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风凛冽。
地处齐国与大梁交界的北齐郡,向来是个三不管的地界。
虽是大梁的国土,却因处于极北之地,人烟稀少且资源匮乏,越往北越是成片的荒野,而从未得到过朝廷的重视。
地势太偏,又成年累月的下雪。
别说是人,就是动植物都极难生长,自然鲜有外人踏足。
金氏一族祖祖辈辈就生活在此。
在这偏远的北齐郡,他们家虽不是什么豪门大族,却也算得上是人口众多的积善之家。
家中的壮劳力多,有时外出狩猎所获也不少。
除了家中要用的,但凡能多出来些,总会与邻里分享。YST
在金岷的记忆中,年幼时他所处的环境条件虽恶劣,却很温馨和睦,惬意自得。
周围是熟悉的家人朋友,隔壁的大爷大娘大叔大婶们哪怕生活再苦,也总是乐呵呵的。
他们很少抱怨,反倒在艰难困苦中总结了一套自己的生存法则。
天气太冷没有猎物,便在气温回升时多多狩猎,再将那些猎物风干,新鲜的蔬果极少,索性在大量收获时腌制好储存。
好在北齐郡内有一条大河,他们尚能养些鱼虾。
哪怕冰天雪地时,也能吃上些鲜。
没有好炭,北齐郡的屋子建得比大梁别处都要低矮,虽说看上去不够气派,却足够保暖舒适。
金岷一直以为自己这辈子会就这般平平淡淡地过,哪怕他自小就被人赞容貌惊人,哪怕凡是见过他的人都会啧啧称奇。
北齐郡太偏远,熟人太多。
他听得惯了,旁人自小到大也看得惯了。
再极致的样貌也变得逐渐平淡,只有偶尔关注的目光落在他身上,也被他下意识的忽略了。
直到有一日,一队从齐国来的人马遇到了狩猎后正准备回家的他。
最前头的三位骑着高头大马,一看便知其身份尊贵。
许久不曾见过陌生人,尚且年少的金岷本能好奇地多看了两眼。
就听到对方带了笑意的声音。
“都说梁国与我齐国不同,风景不同人也不同,从前我并未真正深入过这北齐郡,只觉得都是天寒地冻之处,能有什么不同?”
“如今再看,方知的确一方水土养一方人。”
另一人更年轻些,笑道:“怎么,三哥这是瞧上了?”
“不过也难怪,这样的容貌若在我大齐,哪里还会任其流落乡野,做这些自给自足的苦活儿?早该被娇生惯养着藏在屋里才是。”
最后那人比前两位还显得年幼,闻言则冷哼一声,上下仔细打量了一番金岷。
“如此祸水,却敢孤身一人出门?”YST
“我若是你,只会安安稳稳待在家中。”
那人居高临下,脸上带着轻蔑,“今日我难得慈悲,便提醒你一句,除非你身后之人足够强大,否则还是别自己乱跑得好。”
“不然,”他的视线从最前方那人的身上划过,又最终落回到金岷身上,“这张脸早晚会给你惹出祸端。”
他说罢,似是有些不耐:“三哥还看上瘾了?还不走?”
“走?”那被唤做三哥的人却笑道,“已经到了跟前,凭何叫人放弃?你尚且年幼,不知这等尤物的好处,还是少管闲事为妙。”
他策马缓缓走到金岷跟前,俯下身子,声音温和。
“怎样?跟我走,从此以后保你衣食无忧权倾天下。”
金岷说不上来对方看他的眼神究竟该如何形容。
仿佛在打量一个物件,又似乎在看一个都属于他的宝贝。
“你这样的人如何能在这样的荒郊野外生存?美酒佳肴,锦衣玉食才是你该得的。”
他说着,忽然抬手想要捏他下颚,却被金岷眼疾手快地挡下,又后退一步。
那人不由皱了眉,片刻后却再次笑起来。
“竟还是只小刺猬,也好,看来老天待我不薄,竟叫我在半路遇见你,有意思,比那些只知道乖顺听话的有意思多了。”
他还要上前,金岷已被气得彻底变了脸。
手中长剑没再客气,虽未出鞘,却抬手就给了对方一下,接着根本不待他们再反应便扭头钻进了身后大雪覆盖的丛林。
莫名其妙被三个从未见过的陌生人戏弄数落了一通,金岷茫然之余自然生了好几天的闷气。
至于对方是如何离开的,又是否受伤,已完全不在他的考虑。
这几人虽不知究竟是何身份,但听着也知晓是从齐国来的。
反正不是什么好东西。
气归气,到底只是萍水相逢。
金岷暗自腹诽了好些天才将此事抛在脑后,自然也并未将他们的话太放在心上。
没办法,生活要继续,日子也得好好过。
他们这样的人家,别说他一个男子,便是女子也会下河捞鱼,或是在山脚下猎些偶尔出没的兔子之类。
让他硬生生就这么待在家中不出门,毫无道理。
金岷就这样照旧每日外出,之后的很多天都是风平浪静。
明明是春日,窗外的风却又刮得凶猛。
与北齐郡的天气不同,大梁京城虽也冷,却总带着些温柔的气息,似乎只要到了这里,就连风雪都多了些富贵的味道。
明明算得上是要犯,他却未曾被关入大牢。
也许真是因为立了大功的缘故吧,韩鸣死了,这一次,连齐国的国君也逃不掉了。
也许则是因为知晓他时日无多。
又或者大梁的朝廷骨子里还是认同了他梁人的身份。
萧墨自京城出发前,他便将自己知道的消息和盘托出。
哪怕对方仍旧逃窜,也多多少少能抓到些重要的爪牙,至于真正的齐国国君是否能被擒获,早已不再重要。
金岷靠在窗棱边,视线缓缓落在面前摇曳的烛火。
他依稀记得也是这样一个春日,也是这样一个夜晚。
齐国的人马突然入侵北齐郡,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该处掠为己有,而大梁的守卫竟完全没能反应过来。
地广人稀。
等他们从梦中惊醒,一切都变了模样。
金岷也是从那天才知晓,当日在路边见到的那三位,竟是齐国的三位皇子。
为首的乃是三王爷韩鸣。
身后跟着的,一位是四王爷韩霖,一位是小王爷韩晟。
城池已破,人为刀俎。
那韩鸣竟还惦记着当日之事,攻城胜利之后便带着大队人马到了金家门前叫嚣,当着他的面,将他金家满门四十余口人全部绞杀。
彼时他被爹娘藏在后院柴房。
到处都是鲜红的血,扑面而来的腥味让他几乎忍不住作呕,可他不敢也不能。
并非因为胆小,而是那时他的家人们曾再三叮嘱。
哪怕死,也不能丢了身为大梁子民的尊严。
他不是没有恨过,为何在自己最危难的时候,大梁的军队未曾来解救他。
而他却要因梁人的身份不能向外人低头。
可后来他却还是想明白了。
他该恨的并非身后鞭长莫及的朝廷,他该恨的,分明是这些草菅人命的侵略者。
好在柴房下藏有地窖。
金岷就这般躲在里头待了数日,才一路逃跑历经艰辛到了京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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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他才真正懂得了自己这张脸有多特别。
落魄时有姑娘们的不忍相助,饥饿时有年轻公子们暖心施舍,有富商想诱他进门,有劫匪对他心怀不轨。
有想要强留他做上门女婿的,当然,也有真心想与他结交的兄弟。
可惜了,他的命早已不是自己的。
分明是个大男人,却毫无自保之力。
夜深人静时他甚至想过用什么法子毁了这张脸才好,却最终放弃。
大仇未报,这张脸便还有用途。
因着这张脸他被齐人盯上,也因着这张脸他才能顺利逃至京城,因着这张脸他时常遇到麻烦,也因着这张脸总有人会替他出头。
就这样一路不知吃了多少苦,他竟又意外遇到了当日的太子萧衍。
初见时,金岷还以为此人将是他复仇最大的依靠,却未料自己什么都没做成,就被他养在外头做了个清倌。
窗户似乎有些透风。
桌上的烛火都被吹得稍稍摆动。
金岷下意识摸了一把自己的脸,即便到了如今,他的皮肤依旧吹弹可破,那些形容美人的词无论哪一个用到他身上都毫不夸张。
也正因如此,他在萧衍的最后关头,又被送到了齐人手里。
先是小王爷韩晟,再是他的手下,最后终于到了韩鸣跟前。
他装得乖巧,听话,认命。
无论对方的要求有多离谱夸张,他都能接受。
金家满门四十余口人的性命,太沉重了。
无数冤魂压得他喘不过气,以至于渐渐成了他活着的唯一支撑。
那韩鸣担心他再次逃跑,逼着他用了齐人特有的毒药,需得定时服用解药方能好好活着。
为了麻痹对方,他服了。
无所谓,只要有一日能达到他想要的目的,什么都可以。
而今那药的解药也已用完,曾经灭他满门,害他至此的人也都死了个干净,他还有什么遗憾呢?
没有遗憾了。
这张漂亮的,所谓红颜祸水般的脸,也该随着他一同消失了。
不知何时,金岷面前的景象变得模糊,周遭的空气也因此稀薄,他如同溺水般下意识伸出手去——
面前的烛台哪里经得住这样一推?几乎瞬间翻倒。
火顺着桌面一路烧到帘幔,又烧到木质的窗台。
到处都是熊熊燃烧的火焰。
真暖和啊,就像当年爹娘的怀抱一般,叫他无论如何也不舍得丢开,不舍得松手。
耳边似乎有细微的声音,不远处也有人或高或低的呼喊。
可是都不重要了。
就这样吧。
希望下一世,他再也不要这般痛苦地活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