吞老鼠恶心死?”

李莲花干笑一声,“这个……”

陆剑池在那干尸身上一摸,沉吟道:“身上无伤,但就算一个人已经变成干尸,要把他的头从身上这般拽下来,也要相当的腕力,是谁把他的头拽下来,为何身体仍然留在密室里?他又是如何进来,怎么出去的?”

“莫非……真的是鬼?”方多病喃喃地道,“走吧,这里阴风阵阵——嗯?”话说到一半,方多病霍然转身,看向身旁刚才被他打破的窗户。

陆剑池跟着看去,窗外一片漆黑,月光已偏,枯树影下,光线越发幽暗,外面什么都没有。

方多病依稀觉得刚才眼角瞟到了一件什么东西在窗口一晃,但究竟是什么东西他却说不上来。李莲花走到窗口,目注地上,本以为地上应当只有三人的脚印,结果走廊尘土虽厚,所留脚印却是七零八落,新旧皆有,竟宛若夜夜都有人在走廊奔波,根本辨认不出方才是否有人经过。

“快走快走,这里太不吉利。”方多病催道,“快些将房间看完,好早早回去睡觉。”

三人自房间窗户翻出。隔壁三间房间均是桌翻椅倒,墙上地上四处溅满黑色污迹,若是血迹,必是经过一场惨绝人寰的大屠杀,但并无尸体留下。几人下了楼,绕至地下左边四房,第一、第二间房空空如也,第一间房间堆满了空酒坛子,第二间房间地上也有床铺桌椅的痕迹,却不见床铺桌椅,地上弃着一大堆布缦绫罗,却似是原先的被褥和床缦。

夜黑星黯,似有若无的光线照在每一扇紧闭的房门上,那本是平静的木色都宛若正在无声无息地扭曲、盘旋,人影映在墙上,比之往日平添七分诡异之气,落足之声越走越轻,越走越是恍惚,有时竟怀疑起究竟谁才是这客栈里的鬼来,如他们这般夜行,和鬼又有什么区别?正在异样的安静之中,陆剑池推开第三间房间的房门,嗒的一声,一件东西自门上跌落,几乎落在陆剑池鞋上。三人心中一跳,方多病哎呀一声叫了起来:“手、断手!”

掉在地上的东西,是一只撕裂的断手,和之前黑色污点和干枯的死尸不同,这只断手尚未腐烂,伤口处血肉模糊,乃真是活生生扯断。陆剑池心中一寒,蓦然抬头,只见门框上一片血污,这只手在门框上牢牢抠出了四个窟窿,若不是他这一推,这断手还抠在门上。

李莲花踏入门中,只见门内血迹斑斑,地上就如被什么东西擦过,一片浓郁的血液擦痕,点点凌乱的血点,片片撕裂的布块,悚然骇人。

方多病一只脚踩在门口,另一只脚尚未打定主意是不是要踩进去,见了房内的情景,骇然变色,这一回他是真的变了颜色,绝非作伪,“这、这是……”

李莲花半蹲下身,手按在地,缓缓翻过手来,手上无血,那断手虽然未腐,但地上的血迹已干。

方多病缓过一口气来,失声道:“这和我小时候老爹带我去打猎看到的猛兽吃人的痕迹差不多,那野豹子……”他蓦地停住,没说下去。

陆剑池忍不住问道:“野豹子如何?”

方多病呆了半晌,“那野豹子叼了个五六岁的小孩子,在树下吃了,那大树下……都是被蹭来蹭去的血痕。我记得什么狐狸、野狼什么的都在那块地方徘徊,许许多多的乌鸦落在那附近,景象真是……真是……”

“或许这客栈里的‘鬼’,就是一头吃人的野兽。”李莲花对着地上的血痕看了许久,转目再看房中仅剩的少许东西,不过两个包裹、几件衣裳,半晌缓缓地道:“这绝非游戏,这断手的主人既然能在门框上抠出四道指印,显然是武林中人,指上功夫不弱,连这种人都不及闪避,运劲的手掌竟被扯断,可见那东西的危险。”

陆剑池听他如此说,再也忍耐不住,“李兄见识不凡,为李莲花之友,果然是非凡人物。”

李莲花听他由衷恭维,听过便算,漫不经心啊了一声,“我想这客栈里死人的事可能延续了很长一段时间,不是同时死光死绝。”

陆剑池道:“不错,方才那房间里的干尸,必定已经死去很久,而这只断手离体的时间只怕不超过四五日。”

李莲花道:“这只断手说明那‘鬼’还在杀人,而你我进来客栈这许久,只怕……”他叹了口气,“已是落入鬼眼许久了,如果它一直都在杀人,你我自然也不能幸免。”

方多病毛骨悚然,“它好像可以穿墙杀人,而且无声无息,力大无穷就算武功盖世也奈何不了它,我们怎么办?”

“逃之夭夭,明天再来。”李莲花道,“我怕鬼,我还怕死。”

他这句话说出来,方多病平时必定嗤之以鼻,此时却是深得他心,欣然赞成。陆剑池也是同意,当下三人自房间里退出,原路返回往客栈大门而去。

“你们有没听过一个故事?”李莲花忽道,“一个男人和另一个男人半夜去了一家店喝酒,喝了半天,店掌柜说起唐太宗前些日子赐死杨玉环,那两个男人笑话他,说那已经是几百年前的事了。喝完酒出来,第二天那个男人发现根本没有那家店,昨天他们去喝酒的地方是一片废墟。”

方多病呸了一声,“陈腔滥调,那又如何?不过半夜见鬼而已。”

李莲花道:“然后那个男人非常害怕,急忙去找另一个男人,结果去到他家,到处找不到他,他只得回头往昨天来的路上找,找啊找,突然看见一群人围在昨夜他们走过的那条偏僻小径,他探头去看,地上躺着脑袋被打穿一个洞的死人,正是昨天和他喝酒的朋友,旁边的人说这人是昨天黄昏被强盗砸死的。”

陆剑池微微一晒,不以为意。

方多病问道:“后来呢?”

李莲花道:“然后那路人又说,前面还有一人死得更加凄惨,头都被强盗用刀砍了。那男人赶到前面去看,只见那断头的死人,正是他自己。”

方多病哎呀一声,怒目瞪着李莲花,还没有从鬼屋出来,这人就故意说鬼故事吓人,“你想说我们三个都是鬼吗?”

“没有没有,”李莲花忙道,“我只是突然想到,随便说说。”

陆剑池并不在意,仍旧持剑走在最前面,一步踏入通向大堂的那条走廊。走廊中一片漆黑,黑暗之中有一双眼睛突然睁开,眼瞳小而诡异,精光闪烁,陆剑池浑身寒毛竖起,大喝一声一剑劈了出去,剑光之中,竟未劈中任何事物,而一只手自头顶伸下,摸到了他颈项之中。

啪的一声震响,那只手蓦地收了回去,陆剑池死里逃生,冷汗淋淋,一颗心几乎要从口中跳了出来,背后之人将他扶住,一连后退七八步。

方多病叫道:“那是什么?”

陆剑池一连换了好几口气,心神都未定,听方多病一叫,这在自己身后的人自是“李那哥”,他颤声道:“你、你竟和它对了一掌……”

扶住他的李莲花微微一笑。在如此情状之下,陆剑池竟觉得这呆头呆脑、满脸茫然的读书人给人一种从容的安慰,仿佛纵然见了千万只鬼,也并不怎么可怕,只听李莲花道:“啊……我只看到了一只手,那是什么玩意儿?”他看着陆剑池,“你瞧到了它的脸,是吗?”

“脸?”陆剑池摇了摇头,“我只看到一双眼睛,没有脸,走廊里是空的,什么、什么也没有。”

李莲花眼望那漆黑的走廊,略一沉吟,“眼睛?空的……难道这东西是倒挂在我们头顶,攀援在上面?”

陆剑池本来心神大乱,只觉方才之事简直不可理解,听到这句“倒挂”,恍然大悟。方才他看见的是倒挂的一双眼睛,那东西本来攀在头顶,他挥剑往前砍去,自然什么也没有,而那只手自然是从头顶下来了。

方多病摸了摸脸,“前面乌漆抹黑,本公子什么也没看见,只看见你们两个晃了几晃,突然间就退回来了。”

“走廊里有东西。”李莲花道,“谁身上还有火折子?”

陆剑池取出火折一晃。李莲花自怀里摸出块汗巾,引燃了火,往走廊中掷了过去。三人只见黑暗的走廊之中空空如也,竟是什么都没有。陆剑池与李莲花面面相觑,两人目光一起看向走廊上头,走廊上头留有透光通风的小窗,那窗户不大不小,足可供人出入。

“它要是从窗口脱出,向外可以爬树爬墙,往里可以钻进客房,总而言之,无处追查。”李莲花叹了口气,“要是它伏在屋顶上,等我们通过时突然钻出,那也是麻烦,怎么办?”

陆剑池握剑在手,本想跃上房去,但想及方才那只冰冷柔软的手掌,背脊一片发寒,手心皆是冷汗。他一身武艺,从小循规蹈矩,从未想过世上还有如此离奇诡异的东西,不知是人是鬼是兽。

方多病干笑一声,“难道你我三个大活人就在这里等到天亮?”

李莲花瞪眼道:“那自然是武艺高强的人先上去看看,你去。”

方多病连连摇头,“我小时候练功偷懒,武艺差得很,这么高的屋梁我一看就头晕,哎呀,好晕啊,好晕啊。”

李莲花叹气道:“我虽然看着不晕,但是……”

他话还未说完,陆剑池啊的一声惊呼,两人一起闭嘴,往走廊看去,只见大堂之中亮起一团火光,渐渐靠近。三人面面相觑,不知这回出现的又是什么妖怪,但听脚步声沉重,来人都不会武功。未过多时,一位老人持杖高举火把走近,沙哑地道:“你们是谁?在这鬼屋做什么?”

“那个……”李莲花道,“我们本是想来吃饭,谁知道这里头一片漆黑,遍地老鼠,早已关门多时。”

那老人深深叹了口气,“这里是本村谁也不想踏入的鬼屋。在这里无端死了不少人,你们还是快些出来,远来是客,几位如果肚饿,请到我家用些食水。”

李莲花欣然同意。三人跟在老人身后,穿过走廊,那大堂之中尚有两名年轻人手持火把,看三人出来,目光不住往三人身上打量。

“这边请。”那老人当先领路。

方多病留意到那老人右手缺了两截手指,心里暗暗称奇,又对那两个年轻人扫了两眼,只觉这两人身体瘦小,皮肤黝黑,看面貌年纪已在二十三四之间,身材却如十三四的小童,发育不良,心里暗暗称奇。

陆剑池走在老人身后,仍自暗中留心屋顶那怪物的动静,却是无声无息,宛若方才他看到的一双眼睛全是幻境,思及那双眼睛,忍不住看了“李那哥”一眼,却见他茫然看着地上乱窜的老鼠,不知在想些什么。方才真是他接了那怪物一掌?那怪物力大无穷,他真的接了它一掌若无其事?他究竟是什么人?

三人跟着那老人,离开客栈,进入村东一栋较为高大的蓬屋,屋里家徒四壁,没有什么像样的家具,几张椅子却是上好的杉木所制,雕着几个吉利的图形。老人请三人坐下,闲谈了几句,三人才知这老者是村中村长,祖辈都在这石寿村居住,今夜听到那客栈中有动静,特地前去查看。

方多病忍不住问:“石老,既然石寿村几百年来都是这种模样,怎会开着偌大一家客栈?会有人住吗?怪不得早早关门大吉。”

石老叹了一声,一捋白须,“多年以前,石寿村人口虽少,在后面山头却出产一种冷泉,那泉水既凉且冷,味道甘甜,是做酒的上好材料。不知你等可有听说过‘柔肠玉酿’?”

方多病点头。李莲花摇头。陆剑池道:“‘柔肠玉酿’是千金难买的好酒,盛名远扬,居然是出于此地?”

石老颔首,“正是正是。十年前数不尽的外地人到我们村酿酒,砍伐我们的树林改种其他谷物、水果,我们这里又是高山,种上谷物、水果大都不能成活,毁了我们许多山林。”

李莲花道:“那个……外面漫山遍野的菊花……”

石老脸现怒色,“我们山上本来不生那种黄色菊花,都是外地人从中原带来,结果树木被伐,那些菊花到处疯长,从此我们的山上再也长不出树木来。树木消失,野兽也不见了,石寿村向来以打猎为生,十年前却饿死两人,统统都是外地人的错。”

李莲花和方多病面面相觑,方多病轻咳一声,“这个……在下也是抱歉了,虽非我等之过,却也甚感惭愧。当年来自中原的人那等野蛮行径,给村里带来如此大的灾祸,真是不该。”

石老摇了摇头,“幸好那些人种植果树谷物不成,大都离开了,有些人从泉眼里带水下山,谁也不知他们运到哪里去,渐渐地,不知道为什么,也没有人来泉眼运水了。我祖祖辈辈住在山中,从不出去,外面发生了些什么事,我们也不知道。”

陆剑池欣然道:“想必是‘柔肠玉酿’的秘方失传,故而谁也不知如何制作此酒了,幸亏如此,才保得石寿村平静至今。”

方多病连连点头。李莲花也欣然道:“原来如此。”

此时有人端上几碗热腾腾的饭菜,有肉有菜,竟然极是丰富,只是肉是红烧肉,菜却不知是什么菜,形状卷曲,十分青翠。方多病走遍大江南北,吃过多少酒楼,却也没见过这种古怪青菜,“这是什么菜?生得如此稀奇。”

石老持筷吃了一口,“这是高山常见的野菜,中原也许难得一见,滋味却很鲜美。”

方多病跟着吃了一口,的确口味独特,爽脆可口,本来饿了,顿时胃口大开。陆剑池跟着吃了一口,亦觉不错。李莲花持筷在几盘菜之间犹豫,不知该先吃哪盘,石老指着那红烧肉,“这是高山野驴的肉,几位尝尝,在本山也是难得一见。”

李莲花啊了一声,持筷去夹,突又收回,“嗯……想那高山野驴难得一见,本在千里之外,迷路误入此地,何等可怜,我怎忍心又吃它的肉?还是不吃为妙……阿弥陀佛……”他嘴里念念有词,“我近来信佛,接连去了几间寺庙念经的……”

方多病咳咳几声,呛了一口气。死莲花简直是胡说八道、妄言胡扯,最近他们去了间寺庙不错,不过是偷了人家寺庙里养的兔子来下酒,他什么时候拜佛念过经了?

陆剑池本要吃肉,忽听“李那哥”不吃,犹豫片刻,还是改吃青菜。既然他人心存仁厚,他若吃肉,岂非显得残忍?方多病一心想尝那高山野驴的肉,但一则李莲花不吃,二则陆剑池也不吃,他一个人大嚼不免显得有些……那个……只得悻悻停筷。

石老叹了口气,自己夹肉慢慢地吃。有人送上主食和酒,却是些粗糙的面条。此地果然远离尘世,连白米也没有一粒;酒却是好酒,敢情这里泉水特异,不管酿成何种酒水,都是滋味绝美。方多病大吃大赞,山里人颇为热情好客,石老不住劝酒,不久他便已有些醺醺然。未过多时,三人已经吃饱,石老安排三人到不远处客房暂住,命人明日带他们出山。

【四、惊魂】

夜色已深,月已西垂,渐渐看不到光芒,三人在石老奉承下都喝了许多酒,躺在客房中均有睡意。方多病不过多时已经打鼾睡去。陆剑池虽然困倦,却是无论如何也睡不着。方才那客栈中无头的干尸、走廊里的眼睛、从头顶伸下的手历历在目,方才若是“李那哥”慢了一步,那只手是不是就会将自己的头一把撕下,就如它撕裂那干尸头颅一般?石寿村的村民难道居然不知那客栈里的异物?躺了一会儿,实在睡不着,睁开眼睛,他只见李莲花躺在床上,睡得酣然入梦,半点没有担忧惊诧的表情。长长吐出一口气,陆剑池又复闭上眼睛,难道心中种种怪异的感觉、这种强烈的不安都是自己江湖经验不足所致?但要他像李莲花、方多病那般安然睡去,实是万万不能。

光线越来越暗,仿佛房外起了一场浓雾,浓雾越盛,外面草木所聚的露水愈重,重到最后,嗒的一声落了下来。陆剑池默默听着门外一切响动,再远处有虫鸣鼠窜之声,更远之处,似乎有人走动,不知是早起的猎户,还是其他的什么东西。

正在他神智越来越清,超然物外,一切注意力均在屋外之时,突觉一只手掌自床沿伸了出来,轻轻按到了他的胸膛之上。刹那间陆剑池真是骇得魂飞魄散,蓦然睁开眼睛,心跳得几乎要从口中冲出来,眼前所见让他瞬间停住呼吸,张大嘴巴,竟是一时呆若木鸡,半点声音也发不出来。

眼前什么也没有,只有一只手自床底伸了出来,按在他胸口,但……但正常人的手岂有这么长,也绝不可能弯曲这样的形状。陆剑池一生自认胆气豪迈,此时惊恐之心,和那碌碌市井小民也没有什么区别,一时之间惊骇欲死。正在此时,一物自他床底翻出,陆剑池大叫一声,竟是昏了过去。

方多病蓦地坐起,他已经睡着,被陆剑池一声大叫惊醒,睁眼依稀只见一个五花斑斓、似人非人的东西伏在陆剑池床上,见他坐起,倏地向他扑去,行动之快,快逾闪电,而竟然浑然无声。方多病一时只觉自己在做梦,大叫一声,挥笛招架,只听啪的一声闷响,一股巨力当胸而来,刹那头昏眼花,窒息欲死。正当他自觉快要死了的时候,眼角似乎看到一阵白影飘荡,心中居然还骂了一句:他妈的,要死的时候还有人装那白衣剑客……接着天昏地暗,他结结实实地昏了过去。

凄凉黑暗的客房之中,一人揭去一层外袍,露出袍下白衣如雪,静静看那扑在方多病身上的东西。那东西手长脚长,雪白皮肤上生满一块一块血肉模糊的斑点,若非浑身龟裂般的血斑,和一个身材高瘦的赤裸男人也没什么大区别,头颅甚大,见白衣人静立一旁,它也回过头来。只见它除了眼睛略小,嘴巴宽大,尚称五官端正,突地低低号叫,蓦地往白衣人身上扑来。

白衣人身形略闪,避开一扑,那东西行动奇快,转折自如,竟如蜘蛛行网一般灵活诡变,一折之后,手掌往白衣人头上抓来。白衣人足下轻点,颀长的身影轻捷超然,从那东西腋下掠过,反掌轻轻在它背后一拍,竟然是往外直掠而去。那东西怪叫一声,追向他身后,亏得这东西行动如电,却是追之不及,一前一后,两“人”一同奔入了石老房中。

黑夜渐去,晨曦初起,只听石老那蓬屋中一声惊天动地的轰然震响,枯枝石屑横飞,剑气破空而出,蓬屋倾颓崩塌,烟尘弥漫,随后一片寂寥,仿佛一切都失去了生命,一切诡异莫测、奇幻妖邪的怪物都在那倏然的安静中,突然失去了行踪。

过了不知多久,方多病缓缓睁开眼睛,只觉胸口气滞,头痛欲裂,浑身上下说不出地难受,好不容易坐起身来,只见陆剑池脸色憔悴,坐在身边,神情恍惚。他咳嗽了几声,暗哑地道:“发生了什么事?李莲花呢?”

陆剑池悚然一惊,呆呆地看着方多病,“李莲花?”

方多病嗓子干极,再无心情帮李莲花做戏,不耐怒道:“自然是李莲花,住在吉祥纹莲花楼中的人不是李莲花难道是鬼?他人呢?”

陆剑池茫然转头往一边看去,只见李莲花灰袍布衣,仍昏在一旁,一动不动,“他就是李莲花?”

方多病松了口气,看来死莲花还没被那怪物掐死,“他当然是李莲花,你真的信他是李莲花同村的表房的邻居?‘同村的表房的邻居’怎么可能是亲戚?世上也只有你这种呆头,才会相信他的鬼话!”

方多病瞪眼骂道:“姓李的满口胡说八道,你要是信了他半句,一定倒霉十年!”

陆剑池呆在一旁。自从见那妖怪之后,这又是一件令他颇受打击之事,住在吉祥纹莲花楼中之人自然是李莲花,为何自己会相信根本不合道理的胡言乱语?难道自己真有如此差劲,不但怕死怕鬼,甚至连高人在旁都辨认不出?再看昏死一旁的李莲花——可是这人如此唯唯诺诺,如此胆小怕死,又有哪里像那前辈高人了?心中一片混乱,江湖武林,与他在武当山上所想全然不同。

“死莲花!”方多病自床上跳下,到李莲花床边踢了他一脚,“你要装到什么时候?还不起来?”

李莲花仍自躺在床上一动不动,闻言突然睁开眼睛,歉然道:“我怕那妖怪还没走……”

方多病骂道:“他妈的青天白日,太阳都照到屁股,妖怪早就跑了,哪里还有什么妖怪?昨夜那妖怪突然钻出来的时候,你在哪里?怎不见你冲出来救我?”

李莲花正色道:“昨夜你昏去之后,正是我大仁大勇,仗义相救,施展出一记惊天地泣鬼神的绝世剑招,于五丈之外将那妖怪的头颅斩于剑下,救了你们两条小命。”

方多病嗤之以鼻,“是是是,你老武功盖世,那本公子就是天下第一,我要是信你,我就是一头白痴的死瘟猪!”

李莲花慢吞吞地道:“既然是死瘟猪,哪里还会白痴……不是早就死了吗?”

方多病大怒,“李莲花!”

李莲花道:“什么事?”随即对陆剑池微笑,“昨夜那妖怪真是恐怖至极,我被吓昏了,什么也不知道,不知它后来是如何走的?”

陆剑池顿时满脸尴尬,“我……”他昨夜真是被吓昏过去,至今心神未定。

幸好方多病接口道:“昨夜它打昏了陆大侠就向我扑过来,我被它一掌拍昏之后也什么都不知道了,不过好像看到一些白色衣裳的影子。”他凉凉地补了一句,“说不定真有什么白衣大侠突然之间冒出来救命,你可有看见什么白衣剑客的影子?”

李莲花连连摇头,“我看到一只手从陆大侠床铺底下伸出来的时候早就昏倒,什么也不知道。”

此时房门一开,石老带着那两位年轻人端着清水走了进来。三人脸色都很苍白,也似经过了一场极大的惊吓,“三位好些了吗?”

方多病奇道:“是你救了我们?”

石老沙哑地道:“昨天晚上……真是吓得快去了半条命,昨天晚上突然有一头怪物冲进我的屋子,然后一个穿着白衣、脸上戴着面纱的年轻人追了进来,我只听见轰隆一声,整间屋子就垮了,也不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今天早晨到你们房里一看,你们三个都昏死在床上,窗户破了一个大洞,可能那怪物和白衣人也来过你们这里。”他咳嗽了几声,“我们石寿村长年有长臂怪人的传说,据说附近山林之中,生有一种行动奇快、力大无穷的怪物,它的巢本在深山,最近也许是没有野兽可吃,所以经常到我们村里活动。”

“你是说我们运气太差,撞上了这种妖怪?”方多病呸了一声,“老头,既然有这种古怪故事,昨晚吃饭你却不说?而且我十分怀疑,你是石寿村村长,村里那稀奇古怪阴森恐怖的客栈里死了多少人,你怎能不知道?老实说,你知道那怪物在村里横行,也知道它在客栈杀人是吗?却故意不告诉我们。”

石老老泪纵横,“村里有这种怪物,实在是本村的丑事,这都是因为村里供奉神明不力,苍天降罪,怎么可以对外人讲……”

方多病本待再骂,看如此一把年纪的老头哭成这般模样,有些于心不忍,哼了一声作罢。

陆剑池关心的却是他提到的那“白衣剑客”,失声问道:“昨夜真有白衣剑客出手相救?他人在何处?”

“那年轻人和那头怪物在屋子崩塌以后往树林里跑去了。”石老叹了口气,“真是天降奇人,不知是哪里来的神仙一样的人,竟然能和怪物动手?那怪物全身长甲,刀枪不入,动作快若闪电。能和它动手,真非寻常人。”

方多病胸口仍然疼痛,叹了口气。以那怪物的力道,若非内功超凡绝世的高手,难以抗衡其力,心中不免有些气馁,暗想他妈的,我就是练上一辈子,也未必比得上这怪物天生的神力,武功练来何用?而昨夜他瞟到的一角白影,以及石老说的蒙面白衣人却是谁?不是一流高手中的一流高手,怎能和那东西动手?

李莲花慢慢自床上爬了起来,叹了口气,“昨夜被吓得半死,不过有白衣大侠追那妖怪去了,想必是不要紧,我……我想到处走走,散散心。”

方多病连连点头,“我也想到处走走。”他心里想的却是过几个时辰等胸口伤势好些,公子他便要逃之夭夭,从这鬼地方远走高飞了,死也不再回头。

陆剑池此时毫无主见,随之点了点头。

石老手指东方,“下山的路在那里,往东走十里路,进入牛头山,穿过菜头谷,就可以见到阿兹河,沿着河水就可出去。”

李莲花欣然点头。三人用过些清水糙面,洗漱干净,便缓步出门。

石老看着三人的背影,长长叹了口气,那两位年轻人目露凶光,“村长,这就让他们走了?”

石老摇了摇头,“他们有人暗中保护,只怕是不成了,让他们去吧,反正那……那事,他们也不知情,不过三个什么也不知道的外乡人。”

两个年轻人自喉底发出一声低低的号叫,犹如兽嘶,“村里好久没有……”

石老冷冷地道:“总是会有的。”

【五、无墓之地】

李莲花三人缓步往石寿村旁的山林走去。方多病只想寻个僻静角落运气调息,陆剑池却仍不忘那白衣剑客,想了半晌,忍不住道:“江湖之中,似乎并没有这样一位白纱遮面、武功高强的年轻人,昨夜那白衣剑客究竟是谁?难道他一直跟在我们身后?”

方多病嗤之以鼻,“江湖中白衣大侠多如牛毛,只消他穿着白衣,戴着面纱,人人都是白衣剑客,天知道他究竟是前辈高人还是九流混混?”

李莲花东张西望。要说他在欣赏风景,不如说更像在寻什么宝贝,但见四面八方大都是绿油油还没开的菊花,杂草一蓬蓬,树都没几棵,沿着山路走出去老远,他喃喃自语:“奇怪……”

方多病随口问道:“奇怪什么?奇怪那白衣剑客哪里去了?”

李莲花往东南西北各看了一眼,慢吞吞地道:“这山头四面八方都是菊花、杂草,几棵不生果子的老树,村里人既不种田,也不养猪,奇怪也哉……”

“他们不是打猎吗?”方多病皱眉,“你在想什么?”

李莲花道:“你我走出这么远,除了老鼠什么也没看见,难道他们打猎打的就是老鼠?”

方多病一呆,“或许只是你我运气太差没看见而已。”

李莲花叹了口气,“会有什么猎物是吃菊花的?况且这菊花枝干既粗且硬,生有绒毛,牛啊羊啊,只怕都是不吃的。这里又是高山,黄牛自然爬不上来,而如果有山羊群,必然也会留下痕迹和气味,我却什么也没闻到。这里的树不生果子,自然也不会有猴子,更没有野猪。”

陆剑池深深呼吸,的确风中只嗅到青草之气,“这种地方多半没有什么猎物。”

李莲花点了点头,“那他们吃什么?”

方多病和陆剑池面面相觑。陆剑池道:“他们不是吃那种野菜,还有粗劣的面粉,什么高山野驴?”

李莲花叹了口气,“我早已说过,那高山能生野驴之处远在千里之外,就算它长了翅膀会飞,自千里之外飞来,也必在半路饿死。”

方多病失声道:“你说石老骗了我们?那若不是野驴肉,那是什么肉?”

李莲花瞪眼道:“我不知道。总而言之,我既没看见村里养什么牛羊肥猪,也没看见山林里有什么野猪野驴,满地菊花,野菜寥寥无几,这里如此贫瘠,却住着几十号大活人,岂非很奇怪?”

陆剑池茫然道:“或许他们有外出购买些什么粮食,所以能在这里生活。”

李莲花慢吞吞地道:“但是村长却说,他们从不出去,而且有件事也很奇怪……”

方多病问道:“什么?”

李莲花道:“他们对中原人有偌大仇恨,却为什么对你我这么好?难道你我生得不像中原人?”

方多病一呆。

李莲花喃喃地道:“无事献殷勤……正如你所说,石老明知村里有那妖怪,却故意不说;半夜三更,你我在客栈行动何等隐秘,他如何知道?数碟菜肴,有菜有肉有酒,难道这里的村民家家户户半夜三更都准备要做菜待客不成?”

这番话一说,陆剑池睁大了眼睛,这就是他一直感觉怪异和不安的源头,只是他却想不出来,听李莲花一说,心里顿时安然,“正是,这石老十分奇怪。”

方多病皱眉,“本公子对那老头也很疑心,不过这和那碗肉有什么关系?”

李莲花叹了口气,“还记得客栈里那只断手吗?”

陆剑池和方多病皆点头,李莲花道:“那客栈里本该有许多尸体,却不见踪影,只有只断手,还算新鲜,不是吗?”

方多病毛骨悚然,“你想说什么?”

李莲花喃喃地道:“我想说……我想说在这里我唯一看到的能吃的肉,若不是老鼠,就是死人……”

此言一出,方多病张大了嘴巴,陆剑池只觉一阵恶心,几乎没吐了出来,失声道:“什么——”

李莲花很遗憾地看着他们,“如果你们吃了那肉,说不定就知道人肉是什么滋味。”

方多病道:“呸呸呸!大白天的胡说八道,你怎知那是死人肉?”

陆剑池呆了半晌,缓缓地道:“除非找到放在锅里煮的尸体……我、我实是难以相信。”

李莲花叹了口气,“你得了一头死猪,除了放进锅里煮的那些肉之外,难道连渣都没有?”

方多病牙齿打战,“你你你……你难道要去找吃剩下的骨头和煮剩下来的……死人……”

李莲花正色道:“不是,吃死人的事过会再说。”

方多病一呆,“那你要找什么?”

“房子。”李莲花道,“这村里应当还有许多房子。”

陆剑池奇道:“房子?什么房子?”

李莲花目眺四周,看遍地野菊,“若多年前真的有许多中原人到此开山种树、种植谷物酿酒,自然要盖房子,只有来往贩酒的商人才会住在客栈里。而要将一片山林弄成现在这副模样,必定不是几个月之间就能做到的事,需要许多人力,所以我想……村里本来尚还有许多中原人盖的房子。”

方多病东张西望,陆剑池极目远眺,只见杂草菊花,连树都寥寥无几,哪里有什么房子?“没有什么‘中原人盖的房子’……那就是那老头又在胡扯!”方多病喃喃地道,“该死!本公子竟然让个老头骗了这么久……”

陆剑池满心疑惑,没有房子,但的确山林被夷为平地,生满了本不该生在高山上的菊花。

李莲花凝视菊花丛,“这些菊花,想必是当年中原人种在自己屋前屋后的……”

他大步往菊花丛最盛之处走去,弯腰撩开花丛,对着地面细细查看。不过多时,他以足轻轻在地上擦开一条痕迹,菊花丛下的土壤被擦去一层细沙和浮泥,露出了黑色的炭土。

“纵火……”陆剑池喃喃地道,“他们放火烧光了中原人在这里盖的房子,包括那些不结果实的果树和谷物,所以山头变成了一片荒地。”

李莲花足下加劲,擦去炭土之后,地下露出了几块青砖,正是当年房屋所留。石寿村并不开化,搭建房屋不会使用青砖。

“高山之上,树木生长缓慢,要等此地再长成山林,不知要等到何年何月,结果土地被菊花所占。”李莲花叹了口气,“看来本来的确有许多中原人在这里开荒,后来‘制酒的秘方失传,所以人渐渐都离开了’……”他顿了一顿,喃喃地道:“这种说辞,我实在不怎么相信。”

他突然说出句话来,陆剑池和方多病都是一呆,奇道:“为什么?”

李莲花喃喃地道:“想我堂堂中原人士,何等精于计算,既然有人能想到上山开荒就地取材酿酒致富,其头脑何等聪明灵活?这秘方岂是如此容易就失传的?必定要当作宝贝……而就算酿造‘柔肠玉酿’的秘方失传,这石寿村冰泉泉水运下山去,用以酿造其他美酒,还不是一样挣钱?所谓奇货可居,既然发现此地,岂有轻易放弃之理?”他沿着地上菊花的走向,走到三十步以外,那地上依稀也露出青砖的痕迹,房屋乃是并排而造,数目看来远不止一间两间。

李莲花在青砖之旁站定,轻轻叹了口气,“何况以那客栈中各种古怪痕迹看来,包括这被火烧去的房子,分明是经过了一场惨绝人寰的屠杀,之后中原人的房屋被拆毁焚烧……所以……”他抬起头来,看向方多病。

方多病为之毛骨悚然,失声道:“你想说……什么……”

李莲花幽幽地道:“我想说当年只怕不是什么‘酿酒的秘方失传,人渐渐都离开不再回来’,而是石寿村民对中原人开荒种树造田、掠夺冰泉的行径极度不满,开展了一场灭口灭门的大屠杀,所以‘柔肠玉酿’的秘方就此失传。”他奇异的目光瞟了远处的村庄一眼,“就像两头老虎打架,一只咬死了另一只。”

“可是客栈中那砍入铜炉的一剑和抠在门上的那只手,分明表示死者之中有武林中人,并且武功不弱。”陆剑池脸色苍白,“石寿村村民如此之少,又不会武功,怎能杀得死这许多人?又怎能保证一个不漏,或者一定能杀死对方?”

李莲花道:“因为石寿村村民有一种非常可怖又邪恶的动手的法子……”

“什么法子?”方多病立刻问,随即醒悟,“你是说那只五花斑点妖怪吗?难道村长能操纵那只妖怪,叫它杀人?”

李莲花摇头,“不是,石老如果能操纵那东西,他的房子就不会被拆,至少在白衣剑客剑气斩向屋梁的时候,那东西就该阻止,但那东西逃走之时,把他蓬屋的另一面墙撞塌,房子这才彻底倒了,所以那东西并不受谁操纵。”他顺口说来。

方多病心里大奇——他怎么知道白衣剑客是如此弄塌村长的蓬屋?又怎能知道整个屋子倒塌的经过?

“你怎知……”

方多病一句问话还没说完,李莲花又道:“斑点妖怪的事以后再说,菊花山是附近最高的山头,上去瞧瞧。”

陆剑池此时对李莲花信服至极,闻言点头,三人放步往菊花山头奔去。

菊花山头依然景致艳丽,那些本不属此地的菊花生长得十分茂盛,地上偶尔可见那夜石老请客的野菜,但数目稀少。地上大都是生有绒毛,半木半草的菊丛,高山甚寒,艳阳高照,有些菊花已提早开放,花朵比几人平常所见大了许多,颜色白了许多。

三人奔到山顶,陆剑池心中一动,“李神医,昨日你守在这湖畔,想必并非偶然,你可是早就发现了此地有什么隐秘?”

李莲花连连摇头,“昨天我本要拔野菜煮面条,结果一直爬上山顶也没看见什么眼熟的野菜,到山顶之后只见许多老鹰在天上飞,看着看着我就睡着了。”

三人在那湖畔东张西望了一阵,只见到处菊花,除了远处的石寿村寥寥几处房屋,真是又荒芜、又艳丽的景色。方多病、陆剑池两人茫然看着李莲花,不知他要在山上看些什么。

只见李莲花目不转睛地看了半天,“果然没有……”他自言自语。

方多病也向着他看的各个方向乱看一气,跟着摇头晃脑,“果然什么都没有……”

陆剑池奇道:“没有什么?”

方多病对天翻了个大白眼,“什么都没有就是什么都没有,你可有看出什么东西来?”

陆剑池摇头。

方多病瞪眼道:“那便是了,你什么也没看出来,我也什么也没看出来,死莲花说‘果然没有’,那就是什么都没有了。”

陆剑池哭笑不得,眼望李莲花,“李神医……”

“停、停、停,”李莲花连连摇头,“我不是李神医,你可以叫我李兄、李大哥、李贤弟、兄台、这位朋友,或者客气点叫足下、阁下、先生,或者不客气点叫李仔、阿李、阿莲、阿花都可以,只万万不要叫我神医。”

陆剑池汗颜,暗道我怎可叫他阿李、阿莲、阿花?成何体统……这位前辈高人果然脾性与常人不同。

方多病咳嗽一声,一本正经地问:“死莲花,你到底爬上山来看什么?”

李莲花道:“你们有没有觉得石寿村少了点什么?”

“什么?”方多病皱眉,“钱?”

李莲花道:“那个……钱……也是少的,不过……”

方多病怒道:“这么十几二十户人家一个破村,什么都少,美人也少,美酒也少,要什么山珍海味更是没有,要什么没什么,谁知道你说的是哪一样?”

陆剑池突地沉声道:“墓地!”

墓地?方多病一凛,凝目望去,只见石寿村方圆数座山丘满是野菊,的确没有半块墓地。

“如果石寿村民世世代代都住在此地,那长年累月积累下来的坟冢必定不少,这村子却没有半块墓地,连个墓碑都没有见着,岂非很奇怪?”李莲花道,“没有坟墓,理由两个,要么从来没有人死;要么不往土里埋死人。”

方多病道:“怎么可能没有人死?人人都是要死的。”

陆剑池点头,“何况那客栈里许多尸体不见,如果是收殓了,就算石寿村本村村民有奇异的下葬习俗,中原人却必定是要入土为安的。”

李莲花道:“那这么多死人哪里去了?”

方多病和陆剑池面面相觑,半晌之后,方多病吃吃地道:“难道你想说……你想说他们……被吃掉了?”

李莲花不答,陆剑池突道:“我听说的确西北大山之中,有这种传闻……因为土地贫瘠、食物稀少,有些村庄中人祖祖辈辈不出大山,而父母死后,就被子孙所食。”

方多病浑身发寒,“真的?”

李莲花轻轻叹了口气,“你看见那湖面的倒影吗?”

方多病道:“早就看见了,许许多多好像骷髅的倒影,古怪得很。”

李莲花绕到湖水临崖的一面,轻敲那阻拦流水的岩石,岩石上凹凹凸凸,许多窝槽,突地手上用劲一敲,只听啪的一声脆响,那岩石裂开三分。李莲花目不转睛地看着那三分裂口。

方多病倒抽了一口凉气,只见那裂开的岩石下露出一块颅骨,难道这偌大岩石之中竟然到处都藏着骷髅?这怎么可能?

李莲花以手指轻敲那“岩石”,“岩石”发出空空之声,“这是一层陶土。”他低声道。

陶土……就表示有人把骷髅头埋在黏土之中,拿去焚烧……为什么?那些失踪的尸体,究竟是被吃掉了,还是被烧掉了?或者是被天葬,还是被水葬了?方多病头脑中霎时浮现各种各样古怪的情景,不知不觉长叹一声,仰首看天,天空果然有许多老鹰在盘旋,“听说老鹰落下的地方一定有尸骨,要不要去看看?”

陆剑池还在怔忡那陶土中的骷髅,闻言抬头,“走吧。”

三人跟随老鹰的影子追出下山头,进入石寿村下一处幽谷,只见潺潺流水之畔落着不少鹰隼,或大或小,见有人靠近,呼啦一声满天飞起,不住盘旋。

方多病嫌恶地挥了挥袖子,平生第一次觉得老鹰如苍蝇般惹人讨厌。

陆剑池走到水边,刹那倒抽了一口凉气,浅浅的水底布满各种各样的骨节,而无论原先骨头是粗是细,全都被截为约莫一二寸长短的一截,整个溪流底下全都是白骨,映着清澈见底的溪水和不住乱飞的苍蝇蚊虫,实是说不出的诡异古怪。

“这是人骨吗?”陆剑池脸色苍白。这若是人骨,只怕不下百人之多。

李莲花探手入水,自水中拾起一块骨头,凝视半晌,“这不就是指骨?”

方多病毛骨悚然,“你怎能伸手去摸……”凑过来一看,只见那是一截两节长短的手指骨,以那长短、关节看来,的确便是人手。

李莲花抬头向刚才老鹰盘踞的地方望去,轻轻叹了口气。

陆剑池心中一动,跃过溪流,只见老鹰盘踞之地果然遗留几块血肉未消尽的碎骨,散发着一股淡淡的恶臭。

方多病随着跃过,“肉里有那种野菜。”他低声道,“而且这些都是煮熟的……”

陆剑池背后汗毛为之竖起,李莲花静静立在溪对岸,既没有过来,也并未在看那堆碎骨,他扬起头看满天盘旋的老鹰,又是轻轻叹了口气。

“死莲花!你昨天爬上山的时候就看见了是吗?”方多病突然大骂起来,“今天你是故意让我们来看这些东西,你他妈的你是故意的!你故意恶整老子!你让老子来看这、这些……”

陆剑池看着那煮熟的残肉,不知为何,一股沧桑凄凉之意充盈心头,回头看流水无情,白骨节节沉底,眼圈微酸,心中竟是酸楚难受至极。

李莲花的视线回落到方多病身上,微微一笑,笑意淡泊也平静,“人人都要死的……”

“人怎么能死得这样……被糟蹋……”方多病大声道,“人死了就该受他儿子孙子供奉,给他烧香烧纸钱,怎么能这样?他们怎么可以吃掉、吃掉自己老爹老娘?”

李莲花缓缓地道:“一个地方有一个地方的规矩,若死者心甘情愿,你何妨看成是一种伟大至极的父母爱?吃人之事古已有之,可怕的不是吃死人,而是若是对吃人之事当作平常,杀人取肉,那便与野兽无异。”他道,“石寿村少有人迹,贫瘠至极,他们吃惯人肉,假如当年屠杀中原人之后,把他们的尸体也当作食物吃尽,那自你我三人踏入石寿村之时,已成为他们眼中的猎物,所以你我踏进客栈,他们当然知晓。”

“所以那村长故意对你我这么好,特地拿出美酒招待,就是想灌醉你我,然后把你我安排到有五花斑点妖怪的房间送死,他们好等着吃肉?”方多病嫌恶地道,“你可是这个意思?”

李莲花点了点头,“这只是原因之一,更重要的原因是你我误闯客栈,他要杀人灭口。”

陆剑池动容道:“那客栈中人应当都是死于斑点怪物之手,你既然说石老不能操纵那怪物,客栈死人之事就非石老所为,为何他还要杀人灭口?”

李莲花道:“这个……是因为他以为我们看清楚了那斑点妖怪的样子,他放弃杀人灭口的念头,是因为一则他以为我们有‘神仙一样的白衣剑客’暗中保护,二则他后来明白其实我们并没有看清楚那斑点妖怪的模样。”

【六、斑点妖怪】

“斑点妖怪的模样?”方多病皱眉,“我看见了,是一个浑身血一样斑点的、四肢很长、可以随便扭转的像人又不是人的东西,行动如飞,力气极大。”

李莲花瞪眼道:“你看到了他的脸吗?”

方多病张大嘴巴,“我、我应当是看到了,只是不记得了。”

李莲花看向陆剑池。陆剑池脸色苍白,摇了摇头。虽然他和那东西打过两次照面,但过度紧张,他其实没有看清楚他的脸。

李莲花的眼神很遗憾,慢吞吞地道:“所以,那老村长知道我们最多只是猜到客栈里发生过惨案,而其实不能知道其中真正的实情。”他道,“石老真正要掩盖的不是他石寿村屠杀中原人这档子事,这事在他而言,说不定是一项重大的功绩,他想要掩盖的……是斑点妖怪的真相。”

“斑点妖怪……还有真相?”方多病奇道,“难道不是深山老林里天然长出来的怪物?”

李莲花瞪眼道:“自然不是。”

陆剑池茫然道:“那不是天然生成的怪物?那会是什么?”

方多病斜眼看李莲花,“难道那真的是鬼?还是僵尸?或者修炼多年的蜘蛛变成的精怪?”

李莲花喃喃地道:“你要说是僵尸……那也……勉强说得过去……”

陆剑池毛骨悚然,想及和那东西两次几乎是面对面的照面,“僵尸?”他从不知自己如此怕鬼,竟然浑身汗毛直立。

“胡说八道!本公子在江湖中出生入死,坟墓抄过不知多少,连皇帝的皇陵都进去过,如果世上真有僵尸,本公子早已死了几十次了。”方多病嗤之以鼻,“那东西分明是活的,是只长得很像人的怪物,说不定是什么猿猴、猩猩之类的异种。”

李莲花咳嗽一声,“原来你在坟墓中出生入死几十次,失敬、失敬……”

方多病也咳嗽一声,“没有几十次,几次总是有的。”

李莲花继续道:“姑且不提那东西究竟是死是活或是半死不活,首先……那东西在客栈中跟踪你我很久了,第一次在走廊里,它找上陆大侠;第二次,在客房里,它又找上陆大侠……”他看着陆剑池,“你身上难道有什么吸引它的宝贝?”

“宝贝?”陆剑池一挥衣袖,“在下身无长物,只有一柄青钢剑。”

李莲花凝视着他的脸,“但它确是跟踪你而来……”

陆剑池张大了嘴巴,连连摇头,“这怎么可能?我长年不下武当山,行走江湖不过数月,武当山上决计没有这种怪物。”

李莲花对右轻轻一指,方多病和陆剑池蓦然回首,只见遥遥树丛之中有个影子目不转睛地看着三人,那双小眼睛炯炯生光,正是客栈中的斑点妖怪。不知何时它竟跟在三人身后。它行动无声,方多病与陆剑池都未察觉。李莲花对着它轻轻挥了挥手,那东西并不动。

方多病眼见光天化日之下,青天白日,朗朗乾坤,就算是妖魔鬼怪出来妖力必定也大打折扣,大着胆子也举起手对着它挥了挥,那东西依然不动。

陆剑池慢慢举起手,轻轻对着那东西挥了一下,那东西蓦地自树梢上站起身来,本来树梢柔软,它低伏在上头,树梢被压得弯了,这下突然站起,那树梢反弹而起,斑点妖怪仰后栽倒,砰然一声摔在地上。

陆剑池目瞪口呆。李莲花微微一笑。方多病又是好笑,又是骇然,“它、它要干什么?哪有、哪有如此笨的妖怪?”

李莲花站在陆剑池之侧,突地反掌擒拿,一把扣住陆剑池的手腕脉门,缓步往那斑点妖怪摔下之处走去。

陆剑池猝不及防,顿时半身麻痹,身不由己跟着他走。

方多病追在身后,“喂喂,”他叫道,“干什么?那妖怪力大无穷……”

走出十余步,李莲花扣着陆剑池的手腕,走到那“斑点妖怪”摔下之处,陆剑池情不自禁地往后便躲。但见那斑点妖怪摔在树下,这一下估计摔得不轻,尚未爬起身来,只见阳光耀目,那浑身血斑在日光下看来越发恐怖。蓦地那东西转过头来,陆剑池一跳,李莲花牢牢将他扣住,不让他退却分毫。这等强迫之下,陆剑池勉强看了那东西的脸一眼,突然一怔,大叫一声,脸色惨白,“你、你……”

李莲花放开了他的手。

方多病稀奇地跟在陆剑池身后,“怎么了?”

那东西目不转睛地看着陆剑池,突地一声咆哮,快如闪电地冲了上来,一掌往陆剑池胸口掏去。这下要是中了,必定开膛破肚而死。李莲花方多病双双出手,劈空掌出,合二人之力抵住它这一冲。那东西一扑不成,转身往树林中蹿去,刹那间无影无踪。

“死莲花,你不要告诉我,你带着我们满山乱转除了骗我们去看那死人骨头之外,就是要引出这只妖怪……”方多病胸口伤处又在隐隐作痛,呻吟一声,“那、那是张人脸吗?”原来方才那东西一转头,方多病正巧盯了它一眼,将它那张脸看得清清楚楚。

李莲花微微一笑,眼望陆剑池,“它是谁?”

陆剑池脸色苍白至极,身子一晃,几乎瘫倒。

方多病连忙将他扶住,心道这位武当大侠胆子甚小,昨夜被五花斑点怪吓得昏倒,今天看见又要昏倒,想他师兄杨秋岳盗卖掌门金剑、大做寡妇姘头而能面不改色,何等奸贼气魄!陆剑池真是逊色多多,真不知武当白木老道怎么教的。他正在胡思乱想,突听陆剑池颤声道:“金有道……是金有道……他怎会、怎会变成了斑点……斑点怪物?”

方多病大吃一惊,刹那牙齿打战,全身发寒,失声道:“你说那斑点妖怪是‘乾坤如意手’昆仑金有道?”

陆剑池点了点头,“他、他和我约战八荒混元湖,但、但怎会在这里变成了斑点怪物?难怪、难怪他的手、他的手……”

“难怪他的手有如此之长,并且宛如无骨一般转折如意。”李莲花惋惜地道,“听说‘乾坤如意手’金有道少年时双手骨骼不幸折断为数截,后经名医施救,不但双手痊愈,并且自此转折如意,练就他驰名江湖的‘乾坤如意手’。”

陆剑池点头,“不过他、他掉光了头发,不穿衣服,连眉毛也不见了。”

“但好端端的‘乾坤如意手’怎会变成斑点妖怪?”方多病失声道,“他几乎变成了野兽,除了隐约认得陆剑池之外,什么都不知道了。”

李莲花喃喃地道:“我想……这是一种病。”

陆剑池茫然道:“一种病?”

“这就是石寿村村民用以屠杀那些‘中原人’的方法,也是山顶上那块陶土骷髅石的来由。”李莲花道。他经历过许多离奇古怪的凶案,每当真相大白之际,他的心情都很愉快,但这一次他的脸上并没有见到微笑,毕竟所发生过的事太过残忍可怖,令人实在笑不出来。

“我想许多年前,或许只是十年二十年前,有人发现了石寿村的冰泉能酿美酒,于是返回中原之后,邀请了许多人前来山中开荒种果树谷物酿酒。”李莲花叹息,“前来开荒之时,或许中原人和村中订有协议,待美酒大卖之际,如何平分利润,所以开始之时,石寿村村民并未反对,让他们在村中修建房屋、建造客栈。但开荒之后,高山果树却不能结果,谷物更是无法生长,树林毁去,野兽消失,菊花如野草般蔓延,石寿村村民的日子反而越来越难过,于是他们和中原人之间的冲突越来越剧烈,直至无可收拾的地步。”他一边说,一边缓步往回走,方多病和陆剑池情不自禁跟在他身旁,边走边听。

“酿酒不成,中原人反而把冰泉源源不断地运出去,终于导致了石寿村村民的杀机。”李莲花眼望蔓延而生的野菊,缓缓地道,“而杀机导致了一个阴谋……阴谋导致了……非常惨烈的后果。”他缓步徐行,迎向日光映来的方向。

方多病和陆剑池一派沉默,谁也不想说话,静静地听。

“我想……阴谋是从那闹鬼客栈第四间房间开始的,”李莲花缓缓地道,“还记得吗?那房间里有两件黑色斗篷,我想没有一个人出门会带两件模样相同的斗篷,所以,那房间住的应有两个人。而两件相同的黑色斗篷,不管穿的人是谁,必然身份相当,而既然身份相当,多半属于同一派门或组织……在这种地方,我可以姑且一猜——他们是中原人请来的保镖。”

陆剑池点了点头,“那门内之人剑术了得,在铜炉上斩下的一剑甚见功力,作为保镖那是绰绰有余。”

李莲花慢慢往前走,“如果石寿村村民要将入侵家园的中原人屠杀殆尽,武功高强的保镖必然要先除去。还记得第一间房间里,那上吊的女子留下的遗书吗?她说‘鬼出于四房’,所以这桩恐怖至极的阴谋,是从那两名保镖的房间开始的。而石寿村民显然不会武功,他们住在高山,从未见过世面,食物缺乏,身体瘦弱,无法与习武多年的武林中人相抗,所以要除去保镖,必须采用非常的办法。”

陆剑池想了半晌,茫然摇头,“什么办法?”

方多病心道杀人可以下毒,可以栽赃嫁祸,甚至造谣都可杀人,以你这般既呆且笨,自然更想不出来。只听李莲花继续道:“第四间房里住着两个人,房中留下一个血影,桌椅碎裂,可见是力气极大的人在房中动手,导致桌椅碎裂,而村民显然并未有这种能耐。”

陆剑池点了点头,“要将木块震得片片碎裂,必是内家高手。”

李莲花道:“不错,唯有两人旗鼓相当,掌力震荡冲击,才会造成如此后果。而原来房中有两人,如果是外人入侵,既然房内一人就能和他旗鼓相当,两人一道,绝无大败亏输的道理,无论如何,不致血溅满屋。”

“所以?”方多病瞪眼。

李莲花道:“所以……就是屋里两人相互动手,一人杀了另一人。”

陆剑池骇然道:“怎会如此?”

李莲花轻轻叹了口气,“姑且不提原因……我们只知道那房中的一人杀了另一人,提走了杀人的剑。紧邻四房的第三间房间窗户上有一个破口,窗纸外翻,不能说那必定是被人从外面撕开,但的确很像有人从外面对房内窥探,而从纸破的高度而看,撕窗的人身材很高,这和四房里那件长得出奇的斗篷相符。然后二房里脸盆中有血沉积,或许是那人杀人之后在那里洗了手,之后房间一一受到扫荡,第一间房间的女子上吊而死,二楼的房间血溅三尺,所有尸体消失不见,一切事情大致如此。”微微一顿,他缓缓地道:“且不论为什么那人要杀死同伴,血洗客栈,你们有没有发现他的行动很奇怪?并不是每一间房间都住着人,但他每一间房间都进去了,并且更奇怪的是,那上吊的女子并没有写下他的姓名,而把他写成了‘鬼’。她写下‘……夜……鬼出于四房,又窥妾窗……惊恐悚厉’,显然那个人到处张望,并没有什么明显的目的,并且相貌非常奇怪,奇怪到同样自中原而来的女子会把他当成‘鬼’,说到这里……”李莲花看了陆剑池一眼,“你没有想到一些什么?”

陆剑池脸色苍白,“金有道……”

李莲花叹了口气,“不错,金有道。”

方多病莫名其妙,“什么金有道?”

李莲花道:“当一个人变得如金有道那般神志不清、浑身斑点的时候,见人就杀并不奇怪,而如果他个子既高得出奇,又全身血斑、不穿衣服的时候,被人当作鬼也是顺理成章、理所当然……一个柔弱女子见到如此恐怖的杀人怪物,既逃无可逃,鬼已在她门外,除了上吊自尽,她还能如何?”

方多病骇然失色。

陆剑池的脸色越发惨白。的确如李莲花所言,正能一一解释在那客栈中看到的一切恐怖痕迹,“但、但好端端一个人怎么会突然变成金有道那般模样?”

李莲花道:“暂且不论为何他会变成那般模样,那客栈中还有些事一样奇怪,比如说——屠杀过后,那上吊女子的丈夫为何没有回来?那些尸体何处去了?为什么客栈没有像中原人所住的房屋那般被焚毁?还有——为何石寿村民要将那些头颅包裹在黏土中焚烧?”他说到这里,石寿村已在眼前,那客栈在白日看来依旧华丽,然而在方多病和陆剑池眼里却充满寒意。

三人走到村口,几个村民自窗口探出头来,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们。

李莲花径直往客栈走去,推开大门,踏入大堂,举目上望,“还有这些写着‘鬼’字的竹牌,那间贴满符咒的奇怪房间,那具死去很久的无头干尸,斑点妖怪的谜团,绝非只是一时将客栈中的住客屠杀殆尽如此而已。这些‘鬼’字,必定是中原人的保镖变成了金有道那样,血洗客栈之后有人挂上去的,所以在凶手血洗客栈之后,还有人活着。”

方多病道:“难道这写下许多‘鬼’字的人,就是二楼那间贴满符咒的房间的主人?”

李莲花摇了摇头,“那间房间没有主人。”

“那房间分明有人在里头贴了许多符咒,桌椅板凳床榻锦被样样俱全,怎么可能没人?”方多病失声道,“要是没人住,贴那些东西干什么?”

李莲花站在大堂中眼望那条血迹斑斑的走廊,“记得吗?那扇门是被人从外面锁住,窗户钉死,门后床榻挡路,根本不能打开,比起阻止人进来,更像是……锁住房里的人,不让他出去。”

方多病瞠目结舌。陆剑池心头大震。只听李莲花缓缓地道:“符咒……一般不是用来驱鬼镇邪的吗?贴在屋里的符咒,岂不更像镇的是屋里的邪?”

“你说那些符……镇的是屋里的鬼——那岂不是、岂不是镇的是地板底下那具无头的……”方多病张口结舌。

李莲花奇异地看了他一眼,慢吞吞地为他接了一句“干尸”。

陆剑池越听越是清醒,也越听越是糊涂,“那具无头干尸和有人血洗客栈,有什么关系?”

李莲花一步一步穿过走廊,踏入庭院,抬头凝视二楼那间贴满符咒的房间,慢慢地道:“那间房间……就在四房上面,这并不是巧合,不是吗?”

“死莲花!你究竟想说什么?”方多病呆呆看了那房间许久,突地大发脾气,“想说就说,本公子就算看那房间十年也想不出所以然来,你知道了些什么就直说!省得老子费脑筋!快说!”

李莲花歉然看了他一眼,“我猜……”他手指那二楼发现干尸的房间,“我猜他们把什么东西通过那个房间放进了四房里……”

陆剑池问道:“他们?”

李莲花点头,“村民把一种东西通过那间房间放进了四房里,然后两个保镖之中的一个受那东西影响,突然发疯,理智全失,将当日客栈中住的所有人一起杀死。”

方多病皱眉,“一种东西?什么东西?”

李莲花道:“我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但很可能是一种病,一种会让人失去理智、浑身血斑,让人变得犹如野兽、富有攻击性的一种病。”

陆剑池恍然大悟,“若是一种病,金有道变成那般模样,也是情有可原,他必是路过此地的时候,不幸感染上那种恐怖的疾病。”

李莲花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事情绝非如此简单。我想他们把能致病的东西悄悄放进四房,也许只是希望中原人自相残杀,那是他们毁坏村民家园的代价,但事情的发展却和他们的预期大不相同。”他叹了口气,“那得了怪病的武林高手从客栈里闯了出去,在周围的地方大肆杀戮,剩余的中原人或者逃亡,或者被村民屠戮殆尽。之后石寿村民放火燎原,焚烧中原人的房屋和果树,将一切痕迹掩盖得一干二净。一切如果仅仅是如此结束,也算大幸,但显然并非就此结束。如果一切就此完结,这客栈一样会被焚烧推倒,而二楼房间里决计不会留下符咒和干尸。”

“后来发生了什么事?”陆剑池忍不住问。

方多病却道:“那怪病一定流传了下来,否则金有道不可能变成斑点妖怪。”

李莲花点了点头,“我猜那感染怪病的武林高手回到了客栈,也许是因为他修为不俗,得病之后一时并不死,所以村民无法将客栈拆毁焚烧,客栈就此保留下来。”

方多病斜眼看那间房间,“就算他回到客栈,总不会自己写了许多‘鬼’字,自己弄了个干尸放在二楼的房间里,贴上许多符咒玩鬼驱鬼的把戏吧?”

“此后……我猜那人在客栈里死了,”李莲花缓缓地道,“但村民不知道他究竟死了没有,或许有人曾经进来窥探,但不知为何又感染了那种怪病……客栈里死人之事并非一时而已,既然连续多年,变成‘斑点妖怪’的人必定不止一个。石老说‘供奉神明不力,苍天降罪’或许不是全然不着边际,他们也许觉得触怒了鬼怪,害怕那‘斑点妖怪’总有一天轮到自己头上,所以才有了二楼房间里那具干尸……”

“那具干尸是什么玩意儿?”方多病伸手自身边枯树上折下一截树枝,远远往二楼那房间掷去,“那就是石寿村的神明?”

李莲花道:“不,那就是‘鬼’……”他慢慢往四房走去,“只要知道他们把什么东西通过二楼放进四房之中,就能明白为什么他们要把那具干尸封在二楼的房间里。”

“你确定真的会有东西?”方多病倒抽一口凉气,“那怪病会传染,你真的要再进房去?”

【七、陶土骷髅】

李莲花向前走出十六步,再度踏入了第四间房间。

陆剑池默默跟在他身后。所谓鬼神之事,原来都有道理可言,江湖中事原来并非他所想象的那样简单,也并非他所想象的那样神秘。若不是遇上了李莲花,经历过石寿村一役之后,他或许心中会永远地烙下世上有鬼的烙痕,从此变成一个胆小如鼠的庸人。身前的灰衣书生既无令人敬仰的武功造诣,也没有那传闻中惊艳于天下的医术,更没有什么超凡脱俗的谈吐和出尘出世的风度,然而简单的言行之间,表现出智慧与勇气,令人折服。

四房之中,依旧是遍地血痕。李莲花抬起头来,直视木制的屋顶,在房中踏了几步,指着头顶的木板,“哪位暗器准头好些,把它撬开。”

陆剑池摇了摇头。他是武当名门弟子,从不学暗器之术。

方多病哼了一声,“本公子光明正大,暗器功夫也不怎么好。”嘴上是如此说,他一挥衣袖,一块碎银高掠半空,撞正木板,只听咯啦一声脆响,轰然一团黑乎乎的事物从天而降,尘土飞扬,三人纷纷掩鼻,夺门避出老远。

过了好一阵子,李莲花小心翼翼地自门边探头进来,方多病随后探头,陆剑池也忍不住伸出脖子看去,只见满地皆是碎陶,碎陶片中一团黑乎乎的事物,一时看不出来是什么。过了半晌,方多病哎呀一声,“人头!”

那团黑色的事物,是一团已全然变色腐败的药草,药草上还有鸟兽的毛发,这两样东西包裹着一个褐色干枯的光溜溜的人头,这一团稀奇古怪的事物上还插了一把骨刀,依稀本来装在陶罐之中,陶罐却已摔碎。

“这、这是什么妖法邪术?”方多病骇然,“这就是能令人变成斑点妖怪的东西?”

李莲花轻咳一声,“大概是了。”

陆剑池抬头看那天花板上的窟窿,“那上面就是藏着干尸的密室,这个头,莫非就是那干尸的头?”

“嗯……”李莲花目不转睛地看着天花板,“旁边的木板还有一些渗水的暗色痕迹,这泡着古怪药草的人头被盛在陶罐里,放在天花板上,人头所泡出来的水自上面滴下……”

方多病自怀里取出两三条丝巾堵住鼻孔耳朵,哼哼地道:“妖法邪术,果然是妖法邪术……”

“不是妖法邪术,”李莲花指着那人头,“这人头也是光头,没有眉毛,这也是一个‘斑点妖怪’。”

陆剑池凝目望去。那人头果然没有半根头发,也没有眉毛,牙齿外露,虽然人头变黑看不出什么斑点,但世上绝少有人是这等相貌,“难道怪病的传染是借由人头传染?”

李莲花连连点头,“所以山顶上那个湖旁边,有一块陶土裹人头筑起的巨石,我猜……只要将人头裹在黏土中烧掉,便没有危害。”

方多病奇道:“那剩下的呢?为何不把整个人裹在黏土中烧掉?这样还留个全尸。”

李莲花慢吞吞地看了他一眼,半晌道:“你的记性不太好……”

方多病怒道:“什么……”

陆剑池忙道:“李兄的意思是,你忘了石寿村的村民会吃人……”

方多病一呆,悻悻地道:“说不定这种怪病,就是他们祖祖辈辈吃人吃出来的。”

李莲花道:“也许……客栈里不少中原人的桌椅板凳床铺出现在石寿村民家中,而许多尸体不见,显然……他们把尸体搬走,当作食物。他们为防斑点怪病的危害,吃人的时候都把头颅砍下,裹在黏土中焚烧,然后把身体吃了。因为当年那得了怪病的武林高手杀了太多人,他们无暇将人头一个一个包裹焚烧,就把许多人的头颅一起掷在黏土坑里焚烧,结果烧成了一块巨大的骷髅陶土,当作胜利的标志,就放在那湖边。”

“我明白了,灭门事件过后,虽然他们把人头封在陶土中烧过再吃人肉,却仍然有人得了怪病,他们以为是这具干尸不满意人头和躯干分离,所以急急忙忙把他的身体找来,放在距离他头颅最近的地方。”方多病恍然道,“但他们又害怕他继续变成鬼爬出来害人,所以在屋里写满了古怪的符咒用来镇鬼。”

李莲花终于微微一笑,“但这种方法并不管用,进入这客栈的人仍然有受斑点怪病的威胁。而这是石寿村中的隐秘,石老为了掩盖斑点怪病仍在流传的真相,不惜要杀死进入客栈的所有人,不管他得病也好,不得病也好,他都要杀人灭口。”

“但我不明白,金有道如何得病?为何你我在客栈里进进出出,却不曾得病?”陆剑池茫然不解。

“那就是运气了。”李莲花微笑,“还记得客栈走廊里有一小片斑斑点点的血迹吗?”

陆剑池点头,他曾对那血迹看过许久,“如何?”

李莲花道:“那墙上粘着一小块褐色的碎片,那是一块头骨,所以有人头颅在走廊里受到重击。我不知道那人究竟是自碎天灵还是被人用硬物砸到,总之必定是脑浆迸裂。如果他便是斑点妖怪,既然人头能传染怪病,那收拾尸体的人必然沾到脑浆,多半他就要生病。而你我来的时候那痕迹早就干了,就像这人头一样,早就没有什么脑浆,也没有尸水,不过就是骷髅而已。”

“金有道呢?”陆剑池越听越心定,心既定,头脑也渐渐灵活起来,“他却为何得病?”

李莲花缓缓地道:“他么?他和另外一人住在二楼第三个房间里,我猜他必定也是看见了这客栈离奇诡异,发了豪侠脾气,非要住在这客栈里不可,然后……”

“然后?”方多病追问。

李莲花转过身眼望庭院旁的走廊,“然后发生了什么,就要请石老告诉我们了。”

陆剑池转过身来,目光所及,正是庭院走廊。

方多病手掌一翻,一支玉笛握在手中,凉凉地看着走廊,“老头,出来吧,鬼鬼祟祟躲在走廊里会得怪病的哦!”

一群人突然从走廊里涌了出来,饶是三人早已知道背后有人跟踪,但突然见了这许多人还是有些出乎意料之外。只见一群皮肤黝黑、个子瘦小的村民手里提着尺余长的小小弓箭对准三人,那小箭弯弯曲曲,不知是以什么东西制成,箭头黑黝黝的,决计不是什么好东西。

那满面皱纹的石老在村民的簇拥之下,拄着拐杖慢慢地走到前面来,他手中提着一个小小的陶罐。这陶罐在众人眼中皆是恐怖至极,连他身侧的村民都后退了几步,目光充满敬畏之色,远远避开那陶罐。石老高高举起那陶罐,村民一起对那陶罐拜了下去,犹如拜祭神明。

“石老,别来无恙?”李莲花踏步上前,对着石老微笑。

他相貌文雅,如此含蓄一笑,虽然穿的并非白衣,衣袂亦不飘飘,风度却是翩翩。方多病在心里赞了一声,死莲花就是会装模作样。

石老目光转动,看了四房里掉下的人头一眼,拐杖重重一顿,“你们竟惊动了‘人头神’!‘人头神’必定要你们不得好死!阿米托拉斯寿也呜呀哩……”他将拐杖一顿一顿,大声念起咒来。

身周的村民同时跳动,绕着他一起念咒,“……阿米托拉斯寿也呜呀哩……咿唔求纳纳也,乌拉哩……”念咒之时,身体转动,但手握弓箭的人不论转到何处,都不忘以箭尖对准三人。

方多病又是骇然,又是好笑,“这演的是哪一出?”

李莲花伸出手指在耳边晃了晃,轻声道:“听。”

陆剑池凝神静听,只听咒声之外,有鸟雀振翅之声临空而来。三人抬起头来,只见鹰隼满天盘旋,竟有不少只鹰闻声而来,这咒声居然能召唤鹰隼。

这地方虽然荒蛮,却着实有不少老鼠,猎物没有,老鹰却有不少,村民与老鹰长年相处,有召唤老鹰之法并不奇怪。李莲花凝视了老鹰半晌,“只怕他想召唤的不止是这些鹰,而是……”他话未说完,骤然屋顶呼啦一声,一团事物翻上屋顶,目光炯炯看着众人,正是金有道。

方多病苦笑。金有道被老鹰的动静吸引,跟踪而来,这人正常的时候已不好惹,如今力气大增、神志混乱,更是难以收拾。

眼见金有道来到,石老改变咒音,乌拉乌拉不住手舞足蹈,村民改变舞蹈之法,挥舞弓箭,齐声呐喊。金有道充耳不闻,一双小眼睛牢牢盯着陆剑池。方多病心里叫苦连天,这人到了这种地步,仍是念念不忘与陆剑池的比武之约,就算一边的村民不在那里鬼吼鬼叫,这人一样会找上门来,不知陆剑池那傻小子有没有和金有道动手的本事?要是没有,要哪里逃走最快?

陆剑池沉默不语,手按剑柄。金有道四肢伏地趴在屋顶,似乎正在寻找进攻的机会。方多病东张西望,四处找寻逃走的捷径。

李莲花在他耳边悄声道:“你去砸烂那老头手里的陶罐。”

方多病哎呀一声,怒道:“那罐里明明有古怪东西,说不定装了什么斑点妖怪的脑浆,我才不去送死!”

李莲花悄声道:“那罐里如果真有脑浆,他怎敢握在手里手舞足蹈,又唱又跳?我和你打赌他又在骗人。”

方多病心中一动,“你说他凭着这一小罐东西震慑他的村民,而罐子里的东西却是假的?”

李莲花越发悄声道:“未必真是假的,但他现在拿出来的多半是假的,否则那东西何等恐怖,一个不小心岂非连自己都赔进去?你去砸烂他的陶罐,大家一看那东西是假的,自然就不听他的话了。万一那东西是真的,打烂他的陶罐,这老头也就自作自受,恶贯满盈了。”

方多病探手入怀,握住一块金锭,咬牙切齿,“死莲花,你让本公子大大地破财,拿你莲花楼来赔!”

李莲花欣然道:“那楼下雨漏水冬天漏风,木板咯吱咯吱响,窗户破了两个,过几天我又要大修,你若肯要,再好不过了。”

方多病呛了一口,“放屁!”

此时金有道发出一声怪啸,自屋顶扑下。

陆剑池拔剑出鞘,只见人影疾转,砰的一声大响,陆剑池被金有道一扑之势震退三步。同时当的一声脆响,方多病借机金锭出手,石老手中的陶罐应声碎裂,众人的目光急急从金有道身上转回,只见陶罐落下,溅出少许无色清水模样的液体,石寿村民一阵怪叫,纷纷倒退,有些人竟夺门而出。石老满脸震愕,呆在当场。

过了一会儿,石寿村民慢慢站定,望着石老的目中皆露出不解之色。再过片刻,方才逃出去的几人又自走廊探头进来,望着石老,目光中满是惊奇和疑惑。

陆剑池长剑挥舞,堪堪抵住金有道扑袭之势,抽空看了身旁局势一眼,突然,石寿村民一声低吼,许多人围了上去,对着石老不住指指点点。他心中大奇,心神一分,金有道手臂暴长,直对他肩头抓去,陆剑池长剑在外,已无法及时回挡,一时打不定主意是否弃剑,一呆之下,一阵剧痛,金有道五指已插入他肩头半寸,鲜血泉涌而出。

金有道出手如风,右手合拢,便要将他脖子扭断。方多病一声叫苦,玉笛挥出,架开金有道右手一扭,陆剑池趁机收剑,将金有道逼开三步,只觉右肩剧痛,只怕已无挥剑之能,却又不能让方多病一人御敌,只得咬牙忍痛,浴血再战。

这武当傻小子真是傻得可以,方多病心中大骂这呆头临阵犹豫,伤得毫无价值,如今还要拖拖拉拉做他的绊脚石。再过三招,陆剑池长剑脱手,左肩再度受伤,脸色苍白,兀自不知是否应当退下。

“陆剑池,”方多病咬牙切齿地道,“你没有看见你背后那位高人在干什么么?”

陆剑池百忙中回头一看,只见李莲花已趁乱远远逃开,一只脚已经踏上庭院另一边的门槛,顿时一片迷蒙,“他……”

方多病怒道:“行走江湖这么久,你小子还不知道打不过要逃吗?一只病猫在这里给老子碍手碍脚,你想送死,老子还没空给你放鞭炮!还不快走!”嘴上说得忙碌,他手中玉笛也是连连挥舞,勉力挡住金有道的手爪。

陆剑池大声道:“我岂可留下方少一人!要死大家一起……”

方多病气得几乎吐血,破口大骂,“谁要和你一起死了?还不快逃!”

陆剑池眼见李莲花已逃得无影无踪,心中满是疑惑。李莲花武功如何他不清楚,但他曾经接过金有道一掌,并不是手无缚鸡之力,为何丢下朋友,转身就逃?这岂不是临阵脱逃……但方多病却竟然叫他也走……这和师父教导全然不合……一阵糊涂,他迈步跟着李莲花逃走的方向而去,冲出庭院,眼前却不见李莲花的人影,心中越发大奇,“李兄?李兄?”短短时间,他能躲到哪里去?

方多病把陆剑池赶走之后,越发感觉金有道攻势沉重,他自己本来练功就不认真,此刻满头大汗,已是险象环生,心里叫苦连天。金有道行动如此迅速,他就算要逃,只怕跑得还没有他快,如何是好?难道方大公子竟然要因为该死的李莲花和傻到极处的陆大呆把一条宝贵至极的小命送在这里?这怎么可以?眼角看石寿村村民将石老围在中间,不知在搞些什么鬼,他也无心情去想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只道阿弥陀佛观音菩萨如来佛组文殊普贤太上老君齐天大圣天蓬元帅什么都好,苍天显灵,让他逃过此劫吧?他日后必定潜心向佛,决计不再与李莲花那死鬼偷吃寺庙里的小兔子……

白影飘拂,烦躁的空气中掠过一阵清淡的凉风。

方多病蓦然回首,只见背后一人卓然而立,白衣如雪,轻纱罩面,那衣裳如冰如玉,鞋子淡雅绣纹,非但人卓然,连衣袂穿着一样卓然出尘。方多病一时呆住,半晌想道:原来白日真的会见鬼……

金有道一声怪叫,转身向白衣人扑去,白衣人衣袖轻摆,一柄长剑自袖中而露,露剑身半截,只这一摆一抬,剑尖所指,已逼得金有道不得不落向别处,伺机再来。

方多病趁机退出战局,站在一旁不住喘气,心中又想:原来世上真有这种白衣飘飘的劳么子大侠。他妈的,他分明早就在一旁偷看,却偏偏要等到老子快死的一刻才出手救人,想要老子感激,老子却偏偏感激不起来。看了片刻,方多病突然想起,这似乎不是他第一次遇见这位白衣大侠,除了昨夜看见他一片衣角,去年冬天,他和李莲花在熙陵外树林中遇到古辛风袭击,李莲花逃进树林,也是在快死的时候,树林里有白衣人踏“婆娑步”击败古辛风,救了他们两条小命,难道眼前这个白衣飘飘得十分惹人讨厌的白衣人,就是那人?

想及此处,方多病心中一凛——当年那人足踏“婆娑步”,那是“相夷神剑”李相夷的成名轻功,若眼前这人真是当年的白衣人,他和名震天下、传闻已在十年前落海而死的李相夷李大侠是什么关系?想及此处,不得不打点十二分精神,全神贯注地注意起白衣人和金有道的一战。

金有道非常谨慎,不知是失去神智之后多了一种野兽般的直觉,或是身为武林高手的敏锐犹在,对付白衣人他非常小心,目光炯炯盯了白衣人许久,方才轻轻移动了一下位置。

白衣人站住不动,持剑之手稳定至极,那长剑一泫如秋水,泠泠映着方多病的左眉,居然便一直映着他的左眉,如此长的时间,剑刃不动不移,半分不差!这是什么样的剑上功力!方多病为之咋舌。要说他是李相夷的弟子,李相夷就算活到今天也不过二十八,只怕养不出这样的弟子,当然说不定人家十八岁纵横江湖的时候便已收了十几岁的徒弟,算到如今自然也就这么大了,但若是真的曾经收徒,以李相夷天大的名气,怎会无人知晓?要说这人是李相夷本人,李相夷早在十年前坠海死了,那事千真万确,证人众多,绝不可能掺假。何况,要是这人便是李相夷,一剑便把金有道宰了,根本不会僵持如此之久。若要说这人是李相夷的师兄师弟之流,年龄上倒是比较有可能……但听说“相夷神剑”却是李相夷自创的,如此似乎也说不通——莫非——这是李相夷的鬼魂?他心里胡思乱想。骤然,金有道伏低身子如离弦之箭往白衣人双腿冲去。白衣人露在袖外的半截长剑一振,方多病只觉眼前一亮一暗,一片光华艳盛泉涌般乍开乍敛,竟令人忍不住只想再看一次。那是剑招吗?是剑光,或只是一种幻象?他心里一瞬迷茫,一颗心像刹那间悬空跌落,眼前只见那柄泫如秋水的长剑不知如何拧了一个弧度,对着金有道当头斩下!

啪的一声轻响,他瞬了瞬眼睛,只当必定看到脑浆迸裂、血流满地的情景,但白衣人这一剑斩下,只见金有道头顶有血,顿时软倒在地,却不见什么脑浆迸裂。方多病又眨了眨眼睛,才知这人竟用锋锐如斯的剑刃把金有道砸昏了!这、这又是什么神奇至极的功夫?便在方多病瞠目结舌之际,那白衣人似是转头看了他一眼,持剑飘然而去。

方多病又呆了半晌,目光方才落到金有道身上。金有道头顶被那一剑斩出一道又直又长的剑伤,却只是皮肉轻伤,是真力震动头脑,方才昏去。但那白衣人的内力着实并不如何了得,若是内力深厚的高手,要以剑刃砸人头,决计不会砸出剑伤和血来。如此说来,这人既不是李相夷,也不是李相夷的鬼魂,那究竟是谁?他一回头,却见两颗脑袋在后门探头探脑,正是李莲花和陆剑池。

“你打昏了金有道?”遥遥地,李莲花悄声问。

方多病本能地点了点头,随即猛然摇头,“不不不,刚才那人你瞧见了没有?那个白衣人,使剑的。”

李莲花摇头,“我到院子外的草垛里躲起来了,突然这里头没了声音,我便回来了。”

陆剑池却是点了点头,声音仍有些发颤,“好剑法,我看见了,好剑法!惊才绝艳的剑!”

方多病的声音也在发颤,“他妈的,这人虽然内功练得不好,单凭那一手剑招也可纵横江湖了,那人究竟是谁?”

陆剑池摇了摇头,“我从未见过这种剑招,也不是武林各大门派常见的剑术,多半乃是自创。”

方多病的声音慢慢低沉了下来,“我怀疑……那人和李相夷有关,只是想不出究竟怎么个有关法。”

陆剑池大吃一惊,“‘相夷神剑’?若是‘相夷神剑’,自然有一剑退敌的本事,不过……”

方多病叹气道:“这事也只有等你回武当山找你师父商量,看究竟如何处理,我们后生晚辈,想出主意也不作数。”

李莲花连连点头,欣然道:“如今新四顾门如日中天,李相夷若是死而复生,自是好极,必定普天同庆、日月生辉、人间万福、四海太平。”

方多病呸了一声,“死而复生,妖鬼难辨,有什么好了?什么普天同庆……”

三人嘴上说话,眼睛却都看着石寿村民围着石老。他们并不理睬什么突然而来、突然而去的白衣剑客,未过多久,只见众人围成的圈子里渐渐流出鲜血。

方多病说话越说越小声,脸色愈来愈骇然。突地众人都慢慢退开,圈子里的石老遍体鳞伤,满地鲜血,一颗头竟自不见了,不知被谁砍了头去,死在当场。

陆剑池目瞪口呆,方多病瞠目结舌,李莲花满脸茫然。三人面面相觑,浑然不知为何事情会演变到此。正在三人茫然之际,石寿村村民有一人对昏死在地的金有道狂奔而来,自腰间拔出一把弯刀,对准金有道的脖子用力砍下。

方多病大出意料之外,挥笛架开,“干什么?”

“乌古咿呀路也……”那人咿呀作语。

三人再度面面相觑,不想石老言词流畅,谈吐尚称文雅,石寿村民居然不通中原语言。

另一位年迈的秃头老者叹息一声,缓步上前,“我来说明吧……这是石寿村的规矩……”

李莲花三人静听那老人解释。原来石寿村民久在大山之中,自成一族,很少和外界人士交往,族中学会中原语言者不多。而族长掌管全族生死拜祭大事,享受全族最好的待遇,手握大权,族里推选族长的唯一方法,是谁敢保管“人头神”的脑髓,谁就是族长。方才尸横就地的石老其实不是本族中人,只是他敢于掌管“人头神”的脑髓,所以村民向他称臣。

“人头神”的脑髓附有恶灵,十分恐怖,一旦附上人身,活人就会变成厉鬼,那是本族的守护灵,也是族里蒙受的诅咒,世世代代相传。

十几年前,中原人入侵石寿村,“人头神”帮助他们杀死中原人,但“人头神”的诅咒并没有回到石老掌管的陶罐中去,这几年来不断有人变成“人头神”,族人早就怀疑石老是不是亵渎神灵,没有按照规矩拜祭,所以石老被迫在“人头神”出没的地方挂上鬼牌和符咒,将“人头神”的尸身放在他头颅附近。今天幸亏方多病一击打碎陶罐,才让族人发现那脑髓早已失落,陶罐里装的只是清水。

“如果说,石老掌管‘人头神’的尸身和脑髓,他是一族之长,那要在客栈里放人头自然容易至极,但在那之后,他掌管的那一部分脑髓哪里去了?为什么客栈里会不断地出现‘人头神’?”方多病沉吟,“这个死老头到底想隐瞒什么?”

“脑髓失落,族长就要受族人斩首之刑,他必定是在掩饰脑髓遗失这件事。”那白发老人道,“族人都在怀疑族长把‘人头神’的脑髓遗失在客栈里,但谁也找不到它,并且许多踏进客栈的人都无缘无故地变成了‘人头神’,恶灵的诅咒真是可怕得很。”

“那个……”李莲花插口道,“在那里。”

三人同时一呆,一起向李莲花看去,一顿之后,又一起看向他所指的方向,疑惑、不信、讶异、诡秘,各种感觉充斥心底。李莲花所指的方向,是庭院中的那一口水井。

“井、井里?”方多病张大了嘴巴,“你怎知在井里?”

李莲花微微一笑,“我一直在想……就算许多年前是石老把那人头放在了客栈里,导致有人得病,或者是有人在客栈中砸烂了斑点妖怪的脑袋,又导致了更多的人得病,但那都是十几年前的事了,为什么金有道也会得病?”他指了指二楼第三个房间,“他和同路的朋友住在三房之中,结果他得了怪病杀了他的朋友,而他朋友的尸身又被石寿村民吃了——既然是吃了,说明他的同路朋友并没有得病,否则不会有人去吃他——所以会不会得病变成斑点妖怪,和房间无关?既然发生在客栈之中,起因又与房间无关,那只能与水源有关了……进入客栈里的人,有些用了客栈里的水,有些却没有用。”

那白发老人十分激动,双手颤抖,“天……这很有道理,它就在水井之中!”他突地转身对方才要砍金有道头的那人说了一番言语,那人奔回村民之中,指手画脚,咿咿呜呜不断说话,料想正在转达李莲花方才的说辞。

四人一起往井边走去,只见阳光恰好直射井底,清朗的井水中,一个碎裂的陶罐清晰可见,除了碎裂的陶罐,井底的枯枝和沉泥之中,隐隐约约有两截短短的白骨,此外陶罐底下尚有一块黑黝黝的凸起,不知是什么事物。

陆剑池突道:“石老手上少了两根指头……”

李莲花慢慢地道:“不错……不过里面还有件东西……那该是个剑柄。”他指着井底那个黑黝黝的凸起,“有人挥剑抢了石老的陶罐,掷在水井之中。石老既死,我们永远也不知道这人是谁……也许就是当年染病的中原保镖,也许不是。”

“碎在井里的陶罐,这么多年为什么还能让人得怪病?”方多病盯着那井底,“这水看起来很清。”

李莲花探手入井口,“这水寒气很盛,比之山顶的湖水更胜三分。我想不管什么东西坠入这井中,必定很不容易变坏……”

方多病恍然,“这是一口寒泉井,甚至是冰泉井。”

李莲花点头,“这不就是石寿村最出名的东西吗?”

至此,陆剑池长长地呼出口气。石寿村斑点妖怪之谜已解,但压在心头窒闷的沉重之感未去,莽莽荒山、灿烂开放的野菊花、景色宜人的恬静村庄、质朴单纯的村民,所隐藏的竟是这样一个骇人听闻的秘密,纵然谜团已解,却不令人感到欣慰愉快。

方多病重重拍了下他的肩膀,“武当山的陆大侠,虽然你剑法练得很好,但对这江湖来说,你还差得远了。”

身边石寿村的村民已围聚过来,议论一番之后,突地拾起井边的石块往井里掷去。白发老人解释道他们要填了这口井。李莲花连连点头,但金有道却不能留下让村民砍头取脑髓。正当不知如何是好,陆剑池开口道要将他带上武当山去给白木道长医治,李莲花欣然同意。

方多病点头之余,暗暗担心,若是陆剑池看管不利,整座武当山都变成了斑点妖怪,个个死不瞑目要出江湖来惩奸除恶,岂非生灵涂炭、日月无光?不妙,日后路过武当山必要绕道,见武当弟子避退三舍,走为上计。正在盘算,突见李莲花皱眉沉思,方多病眨了眨眼睛,李莲花连连点头,方多病心中大笑,抱拳对陆剑池道:“如此此间事了,在下和李楼主尚有要事,这就告辞了。”

陆剑池奇道:“什么事如此着急?”

李莲花已经倒退遥遥走出去了三四丈,“呃……我和一文山庄的二钱老板约好了三日后在四岭比武……”

陆剑池拱手道别,心中仍是不解:一文山庄的二钱老板,江湖上为何从未听说有这号人物?

方多病溜得不比李莲花慢。两人一溜烟奔回莲花楼,他瞪眼道:“不妙不妙,武当道士日后和斑点妖怪纠缠不清,惹不起、惹不起,快逃快逃!”

李莲花叹气道:“我写信给你叫你带来的山羊呢?”

方多病怒道:“是你自己迷路无端端把那破楼搬到这种鬼地方来,自己又舍不得那几头牛在山上吃苦,是你把牛放跑了,问我要什么山羊?”

李莲花喃喃地道:“没有山羊,你来干什么?”

方多病勃然大怒,“本公子救了你的命,难道还比不上两三只山羊?”

李莲花叹了口气,“你又不能帮我把房子从这鬼地方拉出去……”

方多病怒道:“谁说我不能?”

李莲花欣然道:“你若能,那再好不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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