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雪渐停,天却更冷了些。
一只身量纤长,通体黑色的猫儿悄无声息地紧贴着宫墙,顺着拐角躲入就近的拱门,探出半只脑袋。
漆黑的夜色中,黑猫的双眸自带幽光,像是来自地狱的罗刹。
如梦如幻,摄人心魂。
直到禁军迈着整齐的步伐目不斜视地走过,它才灵巧地再次出现,在前方不远处敏捷地一个转身,须臾间蹿上大树,翻身消失。
是夜,永坤宫。
苏贵妃略显慵懒地靠在躺椅上。
已是寅时,她却并没有睡,而是就着烛光在看一本佛经。
身边的宫女几次张嘴想要开口又闭上。
苏贵妃抬手翻过一页,又接连随意翻过两三页,似是察觉到她的欲言又止,狭长而漂亮的双眼抬起,微笑了一下:“怎么,是不是觉得本宫心不诚?”
宫女青萝抿了下唇,到底没忍住劝:“奴婢觉得,娘娘若要看经书,还是坐起来得好。”
苏贵妃闻言嗤笑一声,干脆地将佛经扔到了身旁的案几上。
“本宫向来不信神佛,闲来无事拿着看看还有这诸多规矩,既如此便不看了。”
她说着轻笑道:“景妃倒是向来心诚,听说日日在佛堂跪着,可也没见圣上多看她一眼。若拜佛求神真有用,先皇后哪会落得那般下场,这天下岂非更是谁最虔诚谁能得?”
她态度不屑,青萝却听得心中直突突。
一边赶紧将经书拿起抹平,一边急道:“啊呀!娘娘您快别说了,方才躺着看经就已是罪过,怎能还再说这些?”
她说罢双手合十,紧闭双眼面朝八方念念有词,只求各路菩萨大慈大悲,不要跟她家主子计较。
苏贵妃无言地看着她一通折腾,直等青萝睁开眼,她才摆了摆手。
“罢了,以后这经书也不必拿到本宫这里来了,省得你每每心惊胆战,闹得本宫也不得安宁。”
青萝若逢大赦,忙回身去将经书放好。
就见苏贵妃已神色漠然地站起身,缓步踱至窗边:“你可知道当初本宫为何赐你青萝之名?”
她眼神有些涣散,似是看向远处,似是空无一物。
话仿佛是对着青萝说的,又仿佛只是自言自语。
清冷而悦耳的声音如梦似幻——
“因青萝生在石崖山间,攀附松柏墙壁,看似卑微低廉,却有极强的生命力,无论风吹日晒,皆可蓬勃生长。”
这注定是个难眠的夜晚,无数双眼紧紧盯着风暴中心的启元殿。
苏府自然也不例外。
苏老太爷官至宰辅,早年已经致仕。
不过这并不影响苏家在大梁的地位。
如今朝中所称苏大人,正是苏家长子苏令桓,年仅四十便入阁拜相,正是肱骨之臣,国之栋梁。
此刻这位权臣正面带忧色坐在圈椅上,看着门外的天色。
另一边,苏家幼子苏令河则掩不住心底的焦虑:“寅时了,还是没有消息……”
屋内上首,苏老太爷双眼微闭,若不是还能见其腰杆挺直,瞧着倒像是睡着了。
苏令桓微皱了下眉,看向自己的幼弟:“慌什么?”
此话不说还罢,一说反倒让苏令河忍不住站起身来。
“我怎能不慌?现而今齐王虽事发,却不知太子此番究竟能否洗脱罪名,偏贵妃长姐还被禁足在永坤宫内,仓促之间,谁又能猜到圣上的想法!万一……”
他止住话头,又转而道:“再说圣上昨日还因礼郡王斥责了太子,兄弟阋墙此等大事,长姐一个人在宫里,还不知会着急成什么样呢!”
苏令桓将手中的茶盏轻放至桌面,拧眉道:“什么兄弟阋墙?休得胡说八道!”
眼看苏令河还在乱转,苏令桓的语气也越发严厉起来。
“你这是什么样子?苏家百年至今,什么事没经过。如今不过是圣上在教导子嗣,也值得你这般大呼小叫,失了分寸。”
他指着对面:“若还想跟着等消息,便好好坐下,否则趁早回屋。”
苏令河没头苍蝇似的又转了两圈,一屁股坐了回去。
口中却忍不住道:“我担心长姐不成吗?你们若不是担心长姐,何至于半夜不睡,熬到天明?”
话音落下,一直稳如泰山的苏老太爷,终于纡尊降贵开了口。
“你长姐心性坚定,持重谨慎,比之你大哥也不遑多让,并无需你我忧心。”
“倒是太子——”老太爷缓缓睁开眼。
那双眼看似浑浊,却在此刻闪过精光。
他轻叹道:“皇子们可都大了啊!”
的确,皇子们都大了。
尤其是自萧珩起往前,一众皇子都已成年建府。
太子之位不稳,他们之中的每个人就都有了唾手可得的机遇。
苏老太爷如此想,梁帝自然也想到了。
启元殿内,伴随着帝王的反问,原先还只顾看戏的皇子们片时便被磅礴汹涌的压力吞没。
这话问得意味不明。
倒像是把他们所有人都怀疑了一般。
有人心领神会,有人装傻充愣,当然,也有人是真的傻——
恭郡王萧宁第一个站了起来,率先跪倒在地,大声求道:“父皇息怒!大皇兄确实做错了事,可说他陷害太子,儿臣绝不相信!”
他道:“那搜出来的信笺皆用普通的蝇头小楷写就,根本无法分辨出自何人,所谓的销魂散更不知源头。物证不明,人证缺失,凭一个搜出来的盒子就要定罪,岂非荒唐?”
楚王萧辞坐在一边,实在听不得他乱嚷嚷。
“五弟你说便说,怎么就叫荒唐了?那盒子是禁军统领王大人亲自带人搜出来的,虽无法辨明是谁的笔迹,内容却能看出些端倪……”
“什么端倪!”萧宁刚刚挑衅萧珩时就被他出言教训了一番,早就心生不忿,这时越发怒火中烧,“好端端的,突然就大搜齐王府,又恰好搜出这大皇兄根本从未见过的物件。”
他义愤填膺道:“这样巧的‘巧合’,谁知是不是有人为了洗脱自身罪名而故意设计栽赃?此事事关重大,还请父皇明察!”
萧辞闻言大惊,一张憨厚的脸瞬间涨得通红,简直不敢置信。
“五弟,你怎么这般口无遮拦?父皇在此,你质疑王统领就也罢了,现下竟又拐歪抹角含沙射影。”
“我等皆是骨肉,”他只觉痛心,“便是你与大皇兄交好,也不能因此就诋毁旁的兄弟吧!”
就连一直未曾开口的秦王萧肃也冷了脸色。
淡淡反问道:“照五弟这意思,是太子故意使计栽赃陷害了?”
大殿内一时间吵闹不休,几位天潢贵胄因意见不合唇枪舌战,直吵得萧珩耳朵嗡嗡响。
周围闹哄哄的,声音逐渐变得朦胧。
像是隔了一层雾气。
萧珩低着头,脑中不由琢磨起一件很重要的事。
梦中长达数十年的夺嫡之争,每一步都带着鲜血与性命的惨烈,在座正喋喋不休的这帮人,无论曾爬至何等高位,又挣得何等权势,都终究逃不过帝王的金口玉言。
包括他自己。
而这十年,大梁内耗严重。
尤其是几次废储易立,更是让本就混乱的朝庭元气大伤。
梦中太子最终虽被再立为君,可彼时大梁早已千疮百孔、内忧外患。
萧珩简直不敢想象,在他死后,有那么一位对内沉迷权势对外步步退让的君王,国家将会成为何种模样。
夺嫡,夺嫡,人人都想要至高无上的权柄。
可父皇尚在,且在他的记忆中,至少还要在位十年之久。
届时回头再望,如今这些你争我夺明争暗斗,无非似跳梁小丑,作茧自缚,十分可笑。
他想,也许一心忠君远离风波,做个不争不抢的“闲王”,才是此刻更该做的选择。
萧珩想得投入,皇子们也吵得激烈。
不过一个晃神的工夫,双方的话题就已从“罪名是否成立”争论到“是否该怀疑自家兄弟”,再到“何人陷害指使”,最后延续至长子与太子的两派之争。
秦王萧肃力证太子清白,恭郡王萧宁维护齐王威名。
还有一个萧辞在那里徒劳地劝完这个劝那个,企图修复兄弟间那岌岌可危的一点情谊。
其中还夹杂着太子和齐王偶尔的自辨和叫屈。
五个人吵出了五场大戏。
萧珩既无法参与其中,又不能真做个局外人看戏,只好一边琢磨自己的事,一边跟着胡乱附和。
于是没多一会儿,画面就变成了诡异的——
“你不敬太子,只知齐王,如此不知尊卑,迟早要出大事!”
萧珩:“四皇兄言之有理。”
“只知尊卑而不知是非,将来才会祸国殃民!”
萧珩:“五皇兄说得也不错。”
“兄弟相争才是最大的祸事!你们在此胡言乱语,若被外人知晓,我大梁皇室颜面何存?”
萧珩:“对对对,三皇兄思虑周全。”
太子和齐王呜咽:“父皇明鉴,儿臣冤枉!求父皇替儿臣做主!”
萧珩:“两位皇兄真是不易啊,怎的就出了这等事呢……”
他声音并不大,另外几人又实在投入。
一开始倒也没显出什么,可附和的多了,终究被察觉不对来。
恭郡王萧宁澎湃的情绪都被生生打断,满脸写着荒谬,话音都变了调:“不是,萧玉珏你究竟哪边的?!”
拧眉轻捏太阳穴的梁帝本来被儿子们吵得脑壳疼,也被这滑稽的场面弄得啼笑皆非。
随即神色精彩地垂眸看着他骂:“你哼哼唧唧地在这糊弄谁呢?实在不想说话就给朕滚到里屋去歇着,没人非逼你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