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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纸生极乐塔

吉祥纹莲花楼 藤萍 72352 2024-02-18 20:28:19

“后来呢?”

烛火摇曳,吉祥纹莲花楼中发出了些桌椅摇晃的声音,有人咬牙切齿地道:“你不要说封磬被猪妖附身,突然拿块砖头将自己砸昏,然后你就捡了这剑回来。”

另一人正襟而坐,“你真聪明……”先前那人勃然大怒,咯啦有木器倒地碎裂之声,“死莲花,你不要欺人太甚!快说,角阳村那事是怎么回事?”

吉祥纹莲花楼之内,那一向啥也不搁连喝酒都要把酒杯子从桌子底下摸出来的木桌上,现在放着块比黄金还灿烂的软缎,软缎上垫着个绣着杂色四季花样的软垫,软垫上放着个黑檀木嵌紫金丝镂花座儿,整得像个供祖先的牌位——这檀木座儿上恭恭敬敬地放着一柄剑。

玄铁色透着青碧,一股子井壁似的清冷光润,正是“相夷神剑”——李相夷李大侠李谪仙李门主曾经的那柄爱剑。

少师剑。

李莲花摸着下巴看着那柄被方多病搞得像个先祖牌位的剑,“我说我施展一招惊世骇俗惊才绝艳举世无双空前绝后的剑招打败封磬,白千里对我敬佩得五体投地,双手奉上此剑,你也不信。我说封磬大彻大悟后悔得生不如死决定自杀双手将此剑奉上,你也不信。我说封磬看我是用剑奇才突然欣赏我的根骨,亲自将此剑送我,你也不信……那么……”他喃喃地道,“那就封磬……那个……有隐疾在身,动手之前突然暴毙身亡……你看如何?”他用一种欣然而期待的眼神看着方多病。

方多病觉得自己就像个被喂了一肚子大便的老鼠,这世上有人扯谎还欣然期待旁人同意他扯得合情合理?“死、莲、花!”他拍案而起,“总而言之,你就是不肯说了?没关系!这件事老子和你没完!你不说,我总能找到白千里,白千里总会说!何况听说那天在场的万圣道上下总计六十四人,你还当真的纸里能包得住火?”

李莲花却道:“这说的也是。”方多病被他气得跳脚,“你他妈的就满口胡扯,总有一天老子会搞清楚这柄剑你怎么来的!到时候老子和你算总账!死莲花!李小花!李王八……”

他的咒骂对李莲花而言如过耳春风,只见李莲花从怀里摸了个东西出来,轻轻放在桌上,“比起少师剑,我现在更好奇的是这个东西。”

方多病的注意力立刻被桌上那东西吸引了,“这是什么鬼东西?”李莲花道:“这是王八十从封小七衣兜里摸出来的字条,我猜这东西也许不是封小七的,说不定是清凉雨的。”方多病诧异,“清凉雨的?这有什么用?”李莲花正色道:“这是个很有趣的东西,你不觉得吗?”

【一、第一张纸】

李莲花放在桌上的并不是一张“字条”,而是一个纸糊的方块,方块上画着线条,似乎是将那方块切去了一角。方多病瞪眼,“这是‘字条’?字在哪里?”

李莲花敲了敲桌面,“字在它肚子里。”

方多病皱眉,“这是什么玩意儿,有什么用?”

李莲花摇头,“不知道。”他若有所思地看着那方块,“这本是张十字形的字条,上面写了几个字‘四其中也,或上一下一,或上一下四,或上二下二等,择其一也’。”

“四其中也,或上一下一,或上一下四,或上二下二等,择其一也?”方多病的眉头越发打结,“那又是什么玩意儿?”

李莲花在桌上画了几个方框,“把那张白纸的中间算成四份,它的上下就只剩下两份,符合这句话的本意。它说这是一个东西,这东西中间四份,上下两份,或者中间四份,在中间四份的第一份上头又有一份,在中间四份的第四份下头又有一份,也可以……能符合它本意的‘东西’就是个方块。这张十字形的白纸,将一份一份的白纸折起来,能折成一个方块。”李莲花一摊手,“或许还有其他形状的白纸,也能糊成一模一样的方块。”

方多病古怪地瞪着那纸糊的方块,“就算你能用白纸使出一万种方法糊成这样的方块,又有什么用?”

李莲花缩了缩脖子,“我不知道,所以说,这是个很有趣的东西。”他缩完脖子之后很惬意地歪了歪脖子,舒舒服服地坐在椅上,“这东西揣在封小七怀里,那时候封小七刚刚盗取了少师剑,要帮清凉雨去救一个人。封小七和清凉雨在救人的路上为封磬所杀,少师剑被夺,显然那个人并没有得救。我猜这个方块,和清凉雨要救的人有关。”他正色道,“能让清凉雨甘冒奇险潜入万圣道三个月之久,意图盗取少师剑相救的人,想必很有趣。”

方多病沉吟,“莫非这东西就是救人的关键?藏着地点什么的,或者是藏着什么机关破解的方法?”

李莲花赶紧道:“你真是聪明……”

方多病斜眼看着他,“莫非你又想出什么门道没有告诉我?”

李莲花又赶紧摇头,“不不,这次我和你想的一模一样。”

方多病嗤之以鼻,全然不信,“难道你想替清凉雨去救人?”

李莲花瞧了那被供成牌位的少师剑一眼,微微一笑,“少师剑不是利器,要说世上有什么东西非要少师剑才能斩得开,说明关键不在剑,而在用剑的人。”

方多病大吃一惊,“用剑的人?你说李相夷?李相夷已经死了十年了,就算清凉雨盗了这剑也万万来不及了。”

李莲花正色道:“你说的倒也是实话……不过,我说关键在人,并不是说关键在李相夷。”

方多病瞪眼,“那关键是什么?”

李莲花点头,“少师剑刚韧无双,唯有剑上劲道刚猛异常,寻常长剑吃受不住的剑招,才非要少师剑不可。”

方多病继续瞪眼去瞧那柄名剑,“清凉雨冒死偷这柄剑,难道是送去给一个拿剑当狼牙棒使唤的疯子?”

李莲花咳嗽一声,“这有许多可能,也许有人要求他拿少师剑换某个人的性命;又或许他以为这柄剑可以砸开什么机关;又或许这柄剑的材质有什么妙不可言之处,说不定把它碾碎了吃下去可以救命……”

方多病忍不住打断他,怪叫一声,“吃下去?”

李莲花又正色道:“又或者这柄剑是什么武林前辈留在人间的信物,可以换取一个愿望什么的……”

方多病古怪地看着他,李莲花不以为忤,从容而坐。半晌,方多病喃喃地道:“老子疯了才坐在这里听你胡扯,老子的老子逼着老子读书考功名,老子的老子的老子逼着老子娶公主,老子狗屁事情一大堆,疯了才跑来这里……”他重重一拍桌子,“你要玩方块自己玩去,角阳村的事不说就算了,少师剑的事不说也算了,不必坐在这里费心扯谎给老子听,老子走了!”

李莲花道:“这个……”他本想说当朝皇帝只有一个太子,膝下再无子女,莫非近来又新生了公主?如此说来那公主只怕年纪太幼,此事万万不可。

他还没说完,方多病倒是很潇洒,当真拍拍袖子,施施然从窗口走了。李莲花望着他潇洒的背影,叹了口气,喃喃地道:“我当真的时候,你又不信;我胡扯的时候,你倒是听得津津有味……”他站了起来,本来是想把那柄剑从那牌位上拿下来,转念又想,取了下来他也不知该放在哪里,叹了口气之后,终还是留在了那牌位上。

这许多年后,也许少师剑的宿命,就只是留在芸芸众生为它所立的牌位上,空任凭吊罢了。

持剑的人,毕竟在很多年前,就已经死了。

方多病一怒而去,他自是半点也不想去做驸马,一出了莲花楼就飞也似的改道前往嵩山少林寺。不想他老子却比他聪明许多,一早猜中这逆子势必往和尚窝里躲,说不定还要以出家相挟,派人在嵩山脚下一把将他逮住,即刻送入宫中。

方而优贵为当朝太子少傅,方多病的老子方则仕官拜户部尚书,皇上近来新认了兵部尚书王义钏的女儿做昭翎公主,又有意将昭翎公主许配给他,这天降御赐的好事谁敢耽误?于是八百里快马加鞭,方多病被家中侍卫点中全身二十八处穴道,连赶两日两夜的路,火速送入景德殿。

方多病从来没见过王义钏,虽然他老子在朝中当官,但方则仕住在京城,方多病一直住在方家,十八岁后浪迹江湖连家都少回,他和他老子都不大熟,更不用说兵部尚书。王义钏生得什么模样他都不知道,王义钏的女儿生得什么模样他自然更不知道。突然要和这样一位公主成婚,万一这公主芳龄三十,身高八尺,腰如巨桶,纵然是貌若天仙他也消受不了。于是打从进宫之后,他就打定主意要溜。

他被送入景德殿,这是专程给皇帝谕旨待见,却一时无暇召见的官员暂住的地方,与宫城尚有一墙之隔。住在这儿的人都是皇上点了名要见的,只是不知道什么时候见,大家互相都客客气气,不熟的装熟,熟的自然更熟到人我难分、人我莫辨的境地了。

方多病全身被点了二十八处穴道,一身武功半点施展不出来,在景德殿这人来人往的地方,方则仕也不好再让侍卫跟着他,简略说了几句就走了,言下之意自是要他乖乖听话,皇城重地,不得胡闹,否则为父将有严惩云云。方多病听话了半日,但见时辰已至深夜,如何还忍耐得住,当下悄悄翻开窗户,摸入后院去也。

这里离皇帝和公主尚有老远,他若能从这里出去,说不准还能在方则仕发现之前逃离京城,而他逃走之后他老子是否会被皇帝降罪,他自是半点懒得想。

二更时分,景德殿这等微妙之处,人人行事谨慎,战战兢兢,自然从来无人敢在半夜翻窗而出。方多病武功虽然被禁,身手依然轻盈,自殿中出去,一路无声无息。月色清明,映照庭院中影影绰绰,他屏住呼吸,正在思考后门究竟在何处。

咿呀一声轻响,是不远处木桥上传来细微的声响,方多病往地上一伏,趴在花丛之中,无声无息向木桥那边望去。

一个不知什么颜色的身影正在过桥,庭院木桥的花廊上爬满了藤萝,里头光线暗淡,他只依稀瞧出里头有个人,却看不出是个什么样的人,说不定是景德殿巡夜的侍卫。方多病耐心地屏住呼吸,纹丝不动地伏在花丛中,依稀已和花木凝为一体。

咿呀……咿呀……咿呀……木桥上微乎其微的声响慢慢传来,那“侍卫”在里头走了半天却始终没从桥上出来。方多病等了许久,终于觉得奇怪,凝神听了许久,似乎那木桥之中并无呼吸之声。他慢慢地从花丛中起来,有一种莫名的气氛让他觉得应当去木桥中瞧上一眼,庭院中花木甚盛,夜风沁凉……他突然觉得有些太凉了——这时候他已经走到了桥头——

方多病瞪大眼睛看着那木桥。

木桥中并没有人。

花廊中悬了一条绳索,绳索上有个圈,圈里挂着件衣裳。

风吹花廊,那件衣裳在风中轻轻地摇晃,绳索拉动花廊上的木头,发出咿呀咿呀的声音。

这是什么玩意儿?方多病眨了眨眼睛,又眨了眨眼睛,那衣服还在,并且他认出那是件女人的裙子。就在这时,不远处货真价实地传来脚步声——巡夜的来了,他飞快地在那绳索和衣服上下看了几眼,在衣服之下,木桥之上躺着个眼熟的东西。他突然兴起个大胆的主意——一把扯下那绳索,连绳索带衣服一起团了团揣入怀里,拾起木桥上的东西,往一侧草丛中一跳一滚,又暗伏不动。

巡夜的侍卫很快从木桥经过,并未发现那桥上的古怪。

方多病心头怦怦狂跳:老子胆子不大,还是第一次干这等伤天害……啊呸!这等亵渎先灵的事,但这事绝对不简单,绝不简单……

他抄起衣裙的时候知道这是件轻容,这东西极轻所以贵得很,能拉动绳索摇晃证明衣服里还有东西。另一件他揣在怀里的东西才当真让他心惊胆战——那是一张纸条。

一张十字形的纸条,并且留着很深的折叠的痕迹——它分明曾是一个方块,只是未曾用糨糊粘好,并又被夜风吹乱了。

他奶奶的,这里离角阳村有百里之遥,离死莲花现在住的阿泰镇也有五六十里地,这可是皇城啊!怎么也会有这东西?

是谁在木桥里挂了个吊颈的绳子,又是谁在里面挂了件衣服?方多病手心渐渐出汗,不管这闹事的是人是鬼,显然“它”的初衷绝不是给自己看的。

“它”必然是为了给这景德殿里的某一个人或者某一些人看。

方多病在庭院里伏了一个时辰,终于做了个决定。

第二天天亮。

哈的一声哈欠,方多病在景德殿为各路官员准备的木床上醒来。这床又小又窄,硬得要命,和“方氏”家里的不能比也就算了,居然比李莲花那楼里的客床还硬,真是岂有此理。洗漱之后,他数了数,住在景德殿内的官员共有五人,面上看来并无人身带武功。方多病在各人脸上瞟来瞟去,似乎并没有人发现他昨夜摸了出去,人人神色如常。

“方公子。”前来搭话的似乎是位自西南来的远官,做官的名堂太长,方多病记不住,只知这位生着两撇小胡子的大人姓鲁,于是龇牙一笑,“鲁大人。”

鲁大人面色犹豫,“我有一样东西,不知如何却是怎么也找不到了,不知方公子可有看见?”

方多病刚刚起床连口粥都没喝,听了这话心里咯噔一声,假笑道:“不知鲁大人何物不见了?”

这位西南来的鲁大人姓鲁名方,年不过四旬,闻言皱了皱眉头,面上露出三分尴尬,“这个……”

“是鲁大人从家里带来的一个盒子。”身旁另一位姓李的帮他说话,这姓李的也来自西南,却说得一口京城腔调,“昨日我方才看见它还在鲁大人桌上,今日不知为何就不见了。”

方多病也皱起眉头,“盒子?”他顿时风流倜傥地微笑,“不知鲁大人丢失的是什么样的盒子?若是鲁大人偏爱某一种盒子,我可请人为鲁大人购回几个。”

鲁方大吃一惊,“万万不可。”“方氏”有钱有势他自是知道的,方多病即将成为皇上的乘龙快婿他也是知道的,犹疑了一阵,终于窘迫地道:“那盒子里放着我托京城的故友为我家中夫人所买的一件衣裙,我夫人随我清贫半生,未曾见得轻容……结果昨夜那衣裙却突然不见了。”

方多病大吃一惊,他明知鲁方有古怪,却不知道那件衣服竟然是他的,那件吊在绳子上的衣服如果是他的,难道那吊颈绳其实也是要吊到他脖子上?这未免奇怪也哉!鲁方不会武功,又是远道而来,按理决计不会认识清凉雨,那为何他的身边却带有一张和封小七身上带的一模一样的字条?封小七的字条肯定是从清凉雨那里来的,清凉雨却又是从哪里得来的?

莫非……难道他是从鲁方这里拿走的?

那又是谁故意偷走他的衣服,又故意把那些东西挂在花园木桥之上?

“方公子看起来很吃惊。”身边那位和李莲花一般姓李的慢条斯理地道,“在这地方遇到窃贼,我也很是吃惊。”

方多病瞧了此人一眼,只见此人尖嘴猴腮,肤色惨白,神态却很从容,生得虽丑,看着倒不是特别讨厌,“不错,这里是皇城重地,怎会有窃贼?”

“不不不,并非窃贼,多半是我自己遗落,自己遗落……”鲁方连忙澄清,“此地怎会有窃贼?绝不可能。”方多病和那姓李的顿时连连点头,随声附和,此事也就不了了之。

【二、第二张纸】

鲁方“遗落”的那件衣裙现在就卷在方多病被子里,轻容轻薄至极,宛如无物,卷在被中半点看不出来。至于衣裳里揣着何物,昨夜回来得太晚,他又不敢点灯来看,索性与纸条一起往柜中一丢——谅谁也不敢斗胆来开他的柜子。

今日和各位大人寒暄之后,方多病回到屋中,点亮油灯,把除了那衣裳以外的东西从柜子里拿了出来。

轻容乃是罩衫,一般没有衣袋,这件自然也没有,那东西并不是放在衣兜里的,而是挂在衣角上的。

那是一支翡翠簪子。

簪子圆润柔滑,雕作孔雀尾羽之形,华丽灿烂,纹路精细异常。方多病看这簪子看得呆了,倒不是惊叹这东西价值连城,而是这是支男人用的簪子,这是男簪,不是女簪。

不过……纵然“方氏”富甲一方,他也从来没见过如此华丽的发簪,纵然是他的大姨子小姨子只怕也没有像这样的东西,一等一的选料、一等一的手艺,都是可遇而不可求的。

轻容上只钩有一支簪子,并无他物,正如鲁方所说,这件衣裳是崭新的,不似有人穿过的模样。方多病拎起那条挂在花廊上的绳子,那绳子是用撕开的碎布三股拧成一股编的,编得还似模似样。昨日他被点了二十八处穴道,如今过了一日,气血已通,当下抓住绳子略一用力,这绳子居然吃受得住,要用这条绳子勒死或吊死一个人绰绰有余,却为何用它来吊一件衣裳?要吊一件轻容,只怕三两根头发就够了,何必辛辛苦苦地搓绳子?

古怪,古怪……

方多病将簪子和绳子丢进柜中,又把那张字条摸出来端详。

这字条他昨日已经看过了,里面的确也写着几个字,却不是什么上一下一、上二下二的,字条里写着两个字——“九重”,然后就没有了。方多病拿着纸条按着上面的折痕叠了几下,果然可以轻松拼成一个方块,方块上也画着几条线,位置和李莲花那个差不多,不知所谓。

风吹烛火,影子一阵摇晃。方多病收起字条,窗外回廊悬着几点灯笼,风中飘动,红光很是暗淡,他揉了揉鼻子,长夜漫漫,独坐无聊,还是翻本书出来看看,他方大少虽然不拘小节,却是文武双全满腹经纶,绝不单会舞刀弄枪而已。

这屋里有个书柜,他慢吞吞地走过去,抬起头对书目瞧了几眼,只见书架上寥寥放着数十本书,大都是《诗经》《论语》之流,在一排书目之后,隐隐约约横搁着什么东西。他探手到书本后面,把藏在后头的东西拽了出来,抖了抖。

灯下微略飘了阵灰尘起来,这东西显然放在这里有段时间了,方多病嫌弃地将它拎远点挥了挥,等灰尘散尽以后才仔细一瞧——这也是本书。

不过这是本装订好的册子,倒并非真的是一本书。方多病将油灯拿了过来,这书上却无什么春宫淫画,也不是什么武功秘籍,令他失望得很。许多页都是空空荡荡,一个字没有,任烟熏火烤都没见什么字,只在开头那页写了三个大字——“极乐塔”;第二页画了一些依稀是莲花、珠子、贝壳之类的东西,那笔法差劲得很,比之他的神来之笔自是远远不如,比之李莲花的鬼画符也尚差三分;除了莲花贝壳之外,第三页还画了六只奇形怪状的鸟,此外空空如也,一个字也没了。

方多病把那册子翻看了三五遍,实在无啥可看,只得往旁一丢,人往床上一躺,眼睛还没闭上,突见梁上影子一晃,有人影自屋顶上飘然而去。方多病霍地翻身而起,一时惊得呆了。他在屋里翻看东西,却不防屋顶上居然有人能在这等时分、这种地方窥视,他竟没听到半点动静——这世上当真有此能人?

那人是谁?他看到了什么?这人就是偷了鲁方他老婆的衣服又故意挂在木桥上的人?如果这人有如此武功,又为何要做这等无聊的事?方多病呆了一阵,忍不住全身起了一阵寒意,这人知道那件衣服在他这里,若是明天传扬出去,他要如何对鲁方解释?过了一会儿,他纵身而起,上了屋梁,屋梁上满是灰尘,没有人落脚的痕迹,再抬头望去,屋上有个天窗。他悄悄从天窗钻了出去,伏在自己屋顶,凝目向下望去。

屋里灯火明亮,自己没有防备,若是不怕被巡逻的侍卫发现,躲在此处偷窥也未尝不可,但是,方多病发现天窗之下有数根屋梁挡住视线,屋里虽然明亮,却并不容易看清底下的状况。转头再看屋顶,屋顶上久经风吹日晒,尘土有些已积成了泥土,只看得出隐约有擦过的痕迹,却看不出脚印。方多病轻轻一个翻身,落入天窗之中,十指攀住窗沿,一目扫去,心里微微一沉——他刚才在屋上伏过,留下的痕迹却比屋上原先的深多了。

莫非方才屋上那人真能身轻如燕?方多病松开手指,自天窗跃下,越想越是糊涂,转过身来,呆呆地在桌边坐下。烛影继续摇晃,随即轻轻爆了一个烛花,方多病给自己倒了杯茶,突然一怔——方才自己的影子是在自己左手边,现在影子却跑到右手边去了。

油灯——从右边变到了左边。

谁动了油灯?

他顺着左边看过去,身上的冷汗还没干,突然又觉得更冷了些。

那本册子不见了。

那本鬼画符一样的册子,被他扔在另一张太师椅上,此时却不见了。

他蓦地站起,僵硬地站在屋中,游目四顾,将屋里样样东西都看了一遍——床榻上整整齐齐,书柜上的书和方才一样乱七八糟,他带来的几件衣裳依旧横七竖八地丢在打开的箱中,一切似乎都和原来一模一样。

只是一本册子不见了。

方多病一身武功,在江湖中闯荡过不知多少稀奇古怪的场子,死里逃生过三五回,从来没有一次让他冒出这么多冷汗。

没有尸体。

只是不合理。

这里是景德殿。

被盗的女裙,吊颈的绳索,偷窥的人影,消失的小册子……

仿佛在景德殿中,皇城内外,飘荡着一个难以阻挡的影子,那影子正一步一步做着一件阴森可怖的、充满恶意的事,如果让“它”完成了,必定会造成可怕的后果……

但谁也不知道“它”是谁。

谁也不知道“它”正在做的是什么。

方多病转过身来打开柜子,柜子里的发簪和绳索还在,不知是因为“它”伏在天窗看不清楚东西在哪儿,或是“它”故意将东西留下,反正那本册子不见了,玉簪子和绳子还在。

床上一如原状,显然女裙还在里面。

那本小册子不知是什么东西,但在“它”心中一定比他昨天晚上捡到的东西重要得多。

他奶奶的!方多病重重坐了下来,咬牙切齿,老子在这里撞鬼,死莲花不知在哪里风流快活,等老子从这里脱身,定要放火将莲花楼烧了,看死莲花如何将它补好!

窗外的暗红灯笼仍在摇晃,今夜风还不小。

风很大的时候,鲁方正坐在屋里对着空荡荡的桌子发呆。

那件衣服其实是给他小妾的,不过这对鲁大人来说不算什么太大区别,他做官胆小,倒也不敢贪赃枉法,一件轻容等价黄金,他买不起。但为何会有人知道他有这件衣服,又无声无息地从他这里偷了去,他真是死活想不透。

何况是到景德殿这种地方来偷。

这难道只是个巧合?

那件衣服的来历……鲁方心中正自发毛,惴惴不安,突然听到窗外有窸窣之声。他向外一看,蓦地瞪大眼睛,口角瑟瑟发抖,全身僵直,差点没厥了过去——

窗外的花园之中,有一团东西在爬。

那东西穿着衣服,是个人形,有些许毛发,姿态古怪地在地上扭动,仿佛全身扁平地在地上蹭,肩头四肢却又时不时向四面八方蠕动,与它前行的方向又不一致。

“咯咯……”他喉头发出古怪的声音,惊恐过头反而胡言乱语,全然不知自己该干什么,想哭又想笑,“哈哈……”

那团人形的东西蓦地转过头来,他只见阴暗的花丛中一双眼睛发出荧光,那万万不是人的眼睛,在那个“头”的颈侧还有团硕大的肉团不住扭动,模样既可怖又恶心。

“哈哈哈哈……”鲁方指着那东西顿时狂笑起来,“哈哈哈哈哈……”

那团古怪的东西穿着的也是件女裙,崭新的女裙上沾满了泥巴和枯枝碎叶,他见过那裙子,他见过那裙子!

他知道是谁偷了他的轻容了!是鬼是鬼!

是那个死在极乐塔中的女鬼!

哈哈哈哈,鲁方笑得往地上一坐,既然女鬼索命来了,那李菲还逃得了吗?哈哈哈哈哈哈……

鲁方这厢在屋里狂笑,声传四野,很快侍卫婢女便匆匆赶来,只见鲁大人坐在地上,笑得涕泪齐流,口吐涎水,不由得大惊,齐声惊叫:“鲁大人!”

那与鲁方交好的李菲李大人也自匆匆赶到。方多病道路不熟,绕了几条冤路才找到鲁方的屋子,顿时与旁人一起目瞪口呆地看着鲁方发疯。

鲁方真的疯了。

这读书人发疯也发得别具一格,这位鲁大人咯咯直笑,直到全身脱力,便是不说话。方多病张口结舌,莫名其妙,斜眼瞟见李菲那张本来就白的猴脸变得越发惨白。大夫赶到之后,众人将鲁方扶到床上,经过一番医治,将鲁方自咯咯直笑医到笑面无声,却始终不解这好端端的怎会突然发疯?

方多病转头向窗外张望,他有种直觉:鲁方多半是看到了什么。

他没看到究竟是什么东西上了他的屋顶、盗走了那本册子,鲁方或许看到了。

然后他就疯了。

莫非老子没瞧到也是件好事?方多病悻悻然,那究竟是什么东西?

鲁方发疯的事隔日便传得沸沸扬扬。景德殿中气氛本就微妙,此时人人自危,不知鲁方是否中了邪,万一那邪仍在殿里转悠,一旦摸黑撞上了自己,岂非晦气之极?顿时殿内那烧香拜佛的风就起来了,有些人拜的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有些人拜的阿弥陀佛如来佛祖,还有些人拜的什么舍利弗、摩诃目犍连、摩诃迦叶、摩诃俱希罗如是等诸大弟子,端的是博学广识、精通佛法。

方多病端端正正地在屋里挂了张少林寺法空方丈的画像,一本正经地给他烧了三炷清香,心中却想:那死莲花不知何处去了,早知老子会在这里撞鬼,当初就该在那乌龟窝里喝酒喝到死莲花家破人亡才是,怎可轻易就走了?失策,大大的失策。

“内务府已请了最好的法师,这就会到景德殿作法,还请诸位不必紧张。”景德殿也归宫中内务府管理,不过这里的食宿十分简单,看不到什么皇宫大内奢华之风,每日都是清粥小菜,也花不了几个钱。

“法师?”方多病心中一乐,找不到人的痕迹,弄个法师来作法也是不错,万一……万一真是那玩意儿呢?

“不错,是位最近在太子那儿大红大紫的法师,尊号叫作‘六一法师’,据说能知过去未来,呼风唤雨,在太子那儿抓到了好几只小鬼呢……”主管景德殿的是内务府一位姓王的二等太监,平时也少来,十天半个月不露个头,听说他在宫内也忙得很。今日王公公亲自前来,就是为了宣布六一法师的事,安抚人心。

哦——能呼风唤雨、抓小鬼的法师。方多病兴致盎然,“那法师什么时候来?”

“午后就到。”

李菲坐在一旁沉默不语,另三位大人和方多病并未说过话,自也是坐在一旁一言不发。方多病心情一好,对着李菲身边一人笑眯眯地道:“这位大人看着眼熟得很,不知……”

那位大人知情识趣,即刻自报家门,“下官赵尺,忝为淮州知州。”方多病虽然不是官,人人却知他即将是皇上的乘龙快婿,自是非自称“下官”不可。

方多病哦了一声,是个大官,接着瞟向另一人,“这位大人看着也眼熟得很……”

另一人与赵尺一般识趣,忙道:“下官尚兴行,忝为大理寺中行走。”方多病一怔,那就是个小小官。

第三人不等他眼熟,已自己道:“下官刘可和,工部监造。”

方多病奇道:“几位都是一起被皇上召见的?”

四人面面相觑,李菲轻咳一声,“不错。”

方多病越发奇了,皇上召见这几位风马牛不相及、官位大小不等的官儿进京来干什么?见他一脸惊奇,那位知情识趣的赵大人便道:“皇上英明睿智,千里传旨,必有深意,只是我等才疏学浅,一时体会不出而已,见得天颜,自然便明白了。”

方多病听得张口结舌,心中破口大骂这赵尺奸滑,分明这五人是知道皇上召见是为了什么,却偏偏不说。当今皇上倒也不是昏君,要见这五个做官做到四面八方、五官相貌无一不丑的大人们,还干巴巴地将人一起安排在景德殿,必是有要紧的事,说不定皇上想知道的事,与那神出鬼没吓疯鲁方的那个东西有关呢?他突然打了个冷战,要是真的有关,他老子和皇上等一干人,岂非危险得很?

时间在各位大人不着边际的寒暄中过去,食用了一顿不知其味的清粥小菜,只听门外一声传话,“六一法师到——”

屋里的五人纷纷抬起头来,方多病筷子一拍,目光炯炯地盯着门口,暗忖这六一法师究竟是与茅山道士同宗,或是与法空和尚合流……

接着那六一法师就走到了门口。

【三、六一法师】

六一法师走到门口,方多病先是一怔,随后张口结舌,露出了个极可笑的表情。

那六一法师正温文尔雅地对着他微笑。来人皮肤白皙却略略有些发黄,眉目文雅清秀,不胖不瘦,不高不矮,身着一件灰衣,上面打了几个补丁,不是李莲花是谁?

赵尺却仿佛对六一法师非常信服,立刻端端正正站了起来,大家也随之站起,“久仰久仰,法师请坐。”

李莲花对着他点了点头,一副法力高深异常的模样,“听说鲁大人中了邪?”

赵尺忙道:“正是。鲁大人昨夜在房中静坐,不知何故突然中邪疯癫,至今不醒。”

李莲花挥了挥衣袖,对看着他的几人颔首致意,“鲁大人身在何处,还请带路。”

李菲顿时站了起来,他的目光不住在李莲花身上打转,“法师这边请。”

方多病呆在一旁,就眼睁睁看着李莲花跟在李菲身后向鲁方的房间走去,半眼也没多向自己瞧,悻悻然想:他连太子也敢骗。

过不了多时,李莲花和李菲又从鲁方房中回来。方多病凉凉地看着,看李菲那表情,就知道法师虽然神力无边,偏偏就是没把鲁方治好。李莲花走回厅堂,一本正经地道:“此地被千年狐精看中,即将在此筑巢,若不作法将那千年狐精驱走,只怕各位近期之内都会受狐精侵扰,轻者如鲁大人一般神志不清,重者将有血光之灾。”

李菲一张白脸,惨白地听着,一言不发。赵尺却道既然如此,还请法师快快作法,将那千年狐精赶出门去,以保众人平安。李莲花又道他将于今夜子时在此作法擒拿狐精,除留一人相助之外,其余众人都需离开景德殿。法坛上需上好佳酿一坛、四荤四素供品、水果若干、桃木剑一把、符纸若干张,以便法师作法。

他这些要求在来前便已提过,王公公已将东西准备齐全,李莲花微笑问道:“今夜有谁愿意留下与我一同作法?”

方多病瓮声瓮气地道:“我。”

李莲花恭恭敬敬地给他行了一礼,“原来是驸马爷,今夜或许危险……”

方多病两眼翻天,“本驸马从来不惧危险,一贯为人马前之卒,出生入死赴汤蹈火螳臂当车一夫当关在所不惜。”

李莲花欣然道:“驸马原来经过许多历练,我看你龙气盘身,天庭饱满,紫气高耀,瑞气千条,狐精自是不能近身。”

方多病阴阳怪气地道:“正是正是,本驸马瑞气千条,狐精野鬼之流、千变万化之辈近了身都是要魂飞魄散的。”

李莲花连连点头,“原来驸马对精怪之道也颇精通。”

几位久经官场,眼看方多病满脸冷笑,便知新科驸马对六一法师颇有微词,一个是皇上眼里的驸马,一个是太子跟前的红人,自是人人尽快托词离去,不消片刻,四人走得干干净净。

人一走,方多病便哼了一声。李莲花目光在屋里转了几圈,选了张椅子坐了下来,偏偏他选的椅子就是方多病方才坐的那张。方多病又哼了一声,“你怎么来了?”

“我发现封小七的那张纸是贡纸,所以来京城。”李莲花居然没有说谎,“然后我翻了一户人家的墙,结果那是太子府。那天太子在花园里赏月,我不巧就翻了进去……”他尔雅地微笑,摸了摸自己的脸,正色道:“我翻进去以后,只见四面八方都是人,太子端了一杯酒在赏月。”

方多病本来要生气的,听着忍不住要笑出来,“他没将你这小贼抓起来,重重打上五十大板?”

李莲花又摸了摸脸,若有所思地道:“不、不……太子问我是何方法师,可是知道他府中闹鬼,这才特地显圣,腾云驾雾于他的花园……”

方多病猛地呛了口气,“咳咳……咳咳咳……”

李莲花继续微笑道:“我看与其做个小贼,不如当个法师,于是起了个法号,叫作‘六一’。”

方多病瞪眼道:“他就信你?难道太子在宫中这么多年没见过轻功身法?”

李莲花微笑道:“我看太子身旁的大内高手,只怕都不敢在太子面前翻墙。”

方多病呸了一声,“他真的信你?”

李莲花叹气道:“他本来多半只是欣赏六一法师腾云驾雾的本事。后来我在他花园里抓到几只小山猫,那几只东西在他花园里扑鸟笼里的鸟吃,又偷吃厨房里的鸡鸭,闹得太子府鸡犬不宁。之后他就信我信得要命,连他贴身侍卫的话都不听了。”

方多病咳嗽一声,重重叹了口气,“难怪史上有巫蛊之祸,如你这般歪门邪术也能深得信任,我朝亡矣,我朝亡矣……”

李莲花道:“非也,非也,我朝天子明察秋毫,英明神武,远可胜千里,近可观佳婿,岂是区区巫蛊能亡之……”

方多病大怒,“死莲花!如今你当了法师,这景德殿的事你要是收拾不了,回去之后看太子不剥了你的皮!”

“嘘——”李莲花压低声音,“鲁方怎会疯了?”

方多病怒道:“我怎会知道?前日他还好端端的,昨日他就疯了,我又不是神仙,鬼知道他怎么会疯了?你不是法师吗?”

李莲花悄声道:“你不知道他为什么要疯,怎会留在这里当驸马?”方多病一怔,李莲花的眼角挑着他,“你发现了什么?”

方多病一滞,深深地咒骂这死莲花眼神太利,“我发现了件衣服。”

李莲花啧啧称奇,“衣服?”

方多病终于忍不住将他前几日的见闻说了,“我在后院的木桥上发现有人将一件轻容吊在绳圈里,就如吊死鬼那般。”

李莲花越发啧啧称奇,“那衣服呢?”

方多病悻悻然道:“被我藏了起来。”

李莲花微笑着看他,上下看了好几眼,“你胆子却大得很。”

方多病哼了一声,“你当人人如你那般胆小如鼠……那件衣服是件轻容的罩衫,女裙。衣服是鲁方的,却不知给谁偷了,吊在木桥里,隔天鲁方就疯了。”

李莲花若有所思,喃喃地道:“难道鲁方对那衣服竟是如此钟情……真是奇了。”

方多病想了想,“那衣服说是给他老婆带的。就算鲁方对老婆一往情深,衣服丢了,老婆却没丢,何必发疯呢?”

李莲花欣然道:“原来那衣服不是他自己的。”

方多病斜眼看他在椅子上坐得舒服,终究还是在他旁边的椅子上坐了下去,“昨天晚上,有夜行人躲在我屋顶上窥探。”

李莲花微微一怔,讶然道:“夜行人?你没发觉?”

方多病苦笑,李莲花喃喃地道:“怪不得、怪不得……”

方多病问:“怪不得什么?”

李莲花一本正经地道:“怪不得打从今天我看见你开始,你就一脸像踩了大便似的……”

方多病大怒,从椅子里跳起,又道:“那人武功确实高得很。”

“何以见得?”李莲花虚心求教。

“‘它’在我屋顶窥探,我半点没发觉屋顶上有人。”方多病泄气,“等我看到人影冲上屋顶,‘它’又进了我的屋偷了我一本书。”

“一本书?”李莲花目光谦逊、语气温和、求知若渴地看着方多病。

方多病比画了下,“我在房里的书架上发现了本小册子,里面有古里古怪的画,封面写了三个字‘极乐塔’。我看那本子里没写什么就扔在一边,但等我从屋顶上下来,那小册子不见了。”他重复了一遍,“那小册子不见了,油灯从右边变到了左边。”

“没看到人?”李莲花微微皱起了眉头。

“没有!”方多病冷冷地道,“我只看到个鬼影。人家上了我的房进了我的屋动了我的油灯拿了我的东西,我什么也没看见。”

“然后——鲁方就疯了?”李莲花白皙如玉的手指轻轻在太师椅的扶手上敲了几下,抬起眼睫,“你没看见——而鲁方看见了?”

方多病沉默。过了好一会儿,他叹了口气,“我也是这么想。”

“有什么东西居然能把人活生生吓疯?”李莲花站起身来,在屋里慢慢踱了两圈,“自然不是鬼……鬼最多要你的命,不会要你的书。”

方多病低声道:“但有什么东西能把人吓疯呢?”

李莲花皱起眉头,“这当真是件古怪的事。”

方多病凉凉地道:“古怪是古怪,但只怕并不是什么千年狐精作怪,不知六一法师今晚要如何抓得到那千年狐精呢?”

“我要先去你的房间看看。”李莲花如是说。

方多病的房间一如昨夜,只是那装衣裳的木箱被多翻了几遍,那些柔软如雪的绸衣被揉成一团丢在地上,李莲花以欣赏的目光多看了两眼。随即方多病翻开被子,把卷在被子里的轻容翻了出来。

那果然只是一件普通的罩衣,并没有什么异样。李莲花的手指轻轻点在罩衫的衣角,“这里……”

那轻容罩衫的袖角有一个圆形的小破口,那衣裳很新,这破口却略有扯动的痕迹,也有些发白。方多病蓦地想起,连忙把那孔雀尾羽的玉簪和绳子拿了出来,“这个这个,这东西原来挂在衣服上。”李莲花慢慢拾起那支玉簪,食指自簪头缓缓划至簪尾,笔直尖锐,平滑如镜,光润细腻。

“这个东西……”他慢慢地说,“没有棱角,是怎么挂上去的?”

方多病一怔,他把衣服卷走的时候缠成一团在怀里,再打开的时候玉簪就掉了下来,他怎知道这东西是怎么挂上去的?的确,这孔雀尾羽的玉簪头端圆润扁平,没有棱角,所雕刻的线条又流畅细腻,它是怎么挂在轻容上的?

“唯一的解释——”李莲花将玉簪簪尾对准轻容上的破口,将它插了进去,“这样,有人插进去的,不是挂。”接着他长长吐出一口气,“有人曾经拿着玉簪扎衣服。如果这人不是与这衣服有不共戴天之仇,便是要扎穿这衣服的人,不管他扎的时候衣服里究竟有没有人,总之,他应该要扎的是衣服的主人。”顿了一顿,他又慢吞吞地说:“或者……是这样……”他将玉簪拔了起来,自袖子里往外插,簪尾穿过破口露到外面,“这样。”

方多病看得毛骨悚然,吃吃地道:“这个……这个……”

“这就是说——这衣服是有主人的,衣服的主人自己拿着玉簪往外扎人,不知道是故意的还是不小心,扎破了自己的衣袖。”李莲花耸了耸肩,“不管是哪一种,总而言之,这衣服是有主人的。”

这衣服是有主人的。

它的主人显然并不是鲁方。

鲁方既然要把这衣服送给他老婆,自是不会将它扎破,并且那破口看起来并不太新,不像是昨夜扎破的。

“以我之见……”李莲花沉静了好一会儿,还是慢慢地道,“如果是这样插……”他将玉簪往里插在衣袖上,“因为簪头比较重,衣服挂起来的时候,它会掉下去。”他缓缓拔出玉簪,将它自袖内往外插,“而这样——衣袖兜住簪头,它就不会掉下来。”

“所以这件轻容挂在木桥上的时候,这支簪子就插在它的衣袖里?”方多病失声道,“所以这不是件新衣服,所以它其实不是鲁方的。”

李莲花颔首,“这支玉簪多半不是鲁方插上去的。”

“鲁方从不知什么地方得到了这件衣服。”方多病恍然,“那么有人偷走衣服就可以解释——这件轻容不是他的。有人偷走衣服,将玉簪插回衣袖里,都是在提醒鲁方,这件衣服不是他的,提醒他不要忘了是从什么地方得到的。”

“不错。”李莲花叹了口气,“这衣服上什么都没有,轻容虽然贵得很,但万万没有这支玉簪贵,绝不会有人为了一件衣服装神弄鬼,鲁方必定见过什么不可告人的事,在什么不可告人的地方得了这件衣服——他自己心虚,所以被人一吓就吓疯了。”

方多病沉吟,“鲁方曾说他是丢了一个小盒子,说不准这玉簪和轻容是放在一处的,也不一定是‘它’特地带来吓鲁方的。”

李莲花微笑道:“不要紧的,鲁方虽然疯了,李菲不还清醒吗?鲁方那不可告人的事,李菲多半也知道。”

方多病嗤的一声笑,大力拍了拍他的肩,“有时候你也有老子一半的聪明。”

这时,王公公指挥一群小侍卫,将李莲花开坛作法的各种东西抬了进来,吆喝一声,放在鲁方窗外的花园之中,一群人迈着整齐的步伐,很快进来,又训练有素地很快退了出去。王公公显然对景德殿并没有太大的兴趣,他唯一的注意无疑只用在皇上有意指婚的方大人的长子身上,而这位长子显然也没有给他留下太深的印象。宫廷深居让这三十多岁的太监脸上死板僵硬,目光高深莫测,对方多病和李莲花各看了几眼,便称退而出。

这日方才黄昏,而景德殿中已只剩方多病和李莲花两人。四面一片寂静,这地方房屋不多,庭院倒是不小,隔几道墙便是皇宫,花木众多,十分僻静。

李莲花一本正经地将香炉摆上,点了三炷清香。那四荤四素的菜肴摆开来,虽然冷了,却还是让许多天一直吃清粥小菜的人很有胃口,方多病捞起块蹄髈就开始啃,“你打算如何对付李菲?”

“李菲?”李莲花斯斯文文地拿了筷子去夹碟子里的香菇,慢吞吞地道:“李大人我不大熟,又没有驸马的面子,怎好轻易对付?”他将那香菇嚼了半天,又慢吞吞地从那盘里面挑了一只虾米出来,“你居然没有生气?”

方多病方才突然想起另一件事,倒是把他那“驸马”什么的放了过去,“死莲花。”

李莲花扬起眉头,“嗯?”

方多病从怀里摸出那张纸条,“这个……你从乌龟壳里出来,难道不是为了这个?”

李莲花眼神微动,从袖里抽出封小七那张,两张纸条并在一处,只见纸上的折痕全然一模一样,只是方多病那张小了些,纸上的字迹也是一模一样。

这两张东西显然出于同一个地方。

“九重?”李莲花思索了好一会儿,“清凉雨甘冒奇险,是为了救一个人,此人他不知救成没有。他和封小七一起死了,封小七身上有一张纸条。鲁方丢失了一个盒子,盒子里有件来历不明的衣服。鲁方疯了,那件衣服挂在庭院中,衣服下面也有一张纸条……也许……”他慢慢地道,“也许我们一开始就想错了——这件事本来应该是另外一个样子。”

方多病已经忍不住插嘴,“清凉雨和封小七死了那是因为封磬杀了他们,关这纸条屁事……”

“不错,清凉雨和封小七死了是因为封磬杀人。”李莲花道,“但若不是封磬杀了他们,他们是不是也会被某一个人或者某一些人所杀呢?清凉雨要救谁?这张纸条究竟是他们生前就有的——或者是死后谁神不知鬼不觉放入封小七衣袋的?”

方多病连连摇头,“不对,不对,你要知道清凉雨虽然死了,但封小七当时并没有死,他们被封磬追杀的时候那杀猪的不还看着吗?封小七还被杀猪的救活了一段时间,然后自己吊死的。如果这是死后放入的,那杀猪的怎会不知道?”

“不……”李莲花微微一笑,“这或许正是纸条出现在封小七衣袋而不是出现在清凉雨衣袋的原因——有人也在追踪清凉雨和封小七,但他晚了一步,等他追到封小七的时候,清凉雨已经死了并且埋了,封小七奄奄一息。于是这人便将原本要放在清凉雨身上的纸条放入了封小七衣袋里。杀猪的三乖不会武功,一日有大半时间不在家,要在奄奄一息或者已经上吊自尽的封小七身上放一张纸有什么难的?”

方多病语塞,这的确也有可能,“将一张破纸放在封小七衣袋里能有什么用?”

“就如把鲁方那件衣服挂在花园里能有什么用?但有人毕竟就是挂了。”李莲花温和地道,“鲁方那件事按道理应该是这样:鲁方死了,鲁方老婆的衣服被挂在花园里吊颈,衣服里扎着玉簪,衣服下丢着纸条。但鲁方该死的那天你却到了景德殿,以我所见,初到景德殿你定是时时刻刻想着如何逃跑,东张西望、半夜翻墙瞎摸之事自是非做不可的——于是鲁方本要死的,被你莫名搅了局,稀里糊涂的那夜却没死成。”

方多病张口结舌,“你是说——老子在花园里摸索的时候,其实有人已经要杀鲁方,但他看到了老子摸近,所以就没杀?但老子那日全身武功被禁,要杀老子实在不费吹灰之力。”

李莲花皱起眉头,“若是旁人,那自然也就杀了,但你是驸马,你若突然死了,你老子、你老子的老子、你老婆,还有你老婆的新爹岂能善罢甘休?”

方多病呛了口气,“咳咳……那老子若不是驸马,岂非早就死了?”

李莲花极是同情地看着他,十分欣喜地道:“恭喜恭喜,可见公主正是非娶不可的。”

方多病呸了几声,“那既然鲁方没死成,那衣服怎么还挂在桥上?”

“人家挂了衣服,摆好阵势,刚要杀人,你就摸了出来,人没杀成也就算了,还眼睁睁看你收了东西去。”李莲花叹息,“我若是凶手,心里必定气得紧。”

方多病张口结舌,哭笑不得,“难道老子半夜撞鬼,看见衣服在桥上上吊,这全然是个乌龙?”

李莲花正色道:“多半是,所以人家隔天夜里就到你屋顶上窥探,合情合理。”

方多病呆了好一阵子,“老子收走了衣服,‘它’当夜没杀鲁方,又没法把衣服还回去,鲁方发现衣服不见,打草惊蛇,于是隔天晚上老子不再在花园闲逛的时候,‘它’又找上鲁方,然后鲁方疯了。”

李莲花连连点头,“如此说法,较为合乎情理。”

“如此说法,”方多病顺着他的话说了下去,“这就是个连环套:清凉雨和封小七死了,有人在封小七身上放了张纸条;鲁方疯了,也有人放了张纸条,这纸条必定是意有所指。”

李莲花手中的筷子略微动了一下,突然伸到方多病面前那盘卤猪蹄髈里夹走了一个板栗,“就目前看来,像一种隐晦的威慑。”

“威慑?”方多病下筷如飞,将卤猪蹄髈里的板栗全部挑走,“威慑得鲁大人魂飞魄散,景德殿中人心惶惶?”

李莲花眼见板栗不见,脸上微笑八风不动,持筷转战一盘红烧鱼,下筷的速度比方多病只快不慢。他边吃边说,居然语气和不吃东西时无甚差别,让方多病很是不满,“清凉雨要去救一个人,鲁方得了件来历不明的衣服,我猜那个人和那件衣服多半是同一件事。‘它’扔纸条的用意多半是……”他举起筷子在唇前吹了口气,悄声道:“知情者死。”

“所以凡是可能知道这件事的人要么闭嘴永不追究,要么死——即便是如鲁方这等稀里糊涂不知深浅,要将东西拿回去送老婆的小角色,也是杀无赦。”方多病也悄声道,“留下的纸条就是一种标志。”

李莲花满意地点头,不知是对那盘红烧鱼很是满意或是对方多病的说辞很是满意,“只有知情者才明白纸条的含义,如你我局外之人自然是看而不懂的。”

方多病却不爱吃鱼,看着李莲花吃鱼有些悻悻然,“不知道清凉雨要救的人和鲁方要送老婆的衣服又是什么关系,‘它’要隐藏的究竟是什么样稀奇古怪的秘密?”

李莲花吃完了那条鱼,很是遗憾地咂咂嘴,他不太喜欢猪肉,方多病却喜欢,“这两张示威的纸条,都是金丝彩笺。”他指着纸条上隐约可见的金丝和纸条边缘极细的彩色丝絮,“这是贡纸,并且这种贡纸在兖州金蚕绝种之后就再也没有了。”微微一顿,他慢吞吞地道:“兖州金蚕绝种,那已经是一百多年前的事了。”

“这两张纸条竟是一百多年前写的?”方多病大奇,“一百多年前的纸到现在还留着?”

李莲花更正,“是一百多年前的贡纸。这两张纸,是在皇宫之中书写的。”

方多病啪的一声扔下筷子,“他奶奶的,莫非派人来装神弄鬼、吓疯鲁方的居然来自皇宫大内?”

李莲花连连摇头,“不是,不是。你要知道,皇上突然召见鲁方、李菲、赵尺、尚兴行、刘可和几人,绝非一时兴起,必有要事。皇上若只是要杀人灭口,那个……方法许许多多、千千万万,比如恩赐几条白绫……或者派遣大内侍卫将这五人一起杀了,再放一把大火烧了景德殿,对外说失火,谁敢说不是?但‘它’只是吓疯了鲁方,留下一张纸条,所以‘它’不是皇上派来的。”

方多病唔了一声,从袖中摸出他那支玉笛,在手中敲了两下,“那只剩一种可能,‘它’留下纸条的目的,就是为了恐吓所有知情人闭嘴,一旦让‘它’发觉有谁知情,格杀勿论。无论是谁都不能知道那个秘密,甚至包括皇上。”

李莲花连连点头,“这是个绝大的秘密,或许是个一百多年前的隐秘。”

“绝大的秘密要查,那千年狐精可还要不?”

墙头突然有人悠悠地道:“若是不要,让我早早提回去剥了皮吃了。”

方多病吓了一跳,转过头来,只见庭院的墙头坐着一个粉嫩的胖子,生得就如一个小馒头叠在一个大馒头上那么浑圆规整。这胖子背上背着个胡琴,手里捏着只浑身长毛的东西,看那东西软软的,一动不动,也不知给捏死了没。李莲花却对来人文质彬彬地微笑,好似他一直这么知书达理,“邵少侠。”

方多病一听“邵少侠”,哦的一声恍然大悟——这人就是万圣道封磬的弟子邵小五,那个早就知道师父不是东西、师妹和人私奔却故意装作不知的奸人,“你原来是个胖子。”

那白里透红的胖子慢悠悠地坐在墙头,“‘多愁公子’方多病好大的名气,原来却是个瘦子。”

方多病哼了两声,望天翻了个白眼:本公子玉树临风,风度翩翩,岂可与一两个馒头一般见识?他故意并不生气,对着邵小五横竖多看了几眼,“邵少侠好大的本事,不知前来景德殿有何贵干?”

邵小五大喇喇地看着方多病,也横竖瞧了他几眼,摇了摇头,“你这人俗,很俗……”他突然横袖掩起面一笑,尖声怪气地道:“人家本名叫作‘秀玉’,你若不爱叫我少侠,不如叫我秀玉。”

方多病“咳咳咳”连呛了几口气,一口气倒抽了差点噎死自己。李莲花一旁掩面叹道:“你若想叫他胖子,何必叫他少侠。”

方多病好不容易一口气转回来,邵小五哈哈大笑,从墙头一跃而下,“看他这般瘦,我要是多气他几下,岂不是要气死了?”

方多病一旁阴阳怪气地细细道:“秀玉啊——不知姑娘突然翻墙进来,所为何事?”

邵小五的胖手指着李莲花的鼻子,“是他说要在这里作法,叫我帮他逮一只千年狐精进来充数。我好不容易辛辛苦苦逮到一只,他见了你之后却把我忘了。”

方多病凉凉地道:“我说六一法师如何法术通神,却原来早有个托儿。”

李莲花面不改色,温文尔雅地微笑,“先喝酒,喝酒。”他把那供给千年狐精的酒坛拍开,倒了三杯酒。

邵小五毫不客气地喝了,舌头一卷,嫌恶地呸了几声,“太辣。”

方多病斜眼瞅着他抓住的东西,“这狐精是个什么玩意儿?”

邵小五把那东西丢在地上,“李莲花叫我去帮他抓狐狸,我在山里正找不到什么狐狸,突然就抓住了这玩意儿。”

李莲花托腮看着那毛茸茸的东西,方多病嫌弃地看着那只狐精,“这……这分明是条狗。”

的确,被邵小五丢在地上,四肢绵软快要咽气的东西浑身黄毛,分明就是条狗。

还是条狗相齐全,生得一副土狗中的土狗样的……土狗。

李莲花若有所思地摸了摸脸颊,方多病喃喃地道:“这……这千年狐精莫非与狗私通了……”

邵小五神气活现,毫无愧疚之色,“想那千年狐精爱上老么子赶考书生都是会变化成美人的,那这只千年狐精爱上了一条母狗,岂非就要变化成一条土狗,这有什么稀奇的?”

方多病喃喃地道:“糟糕,糟糕……这千年狐精非但是一条狗,还是一条公狗。”

“咳……”李莲花对着那快咽气的“千年狐精”思索了良久,终于咳了一声,“听说那野生的土狗,鼻子都是很灵的。”

方多病正对着那条死狗喃喃说话,突然抬起头来,“你说什么?”

邵小五的眼睛也突然亮了亮。李莲花慢吞吞地道:“我想——如果这条狗能带我们到鲁方得到衣服的地方,说不定……”

方多病眼神大亮,跳起身来,“极是极是!狗鼻子是很灵的,而那件衣服在我那里,如果这条狗能找到那衣服原先是在哪里,说不定就能知道那隐秘是什么!”

李莲花斜眼瞅着他,“不过……”

方多病仍在欣喜若狂,“我这就去拿衣服!”

李莲花仍道:“但是……”

方多病不耐地道:“如何?”

李莲花道:“至少这条狗先要是条活狗,才能试试它能不能找到地头。”方多病一呆,低头看那狗。

只见那狗舌头软瘫在一旁,狗目紧闭,浑然一副已经得道升天的模样。邵小五捧着那盘蹄髈坐在一旁,一副事不关己的态度,吃得啧啧有声。方多病大怒,一把抓住邵小五,“你这胖子,你怎么把它掐死了?”

邵小五满口猪肉,含含糊糊地道:“李莲花只要我抓千年狐精,又没说要死要活的。老子已经手下留情,否则头拧断了也是千年狐精,还看不出那是条狗呢!”

方多病抓着邵小五不放手,却听身后有声音。

“嘘、嘘嘘……”

他一回头,只见李莲花拿了根骨头,蹲在地上,用那骨头在死狗的鼻子上擦来擦去,不住吹口哨。邵小五睁大眼睛,方多病皱着眉头,只见那只分明已经升天的“千年狐精”突然一个鲤鱼打挺,飞身跃起,叼住李莲花手里的骨头就想往草丛里钻,不想对手厉害,那骨头在手里就如生了根一般,纹丝不动。

敌不动,我也不动——那只“千年狐精”使尽全身力气,狠狠咬住那块骨头,肉不到嘴里决不放弃!

邵小五与方多病瞠目结舌地看着这一出“妖狐尸变”,李莲花纹丝不动的微笑与狐精千变万化的姿态一般惊悚。方多病看着那“千年狐精”眼里的狠色,啧啧称奇,“真……真不愧是‘千年狐精’……”邵小五觉得没啥面子,毕竟他伸手一捉,这只东西就直挺挺地倒下,让他有那么一小会儿也以为自己出手太狠了些。

李莲花拉动骨头,那只“千年狐精”四肢定地,压低身子一步一步向后拖。李莲花欣慰地伸手去摸它的狗毛,那“千年狐精”全身狗毛奓起,陡然放开骨头,一口向李莲花的手咬去。那一咬快如闪电,端的是快得过少林的如意手,强得似武当的三才剑,猛得比峨眉的尼姑掌,狠得像丐帮的打狗棒,然而这一咬——咯啦一声——依旧咬在方才那块骨头上。

李莲花将那骨头换了个位置,又塞进了“千年狐精”的牙缝里。

“千年狐精”一怔,自咽喉中发出些呜呜作响的嚎叫,李莲花又伸手去摸它的头。这次它让他摸了两下,又突然放开骨头去咬他的手——咯啦一声,自然又是咬到骨头。“千年狐精”勃然大怒,忽地跳了起来,对着李莲花狂咬猛追。只听汪汪汪汪一阵狂吼,李莲花任它扑到怀里,左手搂住“千年狐精”的背肆意摸它的毛,右手挥来舞去。“千年狐精”每一口猛咬都咬在那骨头上,半点没沾到李莲花的衣角。

方多病看得哭笑不得,邵小五看得津津有味,又过了一会儿,“千年狐精”终于服输,心不甘情不愿地伏在李莲花怀里,任他在头上摸来摸去,敢怒不敢言。

李莲花愉快地赏赐了它那块骨头,不料“千年狐精”却有骨气,呸了一声将那祸害它不浅的骨头吐掉,嗤之以鼻。李莲花也不生气,从邵小五盘里捡出块肥肉,叠在“千年狐精”牙上。那狗脸抽搐良久,终于忍不住将肉吞下,呜呜没骨气地叫了几声。

“胖子,”方多病挥了挥衣袖,“你逮的这只说不定真是狐精变的。”邵小五看那滴溜乱转的狗眼,也掩面叹了口气,“老眼昏花,竟然逮了这么个东西。”

李莲花却很愉快,摸了摸那狗头,“驸马,去把衣服取来。”

【四、“千年狐精”】

方多病很快将卷在他被子里的那件轻容取了出来,李莲花毫不可惜地把块蹄髈包在衣服里头,然后把衣服藏了起来。那“千年狐精”不负众望,飞快挖出衣服,将蹄髈吃了。李莲花又将那带有蹄髈味道的衣服藏了起来,“千年狐精”再次飞快挖出衣服,这次衣服中没有蹄髈,李莲花赏赐了它块肥肉。

看那“千年狐精”两眼放光的模样,方多病毫不怀疑它能将桌上所有的肉都吃下去,虽然它看起来并没有那么大的肚子。试验了几次,“千年狐精”果然聪明得紧,已经知道它找到衣服就能得到肥肉,李莲花终于把那件轻容彻底地藏了起来,让它去找相同味道的地头。

“千年狐精”短暂地迷茫了一会儿,很快抽动鼻子,一溜烟往外窜去。李莲花、方多病、邵小五几人连忙追上,一狗三人快如闪电,顷刻间窜入了鲁方的房间。三人心中大定——看来训练不差,“千年狐精”果然明白要找的是什么地头。

那只狗在屋里嗅了一阵,转头又奔了出去。三人跟着它东窜西钻,它钻洞他们就翻墙,那“千年狐精”的速度快若闪电,三人唯恐追之莫及,也无暇关注究竟是窜到了什么地方,一番眼花缭乱之后,突见它钻进了一间偌大的房间。

方多病和邵小五追昏头,正要昏头昏脑地跟着往里窜,李莲花突然拦住两人,“且慢。”

“怎么?”方多病喘了两口气,这该死的土狗跑得还真快,“那里面说不定就是……”

李莲花露出个认真诚恳、充满耐心的微笑,“呃……我发现……我们犯了个严重的……错误。”

方多病和邵小五一起茫然,“什么错误?”这一路不是追得好好的?“千年狐精”的目标一直很明确,它显然没有一点犹豫,它知道东西在哪里,怎么会错?

李莲花歉然指了指那房屋的牌匾,“那个……”方多病和邵小五一起凝目望去,只见那金碧辉煌的房屋外,雕花精细的牌匾上刻着三个大字——御膳房。

方多病张口结舌,邵小五青了张脸,李莲花若有所思地道:“我们显然犯了个错误……”

他们犯了个天大的错误——那条狗记住的不是衣服的味道,而是蹄髈的味道。

于是他们追到了御膳房,那锅蹄髈显而易见早晨正是从御膳房里出来的。

三人各自摸了摸鼻子,都觉没面子,暗忖此事万万不可说,不可说。

既然追踪无果,三人只得悄悄回去。这回去一路可比来时谨慎许多,来时不知闯入皇宫,这离开之时的提心吊胆自是不必提了。

好不容易回到景德殿,摆着法坛的庭院依旧和原来一般模样,杯盘狼藉,满地鱼肉。李莲花顺手摸出块汗巾,很自然地将吃过的杯盘收起,将桌上抹拭干净,地上的骨头扫去,捧着那吃过的杯盘便要去洗碗。

方多病跷着二郎腿在一旁剔牙,邵小五耷拉着眼皮已经睡了。

又过了片刻,只听草丛中窸窣有声,邵小五微微挑开左眼,只见一撮黄毛在自己眼下晃动,他吓了一跳,一跃而起,“‘千年狐精’!”

那只浑身黄毛的土狗嘴里叼着样东西,奋力摇着尾巴,咧着嘴努力地想露出一个狗笑。

方多病扑将过来,惊讶地看着它嘴里叼着的东西——另一块轻容!

李莲花闻声而回,只见那条黄毛土狗傲然站立在法坛之下,昂首挺胸,犬牙铮亮,那交错的牙齿之中叼着一块淡紫色的碎布。

那是另一块轻容!

并且这块轻容上染着暗红的血迹,那血迹正沿着撕裂的边缘一点一点地往外浸染。

“我的天!”方多病叫道,“这是哪里来的?”李莲花摸了摸狗头,邵小五即刻将方才收拾的一整堆猪骨鱼骨都递给了这条狗。

只见“千年狐精”微眯上眼,将头在李莲花手上蹭了蹭,把碎片放在李莲花手中,转身就跑。这次三人打点了十二分精神,追得谨慎小心。

这次他们并没有闯入皇宫,而只追到了景德殿外一条小道上。这条小道与御膳房的后门相通,另一头通向集市,这是平时供应大内蔬果的商贩走的一条小道,路上有数处盘查的关卡。

“千年狐精”钻入了小道旁的一片树林之中。

这地方不能算偏僻,青天白日的时候来往的路人也是不少,但夜里林中一片漆黑。

“汪!”“千年狐精”对着一棵大树叫了一声。

火光亮起,方多病引燃了火折子,走到那棵树下,三人一起抬头望去。

触目所见是一双惊恐绝伦、布满血丝的眼睛。

一张青白扭曲的面孔,一撮撮黑发湿透一般倒垂而下。

接着血……嗒的一声滴落在方多病手背上。

“我的天……”邵小五吹了声口哨,李莲花眉头皱起,方多病目不转睛地看着那双惊恐的眼睛。

他只觉得心都要跳出来了,全身的血液都要凝结了一般。

挂在树上的人,是李菲。

李菲被人头下脚上地倒吊在树上,喉头被人横割一刀,失血而死。

所以才有那么多血。

到现在还在滴血。

将他吊在树上的东西是一条三股碎布搓成的绳子,李菲身上古怪地穿了一件暗紫色的轻容。

李菲居然也有一件轻容!

这衣服紧紧裹在身上,显然不是他的。

鲜血将整件衣裳染红了大半,血液滴落……像大雨过后,那屋檐下沥水的声音。

一点一滴。

是冷的。

方多病手中的火折子不知在何时已经熄灭。过了一会儿,嚓的一声微响,李莲花迈上一步,在黑暗之中,弯腰自染满鲜血的草地上拾起一样东西。

一张被鲜血浸透的纸条。

方多病转过头去,那依然是一张十字形的纸条,比自己捡到的那张又小了一些,虽然被血液所染,上面依然有字。他僵硬地点亮第二支火折子,邵小五凑过去,只见李莲花手里那张纸条上写着三个字:百色木。

“千年狐精”悄没声息地伏在李莲花脚下,李莲花将那浸透鲜血的纸条看了一会儿,弯下腰轻轻摸了摸它的头,微叹了一声。

方多病冷冷地道:“我错了。”

邵小五拍了拍两人的肩,“谁也想不到‘它’在景德殿放过了李菲,却在这里杀了他。”

李莲花摇了摇头,幽暗的光线中邵小五看不到他的表情,只听方多病冷冷地道:“老子早知道鲁方和李菲关系匪浅,早该想到鲁方疯了,‘它’就要杀李菲,是我的错。”他重重地捶了下那棵大树,“是我的错!”

火折子再度熄灭,邵小五无话可说,方多病浑身杀意。李菲的尸体仍在缓慢地滴血,一点一滴,都似呻吟。

“那个……人之一生,总是要错的。”李莲花道,“若不是这里错了,便是那里错了,待你七老八十的时候,总要有些谈资……”

方多病大怒,“死莲花!这是一条人命!是活生生一条人命!你竟还敢在本公子面前胡说八道,你有半点良心没有?”

李莲花仍是啰啰唆唆说了下去:“……那个……人之一生,偶尔多做了少做了都会做错些事,那些有心的无心的,真的假的半真半假的,总要有些担子,有些你非背不可,有些可倒也不必认真……比如说这个……”他叹了口气,极是认真老实地道:“没人要求你方大公子能料事如神,我想就算是李菲快死的时候也万万没有想过要你来保他,所以,别多想了,不是你的错。”

邵小五大力点头,猛拍方多病的肩,差点把他那玉树临风的肩拍飞出去。方多病沉默半晌,长长地叹了口气,“平时老子对你好的时候,怎没听过你说这么好听的话?”

李莲花正色道:“我说话一直都好听得很……”

方多病呸了一声,“这里怎么办?你的‘千年狐精’还没抓到,李菲却又死了,王公公和太子还能相信你这假神棍吗?要杀头株连九族的时候千万别说老子认识你。”

李莲花欣然道:“当然,当然,到时候你只认识公主,自然不会认识我。”

“这具尸体……”邵小五抚了抚他那粉嫩的肚皮,“倒吊在这里,究竟是李菲夜里到此被杀,还是‘它’特地将他挂在这里?”

李莲花四下看了看,四面幽深,这树林虽然不大,夜里看来却是一片漆黑。他引燃一枚火折子,伏地照了照,只见树林之中有一条小道,显然是白日的时候常有人行走所致。

在那小道之上,凌乱地沾着几只血脚印。

“看来咱们并不是第一个发现李菲的人。”邵小五努力摸着下巴,搓着下巴上的肥肉,“是不是李菲约了个人在这里相见,结果约定的时间到了,那人如约前来,却看见李菲变成这样挂在树上,把他吓跑了?”

李莲花蹲下来细看那些脚印,“这倒是难说,也难保不是什么过路的人被吓到了。”

方多病沿着那些血脚印走出去几步,“奇怪,这脚印变小了。”

邵小五也亮起火折子,与李莲花一起照着地上的脚印。

小道之上的脚印是从草地上延伸而来的,刚开始的几个很清晰,显然这人走过草丛的时候,李菲的血还很新鲜,说不准死没死。脚印约有五六个,越往树林外的脚印之间的距离就越大,可以想象这人撞见一具倒吊的尸体之后夺命狂奔的模样。

但就在那五六个脚印之后,脚印消失了。

仿佛这个夺命狂奔的人就在这条道上跑得正快的时候突然消失不见。

脚印消失的地方距离树林外尚有十丈之遥,纵然是绝顶高手,也绝不可能一跃而过。这人去了哪里?在脚印消失的地方没多远,又有几点新的血印。

那几点血印形若梅花,约莫有个碗口大小,显然不是人的脚印。血印落足很轻,除了沾到血迹的地方,其他地方几乎没有留下什么痕迹。就那几点血痕,这不知是什么的东西显然也是经过草丛,往树林外而去的。

“死……死莲花……”方多病干笑了一声,“这会不会是一只真的……千年狐精……”邵小五用力抓着头发,这些脚印要是说是一个人突然变成了一只不知什么东西跑掉了,好像也有那么点影子。李莲花瞟着那些血痕,正色道:“不管那是什么,千年狐精的脚万万没有这么大的。”

天色渐明,李菲突然被害这事也立刻上报到了刑部和大理寺,卜承海与花如雪这两位“捕花二青天”被诏令即刻赶回,彻查此案。

花如雪尚远在山西,一时回之不来。卜承海却正巧就在京城,接得消息,天还没亮就到了李菲被害的树林。

“你说——是你在景德殿开坛作法,引出那千年狐精,那千年狐精受不得你法术,往外窜逃,刚好在此处遇到夜里出来吟诗的李大人,于是那狐精便害死了李大人?”卜承海冷冷地看着李莲花,李莲花正神情温和地看着他,刚刚十分认真地说过了狐精大闹景德殿的过程。

“你——还有你——”卜承海瞪了方多病一眼,又盯了邵小五一眼,“你们都亲眼看见了那千年狐精?”方多病连连点头,邵小五抱头缩在一边。这人一肥将起来,便难得显出什么聪明来,所谓痴肥痴肥,人一肥,少不得便有些痴,而这“痴”之一字,又与“蠢”有那么两三分仿佛,故而老辣如卜承海,那犀利的目光也盯着方多病多于邵小五。

“见过见过。”方多病忙道,“法师开坛作法,那咒符一烧,桃木剑刺将出去的时候,只见天空中乌云密布,电闪雷鸣,千千万万条黑气汇聚出一个奇形怪状的妖怪,哎呀!那可是千载难逢的奇观……”

卜承海本来脸色不佳,听闻此言,脸色越发铁青,淡淡地看着邵小五,“你呢?”

“我……我?”邵小五抱着头,“昨天晚上……不不不,昨天太阳还没下山的时候我在树林睡觉,一睡就睡过头。半夜突然听到声音,吓得醒了过来,就看见这两位爷……还有那千年狐精……大人啊——”他突然扑到卜承海脚下,扯着他的裤子尖叫,“小的是无辜的,小的什么也不知道,小的只是打了个盹,这……这李大人的事万万与我无关……我上有八十老母下有三岁小儿,老婆还跟着个和尚跑了,我冤啊——”

方多病十分佩服地看着邵小五,卜承海却不受他这一顿呼天抢地的影响,仍是淡淡地问:“那千年狐精,你是亲眼所见?”

邵小五浑身肥肉发颤,连连点头,“看见了看见了。”

“那千年狐精生的什么模样?”卜承海冷冷地问。

邵小五毫不迟疑,“那千年狐精浑身赤黄赤黄的长毛,那长毛是根根如铁,尖嘴长耳,一双眼睛瞪得犹如铜铃,腾云驾雾的时候在林子里窜得比兔子还快……”

卜承海脸色越发青黑,“你可是亲眼看见狐精将李大人吊上了大树?”

邵小五一怔,这句话厉害,“这……”他立刻将烫手的山芋扔给了李莲花,“我醒来的时候只看见那两位爷在那里,李大人已经在树上了。”他指着李莲花,“还有那千年狐精正在腾云驾雾……”

卜承海对那“还有那千年狐精正在腾云驾雾……”充耳不闻,淡淡地道:“也就是说李大人被害的时候,你在林子里,除了方公子和这位六一法师,你没看到其他人进出,可是?”

邵小五小声道:“还有那千年狐精……”

卜承海冷冷地看着他,“李大人乃朝廷命官,他在京城遇害,大理寺定会为他查明真相,捉拿凶手。既然李大人被害之时你自认就在林中,自也是杀人嫌犯,这就跟我走吧。”

邵小五大吃一惊,口吃道:“杀……杀人嫌犯……我……”

卜承海两眼翻天,“至于方公子和李楼主,”他对李莲花那“六一法师”的身份只作不见,“方公子和李大人在景德殿曾经会面,昨日深夜会追至树林中想必绝非偶然;至于李楼主——”他缓缓地道,“江湖逸客,你在太子府里胡闹,如无恶意,我可以不管。但你在景德殿中装神弄鬼,妖言惑众,你是武林中人,要以术法为名杀害朝廷命官,再趁夜将他倒吊在大树之上也并非什么难事……”

方多病听得张口结舌,邵小五眼睛一亮,只听卜承海道:“来人,将这两人押入大牢,听候再审;将方公子送回方大人府上,责令严加管教。”

方多病指着卜承海的鼻子,“喂喂喂……你不能这样……”

卜承海视而不见,拂袖便走。邵小五倒是佩服地看着他,喃喃地道:“想不到官府也是有好官。”

李莲花与卜承海其实颇有交情,不过这人铁面无私,既然有可疑之处,是他老子他也照样押入大牢,倒是并不怎么惊讶。

很快衙役过来,在邵小五和李莲花身上扣上枷锁,方多病站在一旁,手足无措。李莲花衣袖微动,随之微微一笑,“卜大人明察秋毫,自不会冤枉好人,你快回家去,你爹等着你。”

方多病道:“喂喂喂……你……你们当真去大牢?”

李莲花道:“我在景德殿中装神弄鬼,妖言惑众,又是武林中人,要以术法为名杀害朝廷命官,再趁夜将他倒吊在大树之上也并非什么难事……故而大牢自是要坐的……”

方多病怒道:“放屁!能将李菲倒吊在大树上的武林中人比比皆是,难道每一个都要去坐大牢?”

李莲花微微一笑,笑意甚是和煦,“你快回家去,让你爹给你请上十七八个贴身护卫,留在家里莫要出门,诸事小心。”言罢挥了挥手,与邵小五一道随衙役前往大理寺大牢。

方多病皱着眉头,李莲花什么意思他自然清楚——鲁方疯了,李菲死了,此中牵连着什么隐秘不得而知,但方多病毕竟在景德殿住过几日,见过一本不知所谓的小册子,卷走了鲁方的那件衣服和玉簪,凶手既已下手杀了李菲,或许便不再忌惮方多病驸马的身份,就会对方多病下手。

知情者死。

死者的纸条他们已得了三张,那绝非随便拿拿便算了的。

他悻悻然看着李莲花,为什么他觉得李莲花的微笑看起来就像在炫耀他在大牢里很安全?

【五、大牢再审】

李菲被杀一事在京城引起了轩然大波,要说鲁方发疯只是被人传言说景德殿有股邪气,李菲被害,尤其还死得如此凄惨可怖,这事已让人对景德殿望而却步。皇上震怒,他有要事召见鲁方等五人,尚未召见,已一死一疯,隐约可察有人正意图阻止他召见这五人,于是谕旨颁下,即刻召见赵尺、尚兴行、刘可和三人。

皇上正在召见赵尺三人,卜承海着手将那片树林逐寸逐分彻查了一番,随即赶到大牢。

他居然不用吃饭,也不用睡觉,在李莲花觉得该是吃饭的时候直挺挺地站到了大牢之中。

“你们退下。”卜承海对左右随侍卫和衙役淡淡地道。

牢中的衙役对卜大人敬若神明,当即退下,在大牢之外细心守好大门,以免旁人骚扰卜大人办案。

李莲花手脚都戴着枷锁。卜承海冷眼看着李莲花,这人进了大牢不过两个时辰,据说向衙役索要了扫帚,将自己那个牢房清扫得干干净净。大牢之中本还有些草席,李莲花将外衣脱下铺在草席上,却还没有坐。卜承海开门而入的时候他正站着发呆,眼见卜承海进来,他微微一笑,“卜大人。”

“李楼主。”卜承海语气不咸不淡,“近来万圣道封磬之事,又是深得楼主之助,江湖赞誉颇多。”李莲花啊了一声,莫名其妙地看着卜承海,不知他什么用意——卜大人这开审的因头未免扯得太远。只听卜承海道:“不知假扮六一法师,在景德殿作法,实是为了何事?”

原来卜承海虽然秉公办事,但对李莲花倒是颇为信任,这才屏退左右,想从李莲花口中得知真相。李莲花又啊了一声,“这个……”假扮六一法师和在景德殿作法实在没有什么深意,不过是凑巧,凑巧,倒是方多病发现的那纸条之事不是小事。他沿着大牢慢慢转了一圈,卜承海一直看着他,一直看到这人转过身来,“卜大人。”

卜承海点了点头,那人看着他微笑,然后道:“大人久在京城,可曾听闻一样事物,叫作极乐塔?”

卜承海皱起了眉头,“极乐塔?你从何处听来?”

李莲花若有所思,慢慢地道:“我想这东西与李大人被害一事有关……”

卜承海面露诧异之色,沉吟了好一会儿,“你从何处听来‘极乐塔’三个字?”

“一本册子。”李莲花的语气很平静,“景德殿方大公子的房间内藏有一本无名的小册子,小册子封面之上便写着‘极乐塔’三字。”

卜承海问道:“那册子里写有何物?”

李莲花摇了摇头,“画有一些不知所云的莲花、异鸟之类,大半乃是空白。”

卜承海冷冷地问:“你怎知此物与李大人被害有关?”

李莲花在大牢中慢慢地再转了半个圈,抬起头来,“这本册子在方大公子房中无端被人盗走,当日夜里,鲁大人无端发疯;第二日夜里,李大人为人所害。”他凝视着卜承海,“于是我不得不问,极乐塔究竟是何物?”

卜承海目光淡定,仿佛在衡量李莲花所言是真是假,又过了好一会儿,他缓缓地道:“极乐塔……传说是我朝先帝为供奉开国功臣的遗骨所建造的一座佛塔。”

李莲花奇道:“这倒是一件好事,但怎么从未听说我朝曾立有此塔?”若皇帝当真做过这种有功德的事,怎会从来无人知晓?

卜承海摇了摇头,“此事我不知详情,但此塔当年因故并未建成,故而天下不知。”

李莲花微微一笑,“天下不知,你又怎么知道?”

卜承海并不生气,“我知晓,是因为皇上召见鲁方五人进京面圣,便是为了极乐塔之事。”他并不隐瞒,“近来朝中大都知晓皇上为了扩建朝阳宫之事烦恼——皇上想为昭翎公主扩建朝阳宫,但先帝传有祖训,宫中极乐塔以南不得兴动土木,皇上想知道当年未建成的极乐塔究竟选址何处。”

“先帝有祖训说极乐塔以南不得兴动土木?”李莲花诧异,“这是什么道理?”

卜承海摇了摇头,“皇宫之中,规矩甚多,也无须什么道理。”

李莲花又在牢里慢慢地踱了一圈,“极乐塔是一尊佛塔,因故并未建成。”

“不错。”卜承海很有耐心。

李莲花转过头来,突然道:“关于李大人之死,我等并未骗你。”他叹了口气,“昨夜我们追到树林的时候,李大人已经身亡。究竟是谁将他杀害,又是谁将他挂在树上,我们的确不知。”

卜承海眉头皱起,“你们若是真不知情,又为何会追到树林之中?”

李莲花咳嗽一声,极认真地道:“我等当真并未骗你,昨夜之所以追到树林,确是因为千年狐精的缘故。”

卜承海眉头皱得更紧,“千年狐精?”

李莲花正色道:“是这样的……方大公子养了条狗,叫作‘千年狐精’。昨夜我们在景德殿喝酒,那条狗不知从何处叼来了一块染血的衣角,于是我们追了下去。”

卜承海恍然,“于是你们跟着狗追到了树林,发现了被害的李大人?”

李莲花连连点头,“卜大人明察。”

卜承海面色变幻,不知在想什么,“既然如此,那条狗却在何处?”

李莲花又咳了一声,“那狗既是方大公子所养,只怕狗在何处,也得问方大公子才知晓。”

卜承海点了点头,“你所言之事并无佐证,我会另查,但不能摆脱你之嫌疑。”

李莲花微笑道:“我现在只想知道什么时候有饭可吃,暂时并不想出去。”

卜承海微微一怔,也不再说话,就这么掉头而去。

卜承海是聪明人,李莲花舒舒服服地在自己铺好的草席上坐下,极乐塔之事恐怕牵连甚大,事情既与皇家有关,自是官府中人去理方才顺手。

其实这大牢挖得深了,冬暖夏凉,除却少了一张床,睡着倒也舒坦得很。

方多病被卜承海责令回家。以方大少之聪明才智,自然不会乖乖听话,何况一旦回到方则仕家中,方则仕与王义钏交好,只怕那公主就在不远之处。于是他走到半路身形一晃,两个侍卫眼前一花,方大公子已行踪杳然,不知去向了。两人大吃一惊,连忙飞报方则仕与卜承海,心中却暗暗佩服方大公子的轻功身法竟是如此了得。

李莲花去了大牢,在临去之前衣袖微动,将那三张纸条塞入方多病手里。他既然要去大牢,自少不了要被搜身,而这三张古怪的字条他并不想让卜承海知道。方多病揣着这三张纸条,眼珠子转了几转,他虽暂时没想出要去哪里,但景德殿里那件包了蹄髈的衣服,还有他柜子里的吊颈绳索和玉簪还在,自是要去取了回来的。

在京城的大街上转了几圈,方多病大喇喇地直接走近景德殿的后门,然后越墙落到庭院的大树上,避过侍卫的耳目,几个起落,上了自己房屋的屋顶。景德殿中此时只剩巡逻的侍卫,但殿里出了大事,巡逻的也是心惊胆战,即使是青天白日也不大敢出来。方多病落上屋顶,扫了眼屋上的泥土灰尘,突然发现在屋顶的泥土之上,除了那日夜里所见的痕迹之外,还有一些很浅的擦痕。

是足印。

他伏在屋顶,那几个极淡的足印在屋瓦的边缘,仿佛是那东西上来的地方,痕迹并不完整,甚至只是扫去了一点浮灰。但方多病在李菲被害的树林里曾经见过那染血的梅花足印,这屋顶上的足印赫然与树林里的血印相差无几。

这是一样的东西。方多病咒骂了一声,蹿上他屋顶的“人”或者“东西”,和在那树林里走过的是一样的东西。他揭开天窗,笔直落入自己屋里,嗒的一声微响,几乎没有发出什么声音。

蹿入屋里之前,他有想过屋里种种情景——若非一如昨日,便是东西已然被盗,桌翻椅倒。但落下之后,屋中的景象让他大叫一声,砰的一声巨响径直撞开了大门,冲到了庭院当中。

景德殿的侍卫骤然听到一声巨响,“什么人!”刀剑之声齐出,五六个侍卫匆匆赶到。方多病脸色惨白,僵硬地站在庭院中,屋中大门洞开,一股奇异的味道飘散而出。几名侍卫都是认得方多病的,看他突然出现在此都是大为诧异,骤地一声惨叫,有个侍卫往屋里看了一眼,连滚带爬地退了出来,“死人!死人!又有死人!”

方多病咬牙咬得咯咯作响,他的屋里的确是桌翻椅倒,好似经过了谁大肆劫掠的模样,但令他夺门而出的是在屋中地上倒着一具血淋淋的骷髅。

一具七零八落的骷髅,胸腹被当中撕开,手臂大腿都只剩了骨骼,腹中内脏不翼而飞,就如被什么猛兽活生生啃食了,地上却不见什么血。这人身上大半都成了骷髅,头脸却还齐全,让人一眼认出,这人却是王公公。

“来人啊,快上报卜承海!”方多病怒道。几名侍卫惊骇绝伦,不知这王公公怎会到了方多病房中,又变成了这般模样,听方驸马一声令下,顿时连滚带爬地去报。方多病定了定神,回到屋内,屋里飘散着一股血肉萎靡的气味。他打开柜子,柜子里的玉簪和绳索却赫然还在,拿出玉簪入怀中,他从绳索上扯了一截下来,也一起收入怀里。

在屋里转了一圈,这屋里却并没有留下什么字条,方多病勃然大怒,这究竟是谁装神弄鬼,究竟是谁残害无辜?王公公的尸身如此模样,必然是遭遇了什么猛兽,难道当真有人在纵容猛兽行凶,或者是当真有什么成精成怪的猛兽在杀人夺命不成?

但这里是京城重地,有谁能养得下能吃人的猛兽?是老虎?豹子?野狼野狗?他的脑中一片混乱,鲁方疯了,李菲死了,还道与那衣服有关,王公公却为什么也死了?

卜承海很快来到,方多病只简单说明他从回家的路上逃脱,回到此处,却发现王公公身亡。卜承海差人将这房屋团团围住,又开始一寸一分地细细查看。

方多病却问:“李莲花呢?”卜承海皱了皱眉,方多病怒道:“他奶奶的,你什么时候把他放出来?”卜承海仍是不答,方多病跳了起来,咆哮道:“你也看到了,李菲当真不是他杀的,他已被你关了起来,他又不是野狗,怎能把人啃成这样?”

卜承海又皱了皱眉,自袖中递过一物,“你可去探视。”

他递过来的东西是块令牌,方多病抢了就走,连一眼也没往他身上多瞧。卜承海微现苦笑,这未来的驸马当真没把他放在眼里,是半点也不信他能侦破此案啊。

但王公公为何被害呢?依照李莲花所言,有人阻扰皇上追查极乐塔之事,这事与王公公全然无关,莫非王公公也发现了什么蹊跷线索,却不及通报,即刻被害了?

卜承海皱眉沉思,王公公不过内务府中区区二等太监,掌管御膳房部分差事,兼管几座如景德殿般的空屋,能发现什么?或者纯属误杀,或是凶手在毫无目的地杀人?

看李菲被害的树林中留下的血印,以及王公公尸身的惨状,这其中究竟是有一头神龙见首不见尾的猛兽,还是有人假扮猛兽在混淆视听,装神弄鬼?如果真的存在一头猛兽,那为何出入京城重地,居然从没有人看见过?

卜承海猛地一顿——不!不是没有人看见过!或许鲁方——便是鲁方看见了!

那是什么样的猛兽,能让人吓得发疯呢?

李莲花正在大牢里睡觉。

其实牢中的饭菜不差,清粥小菜,居然还有鸡蛋若干,他的胃口一向不错,吃得也很满意。不知邵小五被关在何处,但他只想这牢饭恐怕不够邵小五吃,其他的倒也不怎么担心。

睡到一半,只听当啷一声巨响,有人吆喝道:“三十五牢,起来了起来了,有人探监!”李莲花猛地坐起,一时间只想自幼父母双亡叔伯离散老婆改嫁,究竟是谁竟可来探监?真是奇之大矣……对面牢房的几位死囚纷纷爬了起来,十分羡慕地看着他,他也十分好奇地看着外边。

来人白衣如雪,锦靴乌发,令李莲花十分失望。对面牢房的死囚啧啧称奇,议论纷纷,皆道有个富贵亲戚便是好事,像他们的妻儿老小统统都是进不来的,这人却能进来。

李莲花叹了口气,自地上爬了起来,十分友好地对来人微笑,“莫非你爹将你赶了出来?”

来人自然便是方多病,进来的时候青着一张脸,听闻这句话脸色更青,“死莲花,王公公死了。”

李莲花一怔,“王公公?”

方多病的牙齿咬得咯咯作响,“死了,被不知道什么东西吃了,血肉啃得干干净净。”

李莲花皱了皱眉,“是在何处死的?”

方多病道:“景德殿我房里。我查过了,这次没有字条,也不是来闯空门的,东西都在。”他袖中玉簪一晃而过,便又收了起来,“但人就是死在我屋里。”

“这……这完全没有道理。”李莲花喃喃地道,“难道王公公知道了点什么?王公公能知道点什么?”

方多病脸色青白,摇了摇头,“总而言之,你快从里面出来,这事越闹越大,人越死越多,杀人凶手是谁,必须查个水落石出。”

李莲花干咳一声,“那个……”他刚想说这里是京城,管擒凶破案的是卜承海和花如雪,并不是他李莲花,但看方多病那怒极的脸色,只得小心翼翼地将话又收了回来。

方大公子怒了。

诸事不宜。

“快走!出来!”方多病一脚踹在牢门上。李莲花抱头道:“莫踢莫踢,这是官府之物,小心谨慎!”方多病越发暴怒,再一脚下去,咯啦一声,牢门的木栅已见了裂纹。

“住手!”门外的衙役冲了进来,方多病冷笑着扬起一物,“你们卜大人令牌在此,我要释放此人,谁敢阻拦?”

正值混乱之际,卜承海的声音传了过来,“统统退下。”

众衙役大吃一惊,指着方多病和李莲花,“大人,此二人意图越狱,罪大恶极,不可轻饶……”

卜承海淡淡地道:“我知道。”众衙役不敢再说,慢慢退出,卜承海看了方多病一眼,方多病哼了一声,手上握着他的令牌就是不还他。

李莲花摸了摸脸颊,只得道:“这个……我在景德殿中装神弄鬼,妖言惑众,又以术法为名杀害朝廷命官,再趁夜将他倒吊在大树之上……只怕不宜出去……”

方多病大怒,“是是是,你又将王公公啃来吃了,你又吓疯了鲁方,你还整了头千年狐精出来杀人夺命,老子这就去见皇上叫他把你砍了了事,省得祸害人间!”

李莲花唯唯诺诺,卜承海提高声音道:“方公子!”

方多病余怒未息,仍在道:“老子多管闲事才要救你出来,没你老子一样能抓到……”

卜承海怒喝一声,“方公子!”

方多病这才顿住,卜承海已是震怒,“国有国法,家有家规,方公子请自重!”

方多病猛地跳了起来,指着他的鼻子,“老子怎么不自重了?那里面的是老子的人,他根本没有杀人,老子让你把人带走就是对你一百斤一千斤的重!老子要不是虚怀若谷,早拔剑砍你妈的!”

卜承海见识过的江湖草莽不知多少,如方多病这般鲁莽暴躁的倒是少数,眼见不能善了,沉掌就向方多病肩头拍去。

方多病满腔怒火,正愁无处发泄,卜承海一掌拍下,他反掌相迎,随即掌下连环三式,反扣卜承海胸口、肋下大穴。卜承海怒他在此胡闹,一意要将他擒下交回方府,两人一言不合,掌下噼里啪啦就动起手来。

“且慢,且慢!”牢里的人连声道,“不可,不可……”

正在动手的人充耳不闻,只盼在三招两式之间将对手打趴下。正贴身缠斗之际,突地方多病只觉手肘一麻,卜承海膝盖一酸,两人一起后跃,瞪眼看着牢里的李莲花。

牢里的人连连摇手,“且慢,且慢。话说李大人被害,王公公横死,两位都心急查案,都想擒拿凶手,这个……这个殊途同归,志同道合,实在无分出胜负的必要。”方多病哼了一声,卜承海脸色淡漠,李莲花继续道:“方才我在牢里思来想去,此事诸多蹊跷,如要着手,应有两个方向可查。”

果然此言一出,方多病和卜承海都凝了神,不再针锋相对,李莲花只得道:“第一个方向,便是皇上召集这五位大人进京商谈极乐塔之事,而这五位大人究竟是从何处得知极乐塔的消息?皇上又如何得知这五人能知道极乐塔的所在呢?那五位大人又各自知晓极乐塔的什么秘密?”

卜承海点了点头,“此事我已有眉目。”

李莲花歉然看了他一眼,“第二个方向,便是景德殿。为何在方大公子的房内会有一本写有‘极乐塔’字样的册子,又是谁盗走了那本册子?”

卜承海沉吟良久,又点了点头,但却道:“即使知晓是谁盗走册子,也无法证实与杀人之事有关。”

“当年修筑极乐塔之时,必然隐藏了什么绝大的秘密。”李莲花叹了口气,“修筑极乐塔已是百年之前的事,这五人因何会知晓关于极乐塔的隐秘?他们必是经由了某些际遇,而得知了极乐塔的一些隐秘。并且他们的这些际遇,宫中有典可查,否则皇上不可能召集这五人进京面圣。”

方多病恍然,“正是因为皇上召集他们进宫面圣,所以才有人知道这五人或许得知极乐塔的秘密,所以要杀人灭口!”

卜承海缓缓吐出一口气,倒退了两步,“但极乐塔当年并未建成……”

李莲花笑了笑,“卜大人避重就轻了,‘并未建成’本身,就是一项蹊跷。”

卜承海皱眉抬头凝视着屋顶,不知在想些什么。方多病却道:“死莲花,如果鲁方和李菲都是被杀人灭口,那王公公为什么也死了?”

李莲花皱起眉头,“王公公究竟是如何死的?”

方多病的眉头更是皱得打结,“被不知道什么猛兽吃得精光,只剩副骷髅架子。”

李莲花吐出口气,喃喃地道:“说不定这世上真有千年狐精、白虎大王什么的……”

方多病本要说他胡说八道,蓦地想起那些虎爪不似虎爪、狗腿不像狗腿的足印,不禁闭了嘴。

卜承海凝思了好一会儿,突然道:“皇上召见赵大人三人,结果如何,或许方大人能够知晓。”他在大理寺任职,并不能随意入宫,但方则仕身为户部尚书,深得皇上信赖,皇上既然是为公主之事意图兴修土木,而那公主又将许配给方则仕的公子,或许方则仕能够知晓其中的隐情。

方多病一呆,跳起身来,“老子回家问我老子去。”

李莲花连连点头,“是极是极,你快去,快去。”

方多病转身便去,那令牌始终就不还给卜承海。

方大公子一去,卜承海微微松了口气,李莲花在牢中微笑。过了一会儿,卜承海竟也淡淡一笑,“多年未曾与人动手了,真有如此可笑?”

李莲花叹道:“方大公子年轻气盛,你可以气得他跳脚,但不能气得他发疯。”

卜承海板着张脸不答,又过了好一会儿,他缓缓吐出口气,“皇上召集鲁方五人入京,乃是因为十八年前,这五人都是京城人氏,鲁方、李菲、赵尺与尚兴行四人当初年纪尚轻,也学得一些粗浅的武艺,曾在宫中任过轮值的散员。后来皇上肃清冗兵冗将,这几人因为年纪不足被除了军籍,而后各人弃武习文,考取了功名,直至如今。”

“宫中的散员……”李莲花在牢里慢慢踱了半个圈,“除此之外,有何事能让他们在十八年前留下姓名?”要知十八年前皇上肃清冗兵,那被削去军籍的何止千百,为何宫中却能记下这几人的姓名?

“这四人当初在宫中都曾犯过事,”卜承海道,“做过些小偷小摸……”他语气微微一顿,“当初的内务府总管太监是王桂兰,王公公的为人天下皆知。”

李莲花点头,王桂兰是侍奉先皇的大太监,二十二年前先皇驾崩,王桂兰转而侍奉当今圣上,直至当今皇上登基八年后去世,地位显赫。王桂兰虽是深得两朝皇帝欢心,却是个不折不扣的酷吏脾性。他虽不贪财,自然更不好色,也不专擅独权,但宫中一旦有什么人犯了些小错落在他手中,那不脱层皮是过不去的。既然鲁方几人当年少不更事,撞在王桂兰手里,自是不会好受。

不过王公公当年教训的人多了,却为何这几人让皇上如此重视?

卜承海顿了一顿,又道:“这也不算什么大事,但这几人的记载却与他人不同。”李莲花极认真地听着,并不作声。又过了好一会儿,卜承海才道:“据内务府杂录所载,这几人被王公公责令绑起来责打四十大板,而后沉于水井。”

李莲花吓了一跳,“沉入水井?那岂不是淹死了?”

卜承海的脸色很不好看,僵硬了片刻,缓缓点了点头,“按道理说,应当是淹死了。”

李莲花看他脸色,情不自禁干笑一声,“莫非这几人非但没死,还变了水鬼从井里爬了出来?”

卜承海的脸色一片僵硬,“内务府杂录所记这四人‘翌日如生,照入列班,行止言行,无一异状’。”

李莲花忙道:“或许这四人精通水性,沉入井中而不死,那就不算什么难事。”

卜承海的脸色终是扭曲了下,一字一字地道:“他们是被缚住手脚,掷入井中的……此事过后,宫内对这几人大为忌惮,故而才借口将他们除去军籍,退为平民。”

李莲花叹了口气,“这四人死而复生,和那极乐塔又有什么干系?”

卜承海道:“有人曾问过他们是如何从井中出来的,这几人都说到了一处人间仙境,有金砖铺地,四处满是珍珠,不知不觉身上的伤就痊愈了,醒来的时候人就回到了自己房中。”

李莲花奇道:“便是如此,皇上便觉得他们和极乐塔有关?”

卜承海微露苦笑,点了点头,“根据宫中记载,极乐塔当年并未建成,但……”他沉声道,“也有宫廷传说,此塔早已建成,其中满聚世间奇珍异宝,却突然从宫中消失了。”

“消失?”李莲花啧啧称奇,“这皇宫之中,故事都古怪得很,偌大一座佛塔也能凭空消失?”

卜承海淡淡地道:“宫中笔墨多有夸张,百年前的事谁能说得清楚?不过十来年,死而复生的故事都有了。”

李莲花皱眉,“你不相信?”

卜承海冷冷地道:“他们若真能死而复生,又怎会再死一次?”

李莲花抬起头叹了口气,“那刘可和呢?”

卜承海淡淡地道:“皇上召见他只是因为他是宫中监造,并无他意。”

两人一起静了下来。

这事越往深处越是诡秘,仿若在十八年前就是团迷雾,与这团迷雾相关的,枝枝杈杈,丝丝缕缕,都是谜中之谜。

【六、第四张纸】

打方多病十五岁起,就不大待见他老子,这还是他第一次去见他老子跑得这么快的。方则仕刚刚早朝回来,轿子尚未停稳,便见方府门外有个白影不住徘徊,他虽然少见儿子,自己生的却是认得的,撩开帘子下了轿,皱起眉头便问:“你不在家中候旨,又到何处去胡闹?”

方多病缩了缩脖子,他与他老子不大熟,见了老子有些后怕,“呃……我……在这里等你。”

方则仕目光在自己儿子身上转了两转,“有事?”

方多病干笑一声,他老子不怒而威,威风八面,让他有话都说不出来,“那个……”

方则仕目中威势一闪,方多病摸了摸鼻子本能地就想逃。方则仕却拍了拍他的肩,“有事书房里说。”

方多病马马虎虎应了两声,跟着他老子到书房。一脚踩进书房,只见檀木书柜,暗墨鎏金的书皮子,四面八方都是书,也不知有几千几万册,阵势比“方氏”家里的大多了。他又摸了摸鼻子,暗忖这阵势若是小时候见了,非吓得屁滚尿流不可。

“景德殿中的事我已听说,”方则仕的神色很是沉稳,“李大人的事、王公公的事皇上很是关心,你来找我,想必也和这两件事有关?”

方多病心中暗骂,你明知你儿子和那俩死人关系匪浅纠缠不清,说出话来却能撇得一干二净,还真是滑不留手的老官儿,嘴上却毕恭毕敬的,温文尔雅地道:“儿子听说皇上召见了赵大人三人,赵大人几人与李大人、鲁大人素有交情,不知赵大人对李大人被害一事,可有说辞?”

方则仕看了他一眼,目中似有赞许之色,“皇上只问了些陈年往事,赵大人对李大人遇害之事,自是十分惋惜。”

方多病又道:“皇上体恤臣下,得知赵大人几人受惊,即刻召见。又不知赵大人对皇上厚爱,何以为报?”

方则仕道:“皇上对诸臣皆恩重如山,虽肝脑涂地而不能报之,赵大人有心,只需皇上需要用他的时候尽心尽力,鞠躬尽瘁,自然便是报了皇恩了。”

方多病干咳一声,诚心诚意地道:“方大人为官多年,当真是八面玲珑,纹丝不透……”

方则仕脸上神情不动分毫,“赞誉了。”

方多病继续道:“……厚颜无耻,泯灭良知。”

咯啦一声,方则仕随手关起了窗户,转过身来,脸色已沉了下来,“有你这样和爹说话的吗?你年纪也不小了,明日皇上就要召见,以你这般德行,如何能让皇上满意?”

方多病怒道:“老子有说要娶公主吗?他奶奶的,公主想嫁老子,老子还不想娶呢!老子十八岁纵横江湖,和你这方大人一点狗屁关系没有……”

方则仕大怒,举起桌上的镇纸,一板向方多病手上打下。方多病运劲在手,只听啪的一声脆响,碧玉镇纸应手而裂。方则仕少年及第,读书万卷,却并未习练武功,被儿子气得七窍生烟,却是无可奈何,怒道:“冥顽不灵,顽劣不堪,都是被你娘宠坏了!”

方多病瞪眼回去,“今天皇上究竟和赵尺、尚兴行、刘可和说了什么,你知道对不对?快说!”

方则仕沉声道:“那是宫中秘事,与你何干?”

方多病冷冷地道:“李菲死了,王公公也死了,你怎知赵尺那几人不会突然间就死于非命?他们究竟藏了什么秘密,你不说,天下谁能知道?没人知道李菲是为什么死的,要如何抓得住杀人凶手?李菲死得多惨,王公公又死得多惨,你贵为当朝二品,那些死的都和你同朝为官,这都激不起你一点热血,难道不是厚颜无耻,泯灭良知?”

方则仕为之语塞。他和这儿子一年见不上几次面,竟不知他这儿子伶牙俐齿,咄咄逼人。过了良久,他慢慢将镇纸放回原处,“李菲李大人之死,自有卜承海与花如雪捉拿凶手,你为何非要牵扯进此事?”

“因为我看到了死人。”方多病冷冷地道,“我看到了人死得有多惨。”

方则仕似是不知不觉点了点头,长叹了一声,“皇上召见赵尺、尚兴行、刘可和、鲁方、李菲五人,是为了一百一十二年前宫中修建极乐塔之事。”

方多病哼了一声,“我知道。”

方则仕一怔,“你知道?”

方多病凉凉地道:“极乐塔是一百多年前的东西,这五人又怎么知道其中详情?今天皇上召见,究竟说了什么?”

方则仕缓缓地道:“赵尺、尚兴行几人十八年前曾在宫中担任侍卫散员,因故受到责罚,被王桂兰王公公沉入一口水井之中。但他们非但没有受伤,还见到了人间仙境,而后被送回了房间。皇上怀疑,当年他们被沉入的那口水井,或许与极乐塔有关。”

方多病奇道:“极乐塔不是没修成吗?既然没修成,还有什么有关不有关?”

方则仕皱起眉头,简单利落地道:“极乐塔已经修成,却在一狂风骤雨之夜突然消失。”

方多病张大嘴巴,“突然消失?”

方则仕颔首,“此事太过离奇,故而史书只记极乐塔因故未能建成。”

方多病骇然看着他爹,他爹和李莲花大大不同,他爹从不扯谎,他爹说极乐塔突然消失,那就是突然消失了。

这世上存在会突然消失的佛塔吗?

“本朝祖训,极乐塔以南不得兴修土木。皇上为了替昭翎公主修建朝阳宫,想知道当年极乐塔具体位置所在,也有兴趣查明当年极乐塔究竟是如何‘消失’的。”方则仕叹了口气,“皇上在内务府杂录中看到鲁方几人的奇遇,突发奇想,认为或许与极乐塔相关。”

方多病顺口道:“结果鲁方却疯了,李菲被杀,甚至王公公莫名其妙地被什么猛兽生吞了。”

方则仕皱起眉头,只觉方多病言辞粗鲁,十分不妥,“鲁方几人当年沉入井中,据赵尺自言,那口井很深,但越往下越窄小,井壁上有着力落脚之处,他们沉入其中后很快浮起,踩在井壁的凹槽中,互相解开了绳子。”方多病心想这也不怎么出奇,却听方则仕道,“之后鲁方脚滑了一下,摔进了井里未再浮起。他们三人只当鲁方出了意外,赵尺自己不会水,另两人扶着赵尺慌忙从井中爬起,结果第二日却见鲁方安然无恙,在房中出现。”

方多病咦了一声,“他们不知道鲁方摔到何处去了?”

方则仕沉吟片刻,“在皇上面前,赵尺说的应当是实话。尚兴行与赵尺十几年未见,官职相差甚远,却也是如此说辞,想必纵有出入,也出入不大。”

“可是鲁方已经疯了,谁能知道当年他摔到了哪里去了?”方多病瞪眼,“但不管他摔到哪个洞里去,和极乐塔关系也是不大,最多说明皇宫大内地下有个窟窿。”

方则仕摇了摇头,“此事蹊跷。不管鲁方当时去了哪里,他自家讳莫如深,如今既已疯了,更是无从知晓。”

方多病却道:“胡说八道,不就是摔进了井里吗?叫赵尺把那个井找出来,派些人下去查探,我就不信找不到那个洞出来。”

方则仕苦笑,“皇上询问赵尺两人当初那个发生怪事的井在何处,时隔多年,这两人却怎么也想不起来究竟是哪一口井了。”

方多病本想又道这还不简单,不知道哪一口井,那就每一口井都跳下去看看,这有什么难的?又看方则仕满面烦恼,他精乖地闭嘴,“爹,我走了。”

方则仕回过神来,怒道:“你要走到哪里去?”

方多病道:“我还有事,爹,这些天你多找些护卫守在你身边。”

方则仕咆哮道:“明日皇上就要召见你,你还想到哪里去?给我回来!”

方多病头也不回,衣袖一挥,逃之夭夭,“爹,我保证明日皇上要见我的时候我就见他……”

方则仕七窍生烟,狂怒道:“你这逆子!我定当修书一封,让你爷爷来收拾你!”

方多病远远地道:“我是你儿子,你就算‘休书一封’也休不了我……”说着已经去得远了。方则仕追到书房之外,此生未曾如此悔过自己为了读书不学武艺。

此时李莲花和卜承海还在大牢之中。

到了午饭之时,卜承海居然还留了下来,和李莲花一起吃那清粥小菜的牢饭。有人要陪坐牢,李莲花自是不介意,倒是奇怪卜承海吃这清粥小菜就像吃得惯得很,等他仔细嚼下第三块萝卜干,终于忍不住问道:“卜大人常在此处吃饭?”

卜承海淡淡地道:“萝卜好吃吗?”

李莲花道:“这个……这个萝卜么……皮厚筋多,外焦里韧,滋味那个……还不错。”

卜承海嚼了两下,“这萝卜是我种的。”

李莲花钦佩地道:“卜大人精明强干,那个……萝卜种得自是……那个与众不同。”

卜承海本不想笑,却还是动了动嘴角,“你不问我为何不走?”

李莲花理所当然地道:“你自是为了等方多病的消息。”

卜承海的嘴角又动了动,“的确,他得了消息,却不会告诉我。”

李莲花叹道:“他也是不想告诉我的,不过忍不住而已。”

卜承海笑了笑,沉默寡言地坐在一旁等。

他非等到方多病的消息不可。

过不多时,外边一阵喧哗,一名衙役惊慌失措地冲了进来,“大人!大人!尚大人……尚大人在武天门外遇袭,当街……当街就……去了……”

卜承海一跃而起,脸色阴沉,当啷一声摔下碗筷,大步向外走去。李莲花颇为惊讶,在牢中叫了一声:“且慢……”卜承海顿了一顿,并不理他,掉头而去。

尚兴行死了?李莲花真是惊讶,此人既然已经见过皇上,该说的不该说的应当都已说了,为何还是死了?为什么?为了什么?

是尚兴行还有话没有说,或是他们其实知道了些连他们自己都不知道的秘密?尚兴行死了,那赵尺呢?刘可和呢?

李莲花在牢里转了两圈,突地举手敲了敲牢门,“牢头大哥。”

外边守卫大牢的衙役冷冷地看着他,自从这人进来以后,大牢中鸡飞狗跳,不得安宁,他看着此人也厌恶得很,只走过两步,并不靠近,“什么事?”

李莲花歉然道:“呃……我尚有些杂事待办,去去就回,得罪之处还请大哥见谅了。”

那牢头一怔,差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你说什么?”

李莲花一本正经地道:“在下突然想到还有杂事待办,这就出去,最多一二日就回,大哥不必担忧,在下万万不会行那越狱私逃之事,不过请假一二……”

那牢头唰的一声拔出刀来,喝道:“来人啊!有嫌犯意图越狱,把他围起来!”李莲花吓了一跳,咯的一声推开牢门,在外头一群衙役尚未合围之际就窜了出去,逃之夭夭,不见踪影。那牢头大吃一惊,一边吆喝众人去追,一边仔细盯了一眼那牢门。

只见牢门上的铜锁自然开启,与用钥匙打开一模一样,并无撬盗的痕迹,根本不知刚才李莲花是怎么一推就开的。牢头莫名其妙,暗忖莫非将此人关入之时牢门就未曾锁牢?但如果牢门未锁,这人又为何不逃?或是此人本是盗贼,可借由什么其他器具轻易开锁?不过大理寺的牢门铜锁乃是妙手巧匠精心打造,能轻易打开者非江洋大盗莫属。

“快飞报卜大人,说牢里杀害李大人的江洋大盗越狱而逃!”

“钟头儿,刚……刚……刚才那人已经不见了,我们是要往哪边追?”

“报神龙军统领,即刻抓人归案!”

李莲花出了大牢,牢外是大片庭院和花园,他刚刚出来,外边守卫的禁军已受惊动,蜂拥而来,但闻弓弦声响,顿时箭如飞蝗,其中不乏箭稳力沉的好手。李莲花东躲西闪,各侍卫只见人影一晃再晃,灰色的影子越来越淡,最后竟是一片朦胧。乱箭射去,那人也不接不挡,长箭一起落空,定睛再看之时,灰影就如消散空中一般,了去无痕。

这是什么武功?

几位修为不凡的侍卫心中惊异不已,那人施展的应是一种迷踪步法,但能将迷踪步施展得如此神乎其神,只怕世上罕有几人。

就在此时,武天门外正也是一片混乱。尚兴行、赵尺几人的轿子刚从宫里出来,三轿并行,正待折返住所,指日离京归任而去。走到半路,担着尚兴行的几位轿夫只觉轿内摇晃甚烈,似乎有些古怪,还未停下,就听啪啦一声,轿中一轻,一样东西自轿中跌出,整得轿子差点翻了。

在轿夫手忙脚乱稳住官轿的时候,街上一片惊呼之声。只见大街之上鲜血横流,一人身着官服摔倒在地,喉头开了个血口,鲜血仍在不住喷出,流了满身,正是尚兴行!

一时间大街上人人躲避,轿夫浑然呆住,赵尺和刘可和的轿子连忙停下,大呼救人,然而不过片刻,尚兴行已血尽身亡,那伤口断喉而过,他竟是半句遗言也留不得。正在混乱之时,一道白影闪过,在轿旁停了下来,“怎么回事?”

赵尺惊骇绝伦地看着尚兴行的尸体,手指颤抖,半句话也说不出来。刘可和脸色青白,“尚大人当街遇害了。”

这在大街上疾走的人自是方多病。他从方府出来,正要再去闯大理寺的大牢,却不想走到半路,却猛地见了尚兴行死于非命。此时只见尚兴行横尸在地,官服上的彩线仍熠熠生辉,那鲜血却已开始慢慢凝结,黑红浓郁,喉上伤口翻开,煞是可怖。方多病皱着眉头,撩开尚兴行轿子的门帘,只见轿中满是鲜血,却不见什么凶器,倒是座上的血泊中沾着一张小小的纸条。

赫然又是一张十字形的纸条。他极快地摸出汗巾将那染血的纸条包了起来藏入怀里,探出头来,“尚大人是被什么东西所伤?”

外边赵尺全身发抖,已是说不出话来,眼神惊恐之极。刘可和连连摇头,“我等……我等坐在轿中,出来……出来之时已是如此。”

“没有凶器?”方多病的脸色也很难看,“怎会没有凶器?难道尚大人的脖子自己开了个口子不成?”

赵尺一步一步后退,背后紧紧靠着自己的轿子,抖得连轿子也发起抖来,终于尖叫道:“有鬼!有鬼有鬼!轿子里有鬼……”

“没有鬼。”有人在他背后正色地道,“尚大人颈上的伤口是锐器所伤,不是鬼咬的。”

赵尺不防背后突然有人,啊的一声惨叫起来,往前狂奔一下窜入刘可和背后,“鬼!鬼……”抬起头来,却见他背后那将他吓得魂飞魄散的又不是鬼,是那“六一法师”。

方多病张口结舌地看着李莲花,方才他要死要活要拉他出来,这人却非要坐牢,把他气跑了,现在这人却又好端端一本正经地出来了。若不是赵尺已在不断尖叫有鬼,他也想大叫一声白日见鬼!

却见那将人吓得半死的灰衣书生正自温柔微笑,“不是鬼,是人。”

“什……什么、么……人……”赵尺浑身发抖,“我我我……我我我……”

方多病凝视尚兴行颈上的伤口,那的确不是鬼咬,偌大伤口,也非暗器能及,看起来极似刀伤。但若是刀伤,那柄刀何处去了?

莫非竟能凭空消失不成?

或者这是一名飞刀高手,趁尚兴行轿帘开启的瞬间,飞刀而入,割断尚兴行的咽喉,那柄飞刀穿帘而出,所以踪影不见?

但这里是闹市大街,若是有人飞刀而入、飞刀而出,又怎能全无踪迹?方多病蓦然想到:莫非那把刀是无形的?

无形无迹的刀?世上真的有这种刀吗?他斜眼瞟了一眼李莲花,李莲花规规矩矩地站在赵尺和刘可和的轿子旁边一动不动,十分友好地看着赵尺和刘可和。方多病咳嗽一声,“你这大理寺重犯,怎的逃了大牢?”赵尺和刘可和也是惊异地看着李莲花,六一法师被卜承海关入大牢之事知道的人不少,这人却又如何出现在此地?

“我乃修为多年、法术精湛的高人,区区一个分身之术……”李莲花对着赵尺和刘可和一本正经地道,“何足道哉?”他指了指地上的尚兴行,“尚大人当街被利器所害,不知他究竟做了何事,与谁结怨,让人不得不在此地杀他?”

赵尺和刘可和连连摇头,一个说与尚兴行十几年未见,早已不熟,更不知他的私事;另一个说在共住景德殿之前他根本就不认得尚兴行,自然更加不知他与谁结怨。

李莲花对着尚兴行的尸身着实仔细地看了一番,“卜大人必会尽快赶来,两位切勿离开,卜大人明察秋毫,定能抓获杀害尚大人的凶手。”

赵尺颤抖地指着他,“你你你……你……”

李莲花对赵尺行了一礼,“赵大人。”

赵尺颤声道:“你你……你不就是那……害死李大人的凶嫌……你怎的又出现在此?难道……难道尚大人也是你……你所害?”

李莲花一怔,只听刘可和退开两步道:“你……你法术高强,如真有分身之术,那不着痕迹地害死尚大人也……也并非不能。”

李莲花张口结舌,“哈?”

赵尺大吃一惊,吓得软倒在地,“你你你……你一定是用妖法害死了李大人和尚大人。说不定你就是虎精所变,王公公定是发现了你本来面目,你就在景德殿内吃了他!”

“那个……”李莲花正在思索如何解释自己既法力高强,又非虎精所变;既没有谋害那李大人,也没有杀死这尚大人,却听不远处凌乱的步履声响,有不少人快步而来,正是追踪逃狱重犯的大内高手。方多病眼见形势不妙——刘可和、赵尺二人显然已认定李莲花乃是凶手,而背后大批人马转眼即到,此时不逃,更待何时?当下一把抓住李莲花的手,沿着来路狂奔而去。

“啊……”李莲花尚未思索完毕,已被方多病抓起往东疾奔。方多病骨瘦如柴,不过百斤上下,那轻功身法自是疾若飞燕,轻于鸿毛,江湖上能快得过他的寥寥无几。他抓着李莲花狂奔,两侧屋宇纷纷而过,身后的吆喝之声渐渐远去。过了片刻,方多病忽地醒悟,瞪眼向李莲花,“你居然跟得上老子?”

李莲花温文尔雅地微笑,“我的武功一向高强得很……”

方多病嗤之以鼻,“你小子武功若是高强得很,老子岂非就是天下第一?”

两人飘风逐月般出了京城,窜进了一处矮山,一时半刻禁卫军是摸不到这儿来的,方才停了下来。方多病探手入怀,将方才捡到的那染血的纸条摊在手心,“死莲花,尚兴行之死绝对有玄机,他已经见过皇上,什么都说了,为什么还是死了?”

李莲花仔细地看了那纸条,“那只说明他虽然说了,但皇上并没有明白,或者说他虽然知道其中的关键,自己却不明白,只有杀了他才能让人放心。”

方多病跃上一棵大树,坐在树枝之上,背靠树干,“我爹说,皇上和赵尺几人的确谈了极乐塔,不过赵尺说当年他们被王公公丢进一口水井,却只有鲁方一个人在井底失踪,鲁方去了何处,他们并不知情。”

李莲花诧异,“鲁方在井底失踪?那……那井底都是水,如何能失踪?”

方多病耸了耸肩,“在井底失踪也就罢了,我爹说,当年极乐塔其实已经建成,却在一个狂风暴雨之夜突然消失……一座佛塔都能凭空消失,一个大活人在井底失踪有什么?说不定井底有个洞,那不会水的沉下去自然也就消失了。”

李莲花欣然道:“这说得极是……想那佛塔底下若是也有个洞,这般沉将下去自然也就消失了……”

方多病一怔,怒道:“老子和你说正经的,哪里又惹得你胡说八道?现在尚兴行也死了,说不定下一个死的就是刘可和或赵尺,那可是两条人命!你想出来凶手是谁没有?”

李莲花道:“这个……此时尚是青天白日,想那千年狐精、白虎大王都是出不来的。禁卫军既然在左近活动,卜大人也是不远,刘大人或赵大人一时半刻还不大危险。”

方多病瞪眼问:“是谁杀了他们?”

李莲花张口结舌,过了半晌道:“我脑子近来不大好使……”

方多病越发不满,悻悻然道:“你就装吧,装到刘可和和赵尺一起死尽死绝,反正这江湖天天都在死人,也不差这三五个。”

李莲花哑口无言,过了半晌,叹了口气,自地上拾起根树枝,又过半晌,在地上画了两下。

方多病坐在树上,远眺山林,这里是京城东南方向,远眺过去是连绵的山峦,夕阳若血,渐渐西下,那金光映照得满山微暖,似重金鎏彩一般,他突然道:“死莲花。”

李莲花不答,拿着根树枝在地上画着什么。

方多病自言自语,“以前老子怎么不觉得这景色这么萧索……”他突地发觉李莲花刚才竟不回答,瞪眼向下看去,“死莲花。”

李莲花仍然不答,方多病见他在地上画了一串格子,也不知搞什么鬼,问道:“你做什么?”

李莲花在那一串格子之中慢慢画了几条线,方多病隐约听到他喃喃自语,不知道念些什么东西,当下从树上一跃而下。他轻功极佳,一跃而下便如一叶坠地,悄然无声。李莲花居然也宛若未觉,仍对着地上那格子喃喃不知道念些什么。方多病站在他身边听了半日,半句也听不懂,终于忍无可忍,猛地推了他一下,“你做什么?念经吗?”

“啊……”李莲花被他一推,显然吓了一跳,茫然抬起头来,对着方多病看了好一会儿,方才微微一笑,“我在想……”他顿了一顿,方多病差点以为连他自己都搞不清楚他自己刚才在念什么,却听李莲花道:“两件轻容,一支玉簪,挂在木桥上的绳索,倒吊的李菲,离奇而死的王公公,四张纸条,被割喉的李菲,被割喉的尚兴行,十八年前失踪的鲁方、十八年后发疯的鲁方……消失的极乐塔,这一切必然是有所关联。”

方多病不知不觉点头,“这当然是有关联的,没有皇上召见他们要问十八年前的事,他们自然也不会死。”

李莲花道:“皇上只是想知道极乐塔的遗址,而他们十八年前只是被沉入了一口井,无论那口井是否干系一百多年前极乐塔的旧址,十八年前那口井下,必然有隐秘。”

方多病的思路顿时明朗,大喜道:“正是正是!所以要清楚这几个人为什么会死,还是要从那口井的井底查起。”

李莲花却摇头,“那口井在哪里,本就是一个死结。皇上要这个答案,赵尺和尚兴行却给不出来。”

方多病顿时又糊涂起来,“井不知道在哪里,鲁方又发疯,凶手没留下半点痕迹,要从哪里查起?”

“凶手不是没有留下痕迹。”李莲花叹了口气,“凶手是留下了太多痕迹,让人无从着手……”

方多病瞪眼看着李莲花,“太多痕迹?在哪里?我怎么没看见?”

李莲花极温和地看了他一眼,一本正经地道:“两件轻容,一支玉簪,挂在木桥上的绳索,倒吊的李菲,离奇而死的王公公,四张纸条,被割喉的李菲,被割喉的尚兴行……”

方多病一个头顿时变两个大,头痛之极,“够了够了,你要算这些都是痕迹,那便算凶手留下了许多痕迹,但那又如何?”

李莲花抬起食指微微按在右眼眼角,“我在想……两件轻容,一支玉簪,说明在这谜团之中,有一个干系重大的人存在……”

方多病同意,“不错,这衣服和玉簪的主人一定和凶手有莫大关系,说不定他就是凶手。”

李莲花执起方才的树枝,在地上画了那玉簪的模样,“轻容和玉簪都是难得之物,此人非富即贵。但在外衣之外穿着数件轻容,并非当朝穿着,当是百年前的风气。”

方多病吓了一跳,“你说这衣服的主人其实是个死了很多年的死鬼?”

李莲花沉吟了好一会儿,“这难以确定,虽然如今很少有人这么穿衣服,但也难说这样穿衣服的就一定不是活人。”他想了想,慢吞吞地道:“只是这种可能更大一些。”

“就算有这么个死鬼存在,那又如何?”方多病哼了一声,“那百年前喜欢轻容的死鬼多得去了,说不定你老子的老子的老子就很喜欢……”

李莲花睁大眼睛,极认真地道:“既然有个死人存在,鲁方有他一件衣服和一支发簪,李菲有他一件衣服,那鲁方和李菲多半曾见过那死人,或许见过尸体,或许见过那陪葬之物,这具尸体却是谁?”

方多病慢慢沉下心来,“既然鲁方当年摔入一口井中,甚至从井底失踪,那这具尸体多半就在那井底的什么暗道或者坑洞之中。但十八年前的皇宫是皇宫,一百多年前的皇宫也还是皇宫,却是什么人会死在里面无人收殓,难道是什么宫女太监?”

“不,不是宫女太监。”李莲花以树枝在那地上所画的玉簪上画了个叉,“此人非富即贵,绝非寻常宫女太监——这支玉簪玉料奇佳,纹饰精绝,应非无名之物,或许可以从一个百年前在宫内失踪、喜好轻容、佩有孔雀玉簪的人着手……”他说得温淡,但眉头却是蹙着。

方多病倒是极少看李莲花如此拿捏不定,这皇宫里的事果然处处古怪,“这死人应该是个男人,那支簪子是男簪。”

李莲花道:“你小姨子纵使不女扮男装有时也佩男簪……”

方多病一怔,这说得也是,“就算鲁方下到坑里见到了什么一百多年前的死人,那又如何?难道那死鬼还能百年后修炼成精,变了僵尸将鲁方吓疯,吃了王公公,再割了李菲和尚兴行的喉?这死人要是真能尸变,也要找当年的杀人凶手,隔了一百多年再来害人,害的还是十八年前见面的熟客,那又是什么道理?”

李莲花叹气,“那只能说明——那死人的事干系重大,重大到有人不惜杀人灭口,也不让人查到关于这死人的一丝半点消息。”他喃喃地道,“并且这也仅是一种假说……要查百年前宫中秘事,少不得便要翻阅当时的宫中杂记。”

方多病脱口而出,“咱们可以夜闯……”

李莲花歉然看了他一眼,“还有另一件事,我想既然尚兴行被害,即使他未必当真知晓什么隐秘,他身上或许也有什么关系重大之物。他刚刚身死,身带的杂物多半还在行馆,你现在若去,说不定还来得及……”

方多病大喜,“我知道他被安排住在哪里,我这就去!”言下一个纵身,掉头向来路而去。

“嗯……不过……不过那个……”李莲花一句话还没说完,方多病已急急而去。他看着方多病的背影,这回方多病真是难得地上心,但偏偏这一次的事……

这一次的事事出有因,牵连甚广,事中有事。

方大公子这江湖热血若是过了头,即便是挂着三五个驸马的头衔,只怕也保不住他。

他微微笑了笑,站起身来拍了拍尘土,往皇宫的方向望了一眼。

【七、御赐天龙】

当夜,大内侍卫和禁卫军分明暗两路搜查那逃出大牢的杀人凶嫌,京城之内风声鹤唳,那二更、三更时分突地有人闯将进门,喝问可有见过形迹可疑之人的比比皆是。有些人正追查一位精通开锁之术的江洋大盗,又有人仔细盘问的是一位邪术通天、能驱阴阳的法师,更有人正在缉拿一位残忍好杀、专门给人割喉放血的凶徒。京师百姓纷纷传言,近来大牢不稳,逃脱出许多凶犯,夜里切莫出门,只怕撞上这帮恶徒,性命堪忧。

三更时分,那精通开锁之术、邪术通天、专门割喉放血的“凶徒”不知自己在京师引起如何轩然大波,吓得多少婴孩夜晚不敢入睡,他正跃上一棵大树,看着树下大内侍卫走动的规律。

皇宫之内,守卫果然森严,尤其是在内务府这等重要之地,那守卫的模样就和御膳房的全然不同。李莲花等候到两班守卫交错而过的刹那,翻身斜掠,轻巧地翻入内务府围墙之内。衣袂过风之时飘然微响,他指上一物飞出,射中方才的大树,只听枝叶摇晃,飘下不少残枝落叶。

嗒的一声微响,有人自不远处跃上树梢,仔细查看声响来源。李莲花连忙往内务府花园内一棵芍药后一蹲,皇宫大内,果然高手如云,可怕得很。过了半晌,那暗处的人在树上寻不到什么,回到原处。李莲花这下知道这人就伏在右边三丈之外的墙角阴影之处,方才他翻墙的时候真是走了大运,这人不知何故竟是不知,莫不是他这翻墙翻得多了,精熟无比,连一等一的高手也发现不了?再过片刻,四下无声,他自芍药后探出头来,外边光线暗淡,一切尚未看清,猛听有人冷冷地道:“花好看吗?”

“哈?”李莲花猛地又缩回芍药后,又过片刻方才小心翼翼地伸出半个头来,眯起眼睛,只见在外头昏暗的月光之下,一人红衣佩剑,就站在芍药之前。他张口结舌地看着那人,原来那人虽然回了原地,却又悄悄地摸了过来,显是早已看到他翻墙而入,却故意不说,只等关门打狗。

“你是什么人?”那红衣佩剑的侍卫却不声张,只淡淡地看着他,“夜入内务府,你可知身犯何罪?”

李莲花干笑一声,“这个……不知大人如何称呼?”

那人剑眉星目,甚是年轻俊俏,闻言笑笑,“你在这儿躲了两炷香时间,耐心上佳,武功太差,我料你也不是刺客,说吧,进来做什么?”

李莲花叹了口气,“皇宫大内,如大人这般的高手,不知有几人?”那侍卫又笑了笑,却不回答,神色甚是自傲。李莲花颇为安慰地又叹了口气,“如你这般的高手要是多上几个,宫内固若金汤矣……实乃我朝之幸,大内之福……”

那人饶有兴致地看着他,“小贼,你潜入内务府,究竟想做什么?”

李莲花慢吞吞地站起身来,将衣上的灰尘泥土逐一抖得干净,才正色道:“我来看书……”

那人扬起眉毛,指着他的鼻子,“小贼,你可知擅闯皇宫,我可当场格杀,我剑当前,你说话要小心。”

李莲花对答如流,“我听说王公公生前文采风流,喜欢写诗,我等儒生,对王公公之文采仰慕非常,特来拜会……”

红衣侍卫哈哈一笑,“你这人有趣得很。我只听说王公公在景德殿被妖物吃了,倒是从未听说他文采风流。”

李莲花漫不经心地道:“我说的是王桂兰王公公,不是王阿宝王公公。王阿宝公公的文采我没见识过,但王桂兰王公公的文采却是风流的,我听说他奉旨写过《玉液幽兰赋》《长春女华歌》等等传世名篇……”

“王桂兰王公公?”红衣侍卫奇道,“王桂兰王公公那是百年前的人了,你夜闯皇宫,就是为了看他的诗歌?”

李莲花连连点头,“王公公做过内务府总管,我想他的遗作应当存放内务府之中。”

红衣侍卫诧异地看着他,沉吟半晌,“胡说八道!”

“啊?”李莲花被他呛了口气,“千真万确,我确确实实就是为了看王公公的遗作而来的,你看我不往寝宫不去太和殿,既没有在御膳房下毒,也没有去仁和堂纵火,我……我千真万确是个好人……”

红衣侍卫道:“不得了啊不得了,你的脑子里居然还有这许多鬼主意,看来不将你交给成大人是不行了。”他唰的一声拔出佩剑,“自缚双手,跪下!”

“且慢且慢,”李莲花连连摇手,“你看你也和我说了这许多话,算得上私通逆贼、纵容刺客,此时纵然你将我交给成大人,我必也是要如实招供,一一道来的。你说要如何才能放我一马,让我去看王公公的遗作?”

那红衣侍卫微微一笑,“你倒是刁滑奸诈,难以说服啊。要如何放得过你?很简单,你胜得过我手中长剑,我自然放过你。”

李莲花道:“喂喂喂……你这是以大欺小,恃强凌弱,大大地不合江湖规矩,传扬出去定要被江湖中人嗤笑,令师门蒙羞,师兄师弟师姐师妹走出门去都抬不起头来……”

“哈!看来你很懂江湖规矩嘛。”红衣侍卫微笑道,“偏偏我师父早就死了,师兄师弟师姐师妹我又没有,江湖我也没走过,怎么办呢?”

李莲花退了一步,又退一步,“你一身武功,没出过江湖?你难道是什么朝廷官员的家人弟子?”

红衣侍卫手中剑刃一转,“赢了我手中长剑,一切好说。”

唰的一声,那一剑当面刺来,李莲花侧身急闪。这红衣侍卫年纪甚轻,功力却是不凡,就如坐拥了五六十年内劲一般,那柄剑尤是光华灿烂,绝非凡品。剑风袭来凌厉异常,一剑直刺,内力直灌剑刃,剑到中途那刚猛内劲乍然逼偏剑尖,嗡然一声,剑尖弹开一片剑芒,横扫李莲花胸口。红衣侍卫脸上微现笑容,蓦地却见剑下人抓起一物往胸前一挡,只听嚓的一声轻响,剑尖斩断一物,那弹开的剑芒顿时收敛,接着突的一声轻响,剑尖刺中一物,堪堪在那人胸前停了下来。

剑芒斩断的东西,是一棵芍药。

剑尖刺中的东西,是半截芍药。

方才李莲花从地上拔了那棵芍药起来,先挡住了他弹开的剑芒,剑芒切断芍药,他又用手里那半截芍药挡住了他最后剑尖一刺。

红衣侍卫眯眼看着那剑尖上的半截芍药,李莲花急退两步又躲在一棵大树后面,“且慢且慢,只需我赢了你手中长剑,你就让我去看王公公的遗作?”

红衣侍卫笑了笑,“赢我?痴人说梦……若是方才我使上八成真力,你的人头现在可还在你颈上?”

李莲花连连点头,“那说得也是,不过我的人头自是在的。”

红衣侍卫一怔,“我是说方才我若使上八成真力……”

李莲花正色道:“你问我人头现在可还在我颈上,那自然是在的。若是不在,却又有人和你说话,那岂非可怕得很……”他说到一半,声音慢慢地小了,语气也变得有些奇怪。红衣侍卫随他的目光转过头去,只见一张古怪的人脸在墙头晃了一下,外头树上沙沙一响,有个什么东西极快地向东而去。

“那是什么东西?”

“什么人,站住!”红衣侍卫长剑一提,往东就追。李莲花小声叫了一声,“喂喂喂……”红衣侍卫追得正紧,充耳不闻,一晃而去。他在宫中日久,刺客见得多了,却是第一次见到个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东西,自是绷紧了神经。

李莲花倒是看清了那东西的脸。与其说那是一个东西的脸,倒不如说是张面具,一张白漆涂底、黑墨描眉的面具,那五官画得简略,倒是在面具上还泼了一片红点,犹如鲜血一般。并且那东西还披着层衣服样的东西,依稀是个人形,笔直地往树上窜去。他往那红衣侍卫追去的方向看了两眼,想了一会儿他是不是也要追上去看两眼那面具底下究竟是啥。不过片刻之后他欣然觉得还是王公公的遗作比较重要,弹了弹衣上小小的几点尘土,他往内务府走去。

内务府左近侍卫仍有不少,但比之方才那红衣人自是差之甚远,李莲花顺利翻进一处窗户,在里头转了几圈,摸入了藏书之处。

要查百年前的宫中秘事,自是要看宫中的记载,不过在看百年前的记载之前,李莲花觉得如果当年确曾发生异事,那将鲁方几人沉入井中的王桂兰王公公难道不曾着手调查,不曾有所记载?正家史记往往为为政者书,未必便是真实,十八年前的真相究竟为何?

王桂兰可曾查出当年井下藏有何物?

是不是当真有一位百年前的死人?

死者究竟是谁?

王桂兰是否曾为此事留下记载?

内务府的藏书房远没有皇宫太清楼那么戒备森严,自也并没有多加整理,这其中有许多是琐碎的清单、各类账目、东西的品相、花色等等的手记。

李莲花没有点灯,就着月光看了这屋里林林种种的书册,那书册或新或旧,字迹或美或丑,有的飞瀑湍流俊不可当,有的忽大忽小奇形怪状,其中许多都落满灰尘。他毫不犹豫地动手,一本一本地翻看书目为何。

黑暗之中,月光朦胧得近似于无,李莲花的指尖却很灵敏,短短时间已翻过了两百余本,在众多书册之中,他拾起了一本纸页略带彩线的书册。

那是本装订整齐的书册,封面上写着三个大字——“极乐塔”,里头以浓墨画了些珍珠、贝壳之类的图画,此外还画了些鸟。

这显然就是方多病从景德殿那个房间发现的那本书册,从房间消失后,出现在这里。李莲花将书册翻到底,想了想,扯开了装订的蜡线,自书册中取了一张纸出来,揣进怀里,再快手快脚将书册绑好,放回柜里。

接着他很快找出仁辅三十三年的清单手记,果然在其中看到了王桂兰的手记。

那是一本青缎包皮的书册,因为王公公当年显赫的地位,这手记被装订得很精美。翻开书本,其中正有《玉液幽兰赋》和《长春女华歌》,此外还有一些犹如《奉旨太后寿宴》或《和张侍郎梅花诗》之类的旷世佳作。

王桂兰的字迹清俊飘逸,不输士子名家,李莲花将他所写的诗词全都看了一遍,抓了抓头,本想背了起来,然而这位公公文采风流,成诗甚多,其中有不少又差相仿佛,咏那梅花的诗句就有十七八首之多,要背起来未免有些勉强。他想了想,施施然将王桂兰的整本手记塞进怀里,整了整衣裳,自门口溜之大吉。

深夜的宫廷一片漆黑,走廊的红灯在夜色中昏暗失色,风吹树叶声中,一个灰蒙的影子在楼宇间飘忽,树影婆娑,有时竟难以分辨。只见那影子飘进了太清楼,太清楼是宫内藏书之处,地处僻静,戒备并不森严。过不多时,那影子又悠悠忽忽晃了出来,背上背了个小小的包袱,包袱虽小,却是沉实的模样,敢情这人从太清楼里盗了几本书出来。

这盗书的雅贼自然便是李莲花。

大内的史典也到手了,王桂兰的手记也到手了,他本要立即翻墙而出,快快逃走。但翻墙出去没两步,只见墙外树林中一人红衣佩剑,正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呃……”李莲花连忙笑了笑,“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

红衣人以剑拄地,饶有兴致地看着他,也仔细看着他背上的包袱,“小贼,你约莫不是来看王公公的大作,是要盗取太清楼的典籍书画,拿出去换钱吧?好大的胆子!”

李莲花连连摇手,极认真地道:“不是不是,我的的确确是来看书的,不过此时天色已晚,又没有油灯,这许多书一时之间也看它不完,我只是暂借,等我看完之后,必定归还,必定归还。”

红衣人脸色冷了下来,“说得很动听,胆敢入宫盗书的盗贼,我还是第一次见。”他也不打话,右手一提,那长剑脱鞘而出,“束手就擒吧!”

李莲花抱起他的包袱掉头就跑,“万万不可,我尚有要事,我说了我会归还……”

红衣人提剑急追,喝道:“站住!”随即一声清澈的哨响,四面八方骤然哨响连连,人声攒动,显然各路守卫都已闻讯而来。李莲花哎呀一声,逃得更快,红衣人提气直追,只见李莲花脚下也不见什么变化,却始终便在自己身前三尺之遥。又追片刻,红衣人渐渐觉得奇怪,自己的轻功身法已将到极限,这人却依然在自己身前三尺,甚至也并不怎么吃力的样子。

“你——”红衣人目光闪动,长剑一起,剑啸如雷,笔直往李莲花身后刺去。李莲花听闻剑啸,纵身而起,往前直掠,刹那之间,剑气破空而至,直袭他背后重穴。就在红衣人以为得手的瞬间,眼前人影一幻,只见那身灰衣就如在剑前隐隐约约化为迷雾一般,悄然散去,而又在三寸之前重新现形。

那模糊的瞬间极短,灰衣人仍是抱着包袱四处乱窜,红衣人却是大吃一惊,猛提真气,御剑成形,大喝一声,人剑合一直追李莲花。李莲花乍然见到剑光缭绕,如月映白雪,又听那剑鸣凄厉响亮,无奈停下脚步,“且慢,且慢。”

红衣人人剑合一,爆旋的剑光将李莲花团团围住,嘹亮的剑啸激得李莲花的耳朵差点聋了。但见利刃绕体而旋,削下不少被剑风激起的头发,乱发飞飘,风沙漫天,这御剑一击果然是旷世绝今的剑中绝学。李莲花抱头站在剑光之中,不忘赞道:“好剑,好剑。”

过了好一会儿,剑芒剑啸剑风渐渐止息,红衣人再度现形,那柄长剑就已撩在李莲花颈上,“你是何人?”

李莲花本能地道:“我是盗字画的贼……”

红衣人喝道:“胡说八道!方才你避我一剑,用的是什么武功?”

李莲花道:“那是我妙绝天下独步江湖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逃命妙法,不可与外人道也。”

红衣人凝视着他,“你有这等轻功,方才翻墙之时,倒是故意让我看见的了?”

李莲花连连叫屈,“冤枉,冤枉,你既然不会次次御剑杀人,我自也不会次次都用压箱底的本事爬墙……何况大人你武功高强,钻在那旮旯儿里我千真万确地没看见。”

红衣人笑了笑,那笑里充满了讽刺的味儿,“你这是在赞我,还是在骂我?说——你究竟是什么人?”

李莲花道:“那个……我姓李……你可以叫我李大哥。”

红衣人怒极而笑,“李大哥,”他剑上略略加了一分力,李莲花颈上皮肉崩裂,鲜血顿时流了下来,“你再不老实说你是什么人,我一剑砍了你的脑袋!”

李莲花抱着包袱,也不敢动,突然却问:“刚才你去追那个面具人,后来如何了?”

红衣人武功虽高,毕竟年轻气盛,听闻他问这一句怔了一怔,“刚才……”刚才他追了过去,那古怪的人形在树木之间乱窜,身法轻盈之极,追不到几下那东西已消失不见,只留下一件衣裙和一个面具。

李莲花又问:“那人是不是穿着一件轻容……”

红衣人目中凶光大盛,厉声道:“你怎么知道她穿着什么东西?你和她是一伙的吗?难怪她及时将我引走,就是怕我杀了你,是吗?”

李莲花又想摇头,又怕那长剑在自己颈上多割出几道口子来,只得小心翼翼地道:“那个……那个衣服呢?”

红衣人被他气得再次怒极反笑,“你不担心自己的小命,却关心那件衣服?”李莲花嗯了一声,又道:“那个……那个衣服呢?”

红衣人目光闪动,“你要那衣服何用?”

李莲花又嗯了一声,“衣服呢?”

红衣人顿了一顿,突地道:“我姓杨。”

李莲花吃了一惊,他是真的吃了一惊:皇宫大内姓杨的带刀侍卫,官阶从三品,不在各部侍郎之下,正是曾在我朝与西域诸国武道会上连败十三国好手,名列第一的“御赐天龙”杨昀春。据说此人师承三十年前大内第一高手“九步张飞”轩辕箫,又是王义钏的亲生儿子,也就是未来的昭翎公主的哥哥,连皇上都能御赐他一个“龙”字,前途自是大大地无量。李莲花不想和他纠缠半夜的竟然是方多病未来的二舅子,瞠目结舌半晌,“原来是你。”

杨昀春自小拜轩辕箫为师,轩辕箫这人武功极高,到老来却疯疯癫癫,非说自己本姓杨,强逼王昀春非改姓杨不可。王义钏无奈,索性将二儿子过继给轩辕箫,反正他还有个长子王昀扬,不愁没人继承家业。不想杨昀春学武的天分却极高,轩辕箫一个高兴,临死之前将全身功力送与他这儿子,活生生造就了皇宫大内“御赐天龙”的一代传奇。听说皇上之所以收王义钏的女儿为义女,大大是沾了他这位二哥的光——正是杨昀春大败十三国高手,让他龙颜甚悦,一时想不出什么法子赏赐王家,便收了个公主,还分外恩宠起来。

杨昀春听李莲花道“原来是你”,不知他心里想的是原来你就是方多病未来的二舅子,眉心微蹙,“你认得我?”

李莲花道:“御赐天龙,武功绝伦,横扫天下,莫不叹服,自武道会后有谁不知有谁不晓?”

杨昀春颇有些自得,笑了一笑,“可我听说,江湖中有李相夷、笛飞声,武功不在我之下。”

李莲花正色道:“那个……听说他们都沉入东海好多年了,杨大人大可放心,您定是那天下第一,毋庸置疑,毋庸置疑。”

杨昀春手腕一挫,收回长剑,“你究竟是什么人?潜入宫中所为何事?你若肯实话实说,或许追兵之前,我可饶你一命。”

李莲花耳听身后呼喝包抄之声,叹了口气,“既然阁下是杨大人……”他顿了一顿,“我要个清净的地方说话。”

杨昀春一点头,当先领路,两人身影如电,转了个方向,直往宫中某处而去。

月色明慧,清澄如玉。

大好月色之下,京城一处寻常别院之中,一人正鬼鬼祟祟地伏在一棵大树上。远望去此人身着黑色夜行衣,爬在树上也犹如枝桠一般,瘦得如此稀奇古怪之人,自然是方多病。

李莲花说,尚兴行之所以会死,既然不是因为他知道了什么隐秘,那可能是他得到了某样东西。如果鲁方有件轻容,李菲也有件轻容,那尚兴行所得的东西,难道也是一件轻容?听说百年前那些皇亲国戚、奸商儒客,有时能在自己身上套上一二十层轻容,且不说这传说是真是假,万一某个死人在自己身上套了七八件轻容,若是一人得了那么一件,那还得了?若是有这衣服的人统统都要死,岂不是要死七八个?方多病一边胡思乱想,一边瞎猜尚兴行若是也有个宝贝,他会藏在何处。

有人杀了尚兴行,如果是为了他的某样东西,那会趁夜来取吗?方多病伏在树上,一本正经地思考着。要闯进尚兴行的房间翻东西很容易,卜承海的衙役现在忙着验尸,多半要到明天一早才会来取东西,现在闯进去很容易。

但是方多病多了个心眼。

他想知道今夜除了他这只螳螂,可还有一只黄雀?

微风摇曳,枝桠晃动,他极轻浅地呼吸,身躯似早已与大树融为一体。时间已过去很久,一直没有人闯入行馆,他甚至看见赵尺叫了轿子去眠西楼,却没有看见人进来。又过了一个时辰,在他快要睡着的时候,尚兴行房中突地发出了一点微光。方多病吓了一跳,他只当会有什么夜行人闯入房中,却不想根本没有人接近那房间,房中却突然有人。

瞬间他出了身冷汗——那个冷血杀手既然能进他房间取物如入无人之境,能在闹市无形无迹地将尚兴行割喉而死,武功绝然在他之上——那人居然早已潜伏在尚兴行屋里!

方才他若是贸然闯入,只怕也已成了具被割喉的血尸。

出了一身冷汗,风吹来遍体皆凉,他的血却熊熊地热了起来——这是个意外!尚兴行房里潜伏着人是个意外,但这也是个机会——能让他第一次亲眼看到,那来无影去无踪、杀人于无形的凶手究竟是什么人。

房里的微光只微微闪了两下,随即灭了。方多病手心出了冷汗,却知机会只在瞬息之间,一咬牙,对着不远处的另一棵树弹出一截树枝,只听嗖的一声微响,对面树上一段树枝折断,树叶纷纷扬扬地落了下来。

那屋里隐约的声响立即没了。方多病扯起一块汗巾蒙面,笔直地对着尚兴行的屋闯了进去,手中火折子早已备好,入屋一晃一亮,乍然照亮八方——果不其然,屋里没人!

屋里空无一人!方才在屋里点灯的人早已不见。

但并非毫无动静。

方多病赫然看见地上丢着一卷绢丝样的东西,极浅的褐黄色,正是一件衣服,那衣服上下相连,衣后一块衣角绑在腰间,却是一件深衣。那深衣正是刚从尚兴行的床下翻出来的,藏有衣裳的木盒还翻倒一边。方多病只瞧了那一眼,正想抢起那衣服,却听门外笃笃两声,有人问道:“谁在里面?”

不妙!方多病抓起桌上的油灯,正欲点火掷出,蓦地发现油灯里没有灯油,呆了一呆。却见窗外隐约有人影闪过,一支火折子破空而入,落在地上那衣服上,顿时霍然一声,火光四起,熊熊燃烧。方多病大吃一惊——原来方才那人在屋里闪了几下微光,却是翻出衣服之后,灭了油灯,在衣上、屋里泼下灯油,只待烧了衣裳!不想他在屋外弄了声响,那人顺势避了出去,却把自己诓了进来放火就烧!

好奸贼!这屋门却是紧锁的,方多病勃然大怒,他奶奶的你当老子是省油的灯?四周火焰燃烧甚快,那人在屋里扯落了不少垂幔,丢下了几本书卷,加上灯油,屋里热浪汹涌,空气令人窒息。方大少运一口气,一声冷笑,也不破门而出,惊天动地地吼了起来:“起火了!救人啊!起火了!救命啊!”

门外本来正在敲门的人吓了一大跳,一迭声地问:“谁在里面?谁……谁谁谁在里面?”

方多病挥了两下衣袖,驱去烟气,没好气地道:“方尚书的大公子,昭翎公主的意中人。”

外面的人魂飞魄散,“方……方公子?来人啊!方公子在里面,这里面怎的起火了?天啊天啊,方公子怎么会在里面?谁把他锁在里面了?来人啊!”

方多病捏着鼻子只管站在屋里,屋里浓烟滚滚,他灵机一动,忍着烟气在烈火中翻寻起来——方才那人走得匆忙,或许还有什么东西不及收拾带走。

火焰很快将屋里能烧的东西烧了个干净,方多病东张西望——他身上那件衣服里串着少许金丝,隐隐约约也热了起来——却并没有看到什么异样的东西,突然,屋里有个东西啪的一声炸开了。方多病闻声望去,只见一物从尚兴行的床头跳了起来,一个闪闪发光的东西掉落在地,却是什么东西被烈火烤得炸裂开来,拾起一看,却是一枚戒指。

戒指上残留着碎裂的宝石,剩余的宝石尚莹绿光润。便在此时,大门轰然被重物撞开,外边人声鼎沸——不少人急着救驸马,抬了根木桩将门顶开了。此时屋里已是不堪再留,方多病笔直地窜了出去,衣发皆已起火,吓得门外众人端茶倒水,唤更衣的唤更衣,传大夫的传大夫。

方多病哼哼哈哈的,任他们折腾,一口咬定是卜承海请他夜探尚兴行的房间,不想却被凶手锁在屋内放火!众人皆是叹服,纷纷赞美方公子英雄侠义,果敢无双,勇气惊人,为卜大人两肋插刀,赴汤蹈火,在所不惜,这等人才品德世上几人能有?

方多病心里却充满迷惑。

那件已经烧掉的衣服,是一件男人的深衣。

除了质地精良,并无什么特异之处,甚至连花都没有绣。

除了那是件男人的深衣,委实看不出这东西有什么值得人甘冒奇险杀了尚兴行,然后点火来烧的价值。

一件衣服上能有什么隐秘?鲁方也有一件衣服,李菲也有一件,但那杀人凶手非但没有烧掉他们的衣服,甚至还将一件轻容硬生生套在了李菲的身上,但他却烧了尚兴行的这一件。

这是为什么?

这一件和其他两件的差别,只在于这一件是深衣,而那两件是轻容。

这就会有天大的差别吗?

方多病越发迷茫。

那藏匿在尚兴行房里的人是谁?

他是在起火的时候趁乱走了,还是就在外面救人的人之中呢?

方大少很迷茫,很迷茫。

皇宫之中。

御膳房内。

杨昀春和李莲花坐在大梁之上,杨昀春手里端着一盘菜,李莲花手里拿着一双筷子,斜眼看着杨昀春,叹气道:“京师百姓要是知道‘御赐天龙’竟然会跑到厨房偷吃东西,心里想必难受得很。”

杨昀春笑道:“御膳房都知道我晚上会来吃消夜,这几盘新菜都是特地给我留的。”

李莲花从他手里那盘三鲜滑鸡拌小笋里头夹了根小笋出来吃,嚼了两下,赞道:“果然与那萝卜干滋味大不相同。”

杨昀春皱眉,“萝卜干?”

李莲花咳嗽一声,“没事。”他正襟危坐,一只右手还往杨昀春的盘上夹去,“杨大人可知道发生在景德殿中的几起凶案?”

杨昀春怔了一怔,奇道:“你竟是为了那凶案而来?我自然知道。”他非但知道,还知道得很清楚,毕竟他妹子王为君正要受封昭翎公主,而皇上钦点的他妹子未来的夫婿方多病就住在那景德殿中。

李莲花道:“方驸马是我多年好友。”说了这句,他微微一顿,“景德殿频发凶案,鲁大人疯,李大人、王公公、尚大人死,凶手穷凶极恶,若不能擒拿,则民心难安,朝廷失威。”

杨昀春倒是奇了这人居然能一本正经说出一番有理有据的话来。方才这人缩首畏尾,鬼鬼祟祟,看似一个小贼;如今他多瞧了这人两眼,才发现这人衣着整齐,眉目端正,居然是个颇为文雅的书生模样,年纪看似也不大,约莫二十四五的模样,称得上“俊雅”二字。

“驸马侠义热血,对几位大人之死耿耿于怀,”李莲花继续正色道,“不查明真相,只怕方驸马再也睡不着。”杨昀春对“方多病”此人全然陌生,只知此人是方尚书之子,曾以七岁之龄考中童生,也算少时颖慧,听闻李莲花此言,倒是有三分好感。又听李莲花继续道:“那个……方驸马以为,这几位大人或许曾经知晓了什么隐秘,招致有人杀人灭口,而这个隐秘多半也就是皇上召见他们的原因。”

杨昀春越发惊讶,暗忖这未来的妹婿果然不差,“说得也是,我听说皇上召见他们,是为了询问极乐塔的地址。皇上要为为君妹子重修宫殿,我朝祖训‘极乐塔以南不得兴修土木’,皇上不过想知道当年的极乐塔究竟在何处而已。”

李莲花微微一笑,“不错,据说这几位大人年少之时,曾摔入宫中一口井中,在井内颇有奇遇,皇上约莫觉得那口井中有古怪,也许与极乐塔有关。”他右手的筷子仔细地从杨昀春的菜碟里挑出一块鸡翅膀,一边慢吞吞地道:“方驸马以为既然是十八年前几位大人有了奇遇,也许王桂兰王公公会有所记载,又既然事关极乐塔,那百年前关于极乐塔的一切记载也当细看,由是种种,驸马今夜太忙,便请我入宫来借几本书。”他的神色和方才一般文雅从容,带着愉悦的微笑,“看过之后,定当归还。驸马有钱得很,不管是名家字画或是金银珠玉,他都多得要命,委实不必行那盗宝之事。”

杨昀春往嘴里抛了块滑鸡,嚼了两下,“听你这么说,似乎也有些道理。”

李莲花道:“道理自然是有的。”

杨昀春又嚼了两下,吐出骨头,突地露出个神秘的微笑,“你想知道那口井在哪里吗?”

李莲花呛了口气,差点被嘴里的那块笋噎死,“咳咳咳……”

杨昀春颇有得色,他武功绝高,却还是忍不住左右各看了一下,“那口井在……”

“那口井在长生宫后,柳叶池旁。”李莲花好不容易把那块笋吞了下去,忙忙地提起酒杯喝了两口。

杨昀春蓦地呆住,见了鬼似的看着李莲花,“你……你怎么知道?”

李莲花从怀里摸出本书来,翻到其中一页,指着其中一首诗。杨昀春勤于练武,读书不精,皱眉看着那首诗。

那首诗叫作《夜怀感初雪》,王公公那俊逸的字迹写道:

〖雪落金山寺,三分入池塘。

飞花化作雨,落毡沾为霜。

林上出明月,和雪照凄凉。

星辰长交换,桃李共嗟伤。

一抔珍珠泪,百年日月长。〗

杨昀春将这首诗看了几遍,指着那本子,“这、这诗?”

李莲花干笑一声,“这首‘诗’自是写得好极,你看他写‘雪落金山寺’,那说明他写的时候约莫是坐在一个能看到金山寺的位置,而宫中那座金山寺,据我方才逃窜所见,似乎在长生宫左近,而长生宫左近只有一个池塘,叫作柳叶池。”

杨昀春皱眉,“那又如何?”

李莲花持着筷子在空中比画,“‘飞花化作雨,落毡沾为霜’,那说明那天在下小雪,但是雪下到王公公眼中所见的某个地方,化作了雨,而这个雪落在他自家毡帽上却结成了冰霜,那说明在长生宫左近的某个地方,下雪的时候比其他地方暖和,能将小雪融化,那若非有地热温泉,便是有一口深井。”

杨昀春难以苟同,“这……万一当年王公公不过是随便写写,你所说的岂不都是空的?”

李莲花又夹一块鸡肉,施施然吃了下去,“反正本是全无着落的事,赌输了也不过就依然是全无着落,这等不会吃亏的事自然是要赌的。”杨昀春张口结舌,他从没听过有人对一首不知所云的“诗”胡思乱想,却又丝毫不以为有错。

只听李莲花又道:“‘林上出明月’,说明在那口井的旁边有树林,明月尚能‘和雪照凄凉’,我想既然要与明月交辉,那‘雪’自也不能稀稀拉拉,至少有一小片雪地,方能‘照’得出来……”

杨昀春这下真的瞠目结舌,这人非但是胡思乱想,已然是胡言乱语,异想天开,“且……且慢……”

李莲花却已说得高兴起来,“既然在金山寺旁,有个池塘,池塘边有树林,树林旁尚有一片雪地,就在这范围之内或许有一口井。”

“且慢!”杨昀春忍无可忍一把压住李莲花又要伸向他那盘滑鸡的筷子,“宫内一百多口井,你怎知就是这一口?”

李莲花惋惜地看着被他压住的筷子,微笑道:“不是吗?”杨昀春为之语塞,呆了一呆。李莲花小心地将他的筷子拨到一边,夹了条他心爱的小笋起来,心情越发愉快,“王公公日理万机,陪着皇上忙得很,你看他平日许多杰作要么奉旨,要么便是那些文人大臣应和,他这一手好字都是向先皇学的,你说这样一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大忙人,怎会突然间‘有感’起来了?他这半夜三更的不睡觉,跑到长生宫来看金山寺做什么?”杨昀春倒是没想到这首诗既然写到明月,那就是夜晚,的确,王桂兰夜晚跑到长生宫来做什么?

长生宫是历朝贵妃居所,是后宫重地,但先皇与皇后伉俪情深,虽有佳丽若干,却无一封为贵妃,故而长生宫一直是闲置的。

长生宫与王桂兰的居所相隔甚远。

半夜三更,王桂兰去长生宫做什么?

“何况这首诗的的确确不是奉旨,那是王公公自己写的,你看他诸多感慨,究竟在感慨什么?”李莲花点着那本手册,“是什么事能让这样一位铁腕冷血的老太监‘嗟伤’,能让他感慨‘百年日月长’?”

杨昀春心中微微一凛,脱口而出,“难道当年王公公他……”

李莲花露齿一笑,“十八年前,身为头等太监、统管内务府的王公公,说不定早就知道那井底下的秘密究竟是什么。”他拍了拍手,“这就是我认为那口井在长生宫柳叶池旁的理由。你呢?”

杨昀春皱眉,“我?”

李莲花瞪眼问:“你又如何知道那口井的事?”

杨昀春突然笑了起来,放下那盘子,就着酒壶大大地喝了一口。李莲花越发惋惜地看着那壶酒,大内好酒,既然杨昀春喝过了那就不能再喝了。却听杨昀春道:“我看见了。”

李莲花奇道:“你看见什么?”

“十八年前,我看见王公公将鲁方几人沉进那口井里。”杨昀春眨眨眼睛,“那时我六岁,刚刚在宫里跟着师父学武。那天我听到长生宫中偌大的动静,吵得鸡飞狗跳,所以就摸过去看看。却是原来几个小侍卫偷了长生宫内的东西,这种事本也经常发生,但王公公不知为什么大发雷霆,叫人把那几个小侍卫绑了起来,扔进井里。”

李莲花啧啧称奇,“这种事也能让你看见,这也稀罕得很了。”他想了想,又问:“他们偷了长生宫里什么东西?”

杨昀春耸了耸肩,“我怎么知道?我躲在草丛中,只看见王公公气得脸都绿了,想必是偷了什么重要的东西。”

李莲花摇了摇筷子,“我本为这几人老迈糊涂,日子久了真的忘了井在何处,但既然那口井在长生宫,那地方又不是人人能去,只去过一次的人怎么会忘记?看来他们是偷了不得了的东西,至今也不敢让皇上知道,所以坚决不敢透露那口井就在长生宫。”

杨昀春又耸了耸肩,“等我明日把赵尺从卜承海那里要过来,将他关起来问问就知道。”

“既然井在长生宫,既然你我都认得路,”李莲花微笑,“不如……”

杨昀春一怔,哈哈大笑,“长生宫是历朝贵妃居所,虽然现在没有人住,但也不是你我可以进去的。”

李莲花叹道:“你连御膳都偷了,居然还怕闯空屋……”

杨昀春傲然道:“长生宫虽然不能进,但既然刺客进了去,我自然也是要追进去的。”

李莲花吓了一跳,“刺客?”杨昀春颔首,神态很是理所当然。李莲花叹了口气,喃喃地道:“刺客就刺客吧,反正……反正……那萝卜干也是不错。”他突地高兴起来,掷下筷子,“今夜也有明月,说不定长生宫的月色也是美得紧。”

杨昀春悻悻然看着他,这人全然没有自觉,不想自己做的是杀头的大事,还在妄想长生宫的月色。

【八、长生之井】

长生宫是本朝历代贵妃的居所,在这里住过两个贵妃:一个是开国皇帝册封的淑贵妃;另一个就是先皇的生母,康贤孝慧皇太后,她被册封慧贵妃的时候就住在这里,甚至先皇也是在这里出生的。淑贵妃与皇后都未育有子女,太祖只得慧贵妃所生的先皇一子,而后先皇登基,母凭子贵,她就成了皇太后。

在慧太后之后,两朝皇帝都与皇后感情甚深,皇后又都生有太子,故而皆未立妃,长生宫就一直空着,保留着慧太后生前的样子。

鲁方几人少年时居然敢到这里偷东西,连李莲花这等胆大妄为之徒也十分佩服。这里既然是慧太后少年时的寝宫,说不定当真有许多宝贝。

两人很快到了长生宫。长生宫虽无主人居住,却还有几个宫女住在其中,负责打扫房间和庭院。不过那几个宫女既老且聋,纵便有一百个杨昀春从她们身边过去,她们也不会发现,莫怪当年鲁方几人就能轻易偷了东西。

靠近长生宫,果然看到四周树木甚多,蔚然成林,树林之旁一口柳叶之形的池塘月下熠熠生辉,甚是清凉悦目。李莲花抬头看了看左近金山寺的方向,杨昀春已笔直向树林中的某处走去。

月色皎洁,长生宫外那片树林不算茂密,斑驳的月光随树叶的摇晃在地上移动,一晃眼有若翩跹的蝶。

接着李莲花就看到了一口井。

他本以为会看到一口普通的水井,石块所砌,生满青苔。

但并不是。

那是个约莫有丈许方圆的一口圆形水井,水井上盖着一块硕大的木质井盖。李莲花自少便浪迹江湖,倒也很少看到有这么大的一口井,乍见之下吓了一跳,“这……这原是用来做什么的?”

杨昀春耸耸肩,他怎会知道?“这口井在长生宫与金山寺之间,这里本是个死角,谁知道原来是做什么用的?”

李莲花对着左右张望了几眼。此地地势极低,附近又有天然所生的柳叶池,无怪此处会有水,只是既然已有柳叶池,为何还要在此开挖一口如此巨大的水井?这皇家之事真是玄妙莫测,让人全然摸不着头脑。

那口水井上的木质井盖已颇为腐朽,杨昀春一手扭断井盖上的铜锁,将偌大的井盖抬了起来,“当年我看见王公公就是把他们几人从这里扔下去的。”李莲花探出头来,往井下望去,只见这口井井水距离井口甚远,打开来就有一股暖气扑面而来,看来地下确实略有地热。遥遥的月光映在水面上,但见粼粼微光,晶莹闪烁,却看不清井下究竟有什么。他撩起衣裳,一只脚迈入井中,就待跳下去。杨昀春皱眉,“你做什么?”

李莲花指着井下,“不下去一下,怎知底下有什么秘密?”

杨昀春将井盖一扔,“我和你一起下去。”

李莲花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念念有词地看着那硕大的井。杨昀春反而有些奇了,“你不问我为何不拦你?”

李莲花一本正经地道:“既然刺客被杨大人追得跳了井,那尸身也总是要捞出来的……”

杨昀春哈哈大笑,“你这人有意思,下去吧!”

当下两人各脱了件外衣,绑起中衣的衣角,扑通两声,一起跳入了水井之中。

水井很大,两个人一起下来并不拥挤,难怪当年王公公能把鲁方四人“一起”沉入井底。月光映照着水面,透下少许微光。李莲花和杨昀春闭气沉入井中,井中的水十分清澈,刚刚下去的时候还看得清井壁。

井壁很模糊,十分斑驳,仿佛还有些凹凸不平。杨昀春凝神看着目力所及的地方,突地眼前一黑,有块隐约的黑色方框自眼前掠过,不知是什么东西,正要游过去细看,李莲花却拉了拉他的衣袖。

杨昀春只得随他沉下,在沉下的半途中一块接一块的黑色方框掠目而过,直至四周一片漆黑,只觉李莲花扯着他的衣袖,沉入水底,径直往另一侧游去。这水井底下竟是出奇地宽敞,杨昀春稀里糊涂地被他拖着直往深处而去。再过片刻,李莲花突然往上游去,只听哗啦一声,两人竟是一起出了水。

睁开眼睛,四周依旧是一片漆黑,却听李莲花道:“少林寺有一种武功叫作‘薪火相传’,不知杨大人会否?”

杨昀春学武已久,虽然一步未曾踏入江湖,却也知道“薪火相传”是一种掌法,运掌之人出掌如刀,在柴火之上连砍七七四十九下,终能点燃柴火,这门功夫他却不会,不由得摇了摇头。

他虽然只摇头,但李莲花却道:“原来杨大人不会……不过这门功夫的心法,我在许多年前曾听少林寺的和尚讲过。”

杨昀春心知两人全身入水,身上火种全湿,而这个地方多半就是井底的隐秘所在,李莲花想引火照明,他虽无心偷学少林寺的武功,却也不得不临时抱佛脚,“你将心法念来,我看能在浸水的衣服上引出火来不?”

李莲花果然念了一段不伦不类的心法,杨昀春隐隐约约觉得这似乎与他所知的少林寺武功相去甚远,却也另有门径。李莲花脱下白色中衣,杨昀春依照李莲花所说一试,三掌之下衣服便干,十掌之后,李莲花那件衣服呼的一声亮起火光来,两人一起向四周望去,只见这里竟是个密室。

这里显然已经不是井底,却是个颇大的房间,四面是坚实的石壁,在远端的石壁下有一团黑影,看似一张床。李莲花和杨昀春从水里出来,走得急了差点一脚踩空。杨昀春提着李莲花那引火的衣裳快步向那张床走去,只见火光辉映之下,那张床上七零八落散着一些斑驳的东西,却是一堆尸骨。

杨昀春大吃一惊,他做梦也没想到竟能在井下发现一堆尸骨。李莲花却是料到多时,他皱眉细看那尸骨,那尸骨显然已有年月,那张床本是木质,却也腐朽得差不多了。床上除了尸骨和一些仿若衣物的残片,并无什么东西,但床下最靠墙之处却藏有一个硕大的箱子。

那箱子是用黏土捏成,自然放干的,显然是就地取材,并非从外面带入。杨昀春脱下外衣,并未解剑,此时拔出剑来,一剑削去那箱子黏合的口,只听嚓的一声微响,那早已干透的坚硬泥板应手而下,就如当真是箱盖一般。

箱盖一开,一股柔和的光就从箱子里透了出来,倒是把两人吓了一跳,定睛再看才知那箱子里居然是堆满了金银珠宝。杨昀春伸手入箱,随手取了一件出来,在火光与箱中夜明珠的映照下,那东西纤毫毕现,却是一串浓绿色的珠子,入手冰凉,颇为沉重,灯光下晶莹剔透,十分美丽。李莲花也伸手翻了一样东西出来,却是一块玛瑙。但见这玛瑙之中尚有一块圆形水胆,玛瑙清澈透明,颜色红润,质地奇佳,里头的水胆也是清晰可见,堪称上品。杨昀春将手中的珠子看了好一会儿,茫然问:“这是什么?”他见过的珠宝玉石也有不少,但这东西水晶不像水晶,琉璃不像琉璃,却是他前所未见。

“这个东西叫作颇梨。”李莲花又顺手从箱子里翻出一串洁白如玉的珠串,只见其上有一朵含苞欲放的莲花,其后以金丝穿着一百零八颗黄豆大小的白色圆珠,线条细腻圆融,全无棱角,单是雕工已是绝品。杨昀春看着李莲花手里的白色珠串,那东西似瓷非瓷,竟也是他前所未见,“那是……”

“这是砗磲。”李莲花叹了口气,“颇梨以红色、碧色为上品,像你手里这么大一串,品色又如此之好,若是拿去卖钱,只怕那三五十亩良田马马虎虎也是买得的。像我手里这串一百零八的砗磲珠子,若是拿去卖给少林寺,只怕法空方丈便要倾家荡产。”

杨昀春笑了起来,从箱底翻出一块沉甸甸的东西,“我要买良田使这个就好,提着那串珠子,若是有人不识得货,岂不糟糕?”那东西一提出来满室生光,差点闪了李莲花的眼睛,却是一块硕大的金砖。

说起金砖他在玉楼春家里见了不少,但玉楼春家里那些金砖和皇宫中的金砖相比,那果然还是小气许多。杨昀春手里这块金砖堪称一块“金板”,竟有一尺余长,一尺余宽,约半寸宽厚,并且如这样的“金板”在那泥巴箱里还有许多,整整齐齐地叠在箱子底下。李莲花张口结舌,瞪眼看了杨昀春半晌。杨昀春叹了口气,将手里的颇梨放回箱子,“这许多稀世罕见的珍宝,怎会藏在这里?”李莲花摇了摇头,过了片刻,又摇了摇头。杨昀春奇道:“怎么了?”

李莲花叹了口气,“我想不通,鲁方当年要是沉了下来到了此处,瞧见这许多金银珠宝,怎会不拿走?”他指指杨昀春手里那块“金板”,“即使黄金太大太沉,那玛瑙却不大,即使不认得颇梨,也至少认得珍珠吧……”

箱里不只有一串珍珠,是有许多串珍珠,甚至还有未曾穿孔的原珠。串成珠链的颗颗圆润饱满,大小一致,光泽明亮;那些散落的原珠也至少有拇指大小,或紫光,或红光,均非凡品,即使让傻子来看也知价值连城。

鲁方却一样也没带走。

为什么?

“说不定他胆子太小,这都是皇上的东西,他又不是你这等小贼。”杨昀春笑道,“何况这箱子原封未动,说不定他进入此地之时紧张慌乱,根本不曾看过。”

李莲花摇了摇头,“这泥箱子根本就是鲁方捏的,他怎会没有看过?”

杨昀春吃了一惊,失声道:“鲁方捏的?怎会是鲁方捏的?”

李莲花指着水道旁他方才踩空的地方,那儿有个刨开的泥坑,显然捏箱子的泥土就是从那里来的,“这些东西的主人自是万万不会捏个泥箱来藏,你看这地上的印记……”李莲花指着地上坑坑洼洼的痕迹,“还有那床上的尸骨。”

杨昀春瞪眼看了泥地和那堆尸骨好一阵子,“那尸骨怎么了?”

李莲花一本正经地道:“那尸骨如此凌乱,自不会是他自己将自己整成这般七零八落的模样……那就是他变成一把骨头之后,有人把他彻底地翻了一遍,说不定还剥了他的衣服。”

杨昀春点了点头,指着地上的印记,“有道理,这又如何了?”

“你要记得,方才我们在水里的时候,是什么也看不见的。”李莲花越发正色,“如杨大人这般武功绝世的第一高手都看不见,那鲁方自然更是看不见的。”

杨昀春又点头,“那是自然。”

李莲花咳嗽一声,“既然这里如此黑,鲁方显而易见也不会什么‘薪火相传’的绝世武功,那他是如何知道要游到这里,又如何知道这里有个密室,又如何知道这里有金银珠宝的呢?”

杨昀春也觉得奇了,李莲花只怕是早就猜到底下有密室,但鲁方当年沉下来的时候却不可能事先知道这里有密室,底下漆黑一片,他又是如何进入密室的?却听李莲花慢吞吞地道:“但这其实很简单……”

杨昀春皱眉,“很简单?莫非鲁方早就知道这里有密室?”

李莲花叹道:“连皇上都不知道的事,鲁方怎会知道?他能摸到这里来,不是因为他有少林寺的绝世武功,而是因为他看到光。”

杨昀春奇道:“光?”

李莲花指着箱里发光的那些夜明珠,十分有耐心地看着杨昀春微笑,“他来的时候这些东西都滚在地上,他沉下井的时候看到有光,就顺着光摸了过来,于是找到了密室。”

杨昀春一怔,这答案如此简单,他却不曾想到,委实让他有些没有面子,“光……”

李莲花颔首,“这地上还有挖起东西的印记,因为鲁方来的时候,这些金银珠宝不是藏在箱子里的,而是放在外面的,珠宝之中恰有数颗夜明珠,所以救了他一命,让他找到这里。”

杨昀春恍然,“所以你说是鲁方将这些东西挖了出来,然后捏了个泥箱子藏了起来。”

李莲花连连点头,“杨大人英明,不过按地上的痕迹,地上的珠宝也许比箱子里的多很多。”

杨昀春摸了摸脸颊,李莲花这句“杨大人英明”让他没啥面子,“如此说来,鲁方就是本有预谋,要将这些珍宝盗走了?”

李莲花又连连点头,“这许多稀世珍宝聚在一起,想要盗走也是人之常情……”

杨昀春呸了一声,“如你这般小贼才会见了珍宝就想盗走。”

李莲花连连称是,也不知听清楚了没有,又道:“我想不通的是,既然鲁方早已准备好要将宝物盗走,为何最后却没有盗走,甚至如今莫名其妙地被什么东西吓得发了疯?”

杨昀春淡淡一笑,指着那床上的尸骨,“那自然是他招惹了些不该招惹的东西。”

李莲花也微笑了,“杨大人也信这世上有鬼吗?”

杨昀春摇头,“鬼我不曾见过,难说有还是没有。不过我想这密室里最大的秘密只怕不是那些金银珠宝,而是床上这个人吧?”他从箱里抓起一颗夜明珠,对着那死人细细地照了好一会儿,奈何一具七零八落的骨骸,委实看不出什么来,“这人是谁?”

“鲁方当年若是有杨大人一半聪明,或许就不会惹来杀身之祸。”李莲花叹气,“后宫禁忌之地、井下隐秘之所,居然藏得有人,若非此人半点也见不得光,又何苦如此?我想‘这个人是谁’就是鲁方疯,李菲、王公公、尚兴行死的答案。”

杨昀春静默了一会儿,缓缓放下那颗珠子,李莲花言下之意他听懂了。又过了一会儿,他突然道:“但这个人已经死了很久了。”

李莲花静静地道:“杨大人,你很清楚,此地的金银珠宝都是佛门圣物。《佛说阿弥陀经》有云‘舍利弗,彼土何故名为极乐?其国众生,无有众苦,但受诸乐,故名极乐。又舍利弗,极乐国土,七重栏楯,七重罗网,七重行树,皆是四宝,周匝围绕,是故彼国名为极乐。又舍利弗,极乐国土有七宝池,八功德水充满其中。池底纯以金沙布地。四边阶道,金、银、琉璃、颇梨合成。上有楼阁,亦以金、银、琉璃、颇梨、砗磲、赤珠、玛瑙而严饰之。池中莲花,大如车轮,青色青光,黄色黄光,赤色赤光,白色白光,微妙香洁’。这里的珍珠、黄金、玛瑙、颇梨、砗磲等等,都是佛门七宝之一,这些东西,都是当年极乐塔里的珍品。”

杨昀春又静默良久,长长吐出一口气,“不错。”

李莲花指着那堆骨骸,“极乐塔突然消失,塔中珍宝却到了此处,这个人是不是毁塔盗宝之人?如若是,他是如何做到的,又为何死在此处?如若不是,极乐塔又是如何消失,塔中珍宝又是如何到了此处?盗宝之人是谁?毁塔之人是谁?他又是谁?”

杨昀春苦笑,“我承认你问的都是问题。”他叹了口气,“此地必然牵涉百年之前一段隐秘……一段绝大的隐秘……”话说到此,他心中竟隐约泛起一阵不安。以他如此武功、如此心性都难以镇定,这隐秘终将引起怎样的后果?可——会——掀起惊涛骇浪?

李莲花看他脸色苍白,又叹了口气,“那个……我也不爱探听别人家的私事,何况是死人的私事……不过……不过……直到如今,还有人在为了这个杀人。”

杨昀春点头,“不错,不论如何,不能再让人为此而死。当年极乐塔之事无论真相如何,终该有个结束。”

李莲花微微一笑,然后又叹了口气,他走向那张床左侧,提起烧得差不多的中衣对墙上照了照,“这里有风。”

杨昀春凑了过去,两人对着那有风的墙细看了一阵,李莲花伸手按在那有风的缝隙上,略略用力一推,只觉泥墙微微一晃,似乎藏有一扇门。杨昀春内力到处,那门闩咯啦一声断开,泥墙上无声无息地开了一扇泥门。

原来墙上有门,却是一扇泥门,那扇门竟然是从外面闩上,若非杨昀春这等能隔墙碎物的高手,密室里的人是不能打开的。两人面面相觑,提着燃烧的中衣往前便走。前面是一条密道,却修筑得十分宽敞,四壁整齐,还嵌着油灯。密道并不长,道路笔直,两人没走多远,就看到了另一扇门。

那也是一扇黄泥夯实的泥门,古怪而坚固,两人用力敲打,那扇门却是被封死的,完全推不开。李莲花奇道:“这里既然是封死的,怎会有风?”他举高火焰,但见火焰直往后飘动,抬起头来,在那被封死的泥门之上,有一排极小的通风口,不过龙眼大小,并且似乎年久失修,已经堵死了不少。

两人一起跃起,攀在泥墙上凑目向外看去。

外头月明星稀,花草葱葱,红墙碧瓦,十分眼熟。

竟是长生宫的后花园。

李莲花和杨昀春面面相觑,杨昀春大惑不解,“那井下的密室怎会通向长生宫?”

李莲花喃喃地道:“糟糕,糟糕,不妙至极,不妙至极……”

杨昀春颇觉奇怪,皱眉问:“怎么了?”

李莲花叹道:“既然今夜你我又到了此地,少不得出去之后,也要和鲁方、李菲等人一般命运了。”

杨昀春哈哈大笑,“若是有人向我动手,我生擒之后,必会让你多看两眼。”

李莲花欣然道:“甚好,甚好。”

既然那泥门封死,两人只得再回密室,又在密室内照了一阵,李莲花从泥箱里选了一颗最大的夜明珠,与杨昀春一起通过水道潜回井底。

夜明珠朦胧的光晕之下,两人一起往井壁看去,只见井壁上依稀曾经刻有什么花纹,时日过久早已模糊不清。李莲花伸手触摸,那井壁果然不是石砌,而是腐烂的木质,用力一划便深入其中,露出白色的木芯。

两人在井壁照了一阵,未曾发现什么,夜明珠的光晕一转,两人突地看见,在那清澈的井底有一块依稀是布匹之类的东西在随水而动。杨昀春再次沉了下去,轻轻扯了扯那布匹,一阵泥沙扬起,珠光之下,只见另一具骷髅赫然在目。

李莲花和杨昀春面面相觑,不想这井下竟是两条人命,却不知究竟是谁和谁死在这井中,他们是一起死去,或者只是偶然。

围着那意外出现的第二具骷髅转了两圈。这骷髅留有须发,年纪已大,死时姿态扭曲,他身上残留少许衣裳,衣上挂得有物,闪闪发光。李莲花从骷髅胯骨上拾起一只铜龟,对杨昀春挥了挥手,两人一起浮上。

浮上水面,外边星月交辉,悄无声息。

李莲花那件中衣已经烧了,爬上岸来光裸着上身,方才在密室里光线暗淡,杨昀春也没留心,此时月光之下,只见李莲花身上肤色白皙,却有不少伤痕。杨昀春本来不欲多看,却是看了一眼,紧接着又看了第二眼。李莲花见他对着自己看个不停,吓得抱起外衣,急急忙忙要套在身上。杨昀春一把抓住他的手,“且慢!”李莲花被他看得浑身汗毛都竖了起来,“做什么?”

杨昀春看着他身上的伤痕,喃喃地道:“好招……此招之下,你……你却为何未死……”李莲花手忙脚乱地系好衣带,东张西望了一阵确定全身上下再无半点伤痕可让杨昀春看见,方才松了口气。杨昀春突地唰的一声拔出剑来,在月下比画了几个招式,一剑又一剑比向李莲花身上方才的几道伤痕,显在冥思苦想那绝妙剑招。李莲花见他想得入神,那长剑比画来比画去,招招向自己招呼,若是杨大人一个不留神学会了,这一剑下来自己还不立毙当场?到时他说不定吸取教训,为防“你却为何未死”,一剑过后,再补一剑,便是有两个李莲花也死了。

越想越是不妙,再待下去,说不定杨大人要剥了他的衣服,将他当成一本“剑谱”。李莲花足下微点,飘若飞尘,趁着杨昀春醉心剑招之时,没入树林,三晃两闪,半点声息未露,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九、井下之秘】

方多病夜闯尚兴行的房间被困火海,卜承海很快赶来,对方大少那番说辞不置可否。他既然不否认,那就是默认。皇上也听闻方多病协助卜承海办案,却遭遇埋伏,险些送命,顿时大为赞赏,第二日一早就召见方多病。

方多病一夜未睡,一直坐在昨日起火的那行馆中,昨日傍晚方则仕闻讯赶来,对他这等冒险之事一顿疾言厉色的教训,又啰唆了一晚上见到皇上要如何遵规守纪、如何恭谦和顺、如何察言观色如此等等。偏生他这儿子坑蒙拐骗杀人放火什么都会,就是不会遵规守纪,两人大吵一夜,不欢而散。

李莲花自皇宫归来,背着好几本书,揣着一颗硕大的夜明珠,本想给方大少炫耀炫耀他昨夜居然见识到了大内第一高手杨昀春,无奈方多病和方则仕吵架正急,他在屋顶上听方大少昨夜的英雄侠义听到一不小心睡去,醒来之时天已大亮,日上三竿。

醒来的时候正巧看见方多病换了一身衣裳,花团锦簇地被拥上一辆轿子,抬往宫中而去。李莲花坐起又躺下,阳光映在身上,暖洋洋的,甚是舒服。又过一会儿,只听下边又有动静,有人搬动着什么东西,咔啦咔啦作响。他爬起来一看,却是赵尺在打包行李,准备要回淮州。

赵尺搬了一个颇大的箱子,那箱子看似十分沉重。李莲花心中微微一动,揭起一片屋瓦,啪的一声击中那箱子。赵尺正吆喝着两个伙计帮他抬行李,瓦片飞来,撞正箱角,砰的一声巨响,那箱子仰天翻倒,里面的东西顿时滚落出来。

赵尺大吃一惊,只见身旁的屋顶探出一个头来,那人灰衣卓然,趴在屋顶上对他挥了挥手,正是六一法师。

这……这人不是那逃出大牢的重犯吗?禁卫军追捕了他一日一夜毫无消息,怎生会躲在自家屋上?

只见那六一法师指了指他木箱里掉出的东西,露齿一笑,阳光下那口白牙熠熠生辉。赵尺面如土色,手忙脚乱地将那些东西匆匆塞回木箱。那木箱已然摔坏,他却顾不得了,指挥伙计立刻抬走。

李莲花眯着眼睛,那从箱子里掉出来的东西是数个布包,有个布包当场散开,里头依稀有几串珠子,一串是红色的珊瑚珠子,一串是黄金的莲花莲蓬。

原来如此。

他懒洋洋地躺在屋顶上,仰天摊开四肢,数日以来,从未有如此惬意。

方多病被他老子逼着换了身花团锦簇的衣裳,被塞进轿里抬进了皇宫。也不知在宫中转了多少个圈,方多病终于听到外边太监尖细的嗓门吆喝了一声,“下轿。”他精神一振,立刻从轿子里蹿了出来。方则仕一旁怒目而视,嫌弃他毫无君子风度,方多病却不在乎,东张西望地四处打量这所谓的皇宫。

下了轿子,进了个院落,又跟着太监转了不知多少走廊,才进了一个屋子。只见这是间有些年月的屋子,里头光线暗淡,虽然木头的雕刻十分精美,但方多病对木雕全无兴趣,自是视而不见。墙上挂着一幅字画,自也是什么名人所留,价值连城,偏生方多病少年时不爱读书,虽然认得是某幅字帖,却也不知究竟好在何处。正张望得无趣,只听身侧扑哧一声,有人笑了出来,那声音却是好听。

那人道:“你看他这样子,就像土包子。”

方多病转过身来,顷刻摆出一副彬彬有礼温文尔雅的模样,对说话的人行了一礼,微笑道:“不知公主觉得在下如何像土包子?”

此言一出,方则仕气得七窍生烟,脸色铁青。面前坐着的人斜举起衣袖掩住半边面颊,嫣然一笑,“就你问的这句,分外地像。”方多病却不生气,两人对看两眼,都笑了起来。

只见那坐在房中的公主一身藕色长裙,发髻斜绾,插着一支珍珠簪,肤色莹润,便如那发上的珍珠一般,眉目婉转,风华无限。她身后站着两个年纪甚小的丫鬟,也是美人坯子。方多病瞧了两眼便赞道:“美人啊美人。”

方则仕气得全身发抖,怒喝道:“逆子!敢对公主无礼!”

那公主却掩面咯咯娇笑,“方叔叔,你家公子有趣得很,和我以前见过的都不同呢。”

方多病也赞道:“你这公主美貌得很,和我以前所想的都不同。”

昭翎公主放下衣袖,露出脸来,那袖下的容颜果然是娇柔婉转,我见犹怜,闻言奇道:“你以前所想的是什么模样?”

方多病一本正经地道:“我以为公主在宫中吃了就睡睡了就吃,多半身高五尺,腰如巨桶,面如磐石……”

方则仕大喝一声:“方多病!”方多病仰天翻了个白眼,便是不理。

公主笑得打跌,过会儿坐得端正起来,“皇上过会儿就来,在皇上面前,你可不能这么说话。”她挥了挥衣袖,给自己扇了扇风,“皇上指婚,要我下嫁与你,我本在好奇方叔叔的公子究竟是什么样的人,若是死死板板的读书人,我可不愿。”

方多病大喜,指着方则仕,“就如这般死死板板的读书人万万不能嫁。你若是嫁了,那就如我娘一样,几十年被这负心人丢在家中,一年也见不得几次面。”

公主微微收敛了笑容,小心看了方则仕一眼,只见他已气到脸色发黑,倒也再看不出气上加气是什么模样,稍微放了点心,背过身来对方多病悄悄一笑,做口型道:“那你娘命苦得很。”方多病连连点头,便如瞬间得了个知己一般。

方则仕气则气矣,却见两位少年意气相投,他本以为方多病顽劣不堪,一旦得罪公主,少不得被打断两条腿,谁知两人越说越有趣,倒是一见如故。

未过多时,门外太监扬起声音尖声道:“皇上驾到——”

昭翎公主站起身来,屋里人一起跪了下去,“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方多病还没打定主意要跪,然而既然仪态万方的美人儿都跪了,他也马马虎虎跪上一跪。不过跪虽然跪,“万岁”是万万不说的。

进来的是一位明黄衣裳的中年人,这便是当今衡徵皇帝。方多病本以为皇帝老儿在宫中也是吃了就睡睡了就吃,闲着没事还抱抱美人,多半既老且胖还纵欲过度,结果进来这人不过四十出头,眉目俊朗,居然既不老,也不胖,更不丑。

衡徵进了屋子便请平身,几人站了起来,方则仕便又拉他跪下,对衡徵道:“这便是劣子方多病。”

衡徵的神色甚是和气,微笑问:“爱卿读书万卷,却如何给自己儿子起了个这样的名字?”

方则仕略有尴尬之色,“劣子出生之时下官并不在家,夫人说他自幼身体瘦弱,怕难以养活,故而起了个多病的小名,之后……也就未起正名。”

衡徵哈哈大笑,“爱卿忠君爱国,却把妻子儿女看得太淡了些,这可不好。”

方则仕连连称是,方多病在心里一顿乱骂,脸上却依然恭谦温顺。

衡徵和方则仕说了几句,便让方多病平身。方多病站了起来,只觉这皇帝老儿不但不老,甚至比他还高了点,年轻之时多半还是个美男子,心里不免悻悻,身为皇帝,已享尽荣华富贵,坐拥江山美人,居然还是个美男子,岂非让普天之下当不成皇帝的男人都去上吊?

衡徵自然不知方多病心里许多曲折,见他也眉清目秀,心里甚是喜爱,“朕早听说方爱卿有一爱子,武功高强,英雄仗义,少时有神童之誉,现有侠客之名,十分了得。”方多病对自吹自擂从来不遗余力,听衡徵这么说,难得有些脸红,惭惭地不知该说什么好。要说自己少时其实并非神童,自己确实早早考了童生;要说自己其实并不怎么英雄侠义,又似乎自己当真做了不少什么英雄侠义的事,虽然那些事倒也不全是自己一个人做的……

“我这个女儿……”衡徵一手拉起昭翎公主——公主嫣然而笑,容色倾城——只听衡徵道:“是朕‘御赐天龙’杨昀春的亲妹子。杨爱卿武功绝伦,在大内数一数二,不知你与他相比又是如何?”

方多病差点呛了口气,瞪大眼睛看着衡徵,杨昀春那是得了轩辕箫数十年的功力方才如此“少年英雄”,他又不是自娘胎里就带出武功来,如何能与杨昀春相比?正要认输,又听衡徵说:“若是你胜过了杨爱卿,我这公主就嫁你为妻,你说如何?”

方多病那认输的话说到嘴边又噎住,只见公主正对他微笑,那温婉的眉目、光润的肌肤……一时间认输的话竟说不出来,心里叫苦连天,这当驸马的活儿也忒辛苦,原来还不是白当的,皇上还要摆一摊比武招亲,方才肯将公主嫁他。方则仕站在一旁,他虽然和儿子不亲,却也知方多病比之杨昀春远为不如,正要婉拒,却听公主道:“皇上,那英雄侠义岂是以武功高低来分的?我哥武功虽高,怎比得上方公子昨夜为了缉拿凶徒被困火海来得英雄侠义?”

此言一出,衡徵一怔,方多病一呆。衡徵哈哈大笑,“朕本还想将你嫁与一个没有功名的小子,你多半不愿,如今看来是朕多虑了。”方多病脸上发烧,心里却是苦笑——昨夜被点了把油灯就大叫救命,似乎与那“英雄侠义”也不大沾得上边……

“既然昭翎如此说法,比武之事再也休提。”衡徵微笑问道,“你既然与卜承海一起缉拿杀害那李菲、尚兴行的凶犯,不知可有进展?那凶徒究竟是何人?”方多病张口结舌,不知如何说起,若是旁人问了,他自然是半点不知,这却是衡徵问了,他方才还在公主口中“英雄侠义”,总不能“英雄侠义”得一无所知吧?正在水深火热之际,耳边却突地有极细的声音悄悄道:“你说……你已知道凶徒是谁。”

方多病差点整个跳了起来,这声音如此耳熟,不是李莲花是谁?他当昨夜这死莲花夜闯皇宫一夜未归,一定是让卜承海抓了回去,却不想死莲花却居然跟进了皇宫,现在多半是伏在屋顶上对他传音入密,果然是胆大包天,不知死活。

方则仕心中暗道不妙,早知皇上要考李菲一案,就该叫方多病天天跟在卜承海身边才是,如今再做功课已来不及,看来公主不娶也罢,只盼方多病莫要惹怒衡徵,招来杀身之祸才是。

“呃……皇上,那凶徒便是刘可和。”方多病却道,“工部监造,刘可和刘大人。”

“什么?”衡徵脸色骤变,沉声道:“此话可有凭据?”方则仕大吃一惊,方多病不知道凶徒是谁也就罢了,他居然还信口开河,诬赖到刘大人身上……这……这在皇上面前信口开河,这欺君之罪可是要株连九族的!刹那间他脸色惨白,浑身冷汗淋淋而下。

公主却很是好奇,一双明亮的眼珠眨也不眨地看着方多病,问道:“刘大人?”

方多病点了点头,似模似样地道:“当然是刘大人。鲁大人发疯的时候,他在景德殿;李大人死的那日,他和李大人同住;尚大人死的时候,他就在尚大人身边。”

衡徵眉头深锁,“但鲁方发疯那日,景德殿中尚有许多旁人……”

方多病干脆地道:“景德殿中了解鲁大人之人寥寥无几,不过李大人、尚大人、赵大人三人,既然李大人、尚大人先后已经死了,自然不是凶手。”

衡徵点了点头,“以你这么说,凶徒却为何不是赵尺,却是刘可和?”

“赵大人没有死,是因为他当真什么也不知道。”方多病道,“或者说,他知道得不太多。皇上可知,今日早晨,赵大人带着一箱稀世罕见的珠宝打算回淮州去了,而那杀人的凶徒却不在乎珠宝。”

衡徵奇道:“珠宝?赵尺何来许多珠宝?”

方多病竖起一根手指,学着李莲花那模样神神秘秘地嘘了一声,“皇上,李大人、尚大人以及王公公被害之事,说来复杂。”衡徵知他心意,微微颔首,向方则仕与昭翎公主各看了一眼,两人何等精乖,纷纷托词退下,只留下方多病与衡徵独处。

衡徵在屋里负手踱了几步,转过身来,“你说凶手是刘可和?他与鲁方几人无冤无仇,为何要杀人?”

方多病道:“此事说来话长。皇上可知,在不久之前,江湖之中有一个叫清凉雨的年轻人,不惜身冒奇险也要得到一柄宝剑,呃……这年轻人为了那柄叫作少师的宝剑,花费了许多心思,甚至最后送了性命。”

衡徵皱起眉头,“那是江湖中事,朕听说江湖有江湖规矩,死了人也不能都要向朕喊冤吧?”

方多病干咳一声,“江湖自然有江湖规矩……不过……我……”他在李莲花威逼利诱之下,被逼出一个“我”字,满头大汗,“我却以为,少师剑虽然是名剑,却并非神兵利器,清凉雨是为了什么想要盗取这柄剑?”他着重语气,一字一字地道,“直至我见到了‘御赐天龙’杨昀春杨大人的那柄剑,我才明白清凉雨为何要盗取少师剑。”

他说得郑重,衡徵虽然并未听懂,却脱口而出问道:“为什么?”

“为了杨大人的誓首。”方多病缓缓地道,“少师剑与誓首剑同出一炉,都以刚猛无锋出名。‘挥少年之师而出,誓取敌首而回’——世上只有少师能抗誓首一击。”衡徵虽然也不是很懂,但对这长剑之事却很感兴趣,“如此说来,那年轻人是为了与杨爱卿一战了?”

方多病长长地吐出一口气,“这个……清凉雨已经死了,他说他取少师是为了救一个人。他已经死了,谁也不知道他究竟要救谁,但是杨大人既然身在宫中,清凉雨所要救的人,显然也在宫中,否则他不必盗取少师剑,意欲与誓首剑一决高下。”衡徵显然诧异,“救人?”

这皇帝老儿显然丝毫不觉他这皇宫之中有谁需要被救。方多病叹了口气,“清凉雨死了,有人在他身上放了张纸条。”他从怀里摸出一沓纸条,打开其中一张,“便是这张。”衡徵看过那张写着“四其中也,或上一下一,或上一下四,或上二下二等,择其一也”的字条,显然也是不知所云,皱眉道:“这是何物?”

方多病将手里的一沓纸条一一摊开,指着其中浸透血迹的一张,“这是李大人身死之后,在他血泊之中发现的。”他又指着另一张染了半边血迹的纸条,“这是尚大人身死之时,在他轿子里发现的。”

衡徵看着那血淋淋的东西,毛骨悚然,忍不住退了一步,“这……这凶徒莫非是同一个人?”

方多病点头,“这当然是同一个人。这凶手用的是百年前绝种的金丝彩笺,这些纸来自皇宫,是贡纸。”

衡徵颤声道:“金丝彩笺?宫中?”

方多病又点头,“所以我说这件事说来话长,十分复杂,这些纸的确是从宫中流传出去的。皇上请看……”他打开第二张纸,第二张纸上写着“九重”两个大字,第三张纸上写着“百色木”三字,“第一张纸条上的话,是在指点人如何将白纸折成一个方块。”

衡徵莫名其妙,“方块?”

方多病颔首,“不错,方块。”他指着第二张纸,“‘九重’,最简单的说法,就是九重天,也就是九层的意思。”

衡徵在屋里又踱了两步,“第三张呢?”

方多病道:“‘百色木’,是一种木材。”

衡徵脸色微变,“木材?”

方多病轻咳一声,“很轻的一种木材。”他慢慢打开染血的第四张纸条,那纸上的血迹虽已干涸,却依然触目惊心,“而第四张纸条上只有一个点——中心点。”

衡徵忍不住又多看了那些纸条几眼,“然后?又如何?”

方多病道:“皇上难道还想不到?这些纸上画着线条写着材料,这是一些建造什么东西的设想,或者是图纸。”

衡徵紧紧皱眉,“这个……”

方多病道:“这些图纸都是从内务府一本题名叫作‘极乐塔’的小册子上拆下来的,皇上若是不信,可以请大理寺仵作或者是翰林院学子去看那本小册子,小册子里的金丝彩笺与这几张字条一模一样。”

衡徵脸色阴晴不定,“你是说,这杀害朝廷命官的凶徒,他居然能潜入内务府,盗取一本叫作‘极乐塔’的小册子?”

方多病坦然道:“是!”

衡徵脸色阴沉了半日,“那杀人的凶徒,居然也是冲着极乐塔而来的。”

方多病点头,“我想内务府的那本小册子,是当年残留的建造极乐塔的图纸和构想,凶手从中间取了几页出来,一则不想让人查出极乐塔究竟在何处,二则用以做杀人的留言。”

衡徵在屋里大步走来走去,“你说凶徒是刘可和,可有什么证据?他为何要盗取内务府一本手记册子,用以做杀人的留言?”

方多病目光闪动,定定地看着衡徵。

衡徵心烦意乱,见他如此,反而诧异起来,“朕在问你话,为何不回答?”

“皇上,”方多病放低了声音,“接下来我要说的……是事关皇上自己的一件绝大的隐秘。”

衡徵奇道:“关于朕的绝大隐秘?”

“皇上……有人杀了李大人、尚大人,吓疯了鲁大人,在他们身边留下极乐塔的图纸,自然不是儿戏。”方多病叹了口气,“看在皇上英明神武的分上,我就直说了。”他轻咳了几声,“他们会被杀,是因为他们知道了极乐塔的秘密。”

“极乐塔的秘密?”衡徵张口结舌,不及追究方多病失礼,“他们对朕说,不知道极乐塔之事,也不记得当年摔下的水井究竟在何处,这世上难道真的有人知晓极乐塔之谜?”

“有。”方多病肯定地道,“不止一个人知道极乐塔之谜的真相。皇上……”他沉吟了好一会儿,方才真心实意地道:“有人在掩盖极乐塔的真相。”

“极乐塔已是百年前的事了,”衡徵道,“有什么真相能如此重要?”

方多病微笑了,“皇上,是你想知道那其中的真相,你召见了鲁方几人,导致了不可挽回的后果……在皇上心中,难道对极乐塔之事没有任何怀疑?百年前神秘失踪的极乐塔,不得兴修土木的祖训,这一切看起来都如此神秘,显而易见包含着隐情。”

衡徵哑然,过了半晌,“朕的确想知道为什么康贤孝慧皇太后会留下祖训,说极乐塔以南不得兴修土木?此塔分明早已不存在,康贤孝慧皇太后却留下这样一条祖训。”

方多病叹气,“皇上,你可知极乐塔在何处?”

衡徵眼睛一亮,走上两步,“爱卿不但查明了凶徒是谁,甚至帮朕查清了极乐塔所在?真是少年睿智,冠绝天下啊!”

方多病苦笑,“皇上,鲁方几人当年沉下的那口井,的确与极乐塔有关——那口井的所在,就是极乐塔的旧址!”

衡徵在屋里踱得越来越快,显然心中甚是激动,“那口井……那口井却在何处?”

方多病道:“那口井在长生宫外,一处树林之中。”

衡徵一怔,抬起头来,“长生宫?”

方多病站在当地一动不动,脸色微略有些苍白,“不错,在长生宫外的树林之中。”

衡徵的脸色有些微妙的变化,“那是康贤孝慧皇太后做贵妃时的住所……”

方多病长长吸了一口气,“不错!极乐塔就在长生宫外,佛经有云,极乐世界‘极乐国土,七重栏楯,七重罗网,七重行树,皆是四宝,周匝围绕,是故彼国名为极乐。又舍利弗,极乐国土有七宝池,八功德水充满其中。池底纯以金沙布地’。长生宫外那树林共有七层,正是‘七重行树’;柳叶池就在左近,那里地下有暗泉水道,储有地热,正是‘七宝池’与‘八功德水’。”

“如果那里确实是极乐塔之所在,为何现在却是一口井?”衡徵厉声道,“那是康贤孝慧皇太后做贵妃之时的居所,你不要信口雌黄,若是你一句有假,方爱卿也难逃欺君之罪!”

方多病摸了摸鼻子,暗忖我说的是雌黄还是雄黄,连我自己都不知道。耳边李莲花仍轻声在说,他只得硬着头皮继续说下去:“那口井的所在,就是极乐塔的旧址。”

“既然你口口声声那口井就是极乐塔的旧址,那极乐塔当年又是如何不见的?”衡徵怒色未消,“它是如何变成一口井的?”

方多病却松了口气,脸上露出了点笑意,“这个……”

他从桌上另外取了几张纸条,将它们裁成与那些染血的纸条差不多大小,然后一一折成方块,之后方多病将那些方块叠了起来,“这便是极乐塔。”他补充道,“当然当年的极乐塔乃是八角之塔,不是我这方形的。这些纸条上都有痕迹,要将方块的四角整齐切去或折下,这方块就会变成一个八角,但也就将就了。”

衡徵眉头大皱,“这用来做什么?”

“这就是极乐塔。当年极乐塔共有九层,层层相叠,一层比一层小。”方多病道,“由于它是个用于放置骨灰的墓塔,所以修建得不是很大。皇上你看这些层叠的方块……”他以指甲在第一个方块上面浅浅地划下属于第二个方块的痕迹,“可有发现什么异常?”

“什么异常?”衡徵脱口问。

“旁人建佛塔,都是一层比一层略小,而这些图纸之中,极乐塔上一层比下一层小了很多,甚至完全可以——”方多病小心地将第二个、第三个、第四个方块的底下和顶上的两层都剪了下来,然后把第四个放进第三个里头,再把第二个放进第三个里头,再把第四个放在第三个里头……“完全可以把它的上一层楼、上上层楼一一吃进肚子里。”

“这……”衡徵张口结舌,“这……这……”

方多病道:“这就是极乐塔会消失的秘密。你看这些纸条上的线条,这有一部分是绳索,极乐塔是以悬挂和镶嵌的方式修筑的。”他一本正经地道,“如果极乐塔的内部完全是空的,并无隔层,只是个高达五丈的巨大空间,那么一旦支撑二楼、三楼、四楼等等悬挂的力量崩溃,你猜会怎样?”

衡徵摇了摇头,方多病将那几个被剪开的纸圈小心翼翼地按圈放好,用一条细绳将它们绑住吊了起来,“这是极乐塔,如果这根绳子突然断了……”他放手,那些楼层一圈圈套入第一张纸条叠成的底座上,再不见高耸之态。

衡徵目瞪口呆,“可是……可是极乐塔若是如此消失,也会有第一层楼留下遗址,怎会变成一口井?”

方多病无奈且遗憾地看了衡徵几眼,“如果极乐塔摔在平地上,第一层楼会留下遗址,说不定还是四分五裂,但它并没有摔在平地上。”

“不是平地?”衡徵沉吟,摸着三缕长须,“不是平地?”

“恕我直言,当年太祖要修建极乐塔,怀念忠烈是其次,主要的是他与两位贵妃、一位皇后相处多年,膝下始终无子。太祖是想以忠烈之名大兴土木在宫中风水最差之处修建一尊风水塔吧?”方多病一字不差地转述李莲花的话,装得一副精通风水的模样,“风水塔应修筑在地势低洼的水源之处,这也是太祖为何选择在长生宫外修筑极乐塔。太祖想通过修建极乐塔改风水求子,宫中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但极乐塔修筑了大半年,两位贵妃和皇后都依然没有动静。”他缓缓地道,“不论太祖在塔中侍奉了多少真金白银、奇珍异宝,太祖都没有子息。但就在这时,慧贵妃突然怀孕了。”他看了衡徵一眼,“这是天大的喜讯,慧贵妃自此踏上皇后、太后之路,光宗耀祖,意气风发,而她的那位皇子便是先皇。”

衡徵点了点头,“不错。这又如何?”

方多病道:“慧贵妃是在极乐塔快要修好的时候怀孕的,她之前一直没有孩子,有了孩子之后,极乐塔与其中供奉的绝世奇珍一起消失,然后慧贵妃变成了康贤孝慧皇太后,留下极乐塔以南不得兴修土木的祖训。皇上是聪明人,难道当真不懂这其中的玄机?”

衡徵脸色惨白,“你……你……”

方多病叹了口气,“皇上,极乐塔修筑于水泽之上,有人在它底下挖了一个大坑,它与柳叶池相近,地下充满泉水,所以那坑里充满了水。有谁在一个狂风暴雨之夜砍断维系极乐塔平衡的绳索,极乐塔因自重坠落,一个套叠一个,倒沉入塔底的坑道之中——这就是极乐塔消失之谜的真相。”他提起手里纸折的方块,让它一个一个往下掉,“你看……当一楼沉下去的时候,二楼能比它沉得更深些,因为三楼比二楼更小,三楼能沉得比二楼更深……如此,整个极乐塔就倒挂在水中,它就从一座塔变成了一口井。”

“以你所说,那是在主持修筑极乐塔之时,那造塔之人就已经处心积虑地如此预谋,要毁去极乐塔。”衡徵道,“但有谁敢?有谁有这么大的胆子,敢与太祖作对!”

“皇上……极乐塔中藏有绝无仅有的珍宝,”方多病无奈地看着衡徵,“不是一件两件,是一堆两堆,难以计算的珍宝,只要拿出任何一件,都足够人活一辈子了。有多少人想要塔中的珍宝而不可得?”他一字一字地道,“无论谁拿走其中一件都会被官府追杀,列为巨盗,所以不能只拿走一件,要拿就全都拿,假造极乐塔消失的假象,让藏满珍宝的塔连同珍宝一起消失,如此就不会有人再追问那些珍宝哪里去了。大家只会讨论极乐塔为什么消失了,是不是建造得太符合如来佛祖的心意,极乐塔已经被如来召唤上了西天等等等等。”

“你说的莫非是当年极乐塔的监造——刘秋明?”衡徵沉声道,“但刘秋明一生勤俭,他与极乐塔一同消失,之后再也未曾出现过,塔中宝物也不曾现世。”

方多病一笑,“单单是刘秋明一个人,他也真不会有这么大的胆子想要盗取所有的珍宝,此事必然有人与他合谋,并且这个人许诺他许多好处,甚至允诺能保障他的安全。”

“谁?”衡徵脱口而出。

“慧贵妃。”方多病一字一字地道,“皇上,你可知道,在长生宫那口井下,共有两具尸骨,地下尚有一个密室,密室之中有条暗道,与长生宫相通!若不是当初修建极乐塔的监造同意,甚至亲自设计,那地下怎会天然生出密室和暗道出来?密室里有床,床上有一具尸骨。”他补充了一句,“男人的尸骨。”

衡徵毛骨悚然,连退三步,“你说什么?”

“我说慧贵妃与刘秋明合谋,她默许刘秋明在修建极乐塔之事上作假,在皇上面前为他掩护,配合他盗走珍宝;刘秋明帮她在地下修建一个密室,然后送来一个男人……”方多病缓缓地道,“能让女人生孩子的男人。”

“你说什么?”衡徵当场失声惊叫起来,“你说什么?你说康贤孝慧皇太后与……与他人私通……方才……方才……”

方多病道:“不错。宫中正史记载太祖一生有过不少女人,从无一人怀孕,除了先皇之外,他再无子女,太祖很可能并不能生育。那慧贵妃是如何怀孕的?”他看了衡徵一眼,“慧贵妃住在深宫,见不到半个男人,除了刘秋明在长生宫外不远之处修建极乐塔外,她再无机会。刘秋明既然要修筑极乐塔,自然要引入工匠或材料,如他能将慧贵妃的什么青梅竹马或是私订终身的男人借机带入,或者是使用什么别的方法运了进来,藏在地底密室之中,慧贵妃的怀孕便合情合理。”

衡徵已快要晕厥,方多病居然说先皇与他都并非太祖亲生,而是一个根本不知道是谁的野男人的血脉,这让他如何能忍?“你……你这……”他半晌想不出一个什么词语来形容这大逆不道的少年,一句话堵在喉中,咯咯作响。

“而后慧贵妃怀孕,圣眷大隆,她便将密室中的男人灭口,沉尸地下,又将长生宫通向密室的密道封死——这就是极乐塔以南不得兴修土木的理由——她作了孽,生怕被后人发现,但她却不知后世史书以春秋笔法略去修筑极乐塔之事,甚至无人知晓极乐塔的地点,导致这条祖训分外惹人疑窦。”方多病叹气,“在极乐塔地下的密室中,藏有一个男人的尸骨——这就是极乐塔最大的秘密,关键既不在珍宝,也不在尸骨,而在于他是个男人。在皇上面见赵大人和尚大人之后,尚大人为何依然遭到杀害?尚大人居住的房屋为何会起火?是因为他藏有一件来自极乐塔地下那密室的深衣。鲁大人和李大人手里的轻容不分男女,但尚大人手里的深衣却是一件男人的衣服!”

“你……你……”衡徵的情绪仍很激动,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方多病安慰地看着他,“皇上,不论先皇和你究竟是谁的血脉,先皇是个明君,皇上你也依旧是个明君。那杀害李大人、尚大人的凶手不也正是为了隐瞒真相,保护皇上,故而才出手杀人的吗?”

“隐瞒真相?保护朕?”衡徵脑中此时一片混乱,“你在说什么?你……你是不是疯了?”

“杀害李大人和尚大人的凶手是为了保护皇上。”方多病看着衡徵,“他曾在鲁大人屋外用绳索吊起一件轻容,留下极乐塔的一张图纸,用意是警告知晓此事的人务必保守秘密,否则——就是死。鲁方鲁大人他是志在必得、必杀无疑的人,他意外吓疯鲁方,就去找李菲李大人试探,我想李大人非但不受威胁,只怕还激怒了凶手,所以他将李菲割喉,倒吊在树林之中,往他身上套了一件轻容。隔了一日,皇上召见尚兴行尚大人,尚大人虽然什么也没说,但是凶手却知道他藏有一件男子的深衣,为防尚兴行将那件衣服的来历说出去,也为防有人查到那件衣服上,他又放火烧了尚兴行的遗物,甚至差点把我烧死……”

方多病换了口气,“凶手知道那些衣裳与极乐塔底下的尸骨有关,知道尚兴行手里那件深衣一旦泄露出去,说不准就会有人知道慧贵妃的寝宫之侧曾经藏着一个男人。但那些衣服却是如何落在鲁方几人手中的?”他看着衡徵,“首先,王桂兰将他们丢进了极乐塔垮塌之后形成的那口水井中,然后鲁方沉了下去,他发现了密室。之后,若是按照赵尺的说辞,其余三人什么也不知道,只以为鲁方死了,却不料他第二日又活生生地出现——这不合情理,以常理而言,至少也会询问鲁方去了何处,而鲁方当年不过是十几岁的孩子,我以为他并无城府能隐瞒如此巨大的隐秘。”

衡徵呆滞地看着方多病,也不知有否在听。方多病又道:“我猜鲁方将井下的秘密和珍宝告诉了其他三人,之后李菲和尚兴行同他一起下井,出于某种原因他们带回了那死人的衣服,例如三人各解下尸骨身上的一件衣裳包裹住密室里的部分珍宝,将它们带了出来。而赵尺却计高一筹,他不会水,故而没有下水,而是威胁鲁方要将此事告诉王公公,从中敲诈了大量珍宝——赵尺现在正要离开京城,皇上若派人去拦,或许还可以从他的木箱里找到当年极乐塔中的部分珍藏。赵尺不是凶手,他握有鲁方几人的把柄,又已屡次敲诈得手,要说加害——也该是鲁方几人将他害死,而非他害死鲁方三人,更无必要在武天门冒险杀死尚兴行,更何况赵尺不会武功,如何在众目睽睽之下杀人?”

“朕……朕只想知道,为何凶手是刘可和?”衡徵的声音分外干涩,脸色也变得惨白。

“皇上,要知道在鲁方几人下井之后,那具尸骨上就没了衣服,而凶手却知道尚兴行暗藏的那件衣服就是极乐塔尸骨所穿的,非将它焚毁不可——这说明什么?”方多病叹了口气,“这说明凶手早在鲁方之前就已经到过密室,他认得衣服,知道那件衣裳是关键之物。”

衡徵脸上再无一丝血色,“在鲁方之前就有人到过密室……”

“不错,在鲁方之前就有人到过密室,却不曾拿走任何东西。那井底密室之中所藏的极品,被鲁方暗藏在泥箱之中,他后来却未能拿走。他为何后来未能拿走?”方多病十分严肃地道,“那说明鲁方几人之后再也没有机会接近极乐塔。那是为什么?因为在鲁方沉而不死的消息传开之后,王桂兰已经着手在追查水井之谜。”他一字一字地道,“王桂兰王公公在宫中日久,他在世之时侍奉过先皇,甚至见过慧太后本人,他要追查这百年秘史比之任何人都容易得多。他想必派遣人手探查水井,也发现了密室,见到了尸骨,也即刻知晓那是怎么一回事,为保密起见,他借口宫中清除冗兵,将这四人除了军籍,远远发配。王桂兰既然知道了真相,那么鲁方又怎会有机会再摸到水井?所以……”

“朕只是问你,为何凶手是刘可和!”衡徵提高了声音,“你当朕的话是耳边风……”

“皇上,极乐塔消失之后,刘秋明亦消失不见,那井下有两具尸骨,其中一具在密室床上,另外一具沉在井底——”方多病也提高声音,“那另外一具的身上挂有铜龟,铜龟背面写着刘秋明的名字!”

衡徵脸上变色,“那铜龟呢?铜龟在何处?”

方多病一呆,那铜龟……那铜龟生得什么模样他都不知道,何况在哪里……

正在瞪眼之际,只见一物当空坠下,方多病反应敏捷一把抓住,衡徵目瞪口呆地看着那东西凭空出现,指着那东西,“那那那那……那是……”

方多病将那东西往前一递,一本正经地道:“皇上,这就是铜龟。”

衡徵脑中一片混乱,“不不不,朕……朕是说这铜龟怎会……怎会突然在此……”

方多病正色道:“皇上圣明,自然有神明相佑,以至心想事成,皇上呼唤铜龟,铜龟自现,正所谓天命所归,祥瑞现世之兆。”衡徵张口结舌,连退两步,半身靠在木桌之上,“啊……啊?”方多病翻起铜龟,铜龟肚上果然隐约可见“刘秋明”三字。衡徵认得那铜龟,那确是百官所佩,绝非仿造,当下脸如死灰。

“极乐塔如期垮塌,化为水井,身为监造刘秋明必然要被太祖治罪,所以他必须在当夜就取宝逃走。”方多病将铜龟放在衡徵身边,“他将珍宝转移藏匿在密室之中,结果珍宝尚在,刘秋明却失踪了,说明什么?”他一字一字地道,“说明——他已与井下那人同葬。”

“胡……胡说!”衡徵怒喝——方多病这是赤裸裸地指责慧太后毒手杀人,非但说她谋害那莫须有的男人,还说她谋害朝廷命官,“你好大的胆子,当着朕的面辱及慧太后……”

“刘秋明的铜龟在此,他的尸身尚在井底。”方多病冷冷地道,“皇上不是要问我,为何凶手是刘可和?当年井下之事,刘秋明知道,慧太后知道,既然刘秋明都死了,纵然当年尚有其他知情之人,想必也早已化为尘土,那是谁能在鲁方之前潜入井中,看到那死人骨头?慧太后有儿子登基为帝,有孙子是当今皇上,那刘秋明呢?”方多病阴森森地道,“刘秋明的儿子当然姓刘,叫刘文非,刘秋明的孙子也姓刘,刘家监造自古有名,当今工部监造刘可和便是。”

“刘秋明与极乐塔一起失踪不见,刘家自然着急,刘家想必对此事追查甚久,以刘可和对建造之精熟,出入宫廷之便,与同僚之交,都能助他拿到刘秋明当年设计极乐塔的那本手记。”方多病道,“拿到手记之后,他一看便知极乐塔是如何凭空消失,所以他拆下那些可能泄露机关的图纸,然后寻到地头,潜入水井,发现了井下的隐秘。刘秋明就沉在井底,井底尚有一具男尸,事已至此,他非但不能为祖父报仇,收殓尸骨,还必须小心谨慎隐瞒真相,因为一旦事情暴露,势必引起轩然大波,朝廷动荡不说,刘秋明犯下如此大罪,刘家岂能幸免?”

“然后就发生了王桂兰将鲁方几人沉入水井之事。当时鲁方几人年幼无知,虽然见得尸骨,却只贪图珍宝,王桂兰将几人开除军籍,逐出京城,鲁方未能再度下井,刘可和也就未再动作。不料十八年后,皇上将那几人召了回来。”方多病看了衡徵一眼,叹了口气,“皇上要查极乐塔之谜,刘可和岂能不心急如焚?不知让刘可和与鲁方几人一起居住景德殿,究竟是皇上自己的主意,还是刘大人的主意?”

衡徵的脸色已渐渐缓和回来,初闻的震惊过后,各种杂思纷至沓来,“那是刘可和请旨,说那四人或许别有隐秘,要朕下旨让他们一起居住景德殿,他与王公公可从中观察。”

“不错,”方多病见他已经缓了过来,也不禁佩服这皇帝老儿果然有过人之处,“他是想从中观察鲁方几人十八年后,是否有人察觉了真相。”

“结果——便是他动手吓疯鲁方,杀死李菲、尚兴行?”衡徵此时说话充满疲惫,“可有证据?”

空中一本书卷突然掉落,方多病这次已经镇定自若,伸手接住,施施然翻开其中一页,“这是本朝史书《列传第四十五》,其中记载刘秋明生平,其中记载刘秋明严于教子,他的儿子叫作刘文非,《列传第六十九》记载刘文非生平,也记载刘文非严于教子,他的儿子叫作刘可和。”

衡徵在第一次震惊过后,也已经麻木。

那本书卷中还夹带一张白纸,方多病取出白纸摆放在那些染血的字条旁,“这是自那本《极乐塔》手记中拆下的白纸,皇上请看,纸质与这些字条一模一样。刘可和与鲁方四人同住景德殿……”方多病指了指自己的鼻子,“我住进景德殿的第一个晚上,有人在庭院的花园里悬挂了鲁方的轻容,又在轻容的衣袖上插入了一支玉簪,放下一张极乐塔的图纸——是谁能知晓鲁方带着那件轻容?是谁又知道那支玉簪本来插在何处?赵尺不知道,因为赵尺不会水,他没有见过井下的尸骨,不知道那支玉簪原本插在何处,更不可能有极乐塔的图纸。”

“即使刘可和是刘秋明的孙子,即使刘可和能够取得刘秋明的手记,那也不能说明他就是杀人凶手!”衡徵厉声道,“你可知你刚才所说的句句大逆不道,任何一个字朕都可以让你人头落地!”

“只有住在景德殿中的人才能盗取鲁方的衣服,同样也只有住在景德殿中的人才能知道当夜‘六一法师’要作法。李菲几人被王公公安排住在他处,而当夜李菲是如何到了那处树林之中的?他是何时离开别馆?为何赵尺几人竟不知情?谁能轻易找到李菲将他带走?宫墙外巡逻的禁卫军为何竟没有发现?是谁知道那片树林夜晚僻静无人?又是谁为了什么而将李菲割喉,又将那轻容硬套在他身上?”方多病昂首挺胸,“因为李菲看破了真相。”

“真相?”衡徵变了颜色。

“慧太后生子的真相。”方多病吐出口气,“十八年后,李菲脱骨换胎,岂是当年可比?刘可和吓疯鲁方,之后便去试探李菲,只怕李菲非但不识趣而退,反而要挟刘可和,于是刘可和一怒之下将他杀死,倒吊在树林之中,然后留下第三张纸条,用以恐吓尚兴行。”

“这仅是你一面之词,并无证据。”衡徵咬定不放——若是认了刘可和是杀人凶手,等同认了刘秋明做过那大逆不道的事,等同认了自己与先皇并非太祖的血脉,这如何可以?

“简单地说,是一个能轻易拿到鲁方行李中物品的人吓疯鲁方,也是一个轻易能拿到李菲行李中物品的人杀死李菲,给两人留下相同的纸条,是同一个人。”李莲花对方多病传音入密道,“而杀死尚兴行的人,是一个知道他行李物品中藏有一件深衣的人,也是武天门外在尚兴行身边的人,也是吓疯鲁方和杀死李菲的人。能轻易拿到鲁方物品的人有:李菲、赵尺、尚兴行、刘可和——他们居住在相近的屋子里,表面关系融洽,十分熟悉。能轻易拿到李菲物品的人有:赵尺、尚兴行、刘可和。能知道尚兴行有一件深衣,尚兴行遇害时在他身边的人有:赵尺、刘可和。”方多病依言照念,幸得他记性极好,除了照样念出之外,还外加斜眉瞪目,指手画脚,气势做足了十分。

衡徵沉默了。

“而赵尺不知道这些衣服的含义,”方多病慢慢地道,“他也不能将玉簪插入那件轻容的孔隙中,他从未潜入井下密室,直接盗宝的人也不是他,他最多不过分了些赃,并没有多做什么,何必要杀人灭口?他根本不会武功,不可能在武天门外杀死尚兴行。所以——”

“所以杀人灭口的不是赵尺?”

“凶手是刘可和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方多病一字一字地道,这段话是他自己说的,不是李莲花传音入密,“昨晚我去行馆探查尚兴行的遗物,一直埋伏在屋外等凶手现身来取尚兴行的遗物,等了很久没有人出现,尚兴行房里的灯却亮了。”

“什么?”衡徵脱口而出,“你看到了凶手?”

方多病冷冷地道:“不错,我看到了凶手,但这凶手并没有从我面前经过,直接就在屋里出现了——那说明什么?说明这人原本就在行馆内,根本不需要夜闯偷袭就能进到尚兴行的房间!那是谁?那会是谁?赵尺那夜去了青楼,不在行馆里,那行馆里的人是谁?”

话说至此,衡徵面如死灰,牙齿咯咯作响,过了好一会儿,他缓缓地道:“刘可和如何……能在武天门外杀死尚兴行?我听说那是妖物所致——尚兴行人在轿中,突然间咽喉开裂,血尽而死,并没有人动手杀他,也没有任何兵器,没有任何人看到凶手……”

“兵器就在皇上面前。”方多病露齿一笑,指着那在尚兴行轿中发现的纸条,“这就是将尚兴行割喉的凶器。刘可和趁自己的轿子与尚兴行并列之际,飞纸入轿,将尚兴行断喉而死,于是不留痕迹。”

衡徵目瞪口呆,方多病拈起那张对折的纸条,“金丝彩笺坚韧异常,百年不坏,皇上若是不信,请御膳房带一头猪进来,我可以当场试验……呃……”他突然抬起头对着屋顶瞪了一眼,这飞纸杀人的本事他却不会,若是皇上当真叫进来一头猪,他要如何是好?

屋顶上李莲花连忙安慰道:“莫怕莫怕,若是当真有猪,你飞纸不死,我就用暗器杀猪,料想皇上不会武功也看不出来。”

方多病心中大骂死莲花害人不浅,诓他在皇上面前说了如此一大堆大逆不道的鬼话,过会儿衡徵一旦回过神发起怒来,方家满门抄斩之际,他非拖上李莲花陪葬不可!

“不必了。”衡徵盯着那染血的金丝彩笺看了一阵,叹了口气,目中神色更加疲倦,“如此说来,刘可和实是一名高手。”

方多病忙道:“自然是高手,高手中的高手。”

衡徵凝视着桌上一字排开的图纸,“如果当真是他,他如何吓疯鲁方?”

方多病抓了抓头,“这个……这个……”屋顶上李莲花在他耳边又说了一大堆鬼话,他犹豫了好一会儿,勉强照说:“这个……皇上,刘可和用一种……那个千年狐精、白虎大王之类的东西吓疯了鲁方。”

“千年狐精?白虎大王?”衡徵奇道,“那是什么东西?”

“妖怪。”方多病老实地道。

衡徵目中怒色骤起,“你——”

“皇上少安勿躁,”方多病又忙道,“我认识一名法术高强的大师,只消皇上今夜月上之时移驾景德殿,那法师便能当场捉拿吓疯鲁方的千年狐精、白虎大王,让皇上治罪。”

衡徵哑然看着方多病,看了好一会儿,他缓缓地道:“只消你今日能生擒刘可和,让他在朕面前亲口认罪,朕今夜便移驾景德殿。不过朕丑话说在前头,今日所谈之事,不论真假,若是有半个字泄露出去,朕要方家满门抄斩。若今日你生擒不了刘可和,朕便将你凌迟处死,方家株连九族!”

方多病张大嘴巴看着这清俊的皇帝。衡徵很累,自己寻了张椅子坐了下来,缓缓地道:“叫你屋顶上的朋友下来,朕虽然糊涂,还不昏庸,擅闯禁宫的大罪,朕免了。”

方多病的嘴巴张得更大,原来这皇帝老儿倒是客气了,他只怕也不怎么糊涂。屋上天窗之处微微一响,一人飘然落地,微笑道:“皇上果然圣明。”

衡徵看了这埋伏在自己头顶许久的“刺客”一眼,心中本来甚是厌烦——宫中自杨昀春以下无一不是无用之辈,居然能让这人在自己头顶埋伏如此之久,看了一眼,他突地一怔,又细看了两眼。

李莲花见衡徵皱着眉头上上下下细看自己,随着衡徵的目光也将自己统统看了一遍,两眼茫然看着衡徵,不知这圣明的皇上究竟在看些什么?

屋中一阵静默。

“真像。”衡徵突然喃喃地道。

“真像?”李莲花和方多病面面相觑,只听衡徵缓缓地道:“十三年前,朕在宫中饮酒,见有仙人夜出屋檐,亦饮酒于屋檐之上。当夜月色如钩,朕宫中有一株罕见的异种昙花足足开了三十三朵,朵朵比碗犹大,雪蕊玉腮,幽香四溢,那仙人以花下酒,坐等三十三朵开尽,携剑而去。”他叹了口气,幽幽地道:“朕印象颇深,提酒而来,兴尽而去,即使是朕也不禁心向往之……”

“仙人?”方多病古怪地看了李莲花一眼,这家伙如果是仙人,本公子岂非是仙外之仙?却听衡徵又道:“但细看之下,你又不是。”

李莲花连连点头,方多病咳嗽一声,“皇上,这位就是……那位法力高强的大师——六一法师。方才法师表演凌空取物,神妙莫测之处皇上已亲眼所见,今夜……”

“君无戏言,”衡徵淡淡地道,“今日你生擒刘可和,让他对朕亲口认罪,朕今夜便去看那白虎大王;若你做不到,朕便将你凌迟处死,株连九族,满门抄斩!”言罢他拂袖而去,等候在门口的太监高呼一声:“起轿——”

但听脚步声响,衡徵已怫然而去。

方多病张大嘴巴看着衡徵拂袖而去的方向,半晌道:“死莲花,你害死我了。”

李莲花微笑,“要生擒刘可和,有什么难的?”

方多病瞪眼,“刘可和狡猾得很,我当初进景德殿的时候,竟没发现他会武功,你确定凶手就是他?万一这人不会武功,或是武功太高,你就是自打嘴巴,连累得我方家与你一同满门抄斩。”

李莲花道:“要生擒刘可和容易得很,待会儿我就去刘大人府上,闯进门去和他动手,你飞报杨昀春,叫他来抓逃狱的杀人嫌犯。你说杨昀春在,要生擒刘可和,有什么难的?”

方多病张口结舌,半晌道:“你就直接闯进去动手?”

李莲花极认真地道:“我是涉嫌杀人的江洋大盗,这江洋大盗爱闯入谁家便闯入谁家,爱与何人动手便与何人动手,何须理由?”

方多病语塞,悻悻然道:“你确定杨昀春一定会来?万一他不来,老子便打算即刻带老子的老子逃出京城,举家远走高飞了。”

“方公子,”李莲花温文尔雅地看着他,“自你不持玉笛以来,似乎将那诗书礼义遗忘了不少,气质略有不佳,只怕是和尚庙里的烤兔子吃得太多,有些火气攻心。”

方多病望天翻了个白眼,“老子……本公子……脱略形迹,早已不着那些皮相,俊逸潇洒只在根骨,何须诗书礼义。”

李莲花十分佩服,欣然道:“你终有一日说得出这番道理……”

方多病大怒,“老子……本公子放个屁也在你意料之中?”

李莲花连连摇头,“揣测他人何时放屁何等不雅,我岂会做那不雅之事?话说此时快到正午,你若再不去飞报江洋大盗之行迹,只怕杨大人就要收队吃饭了,这吃饭之事,还是打架之后再吃比较稳妥……”

方多病掉头而去,恶狠狠地道:“等老子回来,最好看见你横尸街头!”

【十、白虎大王】

“江洋大盗?”

杨昀春并不难找,尤其是皇上刚刚在紫霄阁,他就在紫霄阁外不远处。但李莲花跃上紫霄阁屋顶之时他却不在,故而并不知道方才那“江洋大盗”就伏在紫霄阁顶。

方多病点头。这名震京师的“御赐天龙”杨昀春生得俊朗,眉宇间一股英挺之气,生机勃勃,虽然一身官袍,掩不住少年得意。“从大理寺大牢逃脱的重犯方才闯入刘可和刘大人府上,只怕是被禁卫军追得走投无路,要拼个鱼死网破了!还请杨大人快快救命。”他边说边暗忖,老子……呃,不,本公子信口开河之术果然已是炉火纯青。

杨昀春果然重视,“刘大人府上在何处?”

“随我来。”方多病身形一晃,直往刘可和的刘府而去。

刘可和的刘府坐落在宫墙外不远,刘家监造家传数百年,早在刘秋明的爷爷辈上就为皇宫大内建造宫殿楼宇,只是所居官职各有不同。刘府黑墙青瓦,是一派江南之气,十分素雅,李莲花翻墙而入,只见屋中一名童子正在扫地,见状大吃一惊,啊的一声尖叫起来。

“谁?”屋里有人沉声喝道。

李莲花绑起一方汗巾将大半边脸遮了起来,压低声音道:“少废话!把你家金银珠宝、压箱底的东西统统给老子抬出来!”

那童子见他凶恶,吓得魂飞魄散,“老爷!老爷!有贼!有飞贼!”他径直往屋内跑去。李莲花未带兵器,顺手将院中一把柴刀扛起,啊一声吐气开声,一刀下落但见刀光如雪,院中相连的两张石桌应刀裂开,轰然落地。这一刀开两石,李莲花气息微喘,索性以那沙哑的嗓子怒骂道:“他奶奶的!给老子装死!今日无钱就纳命来!”说着抬着那柴刀就闯进门去。

就在他要闯进门之时,屋内一物飞出,微小如蝇,隐然也带了苍蝇那嗡嗡之声。李莲花柴刀一晃,挡住那如苍蝇一般的小物,只听当的一声脆响,柴刀自刀刃从中折断,那物跌落在地,却是一枚极薄极小的四刃飞刀,长不过一寸,却寒芒四射,显然是一门罕见的暗器。

“四象青蝇刀!”李莲花见那飞刀,手腕一挫,收回断了半截的柴刀,“你——”

屋中人缓缓走了出来,黑色长袍,三缕微须,是一位身材高大不失威仪的中年人,正是刘可和。他眼色不变,对这擅闯入门的不速之客既无惊讶之色,也无愤怒之意,只淡淡地道:“识得四象青蝇刀,不是寻常之辈。”

“昔年金鸾盟座下三王,‘炎帝白王’、‘四象青尊’、‘阎罗寻命’,你——”李莲花一双眼睛看着刘可和,“昔年一战,‘炎帝白王’被擒,‘阎罗寻命’死,‘四象青尊’销声匿迹,却不想你竟是在朝为官。”

刘可和目中掠过一丝极淡的惊讶之色,“你是何人?”李莲花不答,刘可和缓缓地道:“我本就是朝官世家,‘四象青尊’不过少年一梦。你是何人?识得四象青蝇刀之人,世上寥寥无几。”

“‘四象青尊’当年行踪神秘,虽享大名,却并无什么劣迹。”李莲花轻轻叹了口气,“你并非大奸大恶之辈,杀李菲是出于无奈,杀尚兴行是防患未然,但你为何要杀王公公?”他看着刘可和,目光很平静,“他是无辜的,你知道。”

刘可和淡淡地道:“胜了我手中刀,我回答你一切疑问。”

李莲花放下柴刀,“我没有兵器。”

刘可和的瞳孔略略收缩,“你用什么兵器?”

李莲花缓缓地道:“剑。”

刘可和道:“童儿,上剑!”

那原先被李莲花吓得要死的童子畏畏缩缩地递上一柄剑,李莲花接过长剑,拔剑出鞘,“我胜你之后,你自缚双手,回答皇上一切疑问。”

刘可和淡淡一笑,“好大口气。”

李莲花剑在手,面上虽然蒙着汗巾,却也见微笑,“若是胜不了你,我回答你一切疑问。”

刘可和目光闪动,“哦?”

李莲花道:“包括当年教你四象青蝇刀的那个人的下落。”

刘可和一怔,目光陡然大炽,“你知道芸娘的下落?”

李莲花颔首,干净利落地道:“来吧。”

刘可和的长袖无风自动,面上杀气陡现。李莲花一剑递前,微风徐来,中规中矩。刘可和袖中三点乌星打出,李莲花剑刃微颤,但见剑身嗡然弹动,铮铮铮三响弹开三把四象青蝇刀。这一剑剑光缭绕,气开如莲,虽是好看,但终不及挥剑拍开来得沉实,其中一把四象青蝇刀掠面而过,差点就在他脸上开出一道血痕。刘可和不欲恋战,一声大喝,十点乌星飞出,同时左手一翻,一柄如月的弯刀自袖中一闪而过,刀光流动如水,疾切李莲花颈项!

他看出李莲花内息不足,剑法再好也需强劲内息方有伤人之力,这十把四象青蝇刀飞出,足以令他手忙脚乱,这划颈一刀绝难失手!他这划颈一刀当年在江湖中有个名号,叫作“十星一刀斩”,死在这一刀之下的人物名声都很响亮,他用这一刀来杀李莲花,已是对他方才一眼看破四象青蝇刀的赏识了。

铮——嗡——

一声急剧而连续的颤鸣声起,刘可和一刀向前,陡然变色——只见李莲花剑刃一斩,如行云流水,竟似那书写山水一笔长河的名匠一般一剑蜿蜒横斩,刹那之间一剑连斩十星!那十把四象青蝇刀分射十处,高低不一,强弱不同,李莲花剑出在手,怎可能一剑斩十星?这剑鸣之声就如他连斩十星之前毫无间隙一般。刘可和心下骇然,这只有一种可能!

他这一剑,斩第二星的剑速比第一星快上一点,斩第三星的时候又比第二星快上一点,一剑之间越来越快,当他斩落第十星的时候剑速已不知究竟是多快——方能令那十声撞击听来宛如一声长音,这种快快在瞬息之间,既不见于眉目也不现于手足。

一剑长书,过如浮云。

此人内息虽弱,但绝不简单!刘可和大骇之后便开始后悔,但人已扑出,不能收回,只得刀上加劲,化切为砍,拼出十成功力必杀李莲花!

“死莲花!”不远处一声惊呼,有人一声狂喝,“九天龙云一啸开——”

刘可和顿觉身后狂风大作,手中刀未及李莲花颈项,惊人的掌劲已拍到身后,匆忙之间回掌相应,啪的一声,刘可和口角溢血,来人咦了一声,“好厉害!”

李莲花早在来人之时远远避开,方多病站在屋檐之上,他却不曾看见李莲花那一剑斩十星,“本公子要是来迟一步,正好可以看见你横尸街头。”李莲花喘了口气,只见杨昀春和刘可和战作一团,刘可和虽然负伤,但暗器厉害,杨昀春显然从未遭遇如此强劲的对手,略显紧张,虽然拔剑而出,却仍有些施展不开。

方多病看了一阵,摇了摇头,“这位杨大人江湖经验大大地暂缺,对敌经验也大大地没有,虽然武功很高,却不大会使,万一……”

他看向李莲花,李莲花一本正经地道:“万一杨大人出手太重,一个死了的刘可和要对皇上自认罪行,倒也可怕得很。”

方多病一怔,勃然大怒,“你——”

突然啸的一声锐响,刘府之内一道刀光暴涨,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直袭杨昀春!方多病一个“你”字尚未说完,眼中见刀光袭来,心中尚未反应过来,只见身侧一亮,如青天白日却跌下一轮明月,一道剑光掠过,刹那过了一场狂沙大漠的雪。

当的一声微响。

杀伐之气并不太浓,天空为之一黯,四处似纷纷扬扬下了一场充斥冰针的雨,那沾肤便锐然一痛的刀意与剑气针针仿若有形,直能刺入人心肺骨髓,彻骨生凉。

方多病说到那个“你”字之后便再说不出半个字来。

杨昀春一剑撩在刘可和颈上,此后刘可和不再挣扎,杨昀春也纹丝不动。

头顶那碎针沙雪般的一刀一剑。

那沾衣落发的锐然。

衣袂涤荡之间,虽痛……却快意。

持刀的是一位戴着面纱的红衣女子,半点肌肤不露,站在屋上那微飘的长发也能见妩媚之姿。

持剑的是李莲花。

万籁俱静,过的虽是片刻,却如千年万年。

“咯咯……”那红衣女子预谋甚久,一刀落空,居然并不生气,蒙着面纱依稀是对李莲花娇笑,转身飘然而去。

方多病呆呆地看着李莲花。

李莲花垂下剑来,长长吐出一口气。杨昀春缓缓转过头来,目光出奇地明亮,“好剑!”

李莲花苦笑,方多病仍是呆呆,仿佛眼前这人他全然不认识了。李莲花叹了口气,向他看了一眼,喃喃地道:“我说那柄少师是我施展一招惊世骇俗惊才绝艳举世无双空前绝后的剑招打败封磬,白千里对我敬佩得五体投地,双手奉上……你却不信。”

方多病的眼珠终于见了些生气,微微动了一下,“你……你……”

李莲花长剑拄地,“咳咳……”他似是吐了口血,随手扯下脸上的汗巾擦拭。方多病呆了好一会儿,终于走了过去,“你……你……”

杨昀春点住刘可和数处大穴,还剑入鞘,空出手来扶李莲花。李莲花对杨昀春一笑,却径直走向刘可和。

刘可和方才正对李莲花,那刀剑一击他看得很清楚,此后他一言不发。只见李莲花对他弯下身来,轻轻地在他耳边道:“玉蝶仙子宛芸娘,十年之前便已死在我的剑下。”

刘可和面无表情,过了片刻,他点了点头,“是你赢了。”

李莲花微微一笑,点了点头,却又摇了摇头。

这个时候方多病才突然惊醒,大叫一声:“死莲花!”

李莲花脖子一缩,回过头来,方多病一张脸表情可谓精彩,惊恐怀疑兴奋不信期待好奇迷惑等等五色纷呈。李莲花十分欣赏地看着他的脸色,越发佩服地看着他脸色的变幻,稀罕地赞道:“你怎么能一张脸同时挤出这么多表情……”

方多病一把抓住他猛烈摇晃,“死莲花!那一剑,那一剑你是哪里学来的?哪里偷学来的?你偷看了什么剑谱吧?你没练到家吧?快把你那剑谱交出来!让老子来练!快快快……”

“且……且慢……”李莲花被他抓住猛地一阵摇晃,唇角微微溢血,接着他索性往方多病身上一倒,不再起来了。

“死莲花?”手中人突然晕厥,方多病一呆,大吃一惊,摇得越发用力,“死莲花?”

杨昀春过来探脉,“没事,他不过内力耗尽,伤到真元,所以气血紊乱,休息一阵就好。”方多病连忙探手入怀,在怀里一阵乱摸,终于找出个玉瓶出来。

那瓶子里装着“方氏”培元固本的疗伤圣药“天元子”,据说这是一位沉迷棋艺的方家元老所制,珍贵无比。方多病将李莲花扶起,不管三七二十一就往他嘴里灌。

“咳咳咳……”

地上那“昏厥”的人突然叹气道:“我只想睡个好觉,并不怎么饿,你就算不想我睡死,也不要让我噎死……”

方多病一呆,杨昀春哈哈大笑,方多病勃然咆哮,“死——莲——花——”

“昏厥”的人一跃而起,抱头就跑,瞬间逃之夭夭。

据说刘可和随方多病与杨昀春回去面圣之后,果然老实,所说的一切和李莲花所猜并无太大差异。衡徵听过之后赐他鹤顶红,刘可和倒也干脆,当殿饮毒自尽。

这日夜里,衡徵便按照约定,移驾景德殿,来看那“白虎大王”。

李莲花换了件宽大的道袍,假惺惺梳了个道冠头,在景德殿花园之中摆了个法坛。

衡徵御驾来到,本有十数位贴身侍卫,李莲花请衡徵屏退左右,衡徵居然也照做。花园之中,只留下法力高强的六一法师、方多病,以及六一法师的一名弟子。

这名弟子生得粉嫩雪白,又白又胖,正是在牢里睡了几日的邵小五。

但见今日法坛之上摆的不是三素三荤,或是什么水果香饼,而是用绳子拴的活鸡两只、活鸭两只、血淋淋的山羊半只、肥猪的内脏一盘。

那鸡鸭血肉的腥味老远飘散,中人欲呕。李莲花请一干人等躲在树林之中,屏息静静等待。

过了一炷香时间,庭院中来了一只小狐狸,叼了块内脏很快逃走,李莲花、方多病、邵小五三人不免同时想念起那只“千年狐精”来。未过多时,一把黄毛在草丛中摇晃,那只“千年狐精”又从草地里蹿了出来,跳上法坛。

狗鼻子在法坛上嗅来嗅去,却什么都不吃。方多病心知这鬼东西喜欢吃熟的,这一桌血腥难怪它现在不喜欢,口味太重。

就在“千年狐精”跳上法坛不久,它的双耳突然竖起,警觉地四处转动,随即转过身来,对着一处压低身子,低声咆哮。

李莲花几人越发屏息,连衡徵都知道——来了。

草丛中未见动静,只听树叶一声沙沙的微响,一团硕大的东西在树杈之间闪了几闪,落了地。

大家一见此物,都忍不住倒抽了凉气。

这是什么鬼东西!

但见这下来的东西穿着衣服,衣服中依稀塞着败絮般鼓鼓囊囊的东西,四肢着地,人不像人,鬼不像鬼,一出现就带来一股强烈的恶臭。

“这——”衡徵脱口而出,“这是什么?”

李莲花拾起一块石子,并指弹出,那东西正和“千年狐精”对峙,被他一石弹中,顿时翻了个身,警觉不敌,便要反身而去。却见来路之上伸出一只又白又胖的大手,临空将它提起,那人剩下一只手捏住鼻子,嫌弃道:“我见过山猫,却还没见过这么臭的山猫。”

“山猫?”衡徵愕然,这团古怪又恐怖的东西只是一只山猫?

邵小五拖着那只“妖怪”向衡徵走来,方多病凑上去围观。

众人仔细一看,纷纷掩鼻跳开,邵小五叫苦不迭。

原来这不是“一只”山猫。

这是“两只”山猫。

山猫比寻常家猫大得多,比寻常土狗都大上一些,身手敏捷,能袭击山猪和羚羊,昼伏夜出。刘可和为装神弄鬼,声东击西,捕捉了两只山猫,将它们的颈项绑在一处,然后在它们身上套了一件女裙。

如此一来,就弄出一个长着怪异头颅,若有人形,却又四肢扭曲,不住蠕动,行走怪异却又如风的怪物。

方多病恍然大悟——那天晚上他发现有人从他屋顶上经过,那其实不是人,是这两只山猫跳过他的屋顶,莫怪他没有察觉他人的气息。但那盗取他小册子的却是谁?

“鲁方发疯那夜,我猜刘可和在鲁方房间那儿放了什么山猫爱吃的东西,然后他把这怪物放了出去。这东西在去鲁方房间的过程中越过了你的屋顶,”李莲花道,“你上屋顶查看,结果那夜王公公却恰好经过你的房间,他看见了那本《极乐塔》。”

“所以他就进屋拿走了?”方多病恍然,“那本书应该就是王公公帮刘可和找出来的。刘可和为了留下字条,将书本带了出来,原本藏在我房里,却被我翻了出来。王公公恰好看见,就把册子拿走,还给了内务府。”

李莲花点头,“然后这怪东西去了鲁方那儿,不知被鲁方看成了什么,吓疯了鲁方。”方多病看着那团古怪的东西,若是他有什么亏心事,半夜看到这鬼东西,真的是会吓出病来,“这东西真是有些可怕。”

“我猜这对山猫已经被刘可和抓住很久了,它们颈项被捆,难以进食,想必饥肠辘辘。”李莲花叹气,“所以刘可和杀了李菲,将他吊起来放血,这东西嗅到血腥气也追了过去,可惜它看得见却吃不到嘴里。”

衡徵忍不住指着那东西,“难道是它们……它们吃了王公公?”

“皇上让王公公与刘可和一同监视鲁方几人,刘可和在明王公公在暗。王公公虽然不常出现,却时常在夜间暗访。”李莲花道,“山猫是独行的畜生,刘可和硬生生把两只这么绑在一起,尤其这两只还都是公的,自被绑住颈项的那日开始,这两只山猫就是争斗不休,直至一方死去——”他指着那破烂不堪的女裙里那团败絮似的东西,“那就是死去的那只。”

衡徵眼见那团发出恶臭的东西,有些不忍地移开目光。

“这只死去之后,颈圈松动,另一只就能进食。王阿宝夜访景德殿,发现了这‘妖怪’的真相,所以刘可和杀了他,让他喂了山猫。”

“不错,刘可和装神弄鬼,还曾经给它戴过面具,放入皇宫……”李莲花说到一半,突然一呆——他想到这事并不一定是刘可和做的。

如此残忍、扭曲,附带一条女裙和诡异的鬼面。

这像另一个人的喜好。

角丽谯。

“快把它身上那些东西拆了,尽快放生。”衡徵不想再听关于刘可和杀人之事的任何细节,仰起头来长长吐出一口气,“方多病。”

“在。”方多病心头惴惴,不知这皇帝是不是要杀人灭口——正好他已经赐死了刘可和,不如也赐死他方家满门,那百年前的事就谁也不知道了。

“朕或许……可能不是太祖血脉,”衡徵望着明月,“但朕是一个好皇帝。”

方多病连忙道:“皇上圣明。”

“朕要将公主嫁你,你可愿意?”衡徵突然问。

方多病蓦然呆住。

这难道就是所谓的和亲?从此他方大少与皇帝一荣俱荣,一损共损。

衡徵徐徐闭上眼睛,“你有方爱卿的凛然正气,也有不惧危难求道之心,生死之前,十分坦然。”他轻轻叹了口气,“不辱没昭翎公主。”

方多病张口结舌,他早已盘算好今日生擒不了刘可和便点了他老子的穴道带他远走高飞,这等“生死之前,十分坦然”之心却不能让衡徵知道,“这个……”

耳边突然有人传音入密悄声道:“谢皇上。”方多病不假思索跟着道:“谢皇上……”三个字一出,方多病呆若木鸡。

邵小五哈哈大笑,抱拳对方多病道:“恭喜恭喜。”

方多病满脸尴尬,想起公主那花容月貌,笑靥如花,心里也是一团高兴,但也有种说不出的迷惘,“啊……哈哈哈哈哈……”斜眼去看李莲花,只见李莲花嘴角含笑,站在一旁,面上的表情十分愉悦。

倒真的不像在笑话他。

方多病多看两眼,心里慢慢坦然起来,倒也跟着高兴起来。

毕竟能娶一个美貌公主为妻,那是所有男人毕生的梦想。

一个月后,普天同庆。

皇上赐婚,昭翎公主下嫁户部尚书方则仕之子方多病为妻,方多病获封爵号,赐“良府”一座、金银千两、锦缎玉帛数百匹、稀世珍宝无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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