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天前, 集议大楼
二层的大厅里,一排长桌左右坐着朝歌各部门的执掌人,而在长桌尽头空着的首位旁, 一把小椅子放在桌面上,迟满就坐在那里。
“大典当日, 仪仗队、奏乐队、礼仪祭品等都已经商议完毕,诸位还有什么提议?”
迟满的声音略带稚气, 像是变声前的少年, 分不清具体是男是女, 一开始大家还会因为它可爱的外表而下意识想要与它玩笑,然而在经过这场会议后,再没有任何人敢生出半点轻视的念头。
因为这个模样可爱的小小人,实在太厉害了!它不仅对朝歌内的情况了如指掌,还清楚他们每个人的性情习惯, 更可怕的是,它还学识渊博, 知晓许多他们不明白的东西。这场会议几乎是它的一言堂。因为别人根本说不过它。
此刻坐在这里的并非全都是一开始就跟随城主的人, 有些人甚至没见过城主几面。
一想到这个小家伙是从城主的魂体上分离出的一部分,他们就觉得背后毛毛的, 心中对城主的敬畏更深了一层。
片刻的安静后, 马弘宣开口, “大典在玉龙台办,会不会简陋了些,是不是应该再搭一个地方?”
闻言,迟满看向裘平安, 裘平安手底下算盘劈里啪啦一阵响,略有些遗憾道:“预算不够, 时间也不够。”
莫铃兰道:“确实,五天后就要筹办大典,时间太仓促了。”
大厅内一时静默下来,只有迟满偶尔动动翅膀的声音,“既然大家都没有意见,那么只剩下最后一个议题,对陛下的称呼。你们觉得,‘万岁’如何?”
闻言,所有人都目光都不禁看了过去。
在长生界,对人间皇帝的敬称是没有“万岁”二字的,谁都知道人间皇帝修为最高只有筑基期,至多活个三百岁,因为但凡有点前途的修士都去仙洲追求长生大道去了,没有修士会留在凡洲,可朝歌的情况却是与众不同的。
他们的陛下是前途无量的金丹,又如此年轻,如今他能粉碎一位元婴修士的化身,想必要不了几年就能突破元婴了,未来指定能活千岁以上。
这样一来,以“万岁”来称呼,既是期待,也是祝福。
马弘宣轻声道:“万岁……古往今来,能活万岁以上的,除了飞升的仙人,就只有山川大石,明月皓日……”他越说越欣喜:“这岂不是在祝愿陛下能千秋永恒,寿与天齐?”
从此以后,每一次称呼,都是对陛下的祝福,也是对朝歌的祝福。
***
迟满万万没想到,迟一悬居然用了个术法,扭曲了传到耳朵里的声音,从此以后,别人喊“陛下”,他听见的是“老板”,别人喊“陛下万岁”,他听见的是“老板发财”。
对此,迟满沉默了片刻,又沉默了片刻,终于还是吐出一句夸赞,【陛下在术法上的造诣越发精深了,令区区命器佩服。】
迟一悬:‘咦,你称呼我的时候,竟然还是陛下,看来这术法无法作用于灵魂啊,得找机会改进一下。’
迟满:【那看来我在您这里,是特殊的。这是我的荣幸。】
迟一悬听出来它很高兴的样子,于是决定不改了,反正它喊了一年,他也听习惯了。
为了举办大典,玉龙台上也被各种红色与金色的绸带做了布置。
九九八十一杆红色旗帜沿着玉龙台边缘插了一圈,每一杆旗帜下垂落的金色流苏都在风里飘荡。
玉龙台中央的校场上放置了一口青铜大鼎,大鼎前一张铺了金色桌帔的长桌上摆满了祭祀的牲畜。
在喧天的锣鼓声与礼炮声中,扛旗的轩辕卫沿着玉龙台两边流动,配刀剑的玄武卫则拱卫在第二圈,再往后,则是一路跟随前来观礼的百姓。
人实在太多了,里三层外三层包围了整个玉龙台的马场。一眼望去密密麻麻全是脑袋,有的人来晚了挤不上前头,就攀上了玉龙台附近的树木屋顶,没一会儿那些大树啊屋顶啊也都站满了人。
对此,那些维持秩序的兵士也没有任何斥责,人人脸上带着笑。
郭千山去给陛下赶车,万天佑这个轩辕卫右使和玄武卫左使铁笛负责维持秩序,他看着挨挨挤挤的人群,总是担心出现踩踏,对身旁的铁笛道:“还是太赶了,要是多给半个月时间筹备,多少得弄些椅子让大家坐着观礼才好。”
乐声太大了,铁笛就大声和他道:“这么多人,你得弄多少把椅子?得花多少钱?小心裘总管吊死在你家门口。”
万天佑乐呵呵道:“倒也不必花钱啊,让百姓们从家里自带不就好了。”
铁笛就道:“那要不要再带上桌子坐塌?再弄些瓜果点心,大家边吃边看?”
万天佑眼睛亮了,夸她这主意好。
铁笛本来是逗他,见他真的上心了,一下憋不住笑了,“傻吧你,这么一弄,马场根本挤不下。”
万天佑这才懊恼地拍了下自个脑袋,他乐呵呵地看着远处东家踩着红毯登上玉龙台、后摆上金色游龙熠熠生辉的模样,感慨道:“这次是仓促了,等陛下大婚,一定要隆重大办。”
闻言,铁笛想起万天佑有一段时间总想着给东家牵红线搞出的笑话,不禁多看他一眼,这一眼却叫她微微一怔,她发现万天佑看向陛下的眼神里,有敬仰、期冀,欢喜,还有那么一点酸涩。
铁笛收回视线,心里轻轻一叹。
在万众瞩目下,迟一悬按照礼仪接过礼官递过来的线香。
迟满:【在这个世界,人们相信,日出之地,就是天道所在,因此一旦举办重要的仪式,都要向着东方祭拜,他们相信这能上达天道。收徒大典、誓师仪式、合籍大典等等,都会有这样一个仪式。这个世界人间皇帝登基时,也要想着东方朝拜。】
【不过人间皇帝继位时通常只有接近筑基的修为,他们迷信地认为修为越低微,向天道祈祷时越不受重视,因此皇帝继位仪式上的朝拜就格外繁琐,除了向东方反复拜六次之外,还要向着西方、北方、南方各拜三次。】
迟一悬:‘管用吗?’
迟满语气略嘲讽,【如果管用还修行做什么,大家每天抢谁拜得多就行了。】
迟一悬听完,面色也没什么变化,他朝着日出方向拜了一拜,然后将线香插入香炉之中。
‘不管怎么说,拜一下又不吃亏,都穿越了,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吧!’迟一悬拜天的时候顺便还许了愿呢!
迟一悬偶尔巡视领地时,总是能看见有百姓祭拜,有的拜祖宗,有的拜天道,当然,他们拜的最多的是他本人。
第一次发现这件事的时候,迟一悬整个人都要裂开了。
在他老家,有个比较封建迷信的说法,就是如果有人拜你,你就会食欲不振吃不下东西,因为你无意识中已经吸食了别人上供的祭品和香火。
然后迟一悬观察实验了几天,发现他的食欲没有减退,照样每天能吃下十几斤灵食后,就松了口气,默许了大家背地里偷偷拜他这件事。
因为对于一些人来说,生活中有许多烦恼是难以解决的,但是在祭拜祈祷后,他们能获得一些安慰,减轻一些心理负担,那这就是有用的东西。
令人啼笑皆非的是,有一次迟一悬发现城里有个人偷完东西之后,把其中的三分之一供在他的长生牌前,忏悔自己好吃懒□□偷东西,并表示第二天偷更多东西祭拜他,祈求城主庇护他偷窃顺利云云。
迟一悬哪里能容忍,果断把那厮举报了,当天晚上轩辕卫就踹破了他的家门。直到如今他想起那人鬼哭狼嚎的样子,都忍不住发笑。
人类喜欢看同类倒霉的这种劣根性啊,真是做了城主也改不了啊!
按照仪式插上香,焚烧完祭文。迟一悬摆手拒绝了礼官提前准备的稿子,他转身两手空空地面对玉龙台下围观仪式百姓。
礼炮声、奏乐声都停了,观礼的百姓渐渐安静下来,人人都知道他们的陛下要说话了。
迟一悬看着台下黑压压的人头,也不禁感受到了一点压力。他没必要用礼官的稿子,因为他想说的话实在太多了。
将自己心内演练了好几天的措辞调整了一下顺序,迟一悬开口了。
“来到这里的第一天,我睁眼看见的,就是满山谷的囚笼,还有囚笼里痛苦的人。有人告诉我,这些笼子里的是人牲。我当时想,牲字是一个牛与一个生,可那些笼子里的,分明跟我一样,双手双脚,双眼双唇,长得既不像牛,也不可能是牛生出来的。这笼子里,不是畜牲,分明是我的同类。”
“草原上没有一只牛羊,会造出笼子圈禁自己的同类;山火降临时,林子里的鸟儿各自飞走,没有一只理所当然地让自己的同类以血肉微薄之躯,去抵挡吞噬生灵的山火。那我必然也不能让自己的同类死在苦海道里,这不是我心善怜悯,这是天经地义自然规律。于是我建立了朝歌。”
……
台下,兰兰激动地拉住身边人,“听见了吗?城主,陛下在说我们!城主说了,我们跟他一样都是人!”
挨着她旁边的是郝姥姥一家,他们一家大字不识几个,原本以为听不懂陛下的话,走这一趟只是跟大家一起热闹热闹,可他们没想到,陛下说的话那样直白简单,不用别人教,更不用别人掰碎了讲,他们每一个字、每一段话都能听懂。
想到曾经被关在笼子里暗无天日的岁月,这些朝歌的第一批住民都不禁红了眼睛。他们的命运,从那一天起,终于开始动了。
迟一悬还在讲话,在灵力的作用下,不需要话筒,他的声音就能传进在场几十万人耳中。
他从朝歌有了第一座工坊,从第一批住民只能住在简陋窝棚里说起,一直讲到朝歌建立城池,讲到几天前东海国在元婴大能的支持下前来挑衅。
每一个时间段只用寥寥几句总结,却分外清晰明了,其中还有他自己的感受,对百姓生活的领悟。从去年七月到今年七月,让第一批住户感慨,原来才过去一年,却恍如隔世,也让后来入城的人了解到,原来朝歌曾经发生过那么多事,原来这座城如今的繁荣,全靠最开始的那批人辛辛苦苦支撑起来的。
后来的外城人,总羡慕内城人比他们享有一些优待,如今才知道他们最开始住窝棚,吃喝都短缺,每日起早贪黑干活,忍受朝歌恶劣的气候环境,并不像他们,一来就能受用朝歌的灵气和水源,心中对内城人的一丁点怨气和不满,不知不觉就消解了。
迟一悬道:“我去过好几个仙洲,也见过无数修士,他们不能说都是坏人,他们对自己的亲朋也能和颜悦色,可是面对凡洲的凡人,却态度迥异,口口声声都是凡人蝼蚁……我不知他们是对是错,我只知道,这令我本性不喜。”
“我也不想改变任何人,我只想圈一块地,建一座城,收容所有饱受不公与欺凌的同类,也欢迎所有志同道合的人。我原本以为,这碍不着别人什么事,我们在自己的城里,过自己的日子,偏安一隅,不与外人相干。可我没想到,这竟然也会引来仇视与欺压。”
“我才发现,原来看不惯我们的人,太多太多。彼时我心生焦虑不安,以我的修为,在仙洲只能算平平无奇,可是敌人那么多,城里的百姓这么多,凭我一人,我护得住大家吗?”
百姓们的眼睛渐渐湿润了,那些视陛下为天人的下属们也双眼红红的,他们从没想过,原来陛下心里有过这些不安,陛下可是前途无量的金丹真人啊,以他的年纪和修为,若是愿意前往仙洲,多的是愿意收他入门的大能修士。
是他们这些弱小的人拖累了陛下!
“可是几日前,我看到你们走上大街,看到你们踏上城楼,看到你们宁肯拼上一切也要与东莱国的人对抗,看到你们在元婴修士面前,依然没有丢掉傲骨……”
迟一悬脸上不禁露出微笑,“我才发现我错了,大错特错,你们不是柔弱只能依附于我的藤草,你们是良弓,是利剑。”
“而那些藐视同类的修士,那些以修为将人分为三六九等的修士,他们的心是残缺的,他们才是自卑怯弱之人。一旦他们失去修为,一旦他们落入无法施展修为的困境,他们就会恐惧,会丧失一切勇气,因为他们打从心底里认定没有修为的人就是弱者,就是蝼蚁。”
“而我的子民不是。良弓需好箭,宝剑需磨砺,你们只是走得慢了些的人,你们不是蝼蚁,更不低微,只要给你们机会,给你们时间,你们胜过那些仙洲修士百倍千倍。”
听着这样的话,百姓们都呆呆的,他们真的有陛下说得这样好吗?原来他们这样厉害啊!
“正是因此,所以我才确信,我可以和你们一起建立这个国家,一个永远没有人牲,永远没有奴隶的国度。因为我的子民并不柔弱,哪怕有一日我虚弱到无法起身,我也能放心躺下休息,不必再为此忧心忡忡,而是相信,将刀剑交到你们手里,你们也能保护朝歌。”
简单平直的语言,却让在场的每一个人都听得热血沸腾眼眶发红。直到他们听见玉龙台上传出陛下的大喊,“你们能保护朝歌这个家园吗?”
百姓们异口同声地大喊:“能!”
“能!”
“能!”
声音前所未有的嘹亮与壮阔,余音持续许久都未消散,还有人吼了又吼,喊得声音嘶哑,攥得拳头发白都不肯停下。
然而当远远看见台上那人抬手时,这气吞山河的万人呐喊便如海潮般快速落了下来。
在一片安静中,迟一悬笑道:“好!从今天起,朝歌正式立国!从此以后,我们都是朝歌的子民,再无人能以任何借口,将我朝歌的子民夺走,再无人能让我朝歌的子民沦为人牲奴隶。我在此发誓,朝歌的灵气永远对所有子民开放,所有子民都平等拥有往上晋升的机会,在朝歌,没有凡人与修士之分,所有人,不论凡人还是修士,永远都遵循同一套律法,同一个规矩。此誓言,天道见证!”
“立国!”
“立国!”
“万岁!”
“万岁!”
百姓们起先激动又混乱地喊着,后面又渐渐统一,万万人齐声呐喊“万岁”,仿佛乱流中有一根牢固的绳索,牵引着他们往同一个方向上岸。
长生界应天年七月廿五,朝歌立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