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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血染少师剑

吉祥纹莲花楼 藤萍 34098 2024-02-18 20:28:19

【一、有友西来】

咕噜咕噜……

阿泰镇后山的一处竹林之中,有一座木质沧桑、雕刻细腻的木楼。那楼身上刻满莲花图案,线条柔和流畅,芙蕖摇曳,姿态宛然,若非其中有几块木板显而易见乃是补上的,此楼堪称木雕之中的精品杰作。

此时这精品杰作的大门口放着三块石头,石头中间堆满折断拍裂的木柴,弄了个临时的小灶。柴火上搁着个粗陶药罐,药罐里放了不少药,正在微火之上作响,似乎已经熬了有一会儿了。

石头之下仍生长着青草,可见这药灶刚刚做成,柴火也点燃不太久。粗陶的药罐十成新,依稀是刚刚买来,不见陈药的残渣反倒有种清新干净的光亮,药罐里头也不知熬的什么东西,山药不像山药、地瓜不像地瓜的,在罐里滚着。

熬药的人用青竹竹条和竹叶编了张软床,就吊在两颗粗壮的青竹中间,脸上盖着本书睡得正香。

药罐里微微翻滚的药汤,飘散的苦药香气,随柴火晃动的暖意,以及竹林中飒然而过的微风……

林中宁静,随那苦药不知何故飘散出一股安详的气氛,让人四肢舒畅。

一条黄毛土狗眯着眼睛躺倒在那三块石头的“药炉”旁,两耳朵半耷半立,看着像它也昏昏欲睡,但那微动的耳毛和那眼缝里精光四射的小眼珠子,显出它很警觉。

一只雪白的小蝴蝶悄悄地飞入林中,在“药炉”底下那撮青草上轻轻地翩跹。突地黄毛土狗的嘴巴动了一下,小蝴蝶不见了,它舔了舔舌头,仍旧眯着眼懒洋洋地躺在那里。

竹床上的人仍在睡觉,林中微风徐来,始终清凉,阳光渐渐暗去,慢慢林中便有了些凉意。

“汪!汪汪汪!汪汪!”突然那只黄毛土狗翻身站起,对着竹床上的人一阵狂吠。

“嗯?哦……”只听啪嗒一声,那人脸上的书本跌了下来,他动弹了一下,迷迷糊糊地看着头顶沙沙作响的青竹叶,过了一会儿才小小地打了个哈欠,“时辰到了?”

黄毛土狗扑到他竹床边缘,努力露出一个狗笑,奋力摇着尾巴,发出呜呜的声音。

从竹床上起来的人一身灰袍,袖角上做了补丁的地方也微微有了破损,但依然洗得很干净,晒得松软,不见什么褶皱,若非脸色白中透黄,若是他眉间多几分挺秀之气,这人勉强也算得上八分的翩翩佳公子。可惜此人浑身软骨,既昏且庸,连走路都有三分摸不着东南西北,显是睡得太多。

药罐里的药此时刚好熬到剩下一半,他东张西望了一阵,终于省起,慢吞吞地回木楼去摸了一只碗出来,倒了小半碗药汤,慢吞吞地喝了下去。喝完之后,灰衣人看着趴在地上蹭背的那条大黄土狗,十分惋惜地道:“你若是还会洗碗,那就十全十美……”

地上那条狗听而不闻,越发兴高采烈地与地上的青草亲热地扭成一团。

灰衣人看着,忍不住微笑,手指略略一松,当啷一声那只碗在地上摔了个粉碎。

黄毛土狗一下子翻身而起,钻进灰衣人怀里,毛茸茸的尾巴在他手上直蹭。灰衣人蹲了下来,抚摸着黄毛土狗那硬挺的短毛,手指的动作略显僵硬,只听他喃喃地道:“你若是只母鸡,有时能给我下两个蛋,那就十……”那条狗头一转,一口咬在灰衣人手上,自咽喉发出极具恶意的咆哮。

灰衣人的话微微一顿,笑意却更开了些,揉了揉那狗头,从怀里摸出块馍馍,塞进它嘴里。黄毛土狗一溜烟叼着馍馍到一旁去吃,他站起身来,拍了拍手。

这灰衣人自然便是在京城一剑倾城的李莲花,那黄狗自然便是喜欢蹄髈的“千年狐精”。方多病在京城欢天喜地地迎娶美貌公主,自是无暇理会他这一无功名二无官位的“狐朋狗友”,李莲花即便是要给驸马送礼都轮不到资格,此后要见驸马只怕大大地不易,于是他早早从京城归来,顺便带上了这只他看得很顺眼的“千年狐精”。

天色渐晚,竹林中一切颜色渐沉暮霭,仿若幻去。李莲花站在莲花楼前,望着萧萧竹林。

在他的眼中,有一团人头大小的黑影,他看向何处,那团黑影便飘到何处,微微皱眉揉了揉眼睛,这团鬼魅似的黑影影响了他的目力。李莲花望着眼前的竹林,暮色竹林一片阴暗,却静谧至极,唯余遥遥的虫鸣之声,最外围的一弯青竹尚能染到最后一缕阳光,显得分外地青绿鲜好。

以如今的眼睛,看书是不大成了,但还可以看山水。

李莲花以左手轻轻揉着右手的五指,自刘府那一剑之后,除了眼前这团挥不去的黑影之外,一向灵活的右手偶尔无力,有时连筷子都提不起来。

如今方是五月。

到了八月,不知又是如何。

“汪!汪汪汪汪!”叼着馍馍到一旁去吃的“千年狐精”突然狂吠起来,丢下馍馍蹿回李莲花面前,拦在他前面对着竹林中的什么东西发怒咆哮。

“嘘——别叫,是好人。”李莲花柔声道。“千年狐精”咆哮得小声了点,却依然虎视眈眈。

一人自黑暗中慢慢走了出来,李莲花微微一怔,当真有些意外了,“是你。”

来人轻轻咳嗽了两声,“是我。”

“我尚未吃晚饭,你可要和我一起到镇里去吃阳春面?”李莲花正色道,“你吃过饭没有?”

来人脸现苦笑,“没有。”

“那正好……”

来人摇了摇头,“我不饿。”他缓缓地道,“我来……是听说……少师剑在你这里。”

李莲花啊了一声,一时竟忘了自己把那剑收到何处去了,冥思苦想了一阵,终于恍然,“那柄剑在衣柜顶上。”眼见来人诧异之色,他本想说因为方多病给它整了个底座,横剑供在上面,找遍整个吉祥纹莲花楼也找不到如此大的一个柜子能收这柄长剑,只得把它搁在衣柜顶上。但显然这种解释来人半点也不爱听,只得对他胡乱一笑。

“我……我可以看它一眼吗?”来人低声道,容色枯槁,声音甚是凄然。

李莲花连连点头,“当然可以。”他走进屋里,搬来张凳子垫脚,自衣柜顶上拿下那柄剑来,眼见来人惨淡之色,他终是忍不住又道:“那个……那个李相夷已经死了很久了,你不必……”

铮的一声脆响!

李莲花的声音戛然而止,啪的一声一捧碎血飞洒出去,溅上了吉祥纹莲花楼那些精细圆滑的刻纹,血随纹下,血莲乍现。

一柄剑自李莲花胸口拔出,当啷一声被人扔在地上——来人竟是夺过少师剑,拔鞘而出,一剑当胸而入,随即挫腕拔出!“千年狐精”的狂吠之声顿时惊天动地,李莲花往后软倒,来人一把抓住他的身子,将他半挂在自己身上,趁着夜色飘然而去。

“汪汪汪汪汪汪……”“千年狐精”狂奔跟去,无奈来人轻功了得,数个起落已将土狗遥遥抛在身后,只余那点点鲜血湮没在暗淡夜色之中,丝毫显不出红来。

星辉起,月明如玉。

随着二人一狗的渐渐远去,竹叶沙沙,一切依旧是如此宁静、沁凉。

数日之后。

清晨。

晨曦之光映照在阿泰镇后山半壁山崖上,山崖顶上便是那片青竹林。因为山势陡峭,故而距离阿泰镇虽然很近,却是人迹罕至。

今日人迹罕至的地方来了个青衣黑面的书生,这书生骑着一头山羊,颠着颠着就上了山崖,也不知怎的他没从山羊背上掉下来。

山羊上了山顶,书生嗅着那满山吹来的竹香,很是惬意地摇晃了几下脑袋,随后霹雳雷霆般地一声大吼:“骗子!我来也!”

满山萧然,空余回音。

黑面书生抓了抓头皮,这倒是奇怪也哉,李莲花虽然是温吞,倒是从来没有被他吓得躲起来不敢见人过。运足气再吼一声:“骗子?李莲花?”

汪汪汪——汪汪汪汪——竹林中突然蹿出一条狗来,吓了黑面书生一跳。定睛一看,只是一条浑身黄毛的土狗,不由得道:“莫非骗子承蒙我佛指点,竟入了畜生道,变成了一条狗……”

那条土狗扑了上来,咬住他的裤管往里便扯。

好大的力气。

这黑面书生自然而然便是“皓首穷经”施文绝了,他听说方多病娶了公主当老婆,料想自此以后绝迹江湖,安心地当他的驸马,特地前来看一眼李莲花空虚无聊的表情,却不料李莲花竟然躲了起来。

汪汪汪——地上的土狗扯着他的裤管发疯,施文绝心中微微一凛,竹林的微风中飘来的除了缥缈的竹香,还夹杂着少许异味。

血腥味!

施文绝一脚踢开那土狗,自山羊背上跳下,往里就奔。

冲入竹林,李莲花那栋大名鼎鼎的莲花楼赫然在目,然而楼门大开,施文绝第一眼便看到——

蜿蜒一地的血。

已经干涸的斑驳的黑血,自楼中而出,自台阶蜿蜒而下,点点滴滴,最终隐没入竹林的残枝败叶。

施文绝张大嘴巴,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的血痕,“李……李莲花?”

楼中无人回应,四野风声回荡,萧萧作响。

“李莲花?”施文绝的声音开始发颤,“骗子?”

竹林之中,刚才威风凛凛扯他裤管的土狗站在风中,蓦地竟有了一股萧萧易水的寒意。施文绝倒抽一口凉气,一步一步缓缓走入楼中。

莲花楼厅堂中一片血迹。

墙上溅上一抹碎血,以施文绝来看,自是认得出那是剑刃穿过人体之后顺势挥出的血点。地上斑驳的血迹,那是有人受伤后鲜血狂喷而出的痕迹,流了这么多血,必然是受了很重的伤,也许……

施文绝的目光落在地上一柄剑上。

那柄剑在地上熠熠生辉,光润笔直的剑身上不留丝毫痕迹,纵然是跌落在血泊之中也不沾半点血水。

它的鞘在一旁。

地上尚有被沉重的剑身撞击的痕迹。

施文绝的手指一寸一分地接近这柄传说纷纭的剑,第一根手指触及的时候,那剑身的清寒是如此的令人心神颤动。它是一柄名剑,是一位大侠的剑,是锄强扶弱、力敌万军的剑,是沉入海底丝毫未改的剑……

剑。

是剑客之魂。

少师剑。

是李相夷之魂。

但这一地的血,这一地的血……施文绝握剑的手越来越紧,越来越紧……

难道它……莫非它……

竟然杀了李莲花?

是谁用这柄剑杀了李莲花?

是谁?

是谁……

施文绝心惊胆战,肝胆俱裂。

不过数日,百川院、四顾门、少林、峨眉、武当等江湖中帮派都已得到消息:吉祥纹莲花楼楼主李莲花遭人暗算失踪,原因不详。

小青峰上,傅衡阳接到消息已有二日,他并不是第一个得到消息的人,但也不算太慢。李莲花此人虽然是四顾门医师,却甚少留在四顾门中,近来四顾门与鱼龙牛马帮冲突频繁,此人也未曾现身,远离风波之外。经过龙王棺一事,傅衡阳已知此人聪明运气兼而有之,绝非寻常人物,此时却听说他遭人暗算失踪,生死不明,心头便有一股说不出的古怪。

能暗算得了李莲花的人,究竟是什么人物?

与此同时,百川院中。

施文绝正在喝茶。

他自然不是不爱喝茶,但此时再绝妙的茶喝进他嘴里都没有什么滋味。

他已在百川院中坐了三天。

纪汉佛就坐在他旁边,白江鹑在屋里不住地走来走去,石水盘膝坐在屋角,也不知是在打坐,还是在领悟什么绝世武功。

屋内寂静无声,虽然坐着许多人,却都是阴沉着脸色,一言不发。

过了大半个时辰,施文绝终于喝完了他那一杯茶,咳嗽一声说了句话。

他说:“还没有消息?”

白江鹑轻功了得,走路无声无息,闻言不答。又在屋里转了三五个圈,才道:“没有。”

施文绝道:“偌大百川院,江湖中赫赫有名,人心所向,善恶所依,居然连个活人都找不到……”

白江鹑凉凉地道:“你怎知还是活人?阿泰镇那儿我看过了,就凭那一地鲜血只怕人就活不了,要是他被人剁碎了拿去喂狗,即便有三十个百川院也找不出个活人来。”

施文绝也不生气,倒了第二杯茶当烈酒一般猛灌,也不怕烫死。

“江鹑。”纪汉佛沉寂许久,缓缓开口,说的却不是李莲花的事,“今天早晨,角丽谯又派人破了第七牢。”

白江鹑那转圈转得越发快了,直看得人头昏眼花,过了一会儿,他道:“第七牢在云颠崖下……”

天下第七牢在云颠崖下,云颠崖位于纵横九岳最高峰纵云峰上。纵云峰最高处称为云颠崖,其下万丈深渊,第七牢就在那悬崖峭壁之上。这等地点,如无地图,不是熟知路径之人,绝不可能找到。

“佛彼白石”四人之中,必有人泄露了地图。

纪汉佛闭目而坐,白江鹑显是心烦意乱,石水抱着他的青雀鞭阴森森坐在一旁。这第七牢一破,莫说百川院,江湖皆知“佛彼白石”四人之中必然有人泄露地图,至于究竟是有意泄露,或是无意为之,那就只能任人评说了。一时间江湖中关于“佛彼白石”四人与角丽谯的艳史横流,那古往今来才子佳人生死情仇因爱生恨甚至于人妖相恋的许多故事四处流传,人人津津乐道,篇篇精彩绝伦。

“江鹑,”纪汉佛睁开眼睛,语气很平静,“叫彼丘过来。”

“老大——”白江鹑猛地转过身来,“我不信,我还是不信!虽然……虽然……我就是不信!”

“叫彼丘过来。”纪汉佛声音低沉,无喜无怒。

“肥鹅。”石水阴沉沉地道,“十二年前你也不信。”

白江鹑张口结舌,过了好一会儿,恶狠狠地道:“我不信一个人十二年前背叛过一次,十二年后还能再来一次。”

“难道不是因为他背叛过一次,所以才能理所当然地再背叛一次?”石水阴森森地道,“当年我要杀人,说要饶了他的可不是我。”

“行行行,你们爱窝里反我不介意,被劫牢的事我没兴趣,我只想知道阿泰镇后山的血案你们管不管?李莲花不见了,你们根本不在乎是不是?不在乎早说,我马上就走。”施文绝也阴森森地道,“至于你们中间谁是角丽谯的内奸,时日一久,自然要露出狐狸尾巴。百川院好大名声,标榜江湖正义,到时候你们统统自裁以谢罪江湖吧!”他站起身来挥挥衣袖便要走。

“且慢!”纪汉佛说话掷地有声,“李楼主的事,百川院绝不会坐视不理。”他一字一字地道,“能暗算李楼主的人,世上没有几个,并不难找。”

“并不难找?并不难找?”施文绝冷笑,“我已经在这里坐了三天了,三天时间你连一根头发也没有给找出来,还好意思自吹自擂?三天工夫,就算是被扔去喂狗,也早就被啃得尸骨无存了!”

“江鹑,”纪汉佛站起身来,低沉地道:“我们到蓼园去。”

蓼园便是云彼丘所住的小院子,不过数丈方圆,非常狭小,其中两间小屋,屋中都堆满了书。白江鹑一听纪汉佛要亲自找上门去,已知老大动了真怒,此事再无转圜——他认定了便是云彼丘,这世上其他人再说也是无用——当下噤若寒蝉,一群人跟着纪汉佛往蓼园走去。

蓼园之中一向寂静,地上杂乱地生长着许多药草,那都是清源山天然所生,偏在云彼丘房外生长旺盛。那些药草依季节花开花落,云彼丘从不修剪,也不让别人修剪,野草生得颓废,颜色暗淡,便如主人一样。

众人踩进蓼园,园中树木甚多,扑面一阵清凉之气,虫鸣之声响亮,地方虽小,却是僻静。虫鸣之中隐隐约约夹杂着有人咳嗽之声,那一声又一声无力的咳嗽,仿若那咳嗽的人一时三刻便要死了一般。

施文绝首先忍耐不住,“云彼丘好大名气,原来是个痨子。”

纪汉佛一言不发,那咳嗽之声他就当作没听见一般,大步走到屋前,也不见他作势,但见两扇大门蓦地打开,其中书卷之气扑面而来。施文绝便看见屋里到处都是书,少说也有千册之多,东一堆,西一摞,看着乱七八糟,却竟是摆着阵势。只是这阵势摆开来,屋里便没了落脚之地,既没有桌子,也放不下椅子,除了乱七八糟的书堆,只剩一张简陋的木床。

那咳嗽得仿佛便要死了一般的人正伏在床上不住地咳,即使纪汉佛破门而入,他也没太大反应,“咳咳……咳咳咳……”咳得虽然急促,却越来越是有气无力,渐渐地根本连气都喘不过来一般。

纪汉佛眉头一皱,伸指点了那人背后七处穴道。

七处穴道一点,体内便有暖流带动真气运转,那人缓了口气,终于有力气爬了起来,倚在床上看着闯入房中的一群人。

这人鬓上花白,容颜憔悴,却依稀可见当年俊美仪容,正是当年名震江湖的“美诸葛”云彼丘。

“你怎么了?”白江鹑终是比较心软,云彼丘当年重伤之后一直不好,但他武功底子深厚,倒也从来没见咳成这样。门外一名童子怯生生地道:“三……三院主……四院主他……他好几天不肯吃东西了,药也不喝,一直……一直就关在房里。”

纪汉佛森然看着他,“你这是什么意思?”

云彼丘又咳了几声,静静地看着屋里大家一双双的鞋子,他连纪汉佛都不看,“一百八十八牢的地图,是从我屋里不见的。”

纪汉佛道:“当年那份地图我们各持一块,它究竟是如何一起到了你房里的?”

云彼丘回答得很干脆,“今年元宵,百川院上下喝酒大醉那日,我偷的。”

纪汉佛脸上喜怒不形于色,“哦?”

云彼丘又咳了一声,“还有……阿泰镇吉祥纹莲花楼里……李莲花……”

此言一出,屋里众人的脸色情不自禁都变了——“佛彼白石”中有人与角丽谯勾结,此事大家疑心已久,云彼丘自认其事,众人并不奇怪,倒是他居然说到了李莲花身上,却让人吃惊不已。施文绝失声道:“李莲花?”

“李莲花是我杀的。”云彼丘淡淡地道。

施文绝张口结舌,骇然看着他。纪汉佛如此沉稳也几乎沉不住气,沉声喝道:“他与你无冤无仇,你为何要杀他?尸体呢?”

“我与他无冤无仇,”云彼丘轻轻地道,“我也不知为何要杀他,或许我早已疯了。”他说这话,神色居然很镇静,倒是半点不像发疯的样子。

“尸体呢?”纪汉佛终是沉不住气,厉声喝道,“尸体呢?”

“尸体?”云彼丘笑了笑,“我将他的尸体……送给了角丽谯。”他喃喃地道,“你不知道角丽谯一直都很想要他的尸体吗?李莲花的尸体,是送角丽谯最好的礼物。”

铮的一声,石水拔剑而出,他善用长鞭,那柄剑挂在腰上很久,一直不曾出鞘。上一次出鞘,便是十二年前一剑要杀云彼丘,事隔十二年,此剑再次出鞘,居然还是要杀云彼丘。

眼见石水拔剑,云彼丘闭目待死,倒是神色越发镇定,平静异常。

“且慢。”

就在石水一剑将出的时候,白江鹑突然道:“这事或许另有隐情,我始终不信彼丘做得出这种事,我相信这十二年他是真心悔悟,何况他泄露一百八十八牢的地图,杀害李莲花等等,对他自己毫无好处……”

“肥鹅,他对角丽谯一往情深,那妖女的好处,就是他的好处。”石水阴恻恻地道,“为了那妖女,他背叛门主抛弃兄弟,死都不怕,区区一张地图和一条人命算得上什么?”

白江鹑连连摇头,“不对!不对!这事有可疑,老大。”他对纪汉佛瞪了一眼,“能否饶他十日不死?反正彼丘病成这样,让他逃也逃不了多远。地图泄露乃是大事,如果百川院内还有其他内奸,彼丘只是代人受过,一旦一剑杀了他,岂非灭了口?”

纪汉佛颔首,淡淡地看着云彼丘。“嗯。”他缓缓地道,语气沉稳凝重,“这件事一日不水落石出,你便一日死不了,百川院不是滥杀之地,你也非枉死之人。”

云彼丘怔怔地听着,那原本清醒的眼神渐渐显得迷惑,突然又咳了起来。

“老大。”石水杀气腾腾,却很听纪汉佛的话,纪汉佛既然说不杀,他还剑入鞘,突然道:“他受了伤。”

纪汉佛伸出手掌,按在云彼丘顶心百会穴,真气一探,微现诧异之色。白江鹑挥袖扇着风,一旁看着。施文绝却很好奇,“他受了伤?”

“三经紊乱,九穴不通。”纪汉佛略有惊讶,“好重的内伤。”

屋中几人面面相觑,云彼丘多年来自闭门中,几乎足不出户,却是何时、在哪里受了这么重的伤?

打伤他的人是谁?

纪汉佛凝视着云彼丘,这是他多年的兄弟,也是他多年的仇人。

这张憔悴的面孔之下,究竟隐藏着什么秘密?

他在隐瞒什么?

为谁隐瞒?

云彼丘坐在床上只是咳嗽和喘息,众目睽睽,他闭上眼睛只作不见,仿佛此时此刻,即使石水剑下留人,他也根本不存继续活下去的指望和期盼。

【二、负长剑】

“喂……你说他会不会死?”

一间空荡荡的屋子,地上钉着四条铁柱,一张精钢所制的床,铁柱之上铐着玄铁锁链,一直拖到钢床上,另一端铐住床上那人的四肢。四根铁柱上铸有精铁所制的灯笼,其中燃有灯油,四盏明灯将床上那人映照得纤毫毕现。

两个十二三岁的童子正在给床上的人换药。这人已经来了四五天了,一直没醒,帮主让他用最好的药,那价值千金的药接二连三地用下去,人是没死,伤口也没恶化,但也不见得就活得过来。

毕竟是穿胸的伤啊,一剑断了肋骨又穿了肺脏,换了谁不去半条命?

“嘘……你说帮主要救这个人做什么啊?我来了三年,只看过帮主杀人,没看过帮主救人……”红衣童子是个女娃,悄悄地道,“这人生得挺俊,难道是……难道是……”她自家的脸绯红。

青衣童子是个男童,情窦未开,却是不懂,“是什么?”

红衣女童扭捏地道:“帮主的心上人。”

青衣童子哈哈一笑,神秘地指了指隔壁,“玉蝶,你错啦,帮主的心上人在那儿,那才是帮主的心上人。”

红衣的玉蝶奇道:“那里?我知道那里关着人关了好久啦,一点声音都没有,里面关着的是谁?”

青衣童子摇摇头,“我不知道,那个人是帮主亲自送进去的,每天吃饭喝水都是帮主亲自伺候,肯定是帮主的意中人啦!”他指了指床上这个,“这个都四五天了,半死不活的,帮主连看都不看一眼,肯定不是。”

“但他像个好人……”红衣女童换完药,双手托腮看着床上的人,“你说帮主为什么不喜欢他呢?”

青衣童子翻了个白眼,“你烦不烦?弄好了就快走,想让帮主杀了你吗?”

红衣女童一个哆嗦,收拾了东西,两人悄悄从屋里出去,锁上了门。

钢床上躺着的人一身紫袍,那以海中异种贝壳之中的汁液染就的紫色灿若云霞,紫色缎面光泽细腻,显而易见不是这人原本的衣裳。那人睡了几日,或许是灵丹妙药吃得太多,脸色原本有些暗黄,此时气色却是颇好,他原本眉目文雅,双眼一闭又不能见那茫然之色,难怪红衣女童痴痴地说他生得挺俊。

两个童子出去之后,床上的人慢慢睁开眼睛,微微张开嘴。肺脏重伤,喉头闷的全是血块,却是咳不出来。睁开眼睛之后眼前一片漆黑,过了良久才看到些许颜色,眼前那团飘浮的黑影在扭曲着形状,忽大忽小,烟似的飘动。他疲倦地闭上眼睛,看着那团影子不住晃动,看不了多久眼睛便很酸涩了,还不如不看,唯一的好处是当那影子不再死死霸住他视觉的中心,当黑影扭曲着闪向边角的时候,他还可以看见东西。

四肢被锁,重伤濒死。

如果不是落在角大帮主手里,他大约早已被拖去喂狗,化为一堆白骨了。

角丽谯要救他,不是因为他是李莲花,而是因为他是李相夷。

李莲花是死是活无关紧要,而李相夷是死是活——那是足以撼动江湖局势的筹码。

他看着木色凝重的屋梁,可以想象角丽谯救活他以后,用他要挟四顾门和百川院,自此横行无忌,四顾门与百川院碍于李相夷偌大名声,只怕不得不屈从……而那该死而不死的李相夷也将获得千秋骂名。

李莲花闭了会儿眼睛,睁开眼睛时哑然失笑,若是当年……只怕早已自绝经脉,绝不让角丽谯有此辱人的机会。

若是当年……

若是当年……或许彼丘一剑刺来的时候,他便已杀了他。

他叹了口气,幸好不是当年。

或许是怕他早死,又或者根本不把他这点武功放在眼里,角丽谯并没有废他武功。李莲花“扬州慢”的心法尚在,只是他原本三焦经脉受损,这次被彼丘一剑伤及手太阴肺经,真气运转分外不顺。过了半晌,他终是把闷在咽喉的血块吐了出来,这一吐一发不可收拾,逼得他坐起身来,将肺里的瘀血吐了个干净。但见身上那件不知从何处来的紫袍上淋漓了一大片一大片的黑红血迹,触目惊心,浴血满身一般。

既然角丽谯不想让他死,李莲花吐出瘀血,调息片刻,挥动手臂上的铁链敲击钢床,顿时只听当当当当之声不绝于耳。

那两个小童耳听当当当当之声,吓了一大跳,急忙奔回房内,只见方才还昏迷不醒的人坐在床上,那身紫袍已被揉成一团丢在地上,他裸露着大半个身子,用手腕铐的铁镣当当当地敲着钢床。

红衣女童一迈入屋内,只见那人对她露出一个歉然却温和的微笑,指了指自己的咽喉,抬起手指在空中虚画“茶”。她恍然这人肺脏受伤,中气不足,外加咽喉有损,说不得话,见他画出一个“茶”字,忙忙地奔去倒茶。青衣童子见他突然醒了过来,倒是稀奇,“你怎么把衣服扔了?这件紫袍是帮主赏你的,说是收了很多年的东西呢,怎么被你弄成这样了?”他奔到屋角捡起那件衣服,只见衣服上都是血迹,吓了一跳。

“脏了。”李莲花比画,“要新的。”

新的?青衣童子悻悻然,这半死不活的还挺挑剔,刚醒过来一会儿要喝茶,一会儿要新衣服。“没新的,帮主只给了这么一件,爱穿不穿随便你。”

李莲花比画,“冷。”

青衣童子指着床上的薄被,“有被子。”

李莲花坚持比画,“丑。”

青衣童子气结,差点伸出手也跟着他比画起来,幸好及时忍住,记起来自己还会说话,骂道:“关在牢里还有什么丑不丑的?你当你穿了衣服就俊俏得紧吗?”

这时红衣女童已端了杯茶进来,李莲花昏迷多日,好不容易醒来,她兴奋得很。不料茶一端来,李莲花一抬手掀翻那杯茶,继续比画,“新衣服。”红衣女童目瞪口呆,青衣童子越发气结,“你——”

李莲花温文尔雅地微笑,比画,“衣……”那个“服”字还没比画出来,青衣童子暴怒——换了是别人他早就拳脚相加了,奈何眼前这个人半死不活只剩一口气,还是自己辛辛苦苦救回来的,忍了又忍,“玉蝶,去给他弄件衣服来。”

红衣女童玉蝶闻言又奔了出去,倒是高兴得很,“我再去给他倒杯茶。”青衣童子越发气苦,怒喝道:“你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容得你如此嚣张?若不是看在帮主对你好的分上,我早就一刀砍了你!”

李莲花将那薄被斯斯文文卷在身上,方才他吐出瘀血之时也很是小心,薄被甚是干净,并未染上血迹,见他将被子卷好,方才微笑着对青衣童子比画出一连串的字符。可惜青衣童子年纪甚小,记性既是不佳,悟性也是不高,瞪眼看他比画良久,也不知他在说些什么,瞠目以对。李莲花见他瞠目不知其所以然,微笑得越发愉快,越发对着他颇有耐心地比比画画,然则青衣童子牢牢盯着他那手指比画来比画去,便是浑然不解他在说些什么。

于是李莲花的心情越发愉快了。

玉蝶此时端了一杯新的热茶进来,手臂上搭了一件深黛色的长袍,这衣裳却是旧的。李莲花眼见此衣,满脸赞叹,对着那衣服又比画出许多字来。玉蝶满脸茫然,与青衣童子面面相觑,轻声问:“青术,他在说什么?”

青衣童子两眼望天,“鬼知道他在说什么,这人的脑子多半有些问题。”玉蝶将衣服递给李莲花,李莲花端过那杯热茶,终是喝了一口,对着玉蝶比画出两个字“多谢”。玉蝶嫣然一笑,小小年纪已颇有风情。李莲花肺脉受损,不敢立即咽下热茶,便含在口中。玉蝶递上一方巾帕,李莲花顺从地漱了漱口,第一口热茶吐在巾帕之中,但见全是血色。

漱口之后,玉蝶又送来稀粥。角丽谯既然一时不想要他死,李莲花便在这牢笼之内大摇大摆地养伤,要喝茶便喝茶,要吃肉便吃肉,仗着不能说话,一双手比画得两个孩童是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差遣得水里来火里去,但凡李莲花想要的,无一不能没有。

如此折腾了十二三日后,李莲花的伤势终于好些,玉蝶和青术对他已然很熟,深知这位文雅温柔的公子哥很是可怕,对他的话颇有些不敢不从的味儿——莫说别的,只李莲花那招“半夜铁镣慢敲床”他们便难以消受,更不必说李莲花还有什么不必出声便能一哭二闹三上吊之类的奇思妙想,委实让两个孩子难以招架。

这十二三日过后,角丽谯终是踏进了这间监牢。

角大帮主依然貌若天仙,纵使穿了身藕色衣裙,发上不见半点珠玉,那也是倾城之色。李莲花含笑看着她,这么多年来,踏遍大江南北、西域荒漠,当真从未见过有人比她更美,无论这张皮相之下究竟如何,看着美人总是件好事。

角丽谯一头乌丝松松绾了个斜髻,只用一根带子系着,那柔软的发丝宛若她微微一动便会松开,见了便让人想动手去帮她绾上一下。她穿着双软缎鞋子,走起路来没半点声息,打扮得就像个小丫头,丝毫看不出她已年过三十。只见她轻盈地走了进来,玉蝶和青术便退了下去,她一走进来便笑盈盈地看着李莲花。

李莲花微笑,突然开口道:“角大帮主驻颜有术,还是如此年轻貌美,犹如十七八岁的小姑娘。”已过了十二三日,他的喉咙早已好了,只是实心眼的玉蝶小姑娘和青术小娃儿若是听见,只怕又要气煞。

角丽谯半点不觉惊讶,嫣然一笑,“在刘可和家里,我那一刀如何?”

“堪称惊世骇俗,连杨昀春都很佩服。”他是真心赞美。

她越发嫣然,“看来我这十年苦练武功,确有进步,倒是李门主大大地退步了。”

李莲花微微一笑,这句话他却不答。角丽谯叹息一声,他不说话,她却明白他为何不答——纵然角丽谯十年苦练,所修一刀惊世骇俗,那也不过堪堪与李莲花一剑打成平手。

只是李莲花,却不是李相夷,那句“李门主大大退步了”不知是讽刺了谁。角丽谯心眼灵活,明白过来也不生气,仍是言笑晏晏,“李门主当年何等威风,小女子怕得很,做梦也想不到有朝一日能与李门主打成平手。”她明眸流转,将李莲花上上下下细看了一遍,又叹道:“不过李门主终归是李门主,小女子实在想象不出你是如何将自己弄成这番模样……这些年来,你吃了多少苦?”

“我吃了多少苦,喝了多少蜜,用了多少盐多少米之类……只怕角大帮主的探子数得比我清楚。”李莲花柔声道,“这些年来,你何尝不是受苦了?”角丽谯一怔,秀眉微蹙,凝神看着李莲花,李莲花眉目温和,并无讽刺之意。她这一生还从未听人说过“你何尝不是受苦了”这种话,倒是大为奇怪,“我?”

李莲花点头,角丽谯凝视着他,那娇俏动人的神色突地收了起来,改了口气,“我不杀你,料想你心里清楚是为了什么。”李莲花颔首,角丽谯看着他,也看着他四肢的铁镣,“这张床以精钢所制,铁链是千年玄铁。你是聪明人,我想你也该知道寻死不易,我会派人看着你。”李莲花微微一笑,答非所问,“我想问你一件事。”

“什么事?”角丽谯眉头仍是蹙着,她素来爱笑,这般神色极是少见。

“你与刘可和合谋杀人,刘可和是为了刘家,你又是为了什么?”李莲花握住一节铁镣,轻轻往上一抛,数节铁镣相撞发出清脆的声响,他抬手接住,“你在宫中住了多少时日?清凉雨是你的手下,盗取少师对誓首?为了什么?逼宫?”

角丽谯缓缓地道:“不错。”她面罩寒霜,冷漠起来的样子当真皎若冰雪,“我想杀谁便杀谁,向来如此。”

李莲花又道:“你想做皇帝?”

角丽谯红唇抿着,居然一言不发。

李莲花笑了笑,十来天不曾说话,一下说了这许多他也有些累了,慢慢地道:“四顾门、百川院,什么肖紫衿、傅衡阳、纪汉佛、云彼丘等等,都不是你的对手,老至武当前辈黄七,少至少林寺第十八代的俊俏小和尚统统拜倒你石榴裙下,你想在江湖中如何兴风作浪便如何兴风作浪——你不是做不到,只是厌了——所以,想要做皇帝了?”

角丽谯秀眉越蹙越深,既不承认,也不否认,目光灼灼看着他。李莲花本不想再说,见她如此眼色,却仿若等着他说个干净,于是换了口气,缓缓说了下去:“你到了皇宫,见了刘可和——或许你本想直接杀了皇帝,取而代之,但朝廷不是江湖,即便你将皇帝杀上十次,百官也不可能认你……所以你必须想个办法。”他温柔地看着角丽谯,“这个时候,皇上召鲁方等人入宫,你在刘可和身边,从他古怪的举动中发现——皇上其实不是太祖的血脉。偌大的秘密被你得知,你便知道你不必杀人,便可以做皇帝——”他望着角丽谯,“你可以拿这天大的机密做把柄,威胁当今皇上做你的傀儡。”

角丽谯淡淡地看着他,就如看着她自己,也如看着一个极其陌生的怪物。

李莲花又道:“你一直是个谨慎小心的人,做事之前必求周全,确保自己全无破绽——你手里有皇帝的把柄,也必要不可撼动的实力,他才可能屈从。皇上有‘御赐天龙’杨昀春,那绝非易与之辈,而你呢?”他微笑了,“你却把笛飞声弄丢了。”

角丽谯那严若寒霜的脸色至此方才真的变了,“你——”她目中乍然掠过一抹杀机,扬起手来,就待一掌拍落。

李莲花看着她的手掌,仿佛看得有趣得很,接着道:“若是笛飞声尚在,两个杨昀春也不在话下,你却让清凉雨去盗剑。盗少师只能对誓首——莫非这逼宫篡位之事,你帮中那群牛鬼蛇神其实是不支持的,只有你一人任性发疯不成?你伏在刘可和家中偷袭杨昀春,那一刀当真风光霁月,美得很,可惜便是杀他不死。”他当真十分温柔地看着角丽谯,“清凉雨说要救人,他是要救你,他不想你死在杨昀春剑下。刘可和在清凉雨身上放极乐塔的纸条——他是提醒你,他要你闭嘴。”他柔声道,“你真是疯了。”

角丽谯扬在半空的手掌缓缓收了回来,眼里自充满杀意渐渐变得有些莹莹,“说这许多话,想这许多事,你不累吗?”她轻轻地道,“你可知道,我太祖婆婆是熙成帝的妃子,我想做皇帝……有什么不对?”她一字一字地道,“他们萧家抢了我王家的江山,我抢回来有什么不对?”

李莲花看了她好一会儿,并不答她那“有什么不对”,倒是突然问:“你要当皇帝,那笛飞声呢?”他好奇地看着角丽谯,“莫非……你要他当皇后?”角丽谯蓦地呆住,怔怔地看着李莲花,李莲花一本正经地道:“你若要笛飞声做皇后,说不准你要夺江山这件事便有许多人支持……”

角丽谯俏脸刹那一片苍白,突然又涨得通红,过了一阵缓缓吁出口气,她浅浅地笑了起来,仿若终是回过了神,嫣然道:“和你说话真是险了,你看我一个不小心便被你套了这许多事出来。”顿了一顿,她伸手轻轻在李莲花脸上磨蹭了两下,叹道:“你伤得这般厉害,皮肤还是这般好,羡煞多少女人……我若是要娶个皇后,也当娶你才是。”又是略略一顿,她笑靥如花绽放,“莫说什么皇后不皇后了,既然没杀成杨昀春,极乐塔的事又被不少人知道了,做皇帝的事就此揭过,我收手了。”

“那称霸江湖的事,你什么时候收手?”李莲花叹道,“你连皇帝都不想做了,称霸江湖有什么意思?”

角丽谯嫣然看着他,轻飘飘的衣袖挥了挥,“我又不是为我自己称霸江湖,称霸江湖是无趣,不过……”她浅浅地笑,她这浅浅的笑比那风流婉转千娇百媚的笑要动人多了,“有些人,注定便是要称霸江湖的。”

李莲花叹道:“你为他称霸江湖,他却不要你。”

角丽谯美目流转,言笑晏晏地道:“等我称霸江湖,必要将你四肢都切了下来,弄瞎你的眼睛,刺聋你的耳朵,将你关在竹笼之中,然后每日从你身上刮下一块肉来吃。”

“和角大帮主一谈,果是如沐春风,莫怪许多江湖俊彦趋之若鹜,求之若渴。”李莲花却微笑道,“欢喜伤心,失落孤独,姿态都是动人。”

角丽谯终有些笑不下去,她在男人面前无往不利,偏生笛飞声、李莲花都是她克星:一个冷心冷面,无情无义;一个文不对题,胡言乱语。跺了跺脚,她想起一事,瞟了李莲花一眼,盈盈地道:“比起你来,云彼丘要讨人喜欢多了。”说了这句话,她咬着那小狐狸一般的红唇,心情颇好地飘然而去。

云彼丘……

李莲花看着她飘然而去,眉头皱了起来。

角丽谯走后,玉蝶和青术即刻回来。玉蝶还端了一盘子伤药,眼见李莲花毫发无伤,她呆了一呆,手里本来端得还挺稳,突然间叮叮当当发起抖来,比见了鬼还惊恐。李莲花对她露齿一笑,“茶。”

玉蝶从来没听他说过话,蓦地听他说出一个字来,啊的大叫一声,端着那些伤药转身就跑。李莲花忍不住大笑。青术脸色惨白,这还是第一个和帮主密谈之后毫发无伤的人,一般……一般来说……和帮主密谈过的人不是断手断脚,就是眼瞎耳聋,再轻也要落个遍体鳞伤,这人居然言笑自若,还突然……突然说起话来了。

眼见两个孩子吓得魂不附体,李莲花温文尔雅地微笑,又道:“茶。”

李莲花喝茶,不挑剔茶叶是何种名品,也不挑剔煮茶的水是来自何种名山大川,他什么都喝。青术在心里暗忖,基本上只要是杯水,只要敢告诉他那是杯茶,他都会欣然喝下去,不过他虽然想了很久,却一直没这个胆子。

玉蝶从门外探出个头来,战战兢兢地端了杯茶进来。虽然李莲花不挑剔,但是她还是老老实实泡了上等的茶叶。李莲花喝了口茶,指了指隔壁的屋子,微笑问:“那里头住的是谁?”

青术勃然大怒,这个人和帮主说过话以后还活着就很奇怪了,居然还越来越端出个主人的样子来了,“你闭嘴!乖乖地坐回床上去,等帮主说你没用了,我马上就杀了你!”

李莲花道:“角姑娘和我相识十几年,十几年前你还未出生……”

青术怒道:“胡说!我已经十三岁了!”

李莲花悠悠地道:“可是我与角姑娘已经相识十四年了。”

青术的脸涨得通红,“那……那又怎么样?帮主想杀谁就杀谁,就算是笛飞声那也是……”他的话戛然而止,脸色唰地惨白,已知自己说错了话。

斜眼偷偷看让他说错话的人,李莲花原本微笑得很愉快,突然不笑了。

这个无赖居然心情不好了?青术大为奇怪,与玉蝶面面相觑——按常理这人知道了帮主和笛飞声闹翻,心情应该很好才对,他怎么突然不高兴起来了?李莲花叹了口气,“她把笛飞声怎么样了?”

青术和玉蝶不约而同一起摇头,李莲花问道:“在你们心中,笛飞声是怎样的人?”

一片寂静。

过了良久,玉蝶才轻声细气地道:“笛叔叔是天下第一……”她的目中有灼灼光华,细细地道:“我……我……”

李莲花微眯起眼睛,微笑道:“怎么?”

玉蝶默然半晌,轻声道:“见过笛叔叔以后,就不想嫁人了。”

李莲花奇道:“为什么?”

玉蝶道:“因为见了笛叔叔以后,别的男人都不是男人了。”

李莲花指着自己的鼻子,“包括我?”

玉蝶怔了一怔,迷惑地看着他,看了很久之后,点了点头。

李莲花和青术面面相觑,青术本不想说话,终于忍不住哼了一声,“他哪有这么好……你没见过他杀人的样子……”

玉蝶轻声道:“他就算杀人也比别人光明正大。”

青术又哼了一声,“胡乱杀人就是胡乱杀人,有什么光明正大不光明正大……”

玉蝶怒道:“你根本不懂笛叔叔!”

青术尖叫:“我为什么要懂?他又不把我们这种人当人看,他随随便便一挥手就能杀三五个我们,你又不是没有见过!他杀人连眉头都不皱一下,这种人有什么光明正大不光明正大了?”

玉蝶大怒,“像你这种人,就是杀了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青术气得脸色发青,唰的一声拔出剑来,一剑向她刺去。

“喂喂……”李莲花连声道,“喂喂喂……”

一旁玉蝶也拔出剑来,叮叮当当,两个娃儿打在一起,目露凶光,大有不死不休的架势。但见青术这一剑刺来,玉蝶横剑相挡,心里盘算要如何狠狠在他身上戳出一个透明的窟窿出来,眼前只见有东西一亮,叮的一声响,自己手中剑和青术手中剑一起斩到了一样东西上。

那东西精光闪亮,眼熟得很,正是铐着李莲花的玄铁锁链。

锁链上力道柔和,两人一剑斩落,剑上力道就如泥沙入海,竟是消失无踪,接着全身力道也像被化去一般,突然间使不出半点力气。两人一起摔倒,心里惊骇绝伦,摔倒之后连一根手指都动弹不得,只听头顶有人叹了口气,轻声道:“笛飞声是天下第一也好,是草菅人命也罢,是男人中的男人也好,就算他是男人中的女人……那又有什么大不了的?”两人都觉被人轻轻揉了揉头顶,就像待那寻常的十二三岁的孩童,那人柔声道:“有什么值得以命相搏?傻孩子。”

那声音很柔和,青术却听得怒从心起,他要如何便如何,轮得到谁来教训吗?他嘴里说不出来,那人却如知晓他心中所想,拍了拍他的头,也没多说什么,青术心中那无名火却莫名地熄了。

他想到他才十三岁,却已经很久没有人当他是个孩子。

没有人像这个人这样——因为他是个孩子,所以理所当然地觉得他可以犯错,犯错后又可以被原谅,然后真心实意地觉得那没什么大不了。

他突然觉得很难过。

他摔下去的角度不大好,让他看不到李莲花。但玉蝶却是仰天摔倒的,她将李莲花看得很清楚,如果青术看得到她,便会看到她一脸惊骇。如果她能说话,她一定在尖叫。

李莲花从床上站了起来,他先下到右手边那铁柱旁,玄铁链无法斩断,他原来的灰色衣裳里有剑,有一柄削铁如泥的软剑,叫作“吻颈”。

但那衣服不在这里,李相夷的长剑少师、软剑吻颈闻名天下,角丽谯岂能不知?她在那剑下吃了不少亏,早就把它收了起来。

失了神兵利器,他斩不断玄铁链,角丽谯断定他逃不了,于是没有废了他的武功。

当然她也是怕李莲花只有剩下这三两分“扬州慢”的根基护身,一旦废了他的武功,只怕李莲花活不到她要用他的时候。

玉蝶这个时候就看着李莲花站在那铁柱旁,既然玄铁链斩不断,他便伸手去摇晃那钉在地上的铁柱。玄铁链刀剑难伤,难以锻造,故而无法与铁柱融为一体,只能铐在铁柱上。那铁柱钉在地上,却并非深入地下十丈八丈,这屋下的泥土也非什么神沙神泥,眼见李莲花这么摇上几摇,运上真力用力一提,咯咯连响,地上青砖崩裂,那根铁柱就这么被他拔了出来。

这似乎没有花他多少力气,于是玉蝶眼睁睁看着他动手去摇晃另一根铁柱,不过两炷香工夫,他就把四根铁柱一起拔出,顺手把玄铁链从铁柱底下都捋了出来。

她的眼神变得很绝望——玄铁链脱离铁柱,便再也困不住这人,而这人一旦跑了,角丽谯一定会要了她的命。

却见这人将玄铁链从铁柱上脱下以后,顺手将那锁链绕在身上,他也不急着逃走,居然还斯斯文文地整好衣裳,还给自己倒了杯茶,细细喝完,才慢吞吞地走了出去。

出去的时候居然还一本正经地关上门。

这屋子的大门外是一条很长的走廊,十分阴暗,十数丈内没有半盏灯笼,却依稀可见走廊一侧有七八个房间。走廊外是一汪碧水,水色澄净,却不见水里常见的鲤鱼,显而易见,以角丽谯一贯的喜好,这池子里乌龟鲤鱼多半是难以活命,即便是鳄鱼毒虫也只是马马虎虎。

不见半个正经守卫。

这必是个极端隐秘的禁地,角丽谯竟不相信任何人。

看青术和玉蝶的模样,他们只怕很少,甚至没有从这里出去过——所以还保有些许天真。

他轻轻地走向隔壁,他心里有个猜测,而他并不怎么想证实那个猜测。

咯的两声脆响,他并没有与那门上千锤百炼的铜锁过不去,倒是把隔壁屋大门与墙的两处销板给拆了,于是那左边一扇门硬生生被他抬了下来。

屋里也点着灯,只是不如他屋里四盏明灯的亮堂。

李莲花往里望去,然后吓了一大跳。

【三、剑鸣弹作长歌】

那是个一丈方圆的小屋,屋里纵横悬挂着大小不一的锁链,锁链上挂有各种稀奇古怪的刀具,地上血迹的污渍已让原先青砖的色泽无迹可寻。

屋里悬挂着一个人,那人琵琶骨被铁链穿过,高高吊在半空,全身赤裸,身上倒是没见什么伤痕。但让李莲花吓了一大跳的,是这个人身上生有许多古怪的肉瘤,或大或小,或圆或扁,看来触目惊心,十分恐怖。李莲花看一眼就不想再看第二眼,但既然已经看了,便只好也看到底,于是他又看了一眼。

然后他就只好对着屋里这人笑了一笑。

那被挂在半空浑身赤裸、血迹遍布,还生有许多肉瘤的人面容清俊,双眉斜飞,即使沦落到这般境地在他脸上也淡淡的看不出什么来,目中光芒尚在,却是笛飞声。

李莲花认出他是笛飞声,仰着头对他这等姿态着实欣赏了好一阵子。笛飞声淡淡的,任他看,面上坦然自若,虽然沦落至此,却是半点不落下风。

李莲花看了一阵,笛飞声等着他冷嘲热讽,却听他奇道:“你身上生得这许多肉瘤,穿着衣服的时候,却把它们收到哪里去了?”

笛飞声淡淡地道:“你的脾性果是变了很多。”

李莲花歉然道:“那个……一时之间,我只想到这个……”他走进屋里,顺手带上大门,叹了口气,“你怎会在这里?”

笛飞声吊在上头,琵琶骨上的伤口已经溃烂,浑身生着古怪的肉瘤。但那些就如根本不是他的身体,他根本不屑一顾,只淡淡地道:“不劳费心。”

李莲花在屋里东张西望。他手上缠着锁链,脚踝上也拖着锁链,行动本已不易,要攀爬更加困难,他却还是寻了两张凳子叠将起来,爬上去将笛飞声解了下来。笛飞声浑身穴道受制,琵琶骨洞穿,真气难行,李莲花将他解了下来,他便如一具尸体一般僵直躺在地下。过了一会儿,他语气平淡地道:“今日你不杀我,来日我还是要杀你,要杀方多病、肖紫衿、纪汉佛等等一干人。”

李莲花也不知有没听见他的话,为笛飞声取下穿过琵琶骨的锁链,突地爬了起来,满屋子翻找东西,好半天才从屋角寻出一件血淋淋的旧衣,也不知是谁穿过的,忙忙地给他套在身上。笛飞声撂下狠话,却见他手拿着一块破布发呆,剑眉皱起,“你在做什么?”

“啊?”李莲花被他吓了一跳,本能地道:“我在想哪里有水可以帮你洗个澡……呃……”他干笑一声,“我万万不是嫌你臭。”

笛飞声淡淡地道:“生死未卜,你倒是有闲情逸致。”

李莲花用那破布给他擦去伤口处的脓血,正色道:“这破布要是有毒,只能说菩萨那个……不大怎么你……绝不是我要害你。”

笛飞声闭目,又是淡淡地道:“笛飞声生平不知感激为何物。”

李莲花又道:“你饿不饿?”

笛飞声闭嘴了。

他根本不该开口,这人根本就不是在和他“说话”。

他根本是自说自话。

然而这自说自话的人很快把他弄得干净起来,居然用手臂上的玄铁链将他绑在背上,就这么背了出去。

半个时辰之后。

浮烟袅袅,水色如玉。

笛飞声躺在一处水温适宜的温泉之中,看着微微泛泡的泉涌慢慢洗去自己身上的血色。他漠然看着不远处的一人——那人和他一样泡在温泉之中,不同的是他忙得很。

忙着洗衣服,洗头发,洗那玄铁锁链。

半个时辰工夫,李莲花背着笛飞声绕角丽谯这处隐秘牢狱转了一大圈,发现这里竟是个绝地。

这是一座山崖的顶端,角丽谯在山顶上盖了个庄园,庄园里挖了个池塘,据说池塘里养满吸血毒虫,连半条鱼也没有。此处山崖笔直向下削落,百丈高度全无落脚之所,纵使是有什么少林寺“一苇渡江”或是武当派“乘萍渡水”之类的绝妙轻功也是渡之无能。角丽谯上来是使用一种轻巧的银丝挂钩借力上来的,她手中有方便之物,上来下去容易,旁人既无这专门之物,又无绝顶轻功,到了此处自然只有摔死的份。

李莲花和笛飞声却好运得很,角丽谯被李莲花一激,拂袖而去,不愿再留在山顶,即刻下山去了,这山庄之内无人,只有玉蝶青术以及另外十几个丫鬟书童。庄园外机关遍布,鱼龙牛马帮有“金凤玉笛”等三十三高手守在山巅各个死角,借以地利机关,的确是固若金汤。

但李莲花和笛飞声却没有闯出去。

事实上李莲花背着笛飞声,在厨房里捉了一个小丫鬟,问清楚角丽谯的房屋在哪里,顺手从厨房里盗了一篮子酒菜,然后把小丫鬟绑起来藏进米缸,两人就钻进了角丽谯的屋里。

出乎意料的是这屋里居然有个不大不小的温泉池。此山如此之高,山顶居然有个温泉,李莲花啧啧称奇,将角丽谯将温泉盖进自己屋里这事大为赞赏,然后他便将笛飞声扔了下去,自己也跳进去洗澡。

角丽谯为自己修建的屋子很大,温泉池子在房屋东南一角,西南角上却有数排书橱,上面排满诗书,还有瑶琴一具,抹拭得十分干净,就宛若当真有婉约女子日日抚琴一般。桌为檀木桌,椅为梨花椅,文房四宝、琴棋书画俱备,倒和那翰林学士家的才女闺房一般模样。

笛飞声对角丽谯的房屋不感兴趣,只淡淡地看着那一丝一缕自自己身上化开的血。李莲花将他自己全身洗了一遍,湿淋淋地爬起来,便到书橱那儿去看。笛飞声闭上眼睛,潜运内力。他虽然中毒颇深,琵琶骨上伤势严重,但功力尚在,方才李莲花帮他解了穴道,数月以来不能运转的内力一点一滴开始聚合。只是“悲风白杨”心法刚猛狂烈,不宜疗伤,他中毒太深,若是强提真气,非脏腑崩裂不可。角丽谯对他太过了解,这才放心将他吊在屋中,拿准他无法自行疗伤。

李莲花自书橱上搬下许多书来,饶有兴致地趴在桌上看书。笛飞声并不看他,却也知道他的一举一动。温泉泉水涌动,十分温暖,感觉到温暖的时候,他突然恍惚了一下。

他记起了李相夷。

他依稀记得这个人当年在扬州城袖月楼与花魁下棋,输一局对一句诗,结果连输三十六局,以胭脂为墨在墙上书下《劫世累姻缘歌》三十六句。

“哈——”背后那人打了个哈欠,伏在桌上睡眼惺忪地问:“你饿不饿?”

笛飞声不答,过了一会儿,他淡淡地问:“你现在还提剑吗?”

“哈?”李莲花蒙眬地道,“你不知道别人问你‘你饿不饿’的意思,就是说‘我已经饿了,你要不要一起吃饭’的意思?”他从椅上下来,从刚才自厨房里顺手牵羊来的篮子里取出两三个碟子,那碟子里是做好的凉菜,又摸出两壶小酒,微笑道:“你饿不饿?”

笛飞声确是饿了。

哗啦一声,他从水里出来,盘膝坐在李莲花身旁,浑身的水洒了一地。李莲花手忙脚乱地救起那几碟凉菜,喃喃地道:“你这人忒粗鲁野蛮……”笛飞声坐了下来,提起一壶酒喝了一口,李莲花居然还顺手牵羊地偷了两双筷子,他夹起碟中一块鸡肉便吃。

“喂,角丽谯不是对你死心塌地,怎么把你弄成了这副模样?”李莲花抱着一碟鸡爪慢吞吞地啃着,小口小口地喝酒,“你这浑身肉瘤,看来倒也可怕得很。只不过‘笛飞声’三字用来吓人已是足够,何况你吓人之时多半又不脱衣,弄这一身肉瘤做什么?”

笛飞声嘿了一声,李莲花本以为他不会说话,却听他道:“她要逼宫。”

李莲花叼着半根鸡爪,含含糊糊地道:“我知道,她要做皇帝,要你做皇后……”

笛飞声一怔,冷笑一声,“她说她唾手可得天下,要请我上座。”

李莲花哎呀一声,很是失望,“原来她不是想娶你做皇后,是想你娶她做皇后。”

笛飞声冷冷地道:“要朝要野,为帝为王,即使笛飞声有意为之,也当亲手所得,何必假手妇人女子?”

李莲花嗯了一声,“所以她就把你弄成这副模样?”

笛飞声笑了笑,“她说要每日从我身上挖下一块肉来。”

李莲花恍然大悟,“她要每日从你身上挖下一块肉来解恨,又怕你身上肉不够多,挖得三两下便死,所以在你身上下些毒药,让你长出一身肉瘤出来,她好日日来挖。”

笛飞声喝酒,那便是默认。

“角大帮主果真是奇思妙想。”李莲花吃了几根鸡爪,斜睇着笛飞声,“这种毒药定有解药,她爱你爱到发狂,万万不会给你下无药可救的东西,何况这些肉瘤难看得很,她看得多了,只怕也是不舒服。”

笛飞声淡漠喝酒,不以为意。

两人之间,自此无话可说。

十四年前,此生未曾想过有对坐喝酒的一日。

十四年前,他未曾想过自己有弃剑而去的一日。

十四年前,他未曾想过自己有浑身肉瘤的一日。

此处本是山巅,窗外云雾缥缈,山峦连绵起伏,十分苍翠,却有九分萧索。两人对坐饮酒,四下渐渐暗去,月过千山,映照了窗内一地白雪。

“今日……”

“当年……”

两人突地一起开口,又一起闭嘴,笛飞声眉宇间神色似微微一缓,又笑了笑,“今日如何?”

李莲花道:“今日之后,你打算如何?”

笛飞声又喝酒,又是笑了一笑,“杀你。”

李莲花苦笑,不知不觉也喝了一口酒,“当年如何?”

“当年……”笛飞声顿了一顿,“月色不如今日。”

李莲花笑了起来,对月举了举杯,“当年……当年月色一如今日啊……”他突然极认真地问:“除了杀我,你今后就没半点想法?你不打算再弄个银鸳盟、铁鸳盟,或是什么金鸯教、金鸟帮……或者是金盆洗手,开个青楼红院,娶个老婆什么的?”

“我为何要娶老婆?”笛飞声反问。

李莲花瞠目结舌,“是男人人人都要娶老婆的。”

笛飞声似是觉得甚是好笑,看了他一眼,“你呢?”

“我老婆不过改嫁而已……”李莲花不以为意,抬起头来,突然笑了笑,“十二年前,我答应过他们大家……婉娩出嫁那天,我请大家吃喜糖。那天她嫁了紫衿,我很高兴……从那以后,她再也不必受苦了。”他说得有些颠三倒四,笛飞声并未听懂,喝完最后一口酒,他淡淡地道:“女人而已。”

李莲花呛了口气,“阿弥陀佛,施主这般作想,只怕一辈子讨不到老婆。”他正色道,“女人,有如娇梅、如弱柳、如白雪、如碧玉、如浮云、如清泉、如珍珠等等种种,又或有娇嗔依人之态、刚健妩媚之姿、贤良淑德之娴、知书达理之秀,五颜六色,各不相同。就如你那角大帮主,那等天仙绝色只怕数百年来只此一人,怎可把她与众女一视同仁?单凭她整出你这一身肉瘤,就知她诚然是万中挑一、与众不同的奇葩……”

笛飞声又是笑了一笑,“杀你之后,我便杀她。”

“你为何心心念念非要杀我?”李莲花叹道,“李相夷已经跳海死很多年了,我这三脚猫功夫在笛飞声眼里不值一提,何苦执着?”

笛飞声淡淡地道:“李相夷死了,相夷太剑却未死。”李莲花啊了一声,笛飞声仍是淡淡地道,“横扫天下易,而断相夷太剑不易。”

李莲花叹道:“李相夷若是能从那海底活回来,必会对你这般推崇道一个‘谢’字。”

笛飞声哼了一声,不再说话,李莲花刚才从角丽谯桌上翻了不少东西,他略略一扫,却是许多书信。只见李莲花拿着那些书信横看竖看,左倾右侧,比画半天也不知在做什么。半晌之后,笛飞声淡淡地问:“你做什么?”

李莲花喃喃地道:“我只是想看信上写了什么。”

笛飞声看着他的眼睛,“你看不见?你的眼睛怎么了?”

李莲花伸出手指在空中比画着,“我眼前有一团……很大很大的黑影……”他说来心情似乎并不坏,在笛飞声眼前画了一人头大小的一圈,还一本正经地不断修正那个圈的形状,喃喃地道:“有些时候我也看不太清你的脸,它飘来飘去……有时有,有时没有,所以你也不必担心你在我面前那个……不穿衣服……”

他说了一半,突然听笛飞声道:“辛酉三月,草长莺飞,梨花开似故人,碧茶之约,终是虚无缥缈。”李莲花啊了一声,但听笛飞声翻过一页纸,淡淡地道:“这一封信只有一句话,落款是一个‘云’字。”

李莲花眨眨眼睛,“那信纸可是最为普通的白宣,信封之上盖了个飞鸟印信?”

笛飞声的语调不高不低,既无幸灾乐祸之意,也无同情感慨之色,“不错,这是云彼丘的字,白江鹑的印信。”

李莲花叹了口气,“下一封。”

笛飞声语气平淡地念:“辛酉四月,杀左三荞。姑娘言及之事,当为求之。”这是四月份的信件。五月份的信件打开来,笛飞声目中泛出一阵奇光,“这是百川院一百八十八牢的地图。”那非但是一张地图,还是一张标注清晰的详图。当年四顾门破金鸾盟,笛飞声坠海失踪,其余众人或被擒或被杀。由于被擒之人众多,纪汉佛为免屠杀之嫌,将杀人不多、罪孽不重之人分类关入地牢,若能真心悔改,便可重获自由。如此一来,许多位高权重的魔头却未死——在双方激战之时,高手对高手,所杀之人倒是不多。笛飞声当时众多手下便都关在这一百八十八牢之中。第六封书信是云彼丘向角丽谯细诉相思之苦,文辞华丽婉约,极尽文才。第七封书信是回答角丽谯的问题,答复百川院内有高手多少,新四顾门又有多少弱点等等。第八封书信是对角丽谯的建言……如此这般下来,这一沓书信二十余封,信件来往越来越是频繁,自开始的痴情诉苦,到后来云彼丘俨然成为角丽谯暗伏在百川院的一名内应,那气煞傅衡阳的龙王棺之计居然就出自云彼丘的手笔,货真价实地成为为角丽谯出谋划策的军师。

笛飞声只挑信里重点的几句来读,念到最后一封,“李莲花多疑多智,屡坏大计,当应姑娘之请杀之,勿念。”顿了一顿,“这封信没有落款。”

李莲花本来听得津津有味,听到“勿念”二字,皱了皱眉头,“你吃饱了没?”

笛飞声身上血衣渐干,只是那浑身肉瘤看来极是可怖,随手将那沓信件往地上一掷,“你要闯出去?”

李莲花叹道:“我本想在这里白吃白喝,不过有些事只怕等不得。”

“此地天险,闯出不易。”

李莲花笑笑,“若笛飞声没有中毒,天下有何处困得住他?”

笛飞声纵声长笑,“你想助我解毒?”

李莲花的手掌已按到他头顶百汇,温颜微笑,“盘膝坐下,闭上眼睛。”

笛飞声应声盘膝而坐,背脊挺直,姿态端庄。

他竟不惧让这十数年的宿敌一掌拍上天灵盖。

一掌拍落,“扬州慢”真力透顶而入,刹那贯通十数处穴道,激起笛飞声体内“悲风白杨”内息交汇。融汇之后两股真气并驾齐驱,瞬间再破十九穴道。半身主穴贯通,笛飞声只觉心头一轻,“扬州慢”过穴之后蕴劲犹存,一丝一毫拔去血气之中侵蚀的毒性,瞬间全身剧痛,身上那些奇形怪状的肉瘤发出焦黑之色,不住颤抖。

李莲花真力再催,纵是笛飞声也不得不承认这等至清至和的内功心法于疗伤上有莫大好处——“扬州慢”冲破穴道,激起气血加速运转,却丝毫不伤内腑,并且它破一穴便多一层劲力,融汇的气血合力再冲第二穴,如此加速运行,真气过穴势如破竹。再过片刻,笛飞声只觉全身经脉畅通,“悲风白杨”已能运转自如。

李莲花微微一笑,放开了手。笛飞声体内真气充盈激荡,“扬州慢”余劲极强,缓慢发散开去,“悲风白杨”更是刚猛至烈的强劲内力,但听噗的几声闷响,笛飞声身上刹那染满焦黑发臭的毒血,竟是那些肉瘤承受不住剧毒倒灌,自行炸裂。笛飞声站起身来,浑身骨骼咯咯作响,毒血披面而过,形容本如厉鬼,但他站起,瞬间如一座峰峦巍然而起,自此千秋万代,俯瞰苍生。

“走。”笛飞声功力一复,伸手提起李莲花,对着面前的墙壁劈出一掌,但听轰然一声巨响,砖石横飞,他就在那漫天尘土和石墙崩塌的破碎声中,走出了角丽谯的屋子。

“向东,第三棵大树后转。”李莲花被他提在手里,心里不免觉得大大的不妥,然而笛飞声功力一复,行走如电,要追未免有些……那个不自量力。

笛飞声应声而至,“阵法?”

李莲花道:“刚才彼丘的信里不是说了,诸处花园可布‘太极鱼阵’——前面第二个石亭向西。”笛飞声提着他一闪而至,李莲花又道:“沿曲廊向前,从那芍药中间穿出。”两人在花园中三折两转,竟未触动任何机关,很快到了一处悬崖边上。

此处悬崖地势险峻,短短青松之下便是笔直划落,甚至往里倾斜。此时已是深夜,山边竟无半个守卫,山下隐约可见云雾翻涌,也不知有多深。笛飞声丝毫不以为意,纵身跃起,提着李莲花便向那无尽的深渊坠下。

跃下山崖,云雾一晃便过,睁开眼来,只见月色清冷,一切竟是清晰得触目惊心。山崖上生着极短的松树,却距离两人尚有二三丈之遥,并且此处山崖越往下越往里倾斜,若不及时抓住松树,摔下去非死不可。李莲花噤若寒蝉,一动不动,笛飞声双眉耸动,吐气开声,一声大喝,两人急坠之势蓦地一缓,笛飞声一手提着李莲花,左手单掌扬起,向山崖劈去。

古怪的是他分明是一掌劈去,李莲花却感身子急剧向山崖靠近,这一掌竟是吸力。两人瞬间向山崖撞去,笛飞声左掌势出如电,刹那探入山岩,那山岩历经百年风雨,犹能不坏,在笛飞声掌下却如软泥豆腐一般,咯啦一声,他手掌探入岩壁,两人坠落的千钧之势压落,只听他左臂骨骼咯咯作响,岩壁骤然崩坏,化为沙石碎屑喷涌而下。李莲花往后一缩,笛飞声左掌再探,岩壁再次崩坏,两人坠落之势却已大减。此时两人坠下已逾数十丈之高,山下隐约可见灯火,山壁上的青松也变得挺拔苍翠。笛飞声五指再入青松,右手抓住李莲花右臂,只听松树枝干咯咯作响,摇了几摇,两人终于止住坠落之势,挂在树上。

李莲花往下一看,只见山下灯光点点,居然依稀是一片连绵不绝皇宫也似的亭台楼阁。笛飞声却觉李莲花右臂全是倚仗自己抓持之力挂在半空,他自己居然半点力气不出,不免略有诧异,却见那人对着底下东张西望,看了好一阵子,恍然大悟,“这里是鱼龙牛马帮的总坛,难怪角丽谯把你我丢在山上半点不怕翻船……”

笛飞声嘿了一声,“下去就是‘痴迷殿’。”

“哈?”李莲花迷茫地看着脚下,这拔地而起的大山山脚下有一座气势雄伟的楼阁,但看那飞檐走壁,金碧辉煌,和少林寺那大雄宝殿也相差无几。

笛飞声说话无喜无怒,“痴迷殿中长年施放异种迷烟,陷入迷烟阵中,人会失去自我,沦为角丽谯的杀人工具。”略略一停,他淡淡地道:“那些从牢里劫来的人,大都在痴迷殿中。”

“啊?”李莲花奇道,“她千辛万苦救回那些人,就放在这里炼成行尸走肉?”

笛飞声淡淡地道:“那些人在牢中日久,人心已散,纵然武功盖世,不能为我所用,不如杀了。”

李莲花连连摇头,“不通,不通,所谓徒劳无功、草菅人命、暴虐无仁、白费力气……啊,对了,这里既然是角丽谯的老巢,想必大路小路你都很熟,要如何出去,那就靠你了。”

笛飞声面上泛起一层似笑非笑的异光,“要如何出去,云彼丘难道没有告诉你吗?”

李莲花大笑,突然一本正经地问:“角丽谯关了你多久?一年?”

笛飞声并不回答。

“她若不在你身上弄上许多肉瘤,彼丘写信前来的时候,她多半就不会回信;若你身上没有这许多肉瘤,即使她将你脱得精光吊起来毒打,遇到要事多半也会与你商量,说不定她根本舍不得折磨你这么久……”李莲花叹道,“诸行诸事,皆有因果,若你不当她是个‘女人’,又把她归为‘而已’,既不承她的情,也不要她的心,甚至连她的人都瞧不上眼,她又怎会在你身上弄上这许多肉瘤……”

“下去吧。”笛飞声打断他的话,语气之中已带了一丝冷笑,“让我看看你那‘美诸葛’痴恋角丽谯十二年,在十二年后,可否还有当年决胜千里的气魄。”

李莲花微笑了,这微笑让眉眼舒得很开,依稀便有些当年洒脱的神采,“他是他自己的,却不是我的。”

笛飞声抓住他手臂,一声沛然长啸,直震得青松松针簌簌而下,岩壁上碎石再度崩落,底下人声渐起,各色烟花放个不停。

笛飞声便在这喧嚣之中,纵身而下。

两人自十数丈上的青松跃下,身下是痴迷殿,身在半空便嗅及一股古怪的幽香。

李莲花捂住鼻子,叫道:“开闸!”

笛飞声一拳打破殿顶,纵身落地。殿内分放许多铁牢,关着许多神志恍惚的黄衣人,笛飞声屏住气息,那破烂不堪的衣袖分拂左右,但听一阵叮当脆响,那些铁牢竟都有几根铁柱应声粉碎,铁牢中的黄衣人便摇摇晃晃,犹如丧尸一般一一走了出来。笛飞声不等李莲花开声,踢开痴迷殿的大门,闯了出去,直到花园之中才长长吸了口气,回过头来,那些黄衣人有些已摇摇晃晃踏出了大门,不分东南西北地向外走去。

李莲花捂着鼻子,瓮声瓮气地解释:“云彼丘给角大帮主设计了这些铁笼,选用北海寒铁。北海寒铁质地坚硬,远胜凡铁,然而却是极脆,将北海寒铁拉伸做成如此之大的铁牢已是勉强,受外力刚烈一击,必然碎裂——角大帮主只精通琴棋书画,却不知道。”

此时那些宛如丧尸的黄衣人已遇上了总坛闻声赶来的守卫,惊骇之下,双方已动起手来。这群黄衣人在百川院地牢之中修炼久矣,武功本高,神志混沌,下手更是不知轻重,三下两下便将守卫打死,引来更多守卫,围绕痴迷殿便是一场混战。

李莲花捂着鼻子,此时他脚已落地,往一棵大树之后便躲。笛飞声见他犹如脚底抹油,躲得流畅之极,那闪避之快、隐匿之准、身姿之理所当然无一不堪比一绝世剑招,眼中一动。李莲花躲了起来,笛飞声转过身来,负手站在花园之中,但见身侧刀剑相击,血溅三尺,鱼龙牛马帮已是乱成一团。

就在此时,远处一栋庭院上空炸起一团极明亮的黄色烟火,颜色样式与方才所放的全不相同。笛飞声抬头一看,眼角略略收缩,全身气势为之骤然一凝。那团烟火炸开,首先便看见花园中草木摇动,许多机关突然对空空射,噼啪一阵乱响,已是射尽暗器,歪在一旁。许多树木、花廊、墙壁上暗门洞开,阵法自行启动,一阵天摇地动之后,但见整个殿宇群落四处腾起灰烟,竟是阵势崩塌、机关尽毁!笛飞声心头暗惊——这等威势,非久在帮中、深得角丽谯信任之人做不出来,绝非云彼丘几封书信所能造就,难道百川院对鱼龙牛马帮渗入竟是如此之深,自己与角丽谯竟真是一无所知?

机关大作,随即全毁,整个总坛为之震动,人人惊恐之色溢于言表,谁也不知发生了何事。便在此时,第二轮烟花冲天而起,砰的一声,竟是惊心动魄。

笛飞声仰头望去,只见第二轮烟花炸开团团焰火,那焰火颜色明亮,各做七彩,十分绚丽,自空坠下疾若流星,华美异常。他心里方觉诧异,此烟花打开,地上却无再一步的动作,突地嗅到一股硝火之气——只见那七彩焰火自空坠下竟不熄灭,一一落入草丛之中、殿宇屋顶、花廊梁柱之上,瞬间火光四起,硝烟满天。

远近都传来惊呼惨叫之声,无非是活人被那焰火砸到了头顶。就在这惊骇之时,只听砰的第二响,第二发烟花炸开,洒下万千火种,紧接着砰砰砰砰一连十数声巨响,满天焰火盛放,直如过年般繁华热闹,七色光辉闪耀漫天,流光似虹如日,一一坠入人间。

四面哀呼惨叫,火焰冲天而烧,红莲焚天,云下火上盘旋的硝烟之气如巨龙现世,蜿蜒不绝于这亭台楼阁上空。

角丽谯十几年的心血,动用金钱美色构筑的血腥之地,瞬间灰飞烟灭。

“啊——”

“杀灭妖女——”

“杀灭妖女——”

“惩奸除恶——”

“惩奸除恶——”

“还我天地——”

“还我天地——”

“一荡山河——”

“一荡山河——”

远处竟有人带头高呼口号,亮起刀剑,旗帜高扬,数十支小队自四面八方将鱼龙牛马帮总坛各处出口围住,有人运气扬声,清朗卓越地道:“此地已被我四顾门团团围住,诸位是非若是分明,不欲与我四顾门为敌,请站至我左手边,只消允诺退出鱼龙牛马帮,永不为患江湖,即可自行离去。”

说话的人白衣儒衫,神采飞扬,正是傅衡阳。

值此一刻的风华,也必将传唱于后世,百年不朽了。

大树后的李莲花叹了口气。

笛飞声负手看着这虚幻浮华的一幕幕,脸上没有半点表情。

头顶烟火盛放,地上烈焰焚天。

李莲花站在树后,慢慢抬头望着夜空。

烟花若死。

空幻余梦。

遍地死生,踏满鲜血,一切可当真如这虚象一般美不胜收?

突然之间,不远处“殉情楼”中一箭射出,激射傅衡阳。八名黑衣弓手自楼中跃下,结成阵法向四顾门的人马靠近。四顾门旗帜整齐,结阵相抗,显然是练习已久,对鱼龙牛马帮的阵法也很熟悉。

四周也是一阵脚步骤急,笛飞声淡淡看了四周一眼,四周残余的守卫也是快步结起阵法,准备誓死一搏。随即短兵相接,笛飞声一掌拍去,便有数人飞跌而出,惨死当场,他连眉头也不皱一下,提起一人便摔出一人,那些飞摔出去的人形尚未落地便已骨骼尽碎。李莲花被逼得从树后蹿了出来,与笛飞声靠背而立。角丽谯所吸纳的人手有些服用了那毒菇的粉末,不得不为她拼命,故而即使傅衡阳广开一面,仍有许多人冒死相抗。

集结的阵法越来越多,笛飞声且走且杀,四周阵法犹如潮水一般,拥着两人直往一处殿宇而去。

李莲花微眯起眼睛,他有时看得很清楚,但这时眼前却是一片黑影,依据方才的印象,眼前这和京师“百花楼”相差无几的殿宇叫作“妄求堂”。

那是一处漆黑的殿宇,自上而下所有砖石木材都是浓黑之色。木是黑檀木,砖石却不知是什么砖石了。

这地方窗户紧闭,大门封锁,一片乌黑。

难道其中藏匿着什么绝顶高手?

刹那间,一个人影自脑中掠过,李莲花脱口而出,“雪公公!”

笛飞声浑身气焰大炽,李莲花自他身后倒退出三步,四面射来的那些弓箭未及身竟被他蓬勃而出的真力震落。妄求堂那扇沉重乌黑的大门被他气势所震,竟咯咯摇晃起来。

雪公公乃是二十年前江湖一大魔头。传说他肤色极白,双目血红,除了头发之外,不生体毛,无论年纪多大仍是颌下光洁,故而有“公公”之称。又因为全身雪白,这人喜爱黑色,一向身着黑衣,所住所用之物也一色全黑。此人往往于夜间出没,杀人无数,生食人血,犹喜屠村屠镇,是极为残暴的一名魔头。

笛飞声、李相夷出道之时,此魔早已隐退,不知所终。此时眼前妄求堂通体浓黑,若其中住的当真是雪公公,角丽谯也堪称能耐通天了。

然而那大门咯咯不停,其中便是无人出来。

李莲花屏息静听,听了一阵之后,他突地从笛飞声身后闪了出来,出手便去推妄求堂的大门。

笛飞声目中光彩大盛,往前一步。但见李莲花推了一下未开,居然握手为拳,一声叱咤,一拳正中木门,咯啦碎裂之声爆响,大门如蛛网般碎裂,烟尘过后,露出漆黑一片的内里。

开山碎玉的一拳,笛飞声略为扬眉,他与李相夷为敌十四年,竟从不知他能使出如此刚烈的一拳!

一瞬之间,他眼中炽热的烈焰再度转剧,一双眼睛狂艳得直欲烧了起来。

妄求堂大门碎裂,内里一片漆黑,却有一阵恶臭扑面而来。

李莲花从怀里摸出火折子,晃亮以后掷了进去。

门内一切渐渐亮起。

门外众人一起看见,妄求堂里没有人。

只有一具尸首。

一具满头白发、肌肤惨白的老人尸首。

这人死去已有数日,一柄匕首自背后没入,犹自精光闪耀,显然杀人之人并未与雪公公正面为敌,而是偷袭得手。

但究竟是谁能进得妄求堂的大门,能与雪公公秉烛而谈,能近这魔头三步之内?

李莲花已变了颜色。

那柄匕首粉色晶莹,在肖紫衿大婚的那天角丽谯拿它刺伤苏小慵,而后康惠荷又拿它杀了苏小慵,最后作为凶器被百川院带走。

这是“小桃红”!

杀人者谁,已是昭然若揭!

笛飞声目见尸首,目中微微一跳。

李莲花垂手自那尸身上拔起小桃红,大袖飘拂,自笛飞声面前走过。他未向笛飞声看上一眼,也未向身周任何一人看上一眼,衣袖霍然负后,笔直向外走去。

门外烈焰冲天,刀剑兵戈犹在,那翻滚的硝烟如龙盘旋,天相狰狞,星月暗淡。

他一眼也未看,就向着东南的方向笔直地走了出去。

一条婀娜的红影向他掠来,啸的一声,刀光如奔雷裂雪,转瞬即至。

他听而不闻。

当的一声惊天鸣响,那吻颈而来的一刀被一物架住。

红衣人的面纱在风中猎猎而飞。

李莲花从她身边走过,衣袂相交,却视若不见。

架住她那一刀的人浑身黑血,一身衣裳污秽不堪,满头乱发,面目难辨。

但他站在那里,四周便自然而然地退出一个圈子。

在他身周五步之内,山峦如倾。

架住她宝刀的东西,是半截锁链。

是从他琵琶骨中抽出的血链。

红衣人缓缓转过身来。

她尚未全转过身来,笛飞声身影如电,已一把扣住了她咽喉,随即提起向外摔落。

他这一提一摔与方才杀人之时一模一样,甚至连面上的神色都毫无不同。

啪的一声,红衣人身躯着地,鲜血抛洒飞溅,与方才那些着地的躯体并未有什么不同。

四周众人看着,一切是如此平凡简单,甚至让人来不及屏息或错愕。

笛飞声将人摔出,连一眼也未多瞧,抬头望了望月色,转身离去。

夜风吹过鲜红的面纱,翻开一张血肉模糊的脸。

四周开始有人惊呼惨叫,长声悲号。

但这人间的一切再与她无关。

她来不及说出一句话。

或者她也并不想说话。

她没有丝毫抵抗。

或者她是来不及做丝毫抵抗。

她也许很伤心。

或者她根本来不及伤心。

一张倾国倾城的面容,绝世无双的风流,此时在地上,不过一摊血肉。

或许连她自己也从未想过,角丽谯的死,竟是如此简单。

【四、信友如诺】

一夜之间,角丽谯死,鱼龙牛马帮全军覆没,烧成一片焦土。

江湖为之大哗,四顾门声望急涨,比之当年犹有过之,各大门派纷纷来访,人人惊诧无比,角丽谯方才占着上风,怎会一夜之间便输得一败涂地?

四顾门傅军师究竟使用了何等神通,竟让角丽谯败得如此彻底?

究竟是如何赢的,傅衡阳心里也糊里糊涂。

他一直在探查角丽谯如何攻破百川院的一百八十八牢,派出许多探子,却只知角丽谯广纳人手,所图甚大,又以各种手段笼络控制江湖游离势力,似对京师也有图谋,又有大举进攻各大门派之意,只在这过程中就杀了不少人,无声无息消失于角丽谯手中的各派高手就有不少。

就在毫无进展之时,突然有人从鱼龙牛马帮的总坛给他寄来一封匿名信函,要他依据信中所排的阵法训练人手,又详画了总坛的地形图、机关图。傅衡阳本来不信,只当陷阱,然而这人连续寄来数封信函,言及鱼龙牛马帮几次行动,竟无一失误。傅衡阳心动之后,派人前往该处密探,所探情况竟与信函所言大体相同。于是他广招人手,开始排练阵法,又与鱼龙牛马帮内不知是谁的探子接了几次手,约定只消总坛内烈焰烟火放起,四顾门便杀入接手。

但寄信来的究竟是谁,那些信又是如何寄出的,究竟是哪些人潜伏鱼龙牛马帮内,甚至角丽谯身死那夜,是谁击破痴迷殿的铁笼放出那些行尸走肉,是谁开启机关让阵势失效、机关全毁,是谁杀了雪公公,以至于到最后是谁杀了角丽谯,傅衡阳一无所知。

他心里极其不安。各大门派贺信连绵不绝,前来道喜攀交情的人接踵而至,这位意气飞扬的少年军师却是心思茫然,十分迷惑。

在极度迷惑的时候,他想过李莲花。

但李莲花却已失踪,多半已经死了。

他不知该向谁吐露心中的疑惑。

也不知这天大的迷惑是否将困住他一生一世。

百川院中。

云彼丘受伤极重,也不知是何等绝世神功伤了他,白江鹑请来的大夫居然治不了他。云彼丘伤重体弱,大夫开出的药汤他居然不喝,甚至饭也不吃,若非有人时不时为他强灌灵丹,只怕早已毙命。自纪汉佛闯入他房中那日开始,他便一心一意地等死。

白江鹑着手调查地图泄露之事,却越查越是心惊——云彼丘将他描绘的地图夹在百川院日常信件之中,用一种特殊药水写字,如封面上原是写给法空方丈,经白江鹑盖印派遣百川院的信使送出,那封信到了中途药水彻底干了,那行写给法空方丈的字迹就消失不见,而另外一行以另一种药水所掩盖的字迹却浮现出来,于是信使不知其故,便将信转寄到角丽谯手中。

那信件中的内容也正是由这种古怪药水掩饰——云彼丘在信笺上刷上一层更浓郁的秘药,掩盖住整张地图,这秘药自瓶中倒出,未过三日将一直保持白色,而日久之后,白色会渐渐消失,露出底下原先的图画。

他以这种手段寄出的信件不知有多少。白江鹑想到自己竟无知无觉地在这些信笺上盖上印信,就觉得毛骨悚然,他对云彼丘推心置腹,信为兄弟,这兄弟居然在不知不觉之下做了这许多隐秘的事。

不只是寄出密信,他将云彼丘身边的书童一一带来询问。云彼丘多年来足不出户,院内自然而然认为他时时刻刻都自闭房中,询问的结果让人大吃一惊——近一年以来,云彼丘非但数度出门,还时常多日不归,最长的一次外出,竟长达月余之久!

只是他深夜出门,有时连书童也不知他何时出去的,而前来找他的人一般屡次敲门未得回应,都以为他病重正在休息,不敢打扰,就此回去了。

谁也不知他去了哪里,书童以为他与纪汉佛等人去了小青山,但白江鹑自然知道并没有,既然如此,云彼丘所去之处,十有八九便是角丽谯的总坛。

他只觉浑身汗毛都竖了起来,莫非云彼丘始终未能忘情,难道当年他求死悔过都只是一种阴谋……

为了角丽谯,宁愿抛弃“美诸葛”的身份,而化身角丽谯脚下的奴隶?

当真吗?为了角丽谯,云彼丘竟能在百川院内卧底十二年?

这是真的吗?

为了她不怕死?

可是鱼龙牛马帮为傅衡阳所破,你那千娇百媚的美人已经被熊熊烈火烧成了一堆白骨。白江鹑抓了抓头皮,他真的很想问问云彼丘,现在角丽谯死了,你为她做的那些还有意义吗?如果这他妈的十二年重来一次,你还愿意为她死吗?

但云彼丘不会回答他任何问题。

他只有一个态度。

毋宁死。

十日期限一晃即过。

白江鹑并没有查出云彼丘是替谁受过的蛛丝马迹,倒是查出了许多云彼丘调查百川院内幕,以各种方法转交角丽谯的证据。又从院内的马夫、山下的客栈一路追查,自清源山下的沿路客栈一一询问,看云彼丘曾在何处落脚。

追查的结果很清楚。

云彼丘相貌俊美,却鬓生华发,神色憔悴,这等人在路上十分醒目,记得的人也有不少。白江鹑派人询问,所得颇多——云彼丘一路住了不少客栈,却是单身前往,走得也算辛苦,那几次离开百川院,他的确都去了角丽谯的总坛,最长的一次,减去来回路程,他竟在角丽谯的总坛住了二十余日。

十日期限一到,纪汉佛下令百川院上下各大弟子,以及负责传令、接狱、入牢等各路门人,到庭院听令。

众人早已知晓云彼丘有叛逆之嫌,已被纪汉佛囚禁,今日得闻号令,已知必有大事发生,来得都很早。

纪汉佛、白江鹑、石水三人前来庭院的时候,是黄昏时分。

夕阳浩瀚,庭院中苍木如墨,枝丫如鸦。

纪汉佛缓缓登上数级台阶,站到正堂屋檐之下,白江鹑、石水分立左右。

百川院的庭院不大,挤着数十号人,鸦雀无声。

这数十号人都是一跺脚江湖震动的重要人物,包括霍平川、阜南飞等等,也有与百川院交好的“四虎银枪”王忠、何璋、刘如京,甚至也有近来行走江湖渐有声望的武当弟子陆剑池。

云彼丘通敌一事,毫无疑问是鱼龙牛马帮覆灭以来,江湖第一大事。

如果连“佛彼白石”都不能相信,江湖还有何正义可以信赖?有何人可以相信?有什么是真实不变的?莫非这世上当真没有什么能人心向往之的圣土,当真没有能让人全心仰仗的力量?

云彼丘是角丽谯的探子,他既然是角丽谯的探子,那百川院历来的所作所为当真就是全然正确、不可置疑的?说不定在什么时候冤枉了什么好人吧;说不定在什么时候为了角丽谯做过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吧;近来百川院所擒获的江湖凶犯,说不定就有几个是无辜的。

对云彼丘的质疑一起,接踵而来的便是满天风潮,稳立江湖十数年的百川院大厦将倾,无论将云彼丘如何,再无法挽回百川院的声望,也无法挽回江湖人心。

所以今日纪汉佛号令一下,旁听之人甚多,百川院小小一个院子,朴素无华之地,竟挤进了不少大人物。

纪汉佛站定之后,两名百川院弟子将云彼丘扶了出来。夕阳之下,但见他苍白如死,形销骨立,不过十数日,这当年风度翩翩的“美诸葛”但见头发花白,宛如一具活生生的骷髅。

院内众人都是高手,平日云彼丘虽然足不出户,与众人也有一二面之缘,突然见他变成这样,也是十分吃惊,但毕竟练气功夫都是好的,谁也没有说话。

“江鹑,”纪汉佛说话也不客气,也不见院内挤的都是人,径直便道,“将你近日调查所得向众人公布。”

白江鹑叹了口气,又呸了两声,“今日百川院大事,有劳诸位远道而来。”他一向也懒得说客套话,随口说了两句便直入正题,“角丽谯连破我七处大牢,百川院所保管的天下一百八十八牢的地图已经泄露,前些日子大哥与我等兄弟相互追查,断定是彼丘所盗,他自己也已承认。根据我手下三十八路探子回报,彼丘在一年之内,只身前往断云峰下鱼龙牛马帮总坛四次,第一次停留三日,第二次停留十日,第三次停留十七日,第四次停留二十八日之多。百川院针对角丽谯的几次围剿都未能成功,彼丘也已承认是他走漏消息。此外吉祥纹莲花楼楼主李莲花,在阿泰镇后山遇害,彼丘亲口承认,是受角丽谯指示杀人。”他那小小的眼睛四下扫了扫,“根据以上所得,云彼丘确是角丽谯潜伏在百川院中的心腹,甚至百川院两名弟子左三荞、秦纶卫之死,也是彼丘暗中下手。”

这番话说完,云彼丘一言不发,全盘默认。众人面面相觑,惊讶至极,几个与云彼丘相识之人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纪汉佛已道:“身为百川院四院之一,杀害同门及无辜,已是罪无可恕,何况与角丽谯纠缠不清,是非颠倒,倒行逆施。自今时今日起,云彼丘被逐出百川院,所犯杀人之罪,今日以命抵命,诸位都是见证。”

“什么……”陆剑池脱口惊呼。他游历江湖也有几年光阴,从未见过有地方判罪如此之快、行刑也如此之断然,短短数句,前因后果交代得一清二楚,接下来即刻行刑。

石水拔出长剑,森然盯了他一眼,“你问他自己该不该死?”

陆剑池茫然无措,看着云彼丘,却见云彼丘闭上眼睛,点了点头,静立待死。

院中众人面面相觑,虽说早就听闻云彼丘投了角丽谯,猛见纪汉佛下令要杀人,仍是有些适应不来,如王忠、何璋、刘如京等当年曾生死与共之人已忍耐不住,想开口劝阻。

便在众人蠢蠢欲动、意欲开口的时候,云彼丘点了点头,闭目待死。

石水手中长剑微微一侧,映出一闪夕阳余晖,默然无声向云彼丘胸口刺去。

这一剑并不太快,也没有风声。

院内众人都是行家,人人都看得很清楚,这一剑虽然不快,也没有啸动风声,但剑路扎实厚重,气沉心稳,这一剑刺出,剑下绝无生还之理。

一瞬之间,不少人心中生出悲凉之意,云彼丘纵然此时糊涂,但当时年少,儒扇长巾,潇洒风流,智绝天下,曾经倾倒多少闺中少女。

谁知他之最终,竟是心甘情愿为角丽谯而死,为角丽谯宁愿众叛亲离,甘心引颈就戮。

他曾成就多少功业伟绩,曾救过多少无辜性命,曾为江湖流过多少血……

尽付石水这一剑之中。

剑出如蛟龙。

苍茫天地惊。

这是众人第一次看石水出剑,此人惯用长鞭,不知他一剑刺出,竟是如此气象。

眼看转瞬之间,云彼丘就将人头落地……

叮的一声脆响。

半截剑尖翻空而起,受狂风所激,摇摇晃晃地落下,发出当的一声。

石水衣发皆扬,出剑之姿已经用老,人人亲眼所见他手中剑已刺中云彼丘的颈项,单这一剑之威,足以断头。

但云彼丘并没有断头。

断的是石水的剑尖。

众人目瞪口呆地看着在云彼丘身后有人跃落当场。这人分明来得比石水晚,但一剑挥出,剑光如一道匹练舒展开来,姿态飘逸绝伦,也不见他用了多少力气,双剑相交,石水的剑尖冲天飞起,招式用老,已无法再出第二剑。

来者是谁?

纪汉佛骤然目见此剑,目中光芒大盛。白江鹑惊喜交集,却又不敢相信,喃喃地道:“天……天啊……”石水招式用老,就如定在当场,看着那白衣人,说不出半句话来。

来人白衣仗剑,面挂白纱。

他手中握的是一柄极长的软剑,剑身极轻极薄,夕阳几欲透剑而过,又似那剑光几欲磅礴而出。

“吻……颈……”

院中有人几乎不能控制自己的声音,那声音狂喜,颤抖,不可置信却又极度恐惧。这一声“吻颈”之后,云彼丘蓦地睁开了眼睛,挣开扶着他的两个弟子。谁也没有想到,他睁开眼睛的第一件事,却是俯身拾起石水断去的剑尖,一剑往自己胸前插落。

——此时此刻,他竟还想着死!

——他竟不看他身后的吻颈!

——他竟铁了心以死相殉!

石水一怔,一时没想清楚要不要救,却见来人叹了口气,伸手将云彼丘持断剑的手握住,“慢着。”

这突然现身的人,剑出如光月,使的是相夷太剑,用的是软剑吻颈,若非李相夷,却又能是谁呢?

但这说话的声音却是如此熟悉。

只听他道:“你执意要死,不是因为你爱极了角丽谯,要与她同生共死,而不过是因为你刺了李莲花一剑……”他叹了口气,语气极是柔和,“彼丘,我既然没有死,你何苦执着?”

云彼丘脸色惨白,全身颤抖,他几乎不敢回头去看身后那人。

那人伸出手指,点了他身后数处穴道。这一伸手,人人都识得,这确是“扬州慢”指法,连他所点的穴道,都是李相夷当年惯点的。

莫非,这人真是……

众人心中的惊奇与惊喜渐渐高涨,莫非这人竟当真是李相夷?

莫非当年李相夷坠海当真未死?

这也不是什么怪事,既然笛飞声未死,李相夷多半也未死。但他既然未死,这十二年来,为什么从不露面,放任肖紫衿当上四顾门新门主,放任江湖上角丽谯兴风作浪,放任百川院支撑大局?

他又怎知云彼丘刺了李莲花一剑?

不少从未见过李相夷的百川院下弟子,以及陆剑池之类的江湖晚辈,都不知不觉期盼这突如其来的前辈高人掀开面纱,好让后人一睹真容。李相夷留下太多传说,诸多轶事,样样都足以让人心向往之。

却听云彼丘全身颤抖渐止,慢慢抬起头来,“云彼丘……当年下毒在前,此番剑创在后……还有……何等面目以对门主?”他颤声道,“唯死而已……”

白衣人轻轻拍了拍他的头,温言道:“你若死了,岂非要让后世千秋说他们残害手足,蒙昧无知?太傻,太傻……”他的身姿看来远比佝偻憔悴的云彼丘挺拔年少,出言却是温声安慰,有若长辈,“你灭了鱼龙牛马帮,毁了角丽谯的根基,李相夷若是不死,必定以你为傲。”

旁人听着这两人的对答,越听越是糊涂。

云彼丘说“当年下毒在前,此番剑创在后……”,当然指的是李相夷。

但挨他一剑的人是李莲花。

面前这人若是李相夷,又怎会说出“李相夷若是不死,必定以你为傲”这等话?

但最吸引人注意的不是这些,而是这人说“你灭了鱼龙牛马帮,毁了角丽谯的根基”,这话听来未免太奇,谁都知道灭了角丽谯总坛、杀了角丽谯的是四顾门的少年军师傅衡阳。

只见这白衣人提起放在地下的一个包袱,打开包袱,包袱里是一件灰白破旧的衣裳,衣襟上沾满血污,衣裳下放着一管黄色竹筒。他提起那件衣裳,指着衣裳上一个破口,“这是李莲花遇袭之时穿的衣服,彼丘这一剑虽然贯胸而入,但避开心脏要害,各位都是剑术行家,料想看得清楚。”

院内众人面面相觑,这一剑确实偏了。

白衣人翻过那件灰衣,指着衣袖下一块色渍,“这里有一块黄色印痕,这里也有。”他指着衣裳上十数处黄色痕迹,再拿起包袱里那管黄色竹筒,将竹筒印在衣裳的印痕之上,“你看,这些黄色印痕,来自这种竹管。”他晃了晃那竹管,“而这个东西,你们可知是什么?”

“七曜火。”

人群之中,刘如京突然道:“这是七曜火。”

白衣人缓缓放下那竹管,“不错,这是江南霹雳堂所制的一门火器,叫作七曜火,引燃之后高空爆炸,火焰临空而下,飘洒七色剧毒磷粉,是杀伤面极强的一种火器。”他唇齿微启,一字一字地道:“云彼丘为了向角丽谯的总坛内运入这种火器,一剑杀伤李莲花,借用他的身体掩护,运入一十八枚七曜火。角丽谯多疑善变,这是唯一运入大批火器的方法。”

“什么?”白江鹑突然跳了起来,“莫非……莫非其实——”他指着云彼丘,失声尖叫了起来,“彼丘不是角丽谯的卧底,而是百川院在角丽谯那儿的卧底?”

“不错。”白衣人柔和的声音听来极其入耳,“云彼丘在普度寺普神和尚伤人一事后,针对藏书楼下的地道进行了调查,追查到白江鹑门下弟子左三荞头上。他没有揭发左三荞,悄悄将他杀了,然后给角丽谯写了封信,说起旧情难忘,情难自已,又说左三荞做事败露,他已杀人灭口。角丽谯让潜伏百川院的另一个探子秦纶卫回报,说确有此事,两人就此通起信来。”他从怀里取出一沓书信,“这都是彼丘的亲笔。”

白江鹑接过信件——这些就是从他手中悄悄溜掉的密信,他看东西看得极快,一阵翻阅,越看越是惊讶。

白衣人继续道:“彼丘为博得角丽谯重新信任,对角丽谯言听计从,奉上天下一百八十八牢的地图,分析百川院的弱点等等,花费了大半年的功夫,终于获得角丽谯的信任。于是他动身前往鱼龙牛马帮的总坛,针对角丽谯所摆设的机关进行了一些小小的调整,建言修建寒铁铁笼,建言将那些自地牢中救回的恶人放入痴迷殿,建言在庭院中摆设自己的太极鱼阵……云彼丘做了许多建言,角丽谯采纳了其中很大一部分。”他露齿一笑,“而角丽谯从一百八十八牢中救走的人中,藏有云彼丘的暗桩,获救之后,对角丽谯言听计从,并没有被投入痴迷殿,角丽谯对他委以重任,这人却在痴迷殿殿破的同时,启动机关让整个总坛机关尽毁,接着燃放杀伤力极强的七曜火。机关既破,人心涣散,天又降下雷雨火焰,毒雾弥漫,鱼龙牛马帮非覆灭不可。”

纪汉佛那刻板的面孔上难得露出激动之色,“此言当真?”

“当真。”白衣人从包袱里再取出一柄匕首,“云彼丘身受重伤,起源是他为了扫平覆灭鱼龙牛马帮的障碍,孤身一人动手去杀雪公公。”

“雪公公?”白江鹑失声惊呼,“这人还活着吗?”

白衣人颔首,递过手中的匕首。

白江鹑眼见那粉色匕首,变了颜色,这是小桃红,他自然认得。小桃红自康惠荷案后,一直收在百川院兵器房中,除了他们“佛彼白石”四人,无人能够拿到。

白衣人继续道:“彼丘自背后偷袭,确实杀了雪公公。不过雪公公濒死前一记反击,也让他吃了许多苦头。你们治不好他,是因为雪公公独门真力‘雪融华’,十分难治,听说中他掌法之人,非‘忘川花’不可救。”

“原来如此。”纪汉佛颔首,“阁下对彼丘之事如数家珍,不知阁下究竟是谁,事到如今,可愿意让我们一见你的身份?”

“这……”白衣人略有迟疑,纪汉佛又道:“阁下所取来的证物,是李莲花所穿的衣服,是压在李莲花身下的火器,又是角丽谯与云彼丘的私人信件,不知这些东西阁下从何而来?”他淡淡地问,“不是伪造的吧?”

“当然……不是。”白衣人叹了口气,揭下了自己的面纱。

众人一起望去,只见眼前人长眉文雅,面目熟悉,正是李莲花。

众人丛中,一人哎呀大叫一声跳了起来,“骗子!骗子你还活着!”

李莲花对施文绝笑了笑,施文绝一呆,这人他本已很熟悉了,然而此时换了一身新的衣裳,握了一柄传说中的剑,却突然好似有些变了。他说不上来何处变了,心里一阵发空,茫然道:“骗子,你没死就没死,好端端地假冒李相夷做什么?”

此言一出,院中终是兴起了一阵哗然,如王忠、何璋、刘如京,以及陆剑池等人,与李莲花都有见面之缘,正是与斯人如此熟悉,所以越发认定这人绝非李相夷。

绝无可能是李相夷。

然而……

然而有些事原本一清二楚。

只是人终不忍承认,那些当年风华绝代的往事,会陨落成庸庸碌碌的如今,无论此人那眉眼是何等熟悉,他不能是李相夷。

“咳咳……”云彼丘的声音虚弱而疲惫,“门主……”

他这一声“门主”,纪汉佛脱口而出,“门主!”白江鹑也叫“门主”。石水却叫的是“大哥”,他的年纪比李相夷略长,然而自当年便叫他“大哥”,那是心悦诚服,出自肺腑。王忠几人面面相觑,一振衣襟,就此拜了下去,“‘四虎银枪’王忠、何璋、刘如京,见过门主!”

陆剑池骇然退开几步,施文绝茫然四顾,院中百川院弟子一起行礼,“百川院下邱少和、曾笑、王步、欧阳龙……拜见门主!”

纪汉佛大步向前,几人将李莲花和云彼丘团团围住,心中惊喜到了极处,面上反而扭曲了,竟说不出话来。

李莲花叹了口气,从怀里取出一样东西,“彼丘。”

云彼丘双目仍是无神,自当年碧茶事后,他实是无时无刻不想死,苟延残喘十二年,终于灭了角丽谯,见了李相夷,苍天待他不薄,此生再无可恋,何必再活?

但李莲花手里是一支青碧色的小花,花枝晶莹如凝露,似乎触手可融。白江鹑神色一震,“这是?”李莲花道:“这是忘川花。”他将那小花递到云彼丘手中,“这是四顾门傅衡阳的一番心意。”

云彼丘毫无神采的眼中终于泛起一丝讶然,“傅衡阳?”

李莲花颔首,“我从断云峰来,若非傅衡阳援手,要从烧成一片废墟的角丽谯总坛里找到这些东西,无异大海捞针。”他解释了几句,众人才知道,当夜是他与笛飞声击破痴迷殿铁牢,放出那些行尸走肉,之后笛飞声截住角丽谯,他离开角丽谯的总坛,回到断云峰峰巅。他在断云峰峰巅找回了血衣,取回了信件,却寻不到吻颈,山下形势已定,他便写了封信给傅衡阳。

李莲花自然不说他为写这封信在山顶上折腾了好几天,顺带养了养身子,写了三五字他便要等上半日才能抓住那黑影晃过的瞬间再写三五字,那封信写得他出了好几身冷汗。他是傅军师知己,自然知道四顾门此番功成名就、流芳百世之余傅军师必定糊里糊涂,大惑不解,于是简略将云彼丘一番苦心写了写,请傅军师派遣人手,帮他从烈火余烬中找到小桃红、烈焰烟火以及吻颈。

傅衡阳这次居然行动极快,非但调动百人在火场中翻寻,自己还亲自由小青山赶回,与李莲花做了番详谈。最后吻颈在角丽谯闺房的暗格中找到,云彼丘留在鱼龙牛马帮的撒手锏应当还有不少,但一时之间也难以凑全,取到几样关键之物,云彼丘受判之日也到,李莲花快马加鞭,在今日清晨赶到清源山,又在石水出手行刑之时救了云彼丘一命。

傅衡阳非但由小青山亲自赶来,还为李莲花带来了一样意外之物。

忘川花。

他只当雪公公死于李莲花之手,又知“雪融华”霸道邪功,若为“雪融华”所伤,非忘川花不得救。既然傅衡阳有此用心,干巴巴地千里送来,李莲花自然是顺手牵羊,将忘川花带来,不想云彼丘当真有伤,正是雪中送炭。

一切起伏,似如此平淡无奇,又似如此触目惊心。

施文绝呆呆地看着李莲花这厮被簇拥在人群之中。纪汉佛脸色扭曲铁青,那是太过激动之故,白江鹑大呼小叫,石水牢牢盯着李莲花,仿佛这人一瞬间便会消失在空气之中。王忠、何璋几人议论纷纷,陆剑池之流探头探脑,既是迷惑,也是万分地好奇。

他一直以为李莲花这厮平生最怕顶在前头,逢事必要拖个垫脚石,即便是热闹他也是最好将别人一脚踢入热闹中去,自己一旁喝茶窃喜。

他从来不知李莲花在人群之中居然能左右逢源,含笑以对,斯人目光所指,手指所向,犹若光华万丈,澄澈明透。

那一大群人很快簇拥着李莲花走了,因为云彼丘伤重,李莲花……呃,不……李门主要为他治伤。

有忘川花在,云彼丘是那孤身涉险力破鱼龙牛马帮的功臣,李门主当然要为他疗伤。

施文绝很困惑。

他觉得惊心动魄。

那个人……就这么活生生地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他觉得自己就像活生生看了一场画皮。

旁人都在欢呼雀跃,他只觉惊悚可怖。

那个人究竟是什么样一个人?

他是以什么样的心情与他相识了六七年?如果他是李相夷,为什么要假扮李莲花?

他茫然无措,跟不上人群。

如果他一开始就是李相夷,他一开始就是个天神,他为什么要在地上挖个坑,把自己埋进去,假装自己是个土豆?

那样……很有趣吗?

看着其他土豆与他称兄道弟,毫不知情;看着其他土豆为他担忧着急,为他破口大骂,他是觉得……很有趣吗?老子和你相识六七年,有多少次你在看老子笑话,有多少次你耍了老子?

他瞪着那个李门主,不知道该高兴还是难过,心里却冒着火气,呸了一声,施文绝掉头而去。

李莲花被簇拥着进了蓼园。

而后众人自觉地退了出去,关上房门,等李莲花为云彼丘疗伤。

云彼丘服下忘川花,盘膝坐在床上,李莲花照旧自他头顶百汇灌下“扬州慢”真力,助忘川花药力运行。

屋内真气氤氲,一片安静。

一顿饭工夫之后,李莲花轻轻点了云彼丘几处穴道,让他睡去,靠在床上,叹了口气。

他对医术一道半通不通,云彼丘真气已然贯通,那寒症他是无能为力。看着云彼丘满鬓华发,李莲花又叹了口气,望了望自己一身白衣,颇有些愁眉苦脸。

这身衣服珠光隐隐,皎白如月,便是嬴珠甲。他知道彼丘对他负疚太深,十二年前害他中毒,十二年后为灭角丽谯又不得不行此下策,刺他一剑,此后一心以死偿还。若李相夷不宽恕他,即便是纪汉佛宽恕了他,他也必悄然自尽。

他自己想逼死自己,相逼十二年,事到如今,他自认终可以咽气。

若无神迹,纵有绝世神药也救不了他。

所以李相夷不得不自那海底活了回来。

李莲花小心翼翼地把那雪白的袖角从床沿扯了回来。云彼丘一心求死,根本不打扫房间,屋里四处都是灰尘,他的童子又不敢入屋,只怕被他那阵势圈住,三日五日都出不来。李莲花将衣袖扯了回来,欣然看见它还是雪白的模样,突地又叹了口气,错了错了,若是李相夷,全身真力充盈澎湃,衣角发丝无不蕴力,岂有沾上灰尘的道理?

想那李相夷即使在大雨之夜奔行于树林之中,雨水落叶沾衣即走,一一弹开,哪有污浊衣裳的道理,何况这区区尘土?

李莲花想了半日,他难得坐下来认认真真思索李相夷的所作所为,想了半日之后,不得不承认,他委实不知当年李相夷成日将浑身真力浪费在衣裳之上是为了什么……人在少年之时果然就不该铺张浪费,看到得老来,便想多一点气力御寒煨暖也是不可得。

李相夷那时候……就是为了潇洒吧?

李莲花穿着那身白衣,自怨自艾当年那些白白浪费的力气。又觉这屋里到处裂缝,寒风四通八达,难怪彼丘住在这里要得寒症,看这张床上长年累月一袭薄被,其中又无棉絮,床板上也无垫褥,竟连枕头也没一个,日日睡在这光溜溜的木床上,日子却是要怎生过?他在床上坐了会儿,觉得太冷,下了床,将云彼丘那些东一堆西一堆的书一一收好,拂去灰尘,依照顺序分了种类收回他书架上去,随后自然而然拾起块抹布开始抹桌子。

待他把桌子抹完,地板扫好,突然一僵,哎呀一声大惊失色。

错了错了,李相夷那厮孤高自傲,连吃饭有时都有美女争着抢着喂他,怎会扫地?错之大矣,谬之深也,万万不可。他连忙把刚才扫好的书都搬了回来,苦苦思索云彼丘那太极鱼阵,按照原样给它一一摆了回去。

一阵手忙脚乱,李莲花好不容易将屋里自干净整洁又摆弄回一地阵法的模样,正在思索是不是要去院里摸点沙石尘土往四处撒上一撒,以求惟妙惟肖……床上云彼丘突然咳嗽了两声,缓缓睁开了眼睛。

过了好一会儿。

“觉得如何?”耳边有人温和地道,声音很是熟悉。

他恍惚了好一阵子,唇齿微微一动,“门主……”

那人点了点头。

云彼丘眼中湿润,“我……我……”

“彼丘。”那人的声音如此熟悉,熟悉倒是太熟悉了,又是很陌生,“当年东海之滨,我一人独对金鸾盟两艘大船,前无去路,后无援兵……我与金鸾盟苦战一日一夜,战至少师失落,碧茶毒发,虽然击沉金鸾盟两艘大船,但那时在我心中,当真恨你入骨。”

云彼丘情不自禁全身颤抖,他几乎不敢想象当日李相夷究竟是如何活了下来,牙齿打战,咯咯作响。

那人叹了口气,“后来我败在笛飞声掌下,坠海之时,我立誓绝不能死。”他一字一字地道,“我立誓即便是坠入地狱,我也必爬回来复仇。我要杀你,杀角丽谯,杀笛飞声,甚至我想杀纪汉佛、白江鹑——为何我在最痛苦最挣扎的时刻,苦等一日一夜,那些歃血为兄弟的人竟没有一个前来援手,没有一个为我分担,甚至将死之时没有一个为我送行!”他的语气蓦地有了些起伏,当日之事兜上心来,所立之誓,字字句句,永不能忘。

云彼丘睁大眼睛,这一瞬间几乎已是个死人。

“但其实……人命如此缥缈……”那人微微叹了口气,“并非我发下多毒的毒誓,怎样不愿死,就能浴火重生。”他顿了一顿,缓了缓自己的心境,“我坠海之后,沉入海中,后来挂在笛飞声木船的残骸之上,浮出了水面。”

云彼丘听到此处,屏住好久的呼吸终是松了,突然剧烈咳嗽起来,“咳咳咳……咳咳咳……”

“我以为很快就能向你们索命。”说话的人语气渐渐带了点笑,仿佛在那以后,一切都渐渐变得轻松,“但我受笛飞声一掌,伤得太重,养伤便养了很久,而比起养伤,更糟糕的是……我没有钱。”

云彼丘一呆。

李莲花道:“我那时伤势沉重,既不能种地,也无法养鱼,更不必说砍柴织布什么的……”

云彼丘沙哑地道:“那……”

那他究竟是如何活下来的?

“你可记得,四顾门门主,有一面令牌。”李莲花陷入回忆之中,“门主令牌,见牌如见人,令牌之下,赐生则生,赐死则死。”

云彼丘点了点头,“门主令生杀予夺,所到之处,武林无不震服。”

李莲花露齿一笑,“我拿它当了五十两银子。”

云彼丘黯然,那门主令牌,以南荒翠玉雕成,形作麒麟之态,刀剑难伤,惟妙惟肖,所值何止千两。那是何等尊贵荣耀之物,此令一出,天下雌伏,若非到了山穷水尽无法可想的潦倒困境,李莲花岂会拿它去当了五十两?

“我雇人将笛飞声的船楼从木船残骸上拆了下来,改为一座木楼。”李莲花继续道,“我在东海之滨住了很久,刚开始的时候十分不惯,”他笑得尤为灿烂,“尤其是吃饭的时候十分不惯,我常常到了吃饭的时间,才发现没有钱。”

云彼丘忍不住问道:“那五十两……”

“那五十两被我花去了十几两,就为了捡栋木楼,不然日日住在客栈之中,未过几日我便又一穷二白。”李莲花叹道,“那时候我没有存钱的念头,剩下那三十几两装在钱袋之中,随手一放,也不知何处去了。不过幸好我弄了个房子,有个地方住。”他微笑起来,“我弄丢了银子,好长一段时间便没空去想如何报仇,如何怨恨你们,我每日只在想能在什么地方比较体面地弄些吃的。”

云彼丘脱口而出,“你为何不回来……”一句话没说完他已知道错了,李相夷恨极四顾门,他是何等孤高自傲,即便饿死又怎会回来?

李莲花笑了,“呃……有些时候,我不是不想回来……”他悠悠地回忆,“我也记不太清了,有些日子过得糊里糊涂,太难熬的时候,也想过能向谁求助……可惜天下之大,李相夷交友广多,结仇遍地,却没有一个能真心相托的朋友。”他轻轻叹了口气,“也就是少年的时候,浮华太甚,什么也不懂……”略略静了一会儿,他又笑道:“何况那时我日日躺在床上,有时爬也爬不起来,即便是想回来,也是痴心妄想罢了。”

云彼丘越听越是心惊,听他说得轻描淡写,却不知是怎样的重伤方能令身怀“扬州慢”的李相夷沦落如此,见他此刻风采如旧,半点看不出那是怎样的重创。又听他继续道:“后来……能起身的时候,我在屋后种了许多萝卜。”

李莲花的眼色微微飘起,仿若看到了极美好的过去,“那时候是春天,我觉得萝卜长得太慢,一日一日地看着,一日一日地数着,等到看到地里有萝卜肚子顶出土的时候,我高兴得……差点痛哭流涕。”他略有自嘲地勾起嘴角,“从那以后我没饿过肚子。再到后来,我种过萝卜、白菜、辣椒、油菜什么的……曾经养了一群母鸡。”他想着他曾经的那些母鸡,眼神很柔和,“再后来,我从水缸里捡回了我那三十几两银子,过了些日子,不知不觉,莫名其妙地攒够了五十两银子。”他慢慢地道,“那距离我在东海坠海,已……过去了整整三年。”

云彼丘嘴里一阵发苦,若他当年知道会是这样的结果,宁愿自己死上千次万次,也绝不会那样做。

“我带了五十两银子去当铺赎那门主令牌。”李莲花在微笑,“那令牌还在,东海之滨,贫瘠的小渔村里,没人知道那是什么东西。但令牌虽在,我却……舍不得那五十两银子了。”他悠悠地道,“门主令牌与五十两银子,我在当铺前头转了半天,最终没有把它赎回来。之后我种菜养鸡,有时出海钓鱼,日子过得很快,等我有一天想起你的时候……突然发现……我忘了为何要恨你。”他耸了耸肩,摊了摊手,“碧海青天,晴空万里,我楼后的油菜开得鲜艳,门前的杜鹃红得一塌糊涂,明日我可以出海,后日我可以上山,家中存着银子,水缸里养着金鱼,这日子有何不好?”他看着云彼丘,眼中是十分认真的诚挚,“我为何要恨你?”

云彼丘张口结舌,李莲花一本正经地看着他,“你若非要找个人恨你,李相夷恨你,但李相夷当真已经死了很久了。”

云彼丘默然。

“若你非要李相夷活回来原谅你,我可以勉强假扮他活回来过……”李莲花叹气,“他恨过你,但他现在不恨了,他觉得那些不重要。”

“那些事不重要?”云彼丘轻声道,“若那些事不重要,重要的是什么?”

“重要的是,以后的事……你该养好身体,好好习武,你喜欢读书,去考个功名或是娶个老婆什么的,什么都可以,什么都好。”李莲花十分欣喜地道,“如你这般聪明绝顶又英俊潇洒的翩翩佳公子,如方多病那般娶个公主什么的,岂不大妙?”

云彼丘古怪地看着他,半晌道:“当今皇上只有一个公主。”

“公主这东西四处都有,吐蕃的公主也是公主,楼兰的公主也是公主,苗寨的公主也是公主,你说那西南大山中许多苗寨,少说也十二三个公主……”李莲花正色道。

云彼丘长长吐出一口气,一时无话,看了李莲花一眼,“我饿了。”

【五、心无牵挂】

云彼丘原来并非角丽谯的探子,却居然是自我牺牲、孤身涉险的英雄。这事在江湖中传扬开去,顿时引起轩然大波,大部分人对百川院多方赞誉,许多感慨,也有不少人侧目冷笑,只作看戏。

但这事只是个开端,现在江湖之中人人知晓,云彼丘之所以没死,之所以能够平反,你我之所以能知晓他的功绩,是因为一个人死而复生的关系。

那人俊美如玉,白衣仗剑,犹如天神降世,一出手便救活云彼丘,几句话便为云彼丘平反,在场据传闻共有十几位江湖大豪,却竟无一异议。

这有若二郎神降世、文殊菩提转生的仙人,便是那传闻多年,据说已死的“相夷神剑”李相夷。

那人啊,江湖传闻已死多年,你不知他其实是远去蓬莱修仙,如今修仙大成,他自然归来,如你这般凡夫俗子,自是无缘见得。

至于李相夷就是李莲花这事,那日各位大侠并未多言,虽然也有些流言传出,却并无多少人当真相信,不过当作茶余饭后津津乐道的又一笑谈。

本来么,你说那白衣长剑激战笛飞声的绝代谪仙,怎会与那浑浑噩噩鬼鬼祟祟的吉祥纹莲花楼楼主李莲花有什么关系?那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拍马也并不到一起去。

云彼丘终没有再寻死,四顾门等他伤愈,大家好好醉了一场。李莲花在百川院住了几日,说要去看那长白山天池中的莲花,与众人一一道别,飘然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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