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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东海之约

吉祥纹莲花楼 藤萍 13182 2024-02-18 20:28:19

【一、皓首穷经】

京师东南,傍山面河之处,有一栋金碧辉煌、占地颇广的宫殿。京师人氏都知道,这是昭翎公主与驸马的府邸,皇上赐名“良府”。

良府内花团锦簇,灯笼高挂,各色鹦鹉、雀鸟唧唧啾啾,秋色虽已渐至,府内却犹如盛春一般。

这富贵繁华到了极处的府邸之中,开满紫色小花的池塘之旁,有个人穿着一身锦袍,手里拿着一串珍珠,顺手拆了下来,正一颗一颗往那池水中射去。

啪的一声,正中一片荷叶,再啪的一声,打落一枝莲蓬。

水面上七零八落,均是断枝碎叶,涟漪不断,水波荡漾,莲荷颤抖,鱼虾逃匿。

“驸马,公主有请。”

身后花园之中,前来通报的丫鬟娇小玲珑,十分温柔。

“没空。”对着池塘丢珍珠的人悻悻地道。

“公主说,如果驸马今晚回房睡,她有个消息保管让驸马高兴起来。”

“什么消息?”对着池塘丢珍珠的人奇道,“她日日坐在家中,还有什么新消息是她知道本驸马不知道的?”

温柔的小丫鬟十分有耐心地笑了,“刚刚府里来了一位客人。”

池塘边的人倏地一下如猴子般跳了起来,“什么客人?”

小丫鬟吃吃地笑,“听说是江南来的客人,我可不认识,公主正在和他喝茶,不知驸马可有兴趣?”

她的话还没说完,那驸马已箭一般地向着听风阁奔了过去。

这对着池塘丢珍珠的猴子一般的驸马自然便是方多病。

听风阁,公主“良府”中最高的观景楼阁,位于取悦潭中心之处,于水面上凌空而架,微风徐来,莲荷飘荡,四面幽香,故而府中有重要客人来访,公主都在听风阁待见。

今日来的客人是谁?

方多病的轻功身法堪称数一数二,三下两下便上了听风阁。听风阁中摆有横琴一具、棋盘一块,其中两人拈子正在下棋,有婢女抚琴助兴,雅乐叮咚,似是十分高雅。

那下棋的两人,一人发髻高绾,珠钗巍峨,正是昭翎公主,另外一人面黑如铁,腰插折扇,却是施文绝。方多病怔了怔,昭翎公主嫣然一笑,“我叫你下棋的时候,倒是不见你跑得这么快。”

方多病摸了摸自己的脸,若有所思地看着两人,再看着弹琴的婢女,“下棋的时候还要弹琴助兴的,我还是第一次看见。”

昭翎公主掩面而笑,笑得明眸宛然,“我等心智清明,怎会让区区琴音扰了算路?”方多病耸了耸肩,“是是是,如我这般心智糊涂的,下棋时就听不得琴声。”他瞪了施文绝一眼,“你来做什么?”

施文绝拈着一粒白子,阴森森地道:“老子掐指一算,知道你在京城做驸马已做得快发疯,所以特地来救你。”

他肆无忌惮地在昭翎公主面前说出“做驸马做得快发疯”,公主倒也不介意,仍是颜若春风,妙目在方多病脸上瞟来瞟去,笑吟吟的,觉得甚是有趣。

“老子发不发疯和你有什么关系……”方多病反唇相讥,“公主貌美如花,这里荣华富贵,老子用冰糖燕窝洗脚,用大红袍包袋搓背,拿万年灵芝劈了当柴烧,没事拿夜明珠当弹珠玩儿,日子不知过得有多舒服。”公主听得吃吃直笑。施文绝斜眼看着他,冷冷地道:“你若真是这么舒服,那我便不打搅了。”

方多病不料他说出这句,呆了一呆,怪叫道:“你跑到我这里来,就为了和我老婆下一盘棋,听一听这老么子琴?”

施文绝两眼望天,“是啊,不行吗?”

方多病大怒,“放屁!你这人若是无事,只会在青楼和赌坊中鬼混,还知道自己是谁!快说!出了什么事?”

施文绝冷笑,“你不是在这里日子过得很舒适吗?我怕驸马爷过得太舒服了,江湖险恶,万一伤了驸马爷一根寒毛,谁也消受不了。”

“是死莲花出了什么事吗?”方多病压低声音,低沉地问,又恶狠狠地道:“除了死莲花,你还会有别的事跑到我这里来?”

“李莲花?”施文绝两眼翻天,“李楼主风华正茂,光辉熠熠,那神仙风采岂是我一介凡人所能冒犯的?他好得不得了,哪里会有什么事?”

方多病怔了一怔,莫名其妙,“什么?”李莲花风华正茂?神仙风采?施文绝是被头驴子踢了还没醒吧?

“你那李楼主,吉祥纹莲花楼楼主李莲花,就是十二年前与笛飞声一起坠海的四顾门主‘相夷神剑’李相夷。”施文绝冷冷地道,“你知道了吧?他会有什么事……虽然……”他略略顿了一顿,他知道李莲花身上有伤,伤及三焦。

但那伤在李莲花身上和在李相夷身上是浑然不同的。

伤在李莲花身上,李莲花多半就要死。

伤在李相夷身上,李相夷绝代武功,交游广阔,纵横天下,无所不能,又岂真的会死在区区三焦受损的伤上?

过往的一切担心,都不过是一场笑话而已。

方多病听见了,眨了眨眼睛,笑了起来,“你撞到头了吗?”

施文绝大怒,跳了起来,“你说什么?”

方多病指着窗外,“天都还没黑,你就开始说梦话了?还是你来的时候在路上摔了一跤,头上受了什么伤?”

“他妈的,老子好端端的,哪里有什么伤?”

方多病很同情地看着他,就像看着个疯子,“我很想相信你说的话,可惜那是绝对不可能的,根本就不是。”他大喇喇地摊手,“你昨天晚上睡觉从床上滚下来了吧,还是你又被哪个青楼女子从床上踢了下来……”

施文绝暴跳如雷,“他奶奶的!你给老子去死!你给老子去死!”他狠狠撂下一句话,“笛飞声重出江湖,挑遍各大门派,只怕你‘方氏’也在其中,叫你爷爷小心点!他已放下话来,八月二十五,当年四顾门与金鸾盟决战之日,他与李相夷东海再战,一决雌雄。”

“哈?”方多病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李相夷没死?真的没死?”

“没死。”施文绝淡淡地道,“不但没死,普天之下再没有谁比你与他更熟了。”

方多病却没听进去,兴奋地道:“八月二十五,他们要在东海之滨再决雌雄?天啊天啊,十二年前老子还没出道,没赶上热闹,现在竟有机会了!李相夷竟然没死,天啊天啊,他竟然没死!”他揪着施文绝的衣裳,“你看过李相夷生得什么模样没?是不是丰神俊朗,天下第一?他的新剑是什么模样?这十几年来他去了哪里?可有练成什么新的绝招?”

施文绝看着这个语无伦次、兴奋得手舞足蹈的家伙,叹了口气,突然觉得他很可怜。

和自己当时一般的可怜。

等去到东海之滨,亲眼见到那场惊天决战的时候,这个家伙……

也是会恨他的吧?

【二、不归谷】

李莲花现在牵了匹白马,正在荒山野岭中走着。

李相夷现世,江湖为之沸腾,传说纷呈,顿时就生出许多故事出来——听说昨日他在大明湖畔英雄救美,前日在西域大漠仗义行侠,大前日在雪山之巅施展出一记绝世神功,融化万年冰雪,顿时那山下干旱的耕地如获甘霖,造福一方水土云云。

那故事中呼风唤雨、瞬息之间从江南到西域又到雪山的仙人牵着匹白马,正在一片人迹罕至的山谷中走着。这山谷下水气甚重,到处是淹没脚踝的死水,蚊蝇肆虐,虫蛇爬行,李莲花走得万分辛苦,那匹马鼻息喷动,显也是十分的不耐烦。

他从百川院出来,李相夷现世,李莲花便不能活,何况李相夷复活,肖紫衿怎生饶得了他?所以从百川院出来,他全神贯注地就在思索究竟要躲到何处去方才安全,长白山天池既高且远,其中估计并没有什么莲花,所以他就牵着百川院给他的那匹白马,慢条斯理地走入了不归谷。

但凡山川大漠,人迹罕至之处,必有什么不归路、不归河、不归山、不归峡等等等等,而不归谷便是其中最最普通的一种。于是李莲花看到谷口“不归谷”三字,也未作思量,理所当然欢欢喜喜地走了进去。

走进去了以后,他立刻就后悔了。

这山谷不大,却十分狭长,谷底潮湿泥泞,生着许多奇形怪状的浮草,空气十分潮湿,呼吸起来分外困难,山谷两侧树木茂密,蛇虫出没,乌鸦横飞,地上时不时有残破白骨出现,确是充满了“不归”的气氛。

李莲花身上那件嬴珠甲不过多时便溅满泥泞,幸好此衣刀剑难伤,换了他莲花楼里的那些旧衣,只怕早已变成一条一条的……他没有骑马,一手牢牢抓着缰绳,一步一步艰辛地往前走。

他没有骑马是因为他看不见。

眼前的黑影慢慢地从一团变成了两团,当他走进不归谷的时候,眼前的黑影似乎融化开去,变成了千千万万飘忽不定的鬼影,时聚时散,变幻急转,扰乱人心。李莲花耳中耳鸣,眼前目眩,心力交瘁,索性闭上眼睛,反正他睁着眼睛也差不多是个睁眼瞎,而白马他却不敢坐了:一是他看不见,若是这大马路过一棵大树,白马从树下悠然经过,他不免从马上凄凉摔下;二是他不知从何时开始有些畏高,坐在马上有些惴惴不安,所以便牵着马匹,让这大马为他领路。

但被一头畜生牵着走路,目不能视,走在诡异莫测的不归谷中,脚下高一步低一步踩的都是污水,空气污浊闷热,李莲花越走越是困难,渐渐跟不上那匹大马,走上一步他要换上三四口气,心下万分后悔,照此下去,尚未找到个万全的藏身之地,倒是先找到个万全的埋骨之所。

呀的一声鸦鸣。

“啊——啊——啊——”依稀四面八方突然多了许多乌鸦。

李莲花睁开眼睛,只见头顶枝丫茂密,已走到了一处山涧边上、树林之中,抬头一看,乌鸦满天乱飞,低头一看,地上一具尸首。

他认出那是具女尸,此处林木茂盛,白马已无法前行,只听前面树林之中兵刃交鸣之声剧烈,仿佛正有一场混战。

欸?

他一时打不定主意是不是要去瞧瞧热闹,就算他前去“看”热闹,以他这眼睛只怕也是看之不清……突地咔嚓一阵枝叶崩塌之声,一物从天而降,他本能地往后一闪,只见那物啪啦一声跌落在方才那具女尸身上,定睛一看,又是一具女尸,抬头望去,只见那女尸上方正巧是有个枝叶稀疏缺口,导致被抛过来的尸体弹了几弹之后,跌落在自己面前。

眼前的黑影恰于这一瞬间飘过,地上的女尸身着蓝色衣裙,衣裙上绣着太极图花边,以这身衣裳这种颜色而论,很像是某一种门派特有的衣裳……李莲花忙着看女尸,那匹大马却嫌弃林下地方狭小,潮湿异常,哗啦一声便从树丛中挤了出去。

林外五六个蓝衣女子正和一人打斗,五六柄长剑剑光闪烁,招呼来招呼去,但见剑气纵横,花招流转,便是招呼不到人身上去。在那五六个蓝衣女子中间,有个黄色人影飘忽来去,身形潇洒异常,便是在李莲花这等眼睛看来,也知这人武功远在那五六名女子之上,想要脱身早就能脱身了,却不知道在众女之中飘忽来去,究竟是为了什么。

“杀了你这侮辱三师妹的狗贼!”

“杀了他给七妹八妹报仇啊!”

“狗贼!”

打斗之中,隐约飘来几句叱咤,李莲花恍然,中间这位黄衣人约莫是调戏了这些女侠其中的“三师妹”,结果众女持剑追来,武功不敌,让他杀了两人。

看这报仇的架势,此时是黄衣人未下杀手,否则只怕三下两下,这一妹二妹四妹五妹六妹等等很快都要静待十一妹十二妹十三妹等等二十年后为她们报仇了。李莲花忍不住叹了口气,看这清一色蓝色衣裙,绣着太极,显而易见都是峨眉弟子。

便在此时,那黄衣人已觉不耐,扬起手掌便待往其中一女头上劈落,他若不是看在这些峨眉女弟子年轻貌美、个个体态窈窕的分儿上,早就将她们的脖子一一扭断。这人武功极高,这一掌劈下,这十六七岁的蓝衣少女不免即刻变成了一团血肉。

此时一匹白马刺啦一声从极茂密的树丛中钻了出来,忙着打斗的一妹二妹一回头,只见那白马虽是全身湿淋淋的宛如涉水而来,却是健壮挺拔,姿态优雅。

这显是一匹好马。

黄衣人一怔,那向蓝衣少女拍落的手掌略略一顿,厉声喝问:“什么人?”

但听树丛之中一声轻咳,一人缓步而出,众蓝衣少女只见来人衣裳略湿,一袭白衣光润皎洁,不沾尘土,虽是走得甚慢,那意态却是闲雅,又见这人温文尔雅,与面前这黄衣淫贼相比自是气质高华,不免心生好感。

“且慢。”那白衣人道,“黄老前辈,别来无恙。”

那黄衣人杀气大炽,森然盯着白衣人,“你是何人?”

李莲花微微一笑,却不回答那句“你是何人”,只道:“武当黄七,武当紫霞掌门的师兄,老前辈当年在武当山上积威颇重,人人敬仰,却为何今日竟成了无端杀害峨眉弟子的凶徒……”

这淫贼竟是武当黄七,那些蓝衣少女惊出一身冷汗,有些人即刻奔入树丛去寻同门姐妹的尸首,峨眉弟子被武当黄七所杀,此事传扬出去,无疑又是一桩丑事。

“你是何人?”黄七厉声问道。他其实在一品坟一事就与李莲花照过一面,不过当时李莲花假扮妓女,将自己一张脸涂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此时黄七自然并不认得。

李莲花仍不回答,又笑了笑,“老前辈大约是从断云峰下逃出来的吧?”

黄七嘿了一声,他确是从断云峰下大火中脱身——当日被霍平川带回百川院,关入天下第六牢,不久便被角丽谯劫走,后便一直留在鱼龙牛马帮。此时他一路前往武当,欲回武当夺回掌门之位。走到此地偶然遇见将要前往长江抚江楼的峨眉派众女,他看中其中老三生得眉目温柔,像极他的小如,便心生歹念,在昨日故技重施,迷奸了她。不料峨眉众女谨遵师训,早晨起得太早,却撞见他从三师妹房中出来,于是群起而追。

他偷香得手,又见众女都是年轻貌美,本来无意杀人,后来逃入不归谷,众女穷追不舍,他已觉不耐,杀了两人,若是这白衣人不出现,他已打算将这剩下的六人一起杀了。而这突然出现的白衣人居然认得他,这让他杀机顿生。

“我是谁,从何处来,死人有必要知道吗?”黄七一声狞笑,一掌便向他直劈而来。

李莲花往侧一闪,温言道:“峨眉派众位女侠,此人武功高强,与之纠缠不利,还请尽快离去。”黄七这一掌从他身侧掠过,带起衣袂微飘,姿态倒是潇洒。

“这位少侠,你为我姐妹拦住这个魔头,我们怎能就此离开?”那一群蓝衣少女中有人脱口而出,随即红了脸,“万万……不能。”

李莲花一颔首,不再搭话。黄七一掌不中,足踏八卦,身走游龙,竟是使出武当绝学“八卦游龙”,衣袖鼓风,乃是“武当五重劲”,双式合一,要将李莲花立毙掌下。

啸的一声微响。

峨眉众女眼见黄七威势,一颗心刚提了起来,乍然见一抹光华一闪而逝,就如空中陡然有蛛丝掠光一闪,黄七颈上乍地喷起一片鲜血,手掌尚未拍出已骇然顿住。众目睽睽之下,只见一柄极薄极长的软剑已然圈住黄七的颈项,这一剑究竟为何能如此之快,当真是快得无形无迹,直是不可想象。

黄七斜眼去看白衣人,只见他左手握剑,这才恍然冷笑,“你竟是左手剑!”他却不知李莲花早已看过他的武功,加之出其不意左手持剑,才能一招制敌。

李莲花只是笑笑,黄七隐居太久,错过了李相夷意气风发的年代,认不出吻颈。

吻颈剑缠在黄七颈上,只消李莲花手腕一动,黄七的头颅便要搬家。李莲花站着不动,刚才发话的蓝衣少女连忙赶了过来,点了黄七穴道,用绳索将他牢牢捆了起来,几人合力将黄七放在那匹白马上,方才松了口气。几位姑娘想到同门姐妹之死,又是嘤嘤哭成一片,过了好半晌,才有人向李莲花柔声道:“这位少侠,我等与人有约,正要前往抚江楼,这魔头武功甚高,我等姐妹一路上恐怕难以遏制,不知少侠能否……”说话的人双颊绯红,“能否送我们一程?”

李莲花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又过了好一会儿才微微一笑,点了点头。

蓝衣少女满心欢喜,相顾羞红,却不知这白衣公子只想在原地多站一会儿。

英雄救美这等佳话,委实已经不大适合他。

他只想顺畅喘口气。

【三、破城之剑】

李莲花和这群峨眉派怀春的蓝衣少女同行了两日,终是到了长江之畔,抚江楼。

一路之上,峨眉众女天未亮便已起床,他这风度翩翩的少侠自是不能比侠女们晚起,于是这两日他四更就要起身,而既然是少侠,少不得锄强扶弱,为众侠女安排食宿、整顿行囊,运送七妹八妹的棺木,饮马、赶车、牵马……以至一百五六十斤沉重之极的黄七黄老前辈也要这位少侠亲身料理。

两日四十八个时辰,仿若已过千年万年,李莲花好不容易将众侠女送到那抚江楼下,吐出一口长气。女人,当这些女人都不是老婆的时候,涵养再好的男人那耐心也是有限得很。

抚江楼是长江边上一处三层来高的观景楼,修建于江边一块巨岩之上。登上高楼,俯瞰江水,其碧如蓝,浩浩汤汤,远眺远处山峦起伏,蜿蜒如龙,胸怀不免为之清畅。

李莲花和峨眉派众女侠刚刚走到抚江楼左近,但见一辆马车也往抚江楼而来,那马蹄不疾不徐,走得稳重,微风过处便显出一种端凝的风采来。

马车中坐的绝非常人。

“肖门主!”身边的蓝衣少女已高兴地招呼,“肖门主果是信人,这么早就到了。”

肖……门主?

李莲花叹了口气,只见那飞驰而来的马车上走下两人,其中紫袍俊貌,眉飞入鬓,正是肖紫衿;另一人婉转温柔,文秀出尘,何尝不是乔婉娩?

肖紫衿看了那蓝衣少女一眼,居然一言不发,大步走了过来,淡淡地道:“别来无恙?”

乔婉娩见他与峨眉派众侠女在一起,甚是惊讶,神色却温和得多,只对着他微笑。

李莲花看了乔婉娩一眼,忍不住又叹了一口气,“别来无恙。”

肖紫衿淡淡一笑,“我听说你最近风光得很。”

李莲花本能地就想摆手,但峨眉众侠女还在身边,连连摆手只怕不妥,他一时没想出来如何解释,只得道:“托福……”

肖紫衿道:“我有事和这位少侠借一步说话。”

他身侧立刻让出个圈来,蓝衣少女都敬畏地看着他。

李莲花只得跟着他转身上楼,上了抚江楼第三层。

抚江楼栏杆之外,江水澄澈如玉,千年万年,都将是如此。

“我说过,只要你再见婉娩,我就杀你。”肖紫衿淡淡地道,语气中没半分玩笑的意思,“我说的话,绝无转圜。”

“我不过是给峨眉侠女做马夫而已……”李莲花叹气,“我确实不知她们是与你们相约在抚江楼见面。”他见栏杆外山川豁然开朗,不知不觉站到栏杆之旁,深深吸了口气。

肖紫衿缓缓地道:“拔出你的吻颈来。”

李莲花只是叹气,却不拔剑。

他不拔剑的时候肖紫衿真不知那柄柔软绵长的吻颈被他收在何处,他手持破军,一剑便往李莲花胸口刺去。

李莲花左袖一动,但见蛛丝般游光一闪,一柄极薄极长的软剑叮的一声微响,刹那缠绕在肖紫衿剑身上,“紫衿,我不是你的对手。”

“你不是我对手,还敢与我动手?”肖紫衿森然道,“我不愿亲手杀你……”他微微一顿,断然道:“四顾门不需两位门主,你自己了断吧!”

李莲花苦笑,“我……”

“你说过你不会再回来,你说过你不会再见婉娩。”肖紫衿淡淡地道,“此番在清源山百川院大闹一场,以李相夷之名名扬天下,是在向我挑衅不成?如今天下莫你不从,你说你无意回来,无意江湖,无意婉娩,谁能信你?”

李莲花张口结舌,过了半晌,终是叹了口气,“我自己了断,你若杀我……总是不宜……”他左手一抬,收回吻颈,想了想,手腕一振,但听啪的一声脆响,点点光亮飞散,叮当落地。肖紫衿心头一震,杀气未消,心头却生出一股说不出的激荡,让他脸色一白。

一地光华,映日闪烁,似永不能灭。

那柄威震江湖十二年的吻颈,天下第一软剑,吹毛断发斩金切玉的吻颈,十几年来他几乎从未离身的吻颈,就此被一震而碎,化为一地废铁。

李莲花握着吻颈的剑柄,轻轻将它放在地上,心里猛地兜上一句话。

他记得谁曾说:“有些人弃剑如遗,有些人终身不负,人的信念,总是有所不同。”

他的记性近来总不大好,但这一句记得很清楚。

也许永不能忘。

“你——”肖紫衿变了颜色,他想说“你做什么”,又想说“你何必如此”,但……

但是他要杀人。

而他要自尽,他断剑,这……

这有何不对?

李莲花放下剑柄,站了起来,那一瞬间肖紫衿不知何故很仔细地去看他的表情,可惜李莲花脸上并没有太多表情,他道:“紫衿,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不知你可否听我一句话?”

肖紫衿牢牢握住破军剑。李莲花竟甘愿就死,他委实不能相信,他竟自断吻颈,这让他触目惊心,“什么话?”

“婉娩若是爱我,她便不会嫁你。”李莲花轻声道,“你要信她,也要信自己。”他看着肖紫衿,“夫妻之间,不信任……也是背叛。”

肖紫衿厉声道:“我夫妻之事,不劳你来费心!”

李莲花颔首,往栏杆旁走了一步,看了看,回过头来,突然露齿一笑,“以后这样的事,不要再做了。”

肖紫衿一呆,还未明白发生什么事,只见李莲花纵身而起,笔直往江中掠去,身形如电,竟让他不及阻拦。

他这是做什么?打算跳江而死吗?

但……肖紫衿一瞬间脑子有些糊涂,他依稀记得李相夷水性颇好,当年坠海犹能不死,坠江怎生死得了?想起这事,他倒是松了口气,猛地看见李莲花纵身平掠,斜飞数丈,落身在一艘渔船之上,遥遥回身对他一笑。

他恍然大悟——李莲花自知不是对手,所以震断吻颈,甘心赴死,都是为了降低他的戒心,然后等到江上有渔船过时飞身脱难!

一股难以言喻的怒火冲上心头,他其实并不愠怒李莲花不死,更多的怒火来自地上的吻颈!

吻颈!

吻颈此剑跟随李相夷多年,剑下曾斩多少妖邪,曾救过他多少次性命。

他竟就此碎剑!

他不是有本事逃脱?

不是早就计划好了要跳江?

那他为何要碎剑?

如果不想死的话,为何要碎剑?

此剑对他而言,就如此不值吗?

肖紫衿勃然大怒,杀气冲霄,果然这人不得不杀,非杀不可!

李莲花落身渔船之上,那船夫本在撒网,突然有人宛如天兵一般从天而降,吓得他差点摔进江里去,尖叫起来:“鬼啊——有鬼啊——”

那落在渔船上的人叹了口气,“青天白日,哪里来的鬼?”

渔夫回过头来,只见这天兵一身白衣,生相倒是不恶,放了些心,但仍是道:“你……你你你……”

李莲花坐了下来,见这渔夫收获不多,船上不过寥寥几条小鱼,还在船底扑腾,不由得微笑,“船家,我和你打个商量可好?”

那渔夫小心翼翼地看着他,想了又想,十分谨慎地问:“什么事?”他又补了一句,“喏,我没钱,你若要那些鱼,那就拿走。”

李莲花笑了,从怀里摸出一张纸来,“我要买你这艘船。”

“这……这船是……不卖的。”

李莲花打开那张纸,“这是五十两的银票。”

“银票?”渔夫疑惑地看着那张纸,银票这东西他有听说过,却没见过,怎知是真是假。

李莲花想了想,又从怀里摸出二两碎银出来,“五十两的银票,加二两碎银。”他拍了拍身上,极认真地道:“买这艘船,再帮我送一封信,我可一文钱都没有了,只有这么多。”

二两银子?渔夫大喜,他这船也值不了二两银子,连忙将银票和碎银收起,“可以可以,卖了卖了,不知客官你要到何处?我可以送你去。”

李莲花笑笑,从怀里取出一封信件来,温和而极有耐心地道:“那银票可以在城里汪氏银铺换成银子,这封信你就帮我送到……”略略一顿,他本想说送到百川院的分舵,然而这渔夫只怕不知百川院的分舵究竟是个什么玩意儿,便道:“送到‘方氏’任何一家酒楼、茶馆或是银铺都可以。”

“哦。”渔夫收起信件,对那银票倒不是很看重,兴趣只在那二两银子上。

李莲花指了指对岸,“你先上岸,这船就是我的了。”

“客官你要去哪里?我可以先送你去,再等你的人来接船。”渔夫甚是纯朴,收了钱之后为李莲花打算起来了。

“我不去哪里。”李莲花微笑,“我也会划船。”

“是吗?”渔夫摇着船桨,将船缓缓划向岸边,“看你白面书生的模样,看不出来会划船啊。”

“呵呵,我也是渔夫,也卖过鱼。”

“啊?你那里大白鱼多少钱一斤啊?最近大白鱼可贵了,我却怎么捞也捞不到一条……”

“呵呵……”

单薄粗糙的小木船缓缓靠岸,渔夫跳下船,揣着五十两银子的银票和二两碎银对着李莲花挥手。

李莲花左手摇起船桨,将木船缓缓划向江心,任它顺江而下。

这里是长江下游,看这水势,不消一日一夜,就可以入海。

李莲花将船底的小鱼都放生了,抱膝坐在木船之上,看着前面滔滔江水。

他在看。若山水有七分,看在他眼里只剩一分二分。

但他仍在看。

两侧青山笼罩着雾气,那苍翠全带了股晦暗,让人觉得冷。

他坐在船上,那阴冷的雾气自江上涌起,渐渐地弥漫满船,似沁凉又冰冷。

远望去仿如轻舟出云海,倒是风雅。

李莲花笑了笑,轻轻咳了一声,吐出一口血来。

他极认真地摸出一块巾帕来抹拭。

接着他又吐了一口血。

【四、东海之约】

笛飞声已接连与各大门派动过手。

除了少林法空方丈坚持不动手,武当紫霞道长闭关已久没有出关,他几乎天下无敌。

八月二十五日。

距离当年坠海之日,已相隔近十三年。

笛飞声很早就来了东海之滨,这是一个名为“云厝”的小村,村里大大小小都姓云。云厝村外的海滩很是干净,白沙碧海,海上碧空无云。

仿若当年的天色。

在这处海滩边上,有一处巨大的礁石,名曰“唤日”。

不知何年何月何日,谁人在这礁石上刻下潇洒绝伦的字迹,如今那深入礁石的字迹里生着极细的海螺,却也不妨碍那银钩铁划。

笛飞声就站在这块唤日礁上。

他一身青衣,一如当年。

其实他要杀李莲花很容易,但他想决胜的,不是李莲花这个人,而是李相夷那柄剑。

十三年前,他与李相夷对掌完胜,是因为李相夷身中剧毒。

但即便是李相夷身中剧毒,他仍能一剑重创笛飞声。

那一招“明月沉西海”,以及此后十年病榻,此生此世,刻骨铭心。

今日。

他觉得他甚至可以只用五成真力,他是要杀李相夷。

可不想在未破他“明月沉西海”之前便杀了他。

何况那人狡诈多智,十三年来,或许尚有高出“明月沉西海”的新招。

笛飞声站在唤日礁上,心中淡淡期待。

唤日礁之后,高高矮矮站了不下百余人,四顾门各大首脑自是来了,乔婉娩也在其中,峨眉派来了不少年轻弟子,丐帮来了三位有袋长老,武当有陆剑池,甚至少林寺也来了不少光头的小和尚。

在这一群形形色色的怪人当中,一顶黄金大轿方才让人瞠目结舌,只见此轿四壁黄缎,缎上绣有彩凤,四名轿夫虽然衣着朴素,却是鼻孔朝天面无表情,一看便知是哪路高手假扮的。

这轿里坐的自然便是方多病方大公子和昭翎公主。

轿外还站了一个面无表情的黑面书生。

眼见此轿如此古怪,武林中人都远远避开,议论纷纷。

方多病其实半点也不想坐轿前来,他本想将老婆一甩,翻墙便走,此后大半年逍遥自在。却不知他娘子是他知音,心知夫君要跑,于是言笑晏晏地备下马车大轿,打点一切,与良婿携手而来。

与这对恩爱伉俪一并前来的,还有杨昀春。

他对笛飞声和李相夷的传说好奇已久,几乎是听着这两人的故事长大的,凡是习武之人,哪有不好奇的?眼见唤日礁上笛飞声岳峙渊渟,气象磅礴,真是大开眼界,暗赞这等江湖人上之人果然与那官场全不相同。

然而笛飞声在那礁石之上站了两个时辰,已过午时,谁也没有看见李相夷的身影。

围观之人开始议论纷纷,窃窃私语,纪汉佛眉头皱起,肖紫衿也眉头紧蹙,白江鹑开始低声嘱咐左右一些事情,乔婉娩不知不觉已有愁容。

方多病自轿中探出头去,“怎么这么久还没人来?李相夷不会爽约吧?”

昭翎公主低声道:“这等大事,既然是绝代谪仙那样的人物,怎会失约?莫不是遇上什么事了吧?”

笛飞声站在礁上,心智清明,灵思澄澈。

李相夷狡诈多智,迟迟不到,或许又是他扰乱人心之计。

此时一匹大马远远奔来,有人大老远呼天抢地地喊:“少爷!少爷!大少爷——”

方多病从轿子里一跃而出,皱眉问道:“什么事?”在这等重大时刻,“方氏”居然派遣快使大呼小叫地前来搅局,真是丢人现眼。

那快马而来的小厮一口气都快断了,脸色青白,高举着一封信,“少爷,少爷,这是一封信。”

方多病没好气地道:“本公子自然知道那是一封信,拿来!”

小厮将那揉得七零八落的信递了上去,越发地脸青唇白,惊慌失措,“这是李相夷的信……”

“什么信非得在这个时候送来,‘方氏’的事什么时候轮到老子做主了?”方多病火气一冲,那“老子”二字脱口而出,他突地一怔,“李相夷的信?李相夷寄信不寄去四顾门,寄来给我做什么?”

他本扯着嗓子大呼小叫,突然来了这一句,众人纷纷侧目,顿时就把他与那小厮围了起来。

李相夷的信?

李相夷怎会寄信给“方氏”?

他本人又为何不来?

方多病心惊胆战地打开那封信。

手指瑟瑟发抖。

那是一张很寻常的白宣,纸上是很熟悉的字迹。

上面写着:

〖十三年前东海一决,李某蒙兵器之利,借沉船之机与君一战犹不能胜,君武勇之处,世所罕见,心悦诚服。今事隔多年,沉疴难起,剑断人亡,再不能赴东海之约,谓为憾事。〗

方多病瞪眼看着那熟悉的字迹,看了几句,已全身都凉了,只见那信上写道:

〖江山多年,变化万千,去去重去去,来时是来时。今四顾门肖紫衿剑下多年苦练,不在“明月沉西海”之下,君今无意逐鹿,但求巅峰,李某已去,君意若不平,足堪请肖门主以代之。〗

方多病脸色惨白,看着那纸上最后一句:

〖李相夷于七月十三日绝。〗

“信上说了什么?”

纪汉佛与肖紫衿并肩而来,众人纷纷让开,却都是探头探脑。

方多病艰难地吞了口唾沫,一开口,声音却已哑了,“他说……”

肖紫衿目中凶光大炽,一把抓住他的胸口,“他说什么了?”他愤怒无比,李相夷竟敢失约避战!这无耻小人把四顾门的脸面都丢到九霄云外去了!等下若是现身,纵然笛飞声不杀,他也要动手杀人!

“他说……他说……”方多病茫然看着肖紫衿,“他说他已经死了,来不了,请你……请你替他上阵。”

纪汉佛脱口而出,“什么?”当下抢了那信件。肖紫衿一怔,眨了眨眼睛,“什么?”

“他说他已经死了,所以来不了,他很遗憾……”方多病喃喃地道,“他说……他说你剑法很高,比他厉害,所以请你替他上阵……”

肖紫衿胸口那团怒火已瞬间燃上了天际,“什么他已经死了?什么我要替他上阵?”他厉声道:“这是他的战约!是他的地方!为何我要替他上阵?”

“他说……”方多病茫然道,“因为你是四顾门主。”他慢慢地道:“笛飞声……是来与四顾门主比试的,不是吗?”

肖紫衿茫然顿住,“他为何不来?他来了,我……”他顿了一顿,“他来了,我就……把四顾门主还他……还他……”他也不知为何会说出这句,但竟是说得如此自然流畅,仿若早在心中想过了千万回。

方多病摇了摇头,“他说他剑断人亡……已经……”他轻声道:“死了。”

说完他不再理睬肖紫衿,摇摇晃晃地向大轿走去。

昭翎公主关切地看着他,“怎么了?”

方多病呆呆地站在轿旁,仿佛过了很久很久,他动了一下嘴角,“你说……死莲花不是李相夷对不对?”

站在轿旁的施文绝见他看了一封信以后突然傻了,哼了一声,“呸!老子早就告诉过你,李莲花就是李相夷,李相夷就是李莲花,是你死也不信。怎么了?他寄信给你了?你信了?哈哈哈哈哈,他骗了你我这许多年,可是有趣得很。”

方多病摇了摇头,“你说……死莲花不是李相夷……”

施文绝一呆,“怎么了?”

方多病抬起头来,“他寄信给笛飞声,他说……他已经死了,所以今日的比武请肖紫衿上阵。”

施文绝看着方多病,一瞬间仿佛方多病变成了块石头或是成了个怪兽。

方多病茫然看着施文绝,“他为何要寄信给我?他若不寄信给我多好?”

他若不寄信,我便永远不知道。

施文绝呆呆地看着方多病,四面八方那么多人,在他眼里已全成了石头。

李相夷死了?

那个骗子死了?

怎么会死呢?

他不是李相夷吗?

李相夷应该是……永远不会死的。

“难道真的是因为……那些伤?”施文绝喃喃地道,“天……我明明知道,却……却自己走了……天……”

方多病转过头来,突然一把抓住他,咆哮着将他提了起来,“你知道什么?”

施文绝对他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脸,“骗子身上有伤,很重的旧伤……很可能就是当年坠海之后留下的……”

方多病呆了半晌,本想继续咆哮,却是一松手将他丢下了。

“算了,”他喃喃地道,“算了算了……”他抬起头看着碧海青天,“老子和他认识这么多年,吃喝拉撒在一起的时候,还不是屁也不知道一个?”

“他真的死了吗?”施文绝爬了起来,“他说不定会说谎,为了不来比武,扯瞒天大谎。”

方多病呆呆地看着晴空,摇了摇头,“他没有扯谎。”他道,“他虽然是个骗子,却从不怎么骗人……真的……不怎么骗人,只是你我没明白……”他喃喃地道,“没……没太把他当回事……”

唤日礁上笛飞声也已听说了李相夷寄来绝笔,请肖紫衿代之,听完之后他淡淡一哂,飘然而去,竟是不屑与之动手。

肖紫衿也无心与他动手,他仍想不通,为何那日李莲花宁愿逃走不肯就戮,却突然无声无息地死了?

他说剑断人亡。

难道那日他震碎吻颈,便已绝了生机?

肖紫衿渐渐觉得惊悚,莫非……莫非当真是自己……逼死了他?他一心一意要他死,如今他似乎真的死了,他却觉得不可思议,无法接受:李相夷是不死的,是不败的,是无论他如何对他、如何恶言相向挥剑相向也能存在的神祇啊……

他怎么能……当真死了?

他是因当年的重伤而亡的吗?

那日他不肯就戮、不愿自尽,难道是因为——

肖紫衿脸色霎时惨白——难道是因为他不愿他亲手杀他!他不愿自己做下后悔之事,也不愿婉娩知道他曾威逼他自尽,所以那时不能死!

他若在那时死了,婉娩绝不会原谅他。

所以他跳上渔船,去……别的地方……

一个人死。

肖紫衿双眼通红,他一个人死,他死的时候,可有人在旁?可有人为他下葬,为他收尸?

回过头来,海滨一片萧索,几时有了呜咽之声,几个蓝衣女子在远处哭泣,纪汉佛脸如死灰,白江鹑坐倒在地,石水一言不发往回就走。

肖紫衿仰首一声长啸,厉声道:“你究竟死在哪里?生要见人死要见尸,掘地三尺,走遍天下,我也要把你找出来!”

两年之后。

东海之滨。

柯厝村。

柯厝村就在云厝村不远,村外晒着渔网,村里大小不过百余人,比起云厝那是小得多了。

一个人在屋后晒网。

但见这人身材颀长,肌肤甚白,宛若许久不曾见过阳光,右手垂落身侧,似不能动,他以一只左手慢慢地调整那渔网,似乎做得心情十分愉悦。

只是他的眼睛似乎也不大好,有些时候却要以手指摸索着做事,有时要凑得极近方才看得清。

“死莲花!”

有人在屋里已经咆哮着追了出来,“老子叫你乖乖在屋里休息,眼睛都快瞎了的三脚猫,还敢跑出去网鱼!老子从京师大老远来一趟容易吗?你就这么气我?”

那晒网的人转过身来,是熟悉的面容,眯起眼睛,凑近了对方多病看了好一阵子,似乎才勉强记起他是谁来,欣然道:“哦,施少爷,别来无恙。”

方多病暴跳如雷!

“施少爷?哪个是你施少爷?谁让你叫他施少爷?老子是方多病!他奶奶的一个月不见你只记得施少爷?他‘施’给你什么了?老子派了几百人沿江沿海找你,累得像条狗一样,捡回来你变成个白痴,老子给你住给你吃给你穿,整个像个奶妈一样,怎么也不见得你叫我一声方少爷?”

李莲花又眯起眼睛,凑上去仔仔细细地将他看了一遍,笑眯眯地道:“哦,肖门主。”

方多病越发跳了起来,气得全身发抖,“肖……肖门主?那个王八蛋……那个王八蛋你记着他做什么?快给我忘了,统统忘了——”他抓着李莲花一阵摇晃,摇到他自己觉得差不多已经将那“肖门主”从李莲花脑子里摇了出去才罢手。

“老子是谁?老子是方多病,当今驸马,记得了吗?”

李莲花再没把他细看的兴趣,“驸马。”他转过身又去摸那渔网。

“你这忘恩负义、糊里糊涂、无耻混账的狗贼!”方多病对着他的背影指手画脚,不住诅咒,奈何那人一心一意晒他的渔网,听而不闻,且他现在听见了也不见得知晓他在说些什么。

方多病忽地吐出一口长气,摸出一张椅子坐了下来。

死莲花没死。

坐着渔船,顺流而下冲出大海,被渔民捡了回来。

没死就好。

虽然找到人的时候,这人右手残废,眼睛失明,神志全失,浑浑噩噩的就像条狗。

但……没死就好。

像现在这样,不记得是是非非,不再有聪明才智,喜欢钓鱼就钓鱼,喜欢种菜就种菜,喜欢养鸡就养鸡,有时晒晒太阳,和隔壁的阿公阿婆说几句话。

有何不好?

有何不好?

他的眼睛酸涩,他想他这么想应当是看得很开的,却仍会记起当年那个会和他一起在和尚庙里偷兔子,会温文尔雅微笑着说“你真是聪明绝顶”的小气巴巴的李莲花。

这时晒网的人已经哼着些不知所云的曲子慢慢摸索着走出了后院。

他的后院外边就是沙滩,再过去就是大海。

有个青色长衫的人影淡淡站在外边,似在看海。

李莲花鬼鬼祟祟地往后探了个头,欣然摸到一处沙地,那沙地上画着十九横十九纵的棋盘,上面放了许多石子。他端正在棋盘一端坐好,笑道:“第一百三十六手,你想好了没有?”

那人并不回身,过了一阵,淡淡地道:“我输了。”

李莲花伸出手来,笑得灿烂,“一两银子。”

那人扬手将一两银子掷了过去,突然问:“你当真不记得我是谁?”

李莲花连忙点头道:“我记得。”

那人微微一震,“我是……”

“你是有钱人。”李莲花一本正经地道。

(全书完)

后记

这文写了很多年,我知道它终会完结,但从未想过完结得如此之晚。

还记得刚开始写第一个故事的时候,并没有认真,不知还有人记得某藤有《二十三弦》那个坑不?显而易见,李莲花就是从那里来的,甚至李莲花里面许多故事还不如《二十三弦》那两个小故事来得严谨。

但我想,我是很认真地在写莲花这么一个人,他的故事或许有些喜剧,也有些儿戏,但他的人我是尽力在写的。他是个普通人,好人,有点小聪明,未必当真是聪明绝顶,但他快乐,他知道该怎样会让自己快乐。人生许多事,觉得是大事便是大事,觉得是小事便是小事,数十年光阴,意气风发富可敌国都不过浮云,既是浮云,何苦执着,平静、安康、快乐才是令人愉快的。

这是一篇架空的故事,这故事里背景是含糊的,朝代是胡扯的,甚至朝廷里的制度也是不着边际的。一般我并不喜欢写不着边际的东西,架空非我所长,但是刚写这文的时候我已经工作,实在没有精力也没有时间去翻查大量的资料,又想到有些东西对于文章本身并非关键性的东西,也就随手写了,这不是好的写作态度,我个人而言,很敬佩能做脚注的作者。

在文章中存在许多硬伤,时间上伏笔上情节上,有些伏笔写了后面忘了,有些情节到最后也没想出很好的理由,但因为出版方赶得很急,所以也就糊里糊涂一路写完了。在许多故事里面其实推理的论证并不是很充分,很多都建立在“如果……那么……”的基础上,当然因为文章是我自己写的,所以没有出现“如果与假设不符,一切岂非都不成立”这种情况,但如果是一部严谨的推理作品,实在不该把推理论证一半建立在推断和猜测的基础上,那都是虚无缥缈的。但我想《莲花》并不算一部真正的推理故事,毕竟它是个武侠的背景,既然有武侠的东西存在,有些事就很难判断是可能或不可能,武功这东西与严谨推理相冲突,毕竟可以以武功为借口完成各种实际上不可能的事,希望日后能有机会,耐心地写一部真正的推理故事。

《莲花》里写到了一些动植物,断臂鬼的故事里那种四脚蜥蜴原型是一种蝾螈,它的确会通过进食来获得毒素,但并不可能如小说里所说的那样获得足以致命的剧毒;而极乐塔故事里那吃人的山猫,其实以山猫的体型,即使是世界上最大的品种能攻击牛羊,推断它的确也能伤人,也不太可能吃下大半个人身,毕竟山猫的体型有限,和老虎、狮子、豹子之类还是有差距的,于是假设被咬死的王公公个子特别瘦小吧,太当真的话许多情节都不存在了……一切都是故事……呃,对了,杨昀春在地下密室里翻到的那个“颇梨”,就是玻璃,在佛经里称为颇梨。在古代玻璃是很珍贵的宝物,因为提炼的技术问题,难以去除杂质,所以古代炼的玻璃很多都是绿色的。

《莲花》终于结束了,他有个好结果。事实上,在五年前刚开始写的时候,在我心中,他是必死的。因为在我看来,他根本是个因为偶然而逃脱宿命的游魂,他早就死了,苍天给了他机会以另一种心态游历人生,但谁能永远这样幸运?偷来的总是要还的。在我心里他的结局应该是十三年以后与笛飞声再战,然后双双落海,永沉海底。宿命是一个圈,他从那里平白得了十三年悠闲,应该还回去在那里结束。

但我没有给圣香一个好结局,也许将来丽辞也未必有一个好结局,如果莲花也没有一个好结局,那世界未免也太惨淡了。我想了很久,也写了很多,我写过莲花沉海而死,写过他死在肖紫衿剑下,写过他在不为人知的地方悄然死去,谁也不知道他最终的下落,但到了最后,他毕竟没死。

莲花的生和死我思考了非常久,他本是个童话,那就让他童话到底吧。

《吉祥纹莲花楼》是个很浅薄的故事,故事里的人生都那么简单安详,仿佛谁活得一点也不辛苦。我想它没有沧海《浮屠》那寓言般的意义,也比不上谢十三《风晴》的击节气质,写的时候太过轻浮而使它没能成为一部当真有内涵的故事,但希望下一个故事,或者下下个故事能言之有物,能更严谨真实。

藤萍

二○一○年六月二十八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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