点击收藏后,可收藏每本书籍,个人中心收藏里查看

第四章 经声佛火

吉祥纹莲花楼 藤萍 15351 2024-02-18 20:28:19

“阿发,最近没看到阿瑞的影子,那丫头又跑到哪里去了?”一位头发斑白、身材矮胖的中年女子一边挥刀剁着案板上的冬瓜,一边大声囔囔,“几天前赊的菜钱,那丫头不想要了?二院主刚下了这个月的菜钱,阿瑞呢?”

砍柴的年轻人应道:“前几天听说到隔壁庙里送菜去了,可能得了钱先回家。”

剁菜的中年女子眯了眯眼,“阿发,我告诉你件怪事。”

砍柴的年轻人眼睛一亮,“我最近也发现了件怪事,你先说你的。”

中年女子道:“我在后边藏书楼外边种的丝瓜,连开了几天的花,比去年整整提前了一个月哩。”

阿发道:“这有什么稀奇?我在藏书楼外边瞧见了古怪的东西。”他神神秘秘地道,“我看到那个人已经几次了,每次月圆之夜,在书楼那边就会有一点红红的光,在里面摇摇晃晃,昨天晚上也是……我大着胆子去偷看,你知道里面是什么吗?”他凑近中年女子的耳朵,鬼鬼祟祟地道:“里面是——一个只有半截身子的女、鬼!”

中年女子大吃一惊,“你胡说什么?这里是百川院,院里多少高人,你竟敢说院里有鬼?”

阿发对天发誓,“真的,我早上特地去看了,书楼里干干净净,什么都没有,但是昨天晚上真的有一个只有半截身子的女人在里面走来走去,虽然只见一个背影,但如果不是女鬼,那是什么?”

“那是你小子得了失心疯做梦!”中年女子笑骂,菜刀一挥,“快去把阿瑞找来,发菜钱了。”

【一、出家人不打诳语】

佛州清源山。

清源山是个小山,山上有树,山下有水,山里有人家,其中一家叫作百川院,是四顾门“佛彼白石”的住地,江湖中人敬仰不已、视为圣地的地方;另外一家叫普渡寺,是个庙。

这个庙和普通的庙没有什么不同,庙里都有个老和尚,叫作方丈。普渡寺的方丈法号“无了”,是个慈眉善目、罗汉风菩萨骨的老和尚。普慧所说的“偶得重病,群医束手”的方丈,就是这位无了方丈。

无了方丈隐居清源山已有十余年,听说曾是叱咤风云的人物,但执掌普渡寺后以清修度日,平时甚少出门,每日只在方丈禅室外三丈处的舍利塔旁散步练武,为人慈爱,突患重病,寺中上下都很担心。

五丈来高的舍利塔在日光下泛现着寺庙朴素、庄严、祥和的气氛,舍利塔的影子映得房中清幽静谧,经声朗朗,众和尚正在做早课。

李莲花瞪着满面微笑、端坐床上的无了方丈,半晌吐出一口气,“你知不知道有句话叫作‘出家人不打诳语’?”

无了方丈莞尔一笑,“若非如此,李门主怎么肯来?”

李莲花叹了口气,答非所问,“你没病?”无了方丈摇了摇头,“康泰如昔。”李莲花拍拍屁股,“既然你没病,我就走了。”他转身大踏步就走,真的没有半分留下的意思。

“李门主!”无了方丈在后叫道。李莲花头也不回,一脚踩出了门口。

“李莲花!”无了方丈逼于无奈,出言喝道。李莲花停了下来,转身对他一笑,很斯文地走了回来,拍拍椅子上的灰尘坐了下来,“什么事?”

无了方丈站了起来,微微一笑,“李施主,老衲无意打听当年一战结果如何,只是你失踪十年,为李施主担忧悔恨之人不下百十,你当真决意老死不见故人?”

李莲花展颜一笑,“见又如何,不见又如何?”

无了方丈温言道:“见,则解心结,延寿命;不见……”他顿了一顿,“不见……”

李莲花扑哧一笑,“不见,就会短命不成?”

无了方丈诚恳地道:“当日在屏山镇偶见李施主一面,老衲略通医术,李施主伤在三经,若不寻访昔时旧友齐心协力,共寻救治之法,只怕是……”李莲花问:“只怕是什么?”

无了方丈沉吟良久,缓缓地道:“只怕是难以度过两年之期。”他抬起头来看着李莲花,“老衲不知李施主为何不见故人,但老衲斗胆一猜,可是因为彼丘?其实彼丘十年来自闭百川院,他的痛苦,也非常人所能想象,李施主何不放宽胸怀,宽恕了他?”李莲花笑了笑,缓缓地道:“老和尚很爱猜谜,不过……全都猜错……”

正在这时,小沙弥上了两杯茶。无了方丈微微一笑,转了话题,“定缘,请普神师侄到我禅房。”小沙弥定缘恭敬道:“普神师叔在房内打坐,定缘不敢打搅。”无了方丈点了点头,小沙弥退下。

“普神师侄自幼在普渡寺长大,乃本寺唯一一位精研剑术的佛家弟子,和‘相夷太剑’一较高下乃是他多年心愿。”无了方丈道。李莲花啊了一声,“李相夷已经死了十年了。”无了方丈道:“‘相夷太剑’也已死了?”李莲花咳嗽一声,“这就是李相夷的不是了,在他活着的时候竟忘了写一本剑谱……”无了方丈苦笑,摇了摇头。

突然窗外轰的一声震响,有什么东西轰然而倒,李莲花和无了方丈抬眼望去,只见普渡寺后院中一棵五六丈高的大树自树梢折断,如房屋般的树冠轰然倒地,压垮了两间僧房,两个僧人自房中奔出,仰望大树,满脸惊骇,浑然不解这树怎么倒了?很快树冠之下聚集了大批僧人,无了方丈和李莲花也赶了过去,瞧了一瞧,似是树冠先被虫所蚀,又被风刮倒。

这虽然是一件古怪事,但也非大事,无了方丈让众僧散去,仍去读经扫地。李莲花陪无了方丈在寺里走了几圈,无了方丈微笑道普渡寺素斋甚好,厨房古师父一手素松果鱼妙绝天下,不知李莲花有否兴致一尝?李莲花正要答应,突然有小沙弥报说柴房冒烟,里头少了许多柴火,可能里头起了闷火,已烧了一段时间,无了方丈不便陪客,李莲花只得告辞出门,心下大叹可惜。众僧见奄奄一息的方丈瞬息之间恢复如常,不免心里暗赞李莲花果是当世神医,医术精妙无比,名不虚传。

李莲花出了普渡寺大门,回头之时,只见普渡寺那舍利塔上飘起了几缕黑烟。他叹了口气,而后打了个哈欠,往他莲花楼走去。普慧大师用四头牛花了十来天的工夫把他从薛玉镇请到了清源山,那栋莲花楼就放在普渡寺之旁。他摸了摸新补上去的那块木板,对普慧和尚的细心满意至极,随后舒舒服服地踩进修补一新的家里,在里头东翻西找,不知找些什么东西。

正当李莲花一脚踩进莲花楼关上大门的时候,一骑奔马从清源山山道上奔过——也即从莲花楼门口奔过,只是马上乘客并不识得那栋房屋是什么东西,径直狂奔入百川院。

显然来人是百川院弟子——如果李莲花看到他或者他看到李莲花都会大吃一惊,这位策马过李莲花门口而不识的人,正是十几天前采莲庄的郭祸郭大公子。

【二、狭路相逢】

“云彼丘!云彼丘!师父……”寂静寥落的百川院突然响起了一阵犹如狮吼虎鸣的声音,一个人先冲进纪汉佛的房间再从他的后门出来再冲进白江鹑的房间再从他的后门出来再从云彼丘的窗户闯了进去,一把抓住正在挥毫写字的云彼丘,大叫道:“师父!”

云彼丘皱眉看着这个他遵照李相夷的教诲带大的徒弟。这个徒弟当然是郭祸。郭祸在十一岁那年被人送入四顾门门下,记名他的门下,但他自闭房中,既不能教他读书,也无法教他武功,往往是四顾门下其他师兄弟看他可怜,时时指点一二。这孩子秉性耿直纯良,悟性虽然不高,记性却很好,十年间这么东学一招,西学一棍,竟也练成一身扎实的武功。也是因为他对这孩子心存愧疚,加之李相夷最讨厌人惺惺作态,所以对郭祸种种鲁莽行为从不管束,现在他却有些后悔起来了——至少也该教教他,找人要从大门进来,“你不是回家了吗?”

“云彼丘,我娶了老婆了。”郭祸第一句先说这个。云彼丘苦笑之余,眼中略微带了一点黯淡之色,“那恭喜你了,为师确实没有想到,否则也该给你送礼。”

郭祸泄气,“可是老婆又死了。”

云彼丘一怔,“怎会……”郭祸抓住他,大声道:“我在家里见到了一个奇人!他叫李莲花,我前天突然想起来好像你和二师伯说过这个人,他是我家恩人,快告诉我他家住哪里,我和爹要带礼物去谢他。”

“李莲花?”云彼丘尚未听懂这位鲁莽徒弟在兴奋些什么,心里却隐隐有一根弦一震——又是李莲花!正在郭祸连声催促、云彼丘心中盘算的时候,突然空气中掠过一阵焦味,一股淡淡的热气从窗口吹入,两人往外一看,百川院中一栋旧楼突然起火,那火势起得甚奇,熊熊火焰自窗内往外翻卷,就似房里的火已起得很大,只在这时才烧到房外来。

“南飞,拿水来。”窗外朗朗声音响起,纪汉佛已经人在火场,指挥门下弟子取水救火。

白江鹑如游鸭一般已经钻进房里去。有一人刚刚来到,面容青铁,鼻上一颗大痣,长着几条黑毛,这位相貌奇丑的男子便是石水。他不愧名“水”,数掌发出,掌风夹带一股冰寒之气,只闻嗞嗞之声,着火的房屋冒起阵阵白气,火势顿时压下。

郭祸大喝一声,自云彼丘窗户跳出,一起手提数十斤水桶救火,过了大半个时辰,大火熄灭,黑烟仍直冲上天。咯啦一声,白江鹑自房里出来,纪汉佛见他脸色有些异样,眉心一皱,“如何?”

“你自己进去瞧瞧,他奶奶的我快被烟呛死了。”白江鹑大力对着自己扇风,肥肥胖胖的脸上满是烟灰,“有个人死在里面。”

纪汉佛眉头紧皱,“有个人?谁?”白江鹑的脸色不太好看,“就一肉团,怎么看得出是谁?他妈的,不知道是谁把死人皮也剥了,血淋淋的嫩肉还给火一烤,都成了烧鸡那样,鬼认得出是谁!”

纪汉佛目中怒色一闪,白江鹑一抖——老大生气了,他乖觉地闪到一边,让纪汉佛和石水大步走进被火烧焦的房间。

这是一栋藏书的旧楼,云彼丘少时读书成痴,加之他家境富裕,藏书浩如云海。四顾门解散,在百川院定居之后,他少时藏书已经遗失了很多,却还有一楼一屋。比较珍爱的藏书都在他如今的房间,而其余的书就藏在这栋楼里,也是因为藏书众多,所以火烧得特别快。

纪汉佛踏进余火未尽的房间,那火焰却是从地板底下烧出来的,地面烧爆了一个缺口,下面是中空的,仍自闪烁火光。纪汉佛往下一探,只见在原本该是土地的地板底下,似是一条简陋的地道,火焰在地上蜿蜒燃烧,看那模样和鼻中所嗅的气息,那应该是油。而起火的那些油的尽头,隐约躺着一团事物,满身黑红,果是一个被撕去大半皮肤的死人。

石水突然开口,“不是被人剥皮,是滚油浇在身上,起了水泡,脱衣服的时候连皮一起撕去了。”此人相貌丑陋,开口声音犹如老鼠在叫,吱吱有声,以至于即使是门下弟子,也是一见到他就怕。

纪汉佛点了点头。下面火焰未熄,他五指一拂,五道轻风一一掠过地道下起火之处,很快嗞嗞数声,火焰全数熄灭。纪汉佛随一拂之势从那洞口掠下,轻飘飘落在油渍之旁,白江鹑在后面暗赞了一声“老大果然是老大”,他身躯肥胖,却是钻不过这个洞,在上头把风,看着纪汉佛和石水下了地道,往前探察。

这是一条很简陋的地道,依据天然裂缝开挖,两人对着血肉模糊的尸体凝视了一阵,悚然而惊——这死者不但被剥去了皮,还被砍去了一只手掌,胸口似是还有一道伤口,死状惨烈可怖,她胸前有乳,应是一个女子。对视一眼,两人颇有默契地往前摸索,并肩前行。约莫往前走了二十来丈,身后的光亮已不可见,两人即使内力精湛,也已不能视物,通道里余烟未散,两人屏住呼吸,凭借耳力缓缓前进。

如此前行了半炷香时间,前面不远处突然传来了轻微的脚步声。纪汉佛与石水都是一怔:这地道中居然还有人?两人静立通道两侧,只听从通道另一侧走来的人越走越近,鼻子里哼着歌,似乎在给自己壮胆,走到两人身前五尺处,那人突然问:“谁?”

纪汉佛和石水心头一凛:此地伸手不见五指,来人步履沉重,显然武功不高,他们二人闭气而立,决计不可能泄漏丝毫声息,也绝无恶意,来人竟能在五尺之前便自警觉,那是直觉,还是……两人正在转念,却听那人继续哼着歌慢慢前进,再走三五丈,突又站定,又喝一声:“谁?”

纪汉佛和石水各自皱眉,这人原来并不是发现他们两个,而是每走一段路就喊一声,不免有些好笑。

纪汉佛轻咳一声,“朋友。”石水已掠了过去,一手往那人肩头探去,那人突然大叫一声:“有鬼!”抱头往前就跑,石水那一探竟差了毫厘没有抓住,只得青雀鞭挥出,无声无息地把那人带了回来。一照面就能让石水挥出兵器的人,江湖中本有十个,这却是第十一个,只是此人显然丝毫不觉荣幸,惊慌失措,大叫有鬼。

“朋友,我们并非歹人,只是向你请教几件事。”纪汉佛对此人挣脱石水一擒并不惊讶,缓缓地道,“第一个问题,你是谁?”

那被石水青雀鞭牢牢缚住的人答道:“我是过路的。”

纪汉佛嘿了一声,淡淡地问:“第二个问题,你为何会在这地道之中?”那过路的道:“冤枉啊,我在自己家里睡觉,不知道谁骑马路过我家门口,那马蹄那个重啊,震得地面摇摇晃晃,突然大厅地板塌了下去,我只是下来看看怎么回事……”

纪汉佛和石水都皱起了眉头。石水突然开口,“你住在哪里?”那声音让来人哇的一声叫了起来,半晌才颤声道:“我……我我我是新搬来的,就住在路边,普渡寺门口。”

纪汉佛略一沉吟,方才的确有郭祸策马而来,不免勉强信了一分,“你叫什么名字?”那人道:“我姓李……”

石水突又插口,阴恻恻地道:“你的声音很耳熟。”那人赔笑,“是吗?哈哈哈哈……”纪汉佛淡淡地道:“第三个问题,你若真是如此胆小,为何敢深入地道如此之远?”他虽然不知地道通向何方,但距离普渡寺门口显然还有相当距离。

那人干笑了一声,“我迷路了。”纪汉佛不置可否,显然不信。石水又阴森森地问了一句:“你是谁?”那人道:“我姓李,叫、叫……”石水青雀鞭一紧,他叫苦连天,勉强道:“叫……莲花。”

“李莲花?”纪汉佛和石水都是大出意料之外。那人惭惭的,觉得很是丢脸。石水青雀鞭一收,“原来是李神医。”他虽然说“原来是李神医”,语气中却没有半点“久仰久仰”之意,就如说了一句“原来是这头猪”。

李莲花却因说破了身份,解了误会,松了口气,微笑道:“正是正是。”

纪汉佛淡淡地道:“在下纪汉佛。”石水跟着道:“在下石水。”李莲花只得道:“久仰久仰……”

纪汉佛道:“既然你我并非敌人,李神医可以告诉我等,你如何下到这地道之中,又是所为何事而来?”李莲花叹了口气,让纪汉佛抓住了把柄,想要摆脱真不容易,索性直说:“其实是因为,我今日给无了方丈治病,发生了一件事……”

他把早上那事说了一遍,“我想……那树倒得奇怪……”纪汉佛淡淡地道:“声东击西。”李莲花点了点头,突又想到他看不到他点头,连忙道:“极是极是,纪大侠高明。”

纪汉佛皱起眉头,李莲花的声音有些耳熟,却已记忆不起究竟是像谁的声音,听着他说“纪大侠高明”,只觉别扭至极。只听李莲花继续道:“普渡寺里平日最引人注目的是方丈禅室外那尊舍利塔……能将五丈来高的树梢一下弄断,一种可能是有一阵大风,另一种可能是被打下来的。除了大风之外,只有在同样五丈来高的舍利塔上,才有可能把树梢打断而不是把整棵树打倒。”顿了一顿,他又道:“舍利塔内藏高僧舍利子,位于普渡寺中心,平日塔边人来人往,我不知道里面怎么藏着有人,但是如果里面有人,他要在光天化日之下从只有五丈来高的舍利塔里出来,不可能不被人发现,所以……”

“你的意思是,有一个人,不知为何在舍利塔中,他想要从里面出来,却又不想被人发现,所以打断大树,引得和尚们围观,他趁着和尚们注意力集中在断树上的时间,从塔里出来,逃走了?”石水冷冷地道,“令人难以置信,那人呢?”没有抓住人,无论什么理由都难以让石水信服,那舍利塔里曾经有人。

李莲花苦笑,“这个……这个……大部分是猜测……”纪汉佛缓缓地道:“这倒不至于难以置信,石水,这里有一条地道。”

石水哼了一声,“那又如何?”纪汉佛低沉地道:“你怎知这地道不是通向舍利塔?”石水一凛,顿时语塞。

纪汉佛继续往隧道深处走去,“如果有一个人,他从藏书楼入口下来,沿着这隧道能走到舍利塔,打断大树,从舍利塔中逸出,再从百川院大门回去——你说不可能吗?”石水阴沉沉地问:“你说百川院里有奸细?”

纪汉佛淡淡地道:“我不知道。”他突地问李莲花:“李神医单凭猜测,就能找到这条地道,倒也了不起得很。”李莲花啊了一声,“其实是因为普渡寺的柴房在冒烟,我出来的时候又看到舍利塔也在冒烟,突然觉得这两个地方是不是相通的……后来又看到百川院好像有栋房子也在冒烟,就想到这三个地方是不是都是相通的……”

纪汉佛也不惊讶,“你是从哪里下来的?”

李莲花有些被他逼得难以应付,目瞪口呆了半天,“我……”纪汉佛淡淡地道:“你想到普渡寺和百川院可能是相通的,所以找了个你觉得可能存在地道的地方,挖了个洞口,下来了,是吗?”李莲花干笑一声,“啊……哈哈哈哈……”

纪汉佛又淡淡地道:“这条地道的确通向百川院,现在你可以告诉我另一头是不是通向舍利塔?”李莲花顿了半天,只得叹了口气,“是。”

纪汉佛缓缓地道:“李神医……若是我门主还在世,他定会将你骂至狗血喷头……”李莲花继续苦笑,“是……”

石水也冷冰冰地道:“聪明人装糊涂,乃天下第一奇笨。”李莲花连声称是,满脸无奈。

三人穿过天然缝隙形成的隧道。这隧道共有两个出口,一个是普渡寺柴房,另一个果是舍利塔。只是柴房的出口被柴火给牢牢压住,只有舍利塔的出口能够走通。舍利塔的出口是因为年代久远,铺底的石板断裂而成,柴房底下的出口似乎才是真正的出口,只是被普渡寺和尚堆了许多木柴在上面,却打不开。三人瞧明了地形,由原路返回百川院。

李莲花突听纪汉佛道:“李神医,或者有人伤人之后从地道逃离,在我百川院地道入口,留有一具尸体。”

李莲花大吃一惊,“尸体?”正当他说到尸体的时候,突觉右足踩到了什么东西,大叫一声:“有鬼!”石水青雀鞭应声而出,啪的一声卷住那条东西,微微一顿,淡淡地道:“不过是一块鸡骨。”李莲花啊了一声,“惭愧、惭愧。”

【三、人事已非】

待纪汉佛、石水和李莲花三人慢慢走向放着尸体的地道口,光线渐渐地充足,以纪汉佛和石水的眼力,只需一点光亮,身周数丈之内便清晰可见,突然看到李莲花的脸,两人都是脸色大变,“你……你……”

李莲花眨眨眼,“我什么?”纪汉佛沉着冷静的面容极少见惊骇之色,“你是谁?”

李莲花满脸茫然,“我是谁?自天地生人、人又生人、子子孙孙、孙孙子子,‘我是谁’倒也是千古难题……”

纪汉佛再往他脸上仔细端详半晌,长长吁了口气,喃喃地道:“不……”石水脸色难看至极,突然大步走开,一个人跃出那洞口,竟自走了。

李莲花摸了摸脸颊,“怎么了?”纪汉佛轻咳一声,“你长得很像一位故人,不过你眉毛很淡,他有长眉入鬓,你肤色黄些,他则莹白如玉。他若活到如今,也已二十八九,你却比他年轻许多。”李莲花随声附和,显然不知他在说些什么。

纪汉佛默然转头。两人往前再走出十七八丈,那具被火烧得面目全非、断了一只手的尸体就在眼前。

李莲花蹲下身验查尸体,纪汉佛长长吐出一口气,他认定李莲花并非李相夷,除了眉毛、肤色并不相同之外,李莲花鼻子略矮,脸颊上有几颗淡淡的麻点,虽然并不难看,但是比起李相夷那绝世风采仍是差之甚远,何况李莲花为人举止与李相夷相差十万八千里,即使门主复活重生,也绝不可能变成李莲花这种样子,那容貌的相似,或许只是一种巧合罢了。

“这个人被油淋、被砍手、被人刺了一剑,还撞破了头。”李莲花对着那死人看了半天,“她被人杀了四次。”

纪汉佛点了点头,仍旧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的脸。李莲花任他看着,悠悠叹了口气,在地道里东翻西找。这地道里只有三根粗壮树枝搭起的一个如灶台般的支架,估计是放油锅的,却没有见到油锅。地上有许多树枝,还丢弃着许多鸡骨鸭骨。

白江鹑在外也已经看见李莲花的相貌,他和纪汉佛一般细心至极,一眼看出了许多似是而非的地方,心里疑窦重重,不知到底能不能相认。

百川院弟子开始着手收拾藏书楼和搬运尸体,李莲花碎碎念了半晌,没认出死人的样貌年纪来,愤愤然说要回家苦读医书。纪汉佛本要相留,却想不出什么理由,让白江鹑送人出门,他却不送,自行回房,对窗似有所思。

吱呀一声,纪汉佛的房门突然开了,他蓦然转身,负手看着走进门来的人,眉心微微一蹙,“你?”

来人白衣披发,尚未进来,已咳嗽了两声,“咳咳……是我。”纪汉佛见到此人,似乎并不感到愉快,淡淡地道:“你竟出门来了?”来人容颜淡雅,只是形貌憔悴,正是云彼丘,闻言剧烈地咳了一阵,“咳咳咳……我……”他咳了好一阵子,才缓了口气,“我看见门主了。”纪汉佛仍是淡淡地道:“那不是门主,只不过长得很像。”

云彼丘摇了摇头,轻声道:“化成了灰我也认得……他脸上的麻点……是针眼……咳咳……金针……刺脑……咳咳……刺脑之术。我当年用‘碧茶之毒’害他,要解‘碧茶之毒’,除了我的独门解药,另一个方法就是金针刺脑……要刺得很深,才能导出脑中剧毒……咳咳……”他咳个不停。纪汉佛全身一震,“你的意思是——他当真是门主?可是事隔十年,他怎会如此年轻?”李莲花看起来只约莫二十四五,他既然受过重伤,怎么可能反而年轻了?

云彼丘道:“你忘了他练的是‘扬州慢’?‘扬州慢’的根基连我下‘碧茶之毒’都无法毁去,让他驻颜不老,又有什么稀奇?”

纪汉佛淡淡地道:“你对当年下毒手之事,倒还记得一清二楚。”云彼丘颤声道:“当年我是一时糊涂……我、我……”纪汉佛嘿了一声,“门主若是活着,为何不回百川院?”

云彼丘缓缓地道:“因为……也许因为他以为……咳咳……以为我们全都……背叛……”纪汉佛嘭的一声一掌拍在桌上,声音低沉,森然道:“云彼丘,不必再说,以免我忍耐不住,一掌杀了你!”

云彼丘咳得很厉害,“大哥!”纪汉佛一声怒喝,须发怒张,“不要叫我大哥!”云彼丘深吸了几口气,怆然转身,踉跄出门去了。

纪汉佛余怒未消——当年李相夷和笛飞声决战东海,云彼丘为角丽谯美色所惑,竟然在李相夷茶中下毒,那“碧茶之毒”乃是天下最恶毒的散功药物,不仅散人功力,而且药力伤脑,重则令人癫狂而死。云彼丘当年丧心病狂,不仅在李相夷茶中下毒,还将四顾门一行人引向已成空城的金鸾盟主殿,以至于李相夷孤身作战,失踪于东海之上。但是李相夷失踪之后,白江鹑持剑找他算账,云彼丘却已后悔至极,让白江鹑一剑穿胸,穿胸未死,他竟又横剑自刎,被石水救下。看在他是真心悔悟,痛苦万分的分儿上,四顾门离散之时没有将他逐出门外。但即使这十年云彼丘自闭房中,足不出户,纪汉佛也始终难以真正原谅他。

百川院中,纪汉佛心头激动,云彼丘痛苦至极,皆是因为发觉李莲花就是李相夷。而李莲花却优哉游哉回到了吉祥纹莲花楼,正在扫地,然后他也在后悔——后悔没有留在百川院吃饭,还要多花五个铜板,走二里来路到山下小镇去吃面条。

半个时辰之后,啪的一声轻响,有人的手掌搭在了吉祥纹莲花楼门上,却既没有敲门,也没有推门而入,就如一个人站在门口,手抚门上,怔怔地出神。李莲花扫完了地,仔细地抹拭楼里的灰尘,等了半天还是没等到来人敲门,擦完窗户的时候他咦呀一声打开窗户,探出头去,“谁?请进……诶?”

那站在他门外、怔怔不知是进是退的人是云彼丘,看着李莲花从窗户探出来的满是灰尘的脸,牵动了一下嘴角,不知是哭是笑,“门……主……”

李莲花砰的一声将窗户关上,“你认错人了。”云彼丘默然,沉静了很久,他缓缓地道:“也是……云彼丘苟延残喘,活到如今实在无颜……门主,彼丘当年丧心病狂,对不起门主。”他手腕一翻,一柄匕首在手,就待当胸刺入,了结此生。便在此时,大门砰的一声打开,左扇门打在云彼丘左肩,将他撞得一个踉跄,那匕首不及刺入胸口,李莲花啊的一声叫了起来:“你是谁?你要干什么?”

云彼丘一呆,“我是谁?”眼前这人明明就是李相夷,虽然以李相夷的为人决计不会如此大呼小叫,但是此人样貌身高声音无一不是李相夷,他怎会问:“你是谁?”

“你是谁?”李莲花小心翼翼地看着他,有些敬畏地看了眼他手上的匕首,缩了缩脖子,“你……你你……想要干什么?”云彼丘被他弄糊涂了,茫然问:“门主?”

李莲花东张西望,“门柱?我这房子小,只有房屋没有院子,所以没有门柱……”云彼丘怔怔地看着他,困惑地道:“门主,我是彼丘,你、你怎会变成……这副模样?”

李莲花奇道:“你是皮球?”云彼丘又是一怔,“皮球?”李莲花诚恳地道:“这位……大侠……鄙姓李,名莲花,略通岐黄之术,武功既不高,学问也是不大,不知这位大侠要找的‘门柱’究竟是……谁?”他语言诚恳,没有丝毫玩笑之意,云彼丘反而糊涂了,“你……不是李相夷?”

李莲花摇摇头,“不是。”云彼丘盯着他的脸看了很久,“但你长得和他一模一样。”

李莲花松了口气,温和地微笑,“啊……是这样的,我出生的时候本是一胎同胞,娘亲生了两个,一个叫李莲蓬,一个叫李莲花,李莲蓬是兄长,我是弟弟。不过家境贫寒,兄长出生不久就给了一位过路的老人当义子,我从小没有见过兄长之面,但世上长得和我一模一样的人也是有的。”

云彼丘将信将疑,“李莲蓬?”如此说来,如果李相夷是李莲花之兄,他的原名岂非叫作“李莲蓬”?李莲花连连点头,“千真万确,千真万确,在下从不骗人。”

云彼丘深吸一口气,此刻他脑中一片混乱,“你既然家境贫寒,这栋房屋结构奇巧,雕刻精美,价值不菲,却是从何而来?”李莲花极认真地道:“这是普渡寺无了方丈送我的礼物。”云彼丘大出意料之外,“无了方丈?”

李莲花露出有些尴尬的笑容,“无了方丈尚未出家的时候是个……绿林英雄……有次他身受重伤,倒在我家门口,我以家传医术将他救活。他那时劫了一辆大车,车里装满了木板,将木板拼装起来,就是这栋房屋,无了方丈嫌这房屋笨重,便送给了我。他现正在普渡寺里清修,这屋子万万不是我偷来的,你定要找他问个清楚。”无了方丈年轻之时确是一位赫赫有名的绿林好汉,云彼丘自是知道,只听李莲花越说越奇,似乎全不可信,他却言之凿凿,又举了无了方丈为证,仿佛也有些可信之处。

若是平时,云彼丘思路清晰明辨,绝不容李莲花如此胡说八道,但此时方寸已乱,心绪烦躁不安,委实分辨不出他何句是真何句是假,呆呆地看着李莲花的脸,“你、你……若是门主,可会……恨我入骨?”他喃喃地道,“我对不起……四顾门上下……早该……早该死了……”说着转身往外走去,手里的匕首仍是失魂落魄地对着心口,不知何时便会刺入胸口。

“喂,皮大侠,”李莲花在后招呼,“我看你心情不好,既然到了门口,何不进来喝两杯茶?”云彼丘一呆,怔怔地转头看他,“喝茶?”李莲花指指房内,只见厅中一壶清茶袅袅升腾着茶烟,木桌热茶,主人微笑蔼然,突然令他胸口一热,大步走了进去。

李莲花把扫帚抹布丢到一边,见云彼丘把匕首放在桌上,忍不住将那“凶器”提去放进大厅最远处的抽屉里,而后整整衣服,露出最文雅温和的微笑,“请用茶。”

云彼丘见他用两根手指小心翼翼提着匕首的样子,觉得有些好笑,窗明几净之室、木桌热茶之旁,心情出乎意料地变得平静,徐徐喝了一杯茶。李莲花陪他喝茶,眼角小心翼翼地吊着他,似乎以为他随时都会自尽,云彼丘突然觉得很好笑,“哈哈……咳咳……我可是很可笑?”

李莲花摇了摇头,微微一笑,“人啊人,有时就是这样,否则活得不痛快。”

云彼丘喃喃地道:“好一个活得不痛快!李莲花,你说一个人为了女人,对他最敬重的朋友下毒,害他掉进东海,尸骨无存,该不该死?”李莲花连眼都不眨一下,“该死。”

云彼丘苦笑,喝了一杯茶,就如喝酒,“因为……那个女人告诉他,不许李相夷出现在东海之滨,她打算和笛飞声同归于尽。她苦恋了笛飞声十三年,却始终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她说她不能让他死在别人手上……我、我怎知她在骗我……你……不,门主的武功深不可测,我若不下最剧烈的毒,怎么阻止得了他去赴约?我以为只需阻他一时,我有解药在手,并不要紧,可是……原来一切都不是那样,一切都因为我蠢得可笑……”他喃喃地道,“你若是门主,可会恨我入骨?”

李莲花轻轻叹了口气,温言道:“我若是他,当然是会恨你的。”云彼丘全身一震,突然剧烈咳嗽起来,“咳咳……咳咳咳……”李莲花连忙倒了杯茶给他,又道:“可是事情已经过去十年了,不管是什么样糟糕的事,都该忘记了,不是吗?”

云彼丘颤声道:“真的会忘记吗?”李莲花微笑,十分有耐心,也温和地道:“真的会忘记的,十年了,他会遇到更倒霉、更糟糕的事,然后发现,其实当时以为罪大恶极不可原谅的很多事,其实并不是真的很糟糕,然后他就忘记了。”

云彼丘猛地站了起来,“他若忘记了,为何不回来?”李莲花瞪眼道:“我怎么会知道?”

云彼丘怔怔地看着他,很迷惑,就如见了一团迷雾,缓缓地坐了下来。

“皮大侠,”李莲花给他倒了一杯新茶,慢吞吞地道:“我觉得有一件事比‘当年’重要……”云彼丘问:“什么?”李莲花松了口气,很愉快地微笑起来,“呃,我想我们是不是应该去——吃个面条、水饺什么的?”云彼丘一愕,抬头一看,发觉果是午时了。

而后云彼丘和李莲花去了二里外的小镇面馆吃了两碗阳春面,李莲花买了把新扫帚。云彼丘在吃了一肚子面条之后糊里糊涂地回去了。他本确定李莲花就是李相夷,但在吃完这碗阳春面之后,非但自尽之念忘得一干二净,而且已开始相信李莲花真有个兄长叫作李莲蓬,且莲花楼千真万确是无了方丈送的了。

【四、油锅】

云彼丘和李莲花去吃面的时候,郭祸却对着百川院内那个地道口冥思苦想,有一件事他始终想不通:地道中那人是被滚油泼在身上,浇得她满身起泡,皮才会给撕了下来,那些油从哪里来?他在通道口上上下下了数十次,也没有看到油锅在何处,若没有油锅,滚油又从何而来?阜南飞在上头不耐烦地招呼了他几次,郭祸仍锲而不舍,一直到暮色降临,阜南飞已经离去,他仍举着火把在地道之中摸索。

郭祸虽然并不怎么聪明,却是个绝不气馁的人,在他数个时辰的摸索之中,他找到了一个纪汉佛等人没有找到的东西——那是一块焦黑如拳头大小的东西,郭祸之所以发现它不是石头,是因为他踩了它一脚,发现它是软的。

郭祸对着那东西发呆的时候,身后有人道:“啊……”郭祸大吃一惊,猛地回身,双掌摆出“恶虎扑羊”之势,“是人是鬼?”身后那人也是大吃一惊,跟着他猛回身,东张西望,“在哪里?是人是鬼?”郭祸看清身后人的模样,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收起了架势,“李莲花!”

那不知何时就站在郭祸身后的人正是李莲花。云彼丘前脚刚走,李莲花就钻进了这个地道里,重新把他白天想查看而不方便查看的地方细查一遍,却不料看到郭祸对着块焦炭冥思苦想,着实令他佩服。

“喂,李莲花,李先生……”郭祸叫道,“你怎会在这里?”李莲花微笑,“你又怎会在这里?”郭祸摸了摸头,“我下来找油锅。”

李莲花一本正经地道:“我也是。”郭祸迷茫地道:“可就是找不到。”

李莲花道:“先别说这个。纪汉佛回去以后有清点人数,查看百川院弟子有人失踪吗?”郭祸点头,“大院主立刻就查了,院里弟子没有人失踪,只有厨房一个帮厨的丫头已不见了几天,可能是回了趟家。”

李莲花奇道:“这就奇怪了,难道这就是那个帮厨的丫头?”郭祸茫然摇头,“不知道。”李莲花退至早上看见死人的位置,再退了几步,仔细看地上的痕迹,自言自语,“灶台……早晨的时候这里架着一锅滚油,有两个人在这里见面,站在我这个位置的人飞起一脚,”他学着一脚往前踢去,“把油锅踢翻,滚油泼在对面那人身上,那人倒地,油流向洞口引起大火,‘我’出路受阻,转身往地道另一端的出口逃走……”

郭祸听得连连点头,“我也是这样想。”李莲花叹了口气,“其实我只不过是在胡说而已……”郭祸一呆,他脑子里本就一片混乱,如今更化为一团糨糊。

李莲花在地道里踱了几圈,郭祸举着火把跟在他身后。

是谁把这个女人杀了四次?她的胸口被很薄而锋利的长剑刺了一剑,额头撞出了一个不小的伤口,右手被齐腕砍去,还被滚油泼了满身,剥了层皮——有谁如此残忍狠毒地对待一个女人?郭祸的火把在洞口晃来晃去,几块碎石又掉了下来,差点砸在李莲花头顶,吓得他往旁一跳,“阿弥陀佛……”突地看见有块石头在郭祸盯着看的那块“焦炭”上一弹,奇道:“这是什么东西?”

郭祸道:“好像是那只手……”李莲花大吃一惊,“什么手?那只被砍掉的手?”郭祸点了点头,“被油炸了。”

李莲花倒抽一口凉气,那只“手”经油锅一炸,攒得紧紧的,像要抓住什么东西。他拾起地上两根折断的干树枝往手里一撬,那“手”里攒着的东西让他毛骨悚然。微一沉吟,他把那只“手”小心翼翼地收在地道边角,接过郭祸手里的火把,四下高照,却见石壁上留有许多划痕,有些划痕已经模糊,许多只是随手乱划,画了一些小鸡小鸟,但有一句话重复划了两次,那字迹大而歪斜,显然并非读书之人所写,写的是“爱喜生忧”四个字。

“郭大公子,你能不能请百川院认得那位失踪姑娘的人来看看到底是不是她?”李莲花凝视着那“爱喜生忧”四个字,“然后问一问百川院厨房的师傅,昨天和今天,百川院三餐都吃了些什么东西?”

郭祸突然想起一事道:“阿发说他昨天晚上在这里看见一个只有半截身子的女鬼诶,王大嫂和阿发肯定认得阿瑞。”

李莲花点了点头,“今天晚上无了方丈请我吃消夜……”郭祸毫不怀疑,“我去普渡寺找你。”

李莲花歉然道:“我也许在厨房……”郭祸坚定不移地道:“我到厨房找你!”而后转身离去。

【五、“人肉”的味道】

普渡寺,方丈禅室。

无了方丈端着一碗米饭正在沉吟,窗外有人敲了两声,微笑道:“众小和尚在饭堂狼吞虎咽,老和尚却在看饭,这是为什么?”

无了方丈莞尔一笑,“李施主。”窗户开了,李莲花站在窗外,“老和尚,我已在饭堂看过,这个月庙里的伙食不好,除去花生青菜油豆腐,只剩白米和盐,亏你白天还吹牛说庙里什么素菜妙绝天下……”

无了方丈正色道:“若是李施主想吃,老衲这就请古师父为李施主特制一盘,古师父油炸花生、面团、面饼、辣椒、粉丝无不妙绝……”李莲花突然对他一笑,“那他可会油炸死人吗?”

无了方丈一怔,半晌没说出话来,过了好半晌,问道:“油炸死人?”李莲花文雅地抖了抖衣裳,慢吞吞地从窗口翻窗爬了进来,坐在他日间坐的那张椅子上,“嗳……”

无了方丈对今早在百川院地道发现焦尸一事已有所耳闻,方才正是对着贯通普渡寺与百川院的地道之事忧心忡忡。李莲花又把地道之事仔细说了一遍,悠悠地道:“普渡寺的古师父,不知会不会油炸死人这道名菜?”

无了方丈缓缓地道:“何出此言?”

李莲花知道老和尚慎重,微微一笑,“普渡寺和百川院之间有条地道,地道通向舍利塔和柴房,靠近百川院的一段有具焦尸,普渡寺的一棵大树早上突然倒了——首先早上没有风,那棵树断得很蹊跷,老和尚心细如发,想必早已看出那是被人一掌劈断的。能令五丈来高的大树树梢折断而树木不倒,只能从同样五丈来高的舍利塔上发掌,那就是说,早上有个人在舍利塔里。且不说他发掌震断树梢到底是要干什么,至少——他在塔里,在地道一端,那就和焦尸有些关系,此其一。”

无了方丈点了点头,“昨日塔中,确有一人。”李莲花慢吞吞地道:“老和尚可知是谁?”无了方丈缓缓摇头,“老衲武功所限,只能听出昨日塔内有人。”

李莲花安静了一阵,慢慢地道:“老和尚胡说八道……昨日塔内是谁,你岂能不知?”

无了方丈苦笑,“哦?”李莲花道:“昨日我来的时候,普渡寺正在做早课,按道理众和尚都应该去念经,老和尚没有领头是因为你在装病,可是还有一个人没有去做早课。”

无了方丈问:“谁?”李莲花一字一字地道:“普神和尚!”他顿了一顿,“你说‘请普神师侄到我禅房’,小沙弥却说他在房内打坐,因此他没有去做早课。”

无了方丈轻轻一叹,而后微微一笑,“李施主心细如发,老衲佩服。”

李莲花露齿一笑,“没有去做早课并不能说明在地道里的人就是普神和尚,只能说明早上树倒的那段时间,没有人看见他在何处而已。我说是普神,还是要从焦尸说起——第一,那尸体上有一道剑伤;第二,刺伤死人的人不是百川院的人;第三,地道只通向百川院和普渡寺;第四,普渡寺中只有普神精通剑术——所以,刺伤死人的人,是普神和尚。此其二。”

无了方丈微笑,“你怎知刺伤死者之人并非百川院弟子?”李莲花也微笑,“那尸体中剑的地方在胸口,可见出剑的人是站在她面前,若非相识,怎会面对面?而且这当胸一剑并非致命之伤,老和尚你没发现一件事很奇怪吗?”

门外突然有人沉声问道:“什么?”李莲花和无了都是一怔,门外人沉稳地道:“在下纪汉佛。”另一个人嘻嘻一笑,接着道:“白江鹑。”还有一人阴恻恻地道:“石水。”最后一人淡淡道:“云彼丘,百川院‘佛彼白石’四人,进方丈禅室一坐。”

无了方丈打开大门,“四位大驾光临,普渡寺蓬荜生辉。”

石水嘿地冷笑了一声,还没等无了方丈客套话说完,他们四人已经坐了进来,就似本来就坐在房中一样。无了方丈心里苦笑,斜睇了李莲花一眼,暗道都是你当年任性狂妄,以至于他们四人至今如此。

李莲花规规矩矩坐着,口中一本正经地继续道:“这地道顶上只有一层石板,烈火一烧就崩裂,可见石板很薄。这一剑并非致命之伤,只要她不是哑子,就可以呼救,可是百川院中并没有人听见呼救呻吟之声。”

几人都点了点头。李莲花又道:“那具焦尸若真是帮厨的林玉瑞小丫头,她就不是哑子,她为何不叫?刺她一剑之人和她面对面,可见他并不怕她看见他的面目,那入口石壁上画满涂鸦——那说明小姑娘在等人,而这刺她一剑的人说不定就是她在等的人,她和此人认识,所以此人刺她一剑之后,因为某些理由她没有呼救惨叫。”

众人都皱起了眉,细细地想这其中的道理,李莲花又道:“如果她约见的人是百川院的弟子,她何必三更半夜跑到地道中相见?可见她见的必是不能见的人。她从地道口攀爬而下,半身在石板之下,被阿发看见背影,当她是‘只有半截身子的女鬼’。当然还有可能,她约见的是一个人,而刺她一剑的却是另一个人,但若是如此,她为何没有呼救?若是百川院弟子刺她一剑,却又没有将她刺死,而是奔出洞口关上机关,装作若无其事——这不合情理,因为林玉瑞并没有被刺死,她可以指认凶手,所以‘奔出洞口关上机关,装作若无其事’和‘没有将她刺死’不能同时存在。因此,我想刺她一剑的人不是百川院弟子,而很可能是她约见的人。”李莲花微笑道,“所以,从剑伤来看,刺伤她的人不是百川院弟子,普渡寺只有普神和尚精通剑术,可以想到她约见的人是普神和尚——和尚不能和女人在一起,所以林玉瑞见的,是不能见的人。”

众人沉吟了一阵,云彼丘先点了点头。李莲花又笑笑,笑得很和善,“何况——还有另一个证据说明她等的人是个和尚——你们看到墙上那‘爱喜生忧’四个字了吗?”

纪汉佛颔首。李莲花看了无了方丈一眼,“老和尚……”

无了方丈接口,“那是《法巨经》之《好喜品》中的诗偈,为天竺沙门维袛难大师自天竺经典翻译为我中华文字。”顿了一顿,他缓缓念道:“爱喜生忧,爱喜生畏,无所爱喜,何忧何畏。”

“这是一首佛家诗偈。”李莲花道,“如果她约会的人不是和尚……”他尚未说完,白江鹑重重地哼了一声,“老子认识许多和尚,但是也从来没听说过这句。”李莲花连连点头,“正是,正是,如果她约会的人不是和尚,料想她写不出这四个字来。如果她约见的人是和尚,胸口又有剑伤,那很可能便是普神和尚,何况今天早上普神和尚没有参加早课,总而言之……普神和尚很可疑。”

无了方丈叹了一声,“李施主,老衲向众位坦诚,老衲犯了妄言戒,该下阿鼻地狱,那刺伤女施主一剑之人,正是普神师侄。”

“佛彼白石”四人都是啊的一声,十分惊讶,原来无了竟然知道凶手是谁?只听无了缓缓地道:“今日早晨李施主走后,舍利塔中浓烟冲天,他自觉行迹已经难以掩饰,到我禅房中向佛祖悔罪,只是……普神师侄年少冲动,只是刺了那女施主一剑,并未杀人,他并非杀死那女施主的凶手。”

正说到这里,一个人突然从窗口闯了进来,把一大团事物重重往地下一摔,大声道:“我在厨房没有找到你,出来就看见这家伙鬼鬼祟祟地伏在地上偷听,顺手抓来了,你们果然在这里!骗得我到处乱转!”他瞪眼看着李莲花,“王大婶已经认出了阿瑞,还有百川院的菜谱是竹笋炒肉丝……”

李莲花对他一笑,“我只想知道百川院这两天有没有做过油炸豆腐?”这冲破窗户进来的人正是郭祸,闻言大声道:“没有!”李莲花眉开眼笑,“这就是了。”他看着匍匐在地瑟瑟发抖的人,温言道:“古师父,人肉的味道,好吃吗?”

方丈禅室内一刹那鸦雀无声,只听到那光头大汉牙齿打战的声音,突然哆嗦着道:“我也……我也没……没、没……没有杀人……”李莲花叹了口气,“你见到她的时候,她是什么模样?”古师父道:“我见到她的时候……她她……她已经死了。”

李莲花又问:“除了胸口的剑伤,她身上还有什么伤口?”古师父道:“她的头在石壁上撞出了一个大口子,血流了满地,胸口也流了好多血,已经死了。”李莲花道:“然后……继油炸面饼之后,你油炸了死人?”古师父全身发抖,“我……我……我只是……”

李莲花非常好奇地看着他,“其实我真的很奇怪,你见到死人——怎么会想到把她弄来吃?”

“我我我……我曾经……”古师父满脸冷汗,结结巴巴地,看着李莲花,“我曾经看见过一个女人……把和她同床共枕的男人的手砍掉,还……吃吃……吃掉了……”云彼丘浑身一震。李莲花啊了一声,“是谁?”

古师父摇摇头,“我不……不不不……不知道,一个美得像神仙一样的女人,她咬着那个男人的手指,一截一截吃下去,可是她美得……美得让人……让人……”他喉咙里发出了野兽般的嗥叫声,“让人想杀人……想吃人……”李莲花缩了缩脖子,“你一定看见了女鬼!”古师父拼命摇头,“不,就在清源山下的镇里,八个月前……我半夜起来小解,在隔壁客房之中……”

云彼丘脸色苍白。纪汉佛嘿了一声,“角丽谯!”白江鹑悻悻地道:“除了这个女妖,有谁有这种能耐……倒是李莲花,你怎知这位被女鬼上身的老兄油炸了阿瑞?”

李莲花啊了一声,“因为油锅。地道里有灶台、有柴火,甚至有鸡骨鸭骨、有油,但居然没有油锅——看那地上的骨头,显然有人经常到地道里油炸荤食偷吃,可是没有油锅——那说明搭灶台的人若非有用别的东西替代油锅的妙法,就是能带着油锅来来往往,此其一。这地道里显然不会长出树枝来,那些柴火必是从普渡寺柴房里偷来的,而少了这许多木柴,普渡寺居然一直没有动静,看管木柴的人必定有些问题,此其二。那用油放火之人显然不是百川院中人——否则不会不知地道口那石板薄脆,火一烧就裂,并且火烧地道口,放火之人显然是往普渡寺方向离去,此其三。还有……”他顿了一顿,“在被这位古仁兄拿去油炸的手里,握着一块油豆腐。我想……可能是断手被放进油里,筋骨收缩,手掌握了起来,正巧你早先刚油炸过豆腐,落了一块在油里,你也没注意,阿瑞的手掌握了起来,抓住了那块油豆腐。而百川院这几天都没有吃过油豆腐,倒是普渡寺这一个月的伙食里天天都有油豆腐,你又管着寺里的柴火油粮,又能随意拿走油锅,地道口还在柴房之中,若不是你油炸死人,莫非是死人爬到你的厨房之中自己油炸了自己?”李莲花瞪眼道,“那可恐怖得很,我怕鬼……”

古师父抱着头,“我只是一时糊涂,那只手在锅里……我害怕得很……没有吃她,我没有吃她,只是剁了她的手油炸了一下……昨天晚上只是油炸了她的手……”李莲花问:“那今天早上呢?”

古师父颤声道:“今天早上我怕偷吃荤和炸死人的事被发现,趁他们在早课的时候偷偷进地道,烧了一锅滚油,泼在她身上,打算将她烧掉。她那身衣服都是干血,烧得不旺,我把衣服撕下来,结果把她的皮也不小心撕了下来。我吓破了胆,逃回柴房,用柴火封住地道口,再也不敢下去。”

李莲花追问:“你不知道地道另有出口?”古师父摇头,“不知道,我只知道柴房底下有条裂缝很深,以前……我常常躲在里面偷吃自己做的荤菜。”

无了方丈叹了口气,“想必今天早晨普神师侄也下了地道,又去看那女施主,却被你封在地道之中,他只得从舍利塔出来,阿弥陀佛……”他站起身来,心平气和地走出门去。

过了片刻,一个身材高挑、相貌清俊的年轻和尚被他带了进来,无了方丈对纪汉佛点了点头,“交由施主发落。”纪汉佛颔首,“‘佛彼白石’将对普神和尚和古师父再进行调查,在七日之内做出决定,或监禁,或废去武功,或入丐帮三年,等等,视各人所犯之事,决定各人应受的惩罚。”

云彼丘的脸色越发憔悴,思绪尚在角丽谯吃人一事上。那女子貌若天仙,语言温柔,行事诡异……无论是邪恶可怖至极的事,还是温柔善良至极的事,她都能若无其事地做出来。

李莲花看着普神和尚,这和尚不过二十来岁,眉宇间英气勃勃,就像个心志高远的武林少年,“你为何要刺她一剑?”

普神摇了摇头,顿了一顿,再摇了摇头,什么都没说,神色甚是凄厉。

李莲花没有再问,悠悠地叹了一口长气,不管是因为什么理由,不管他有没有心杀她,她终还是为了他而死……不知是那一剑让她流血而死,还是她自己撞死了自己……总而言之,便是如此了……人生啊人生,这些事、那些事、曾经以为一定不会发生的事、现在相信绝对不会改变的事……其实……都很难说……他突地发现虽然事情已经清楚,“佛彼白石”那四人还在瞪着他,连忙往自己身上一看,没有看出什么怪异之处,只得对那四人一笑,“人生啊人生,又到吃饭的时间了……”站起来伸个懒腰,一把抓住无了方丈,“老和尚,你说要请我吃素菜的。”

无了方丈道:“这个、这个……古师父似乎已经不宜下厨……”李莲花正色道:“出家人不打诳语……”

看着两人往厨房而去,“佛彼白石”四人面面相觑。白江鹑摸了摸下巴,“我宁愿他不是门主。”石水闭上眼睛,冷冷地道:“决计不是。”纪汉佛皱眉不语。云彼丘摇了摇头,他早就糊涂了。

【六、昔人已乘黄鹤去】

第二天一早,云彼丘想到一个疑问,来到普渡寺门口想找李莲花,却见寺门口青草碧碧,树木萧萧,昨日那一栋木桌热茶的木楼已然踪影杳然。他凝视着那曾经放过吉祥纹莲花楼的地方,过了良久,长长地吐出口气,转头看山外天色清明,当真是晴空万里,天下照耀。

他的心情仍很沉重,有一件事——那条贯穿普渡寺与百川院的地道究竟是何人建造?所为何事?角丽谯为何在八月之前来过清源山?又所为何事?牵连数月之前的一品坟夺玺一事,前朝熙成帝、芳玑帝,笛飞声、角丽谯,金鸾盟、鱼龙牛马帮——必定有一件大事,将要发生。

而失踪十年的李相夷,究竟是否仍旧活着,又到底身在何处?

五里之外,李莲花满头大汗地驱使着一匹马、两头牛和一头骡把他的莲花楼运出清源山,晴空万里,万里无云,只听他不住呼喝:“不要打架!不准打架!前面有青草,前面有萝卜……不要咬来咬去,到前面我就把你们放了!快走啊……”

而拖曳着名震江湖的那座楼的四只畜生,奋力挣扎,彼此怒视,互相推诿,那匹马终于张开了大嘴对着它一直看不顺眼的骡子咬了下去。

目录
目录
设置
阅读设置
书架
加入书架
书页
返回书页
反馈
反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