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久没来这里了。
林维抬头,看着熟悉的天空。
千年过去，皇城无一丝变化，熟悉的景色,熟悉的空气。
维诺斯在这里生活了十几年,虽然时常外出，但最终都会回到祂自己的宫殿。
原来属于自己的以前的家，现在让苏菲管理着。
“这里以前归属于父亲。”
一道声音从林维身后响起，是独属于苏菲的冷淡声线。
林维转身，看向自己的妹妹。
苏菲的穿着很平民,很不贵族,黑白为主，非常朴素，配合上祂的外表,或许整体看起来丝毫不像那个莱杰斯的后裔。
但祂的气质压过了所有。
“以前归莱杰斯所有了吗。”林维问。
“是的。”苏菲点头,跟往常一样，看不出丝毫的情绪波动。
“哥，现在要去吗。”祂问。
现在是早上九点多，皇城刚刚下过雨,所以空气有些湿润。林维人是来了,但心里显然有犹豫，完全表现在脸上了。
“莱杰斯在这一千年里也依然那样吗。”他忽然道。
“差不多吧。谁也不知道祂在想什么。”
苏菲语气淡淡，“或许祂什么都知道,只是喜欢袖手旁观。”
林维眉头一皱,“祂置身事外,以为就能躲过吗。”
苏菲看着林维的眼睛,“不知道，祂或许有祂的考虑。”
“苏菲,你……”林维欲言又止。
他竟然从自家性情淡漠的三妹口中听出了一些情绪。
苏菲，对莱杰斯有些共情？
苏菲摇摇头，“我知道哥在想什么。但怎么说呢，可能我能够理解祂一点。”
“理解祂？”林维疑惑道。
“比起失去所有，还不如苟延残喘。”苏菲道。
“……”林维愣了愣。
“当然，哥有哥的想法，我的想法，也只是我的想法。”
苏菲的话语中透着一股冰冷的理性。
林维看着祂的眼睛，不禁道：“你是在为祂说话吗。”
“不是。”苏菲再次摇头，“莱杰斯不是一个好父亲，或许祂从来没想过做个好父亲，祂就是那样，随心所欲，不对任何事物负责。因此，也不希望我们把祂看在一个‘父亲’，对祂有任何的义务幻想。”
林维：“那祂可真是什么好处都想要，想做父亲，又不想负责。”
苏菲沉默片刻，忽然淡淡地笑了，“毕竟是魔，随心所欲的魔，怎会有什么道德呢。”
林维顿了顿，“是……我居然把祂当成人类看了。”
“因为习惯吧。”苏菲道：“哥毕竟做了二十多年的人类，思维习惯还没有调整过来。”
林维点头，“还早，我先在城里走走，心情差不多了就去找祂。”
“要我陪你吗。”
“不用了。”
“好。”
苏菲走了，很理性寡淡的一魔。
这样的性格也挺好的。林维心想。
可自己明明得抓紧时间了，怎么就是不能迈进皇宫呢。
他很清楚原因，是父子沟壑，维诺斯针对莱杰斯建立了一个无比巨大的城墙。
祂从小独立，自由自在，可不是真的享受那种状态。某种意义上，那是针对莱杰斯的叛逆。
到处惹事，就是想刺激莱杰斯，让莱杰斯走出皇宫。
可是莱杰斯没有一次走出来。
后来，维诺斯就腻了，那时候祂才三岁，其他魔玩泥巴的年纪，祂就放弃了亲情，与父亲彻底切割，走向精神独立。
也是从那开始，祂才喜欢捡魔。
虽然“捡”这个说法不太好，但是好像只能用这个词了。
没有家人就“制造”家人，多简单的事？
非喜欢依靠，只是……祂那时候到底年纪太小了，总想着身边有魔，凡事有个聊天的对象。
对。林维心想，那就是孤独。
维诺斯小时候的行动力源自于祂的孤独，甚至延展到了后来。
林维扪心自问，自己寻找神国，是否也是为了排解孤独，找到跟自己同等，甚至在自己之上的存在呢？
林维走在通往皇宫的大街上，心里涌现出无数念头，好像无数过去的自己朝自己跑来，有笑的，有哭的，很多情绪，都真实无比，却在即将碰到自己的那一刻，全部瓦解，崩碎成幻。
幻象消失后，他才看到了城市的真貌。
跟千年前相比毫无变化，感觉一些店家还是之前的魔。
寿命真长啊。林维忽地感慨。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他的心境变化，那一半的月状神纹也蠢蠢欲动，从他的衣襟边缘冒出一角，好像也想瞧瞧这世界。
祂像个幼童，懵懵懂懂的，对一切都充满了好奇。
林维感知到祂的心境，并没有说什么，只是有点诧异，原来符纹也是有生命的，有意识的。
又或者，是他之前太蠢了，怎么就觉得符纹都是死物？少见多怪。
周围的喧闹反倒让他的内心更安静了。林维径直走到皇宫附近，随后消去了身形。
-
与此同时，后花园中空无一魔。整个皇宫都没有所谓的守卫。因为魔帝莱杰斯是魔界最强的存在。
祂不需要守护，自无任何魔敢侵犯。
祂是几万年塑造下来的绝对威权，除了祂的孩子们，其他魔连质疑祂都要吓个半死。
此刻，莱杰斯正缓慢地走下了后花园。
后花园这片地，忽然之间一分为二，中间显出一条通往地下的阶梯。而莱杰斯正在一步步走下阶梯，没入阴影之中。
也不是祂不肯跟祂的孩子们说出真相，纯粹是祂觉得太俗套了，说与不说，意义不大。
祂走到地下大厅，一道道火光亮起，祂沿着光，走进了更深处的地下宫殿，途中经过了无数的古老壁画。
若是有专业老魔在，或许可以认出，这些壁画至少一万年历史，记录着各种不为魔知的残酷历史。
曾经，莱杰斯也是历史的一员，参与过无数次，然后失败过无数次。再不屈的顽石，都可以被时间磨光磨圆，以祂那一生为证。
维诺斯不愧是祂的血脉，跟祂一样，向伟大们掀起了反旗。
祂知道维诺斯闯入神国的时候，第一个想法就是如此。
——还是走上了祂的老路子。
“……”
莱杰斯眼神幽暗，终于停下了脚步。
雪白的大厅中央陈着一口黑色的棺材。
棺材四面鎏金，雕琢着无数玄奥符纹，朝上那一面是打开的，显露出了里面的光景。
魔界最美的冰银花铺在下方与周围。
“祂”在繁花簇拥之中，恬静而美好地沉睡着，皮肤苍白，无一丝血色，部分肌肤白至透明，显露出了底下的魔纹。
“祂”不像尸体，而像无数魔偶师汇聚心血与智慧的杰作，无法用任何语言来形容。
莱杰斯走到黑棺旁边，视线扫过黑棺的轮廓，忽然停下脚步，摸着下巴观察着棺材里面。
接着，祂伸手下去取了一朵冰银花。
花香宜魔，千年不消。整个魔界也就几百朵这种花，都被祂收集到了这里。
莱杰斯向来奉行的做法是要么不做，要么做，做到完美。
不得不说，维诺斯是祂最完美的血统。
起初祂根本不抱期待，甚至有些后悔，自己这么长日子没有后裔，怎么就突然心血来潮，想要造个后裔了呢？
而且偏偏还……
但后来看来，祂当初的心血来潮并不是坏事。
维诺斯的诞生给了祂太大的惊喜。
遗憾的是，祂第一次为魔父亲，不知道怎么亲近这个小小的生命。
那娃娃生来亲近祂，祂却迟疑不动，好像那娃娃是前所未见的奇怪存在。
与祂同出一源，血脉相连，却跟祂不同，是另一个生命。
祂对那娃娃感到好奇，一开始真不知道怎么对付，具体来说，甚至抱都不知道怎么抱。
偏偏身为长寿种，祂的时间感最是糟糕。
祂只是思考与迟疑而已，那小娃娃就长大了，而且早早就形成了自己的思想，很独立，很叛逆，已经不喜欢祂了。
想到这里，莱杰斯面露愁容，好像祂其实很想成为一个好父亲，只是意识加能力问题，让祂做不到正常父亲能够做到的那些事。
这会是一种别扭的父爱吗？
莱杰斯不懂，以前觉得不懂也无所谓，现在觉得不懂不行了。
会被打的。祂寻思。
-
几乎同时。
林维走到了皇宫后花园。这里没魔，对他来说简直来去自如。
他看了周围一眼，对莱杰斯的花里胡哨作风深感无语。
那老家伙到底多喜欢花啊。
不是这花就那花，不如来蓝星卖花算了。
林维冷哼一声，不再犹豫，直接走下了阶梯。
走过火光，走过壁画，他也来到那个纯白大厅，看到了莱杰斯，以及装着他本魔尸体的棺材。
看到“维诺斯”的第一眼，林维愣了一下，有种做梦一样的感觉。维诺斯这长相……多少有点魔颜祸水了吧，连他自己都这么觉得。
这是能走出去的脸？
可是看到棺材底下的花后，他眉头一皱，面色不满地看向莱杰斯。
莱杰斯笑了笑，“不喜欢花吗。”
“不喜欢。”林维冷冷道。
“过分了，这些可是父亲好不容易收集来的，保你身体不腐。”莱杰斯看起来有些痛心。
林维完全不吃祂这套，“就算你放着不管，那身体也不会腐。”
“是吗？”莱杰斯睁大眼睛，好像并不懂。
林维没时间陪祂装疯卖傻，盯着莱杰斯的眼睛道：“身体我拿走，没有别的了吧。”
莱杰斯点头，“没有了。”
林维警惕地看着祂，迟疑了一秒才慢慢走到黑棺旁边，连同黑棺也一起收走了。
莱杰斯没有意见，笑笑道：“那什么时候换回原身？”
林维皱眉，“不换，以后都不换。”
莱杰斯忽然显出了几分认真，问道：“为什么？”
“我做人挺好的，没理由重新做魔。”林维不咸不淡道。
“可你以前是。”莱杰斯道。
林维看向莱杰斯，“你也知道是以前。”
莱杰斯：“……”
林维垂眸，感知了下原身，“而且，死了就是死了。”
莱杰斯瞳孔微缩。
“就这样吧。”林维转身，最后看一眼莱杰斯，“虽然不知道你在想什么，以及你都知道什么，但是你既然不想管，那就离远点，免得你也连累进去。”
莱杰斯：“……”
自然垂在身侧的双手似动非动。
林维不再说话，直接转身离去。
大厅中，只剩下了莱杰斯，以及萦绕不散的花香。
片刻后，莱杰斯垂头，面色幽暗，身侧的双手好像想抓住什么，却只是微微的颤抖。
-
终于拿回身体，林维松了口气。
刚刚的情况看上去他十分游刃有余，其实他心里也怪紧张的。不知道莱杰斯是怎么想的，反正身体到手就好。
话不多说，他快速回到空间转移的法阵口。
苏菲正在那里等着他。看到他回来，苏菲默默地投以视线，并且打开了法阵。
“谢谢。”林维走到法阵里，对苏菲道：“辛苦了。”
苏菲摇摇头，轻声道：“拿到就好，万事小心。”
祂也不问在莱杰斯那里发生了什么，不知是体贴，还是根本不关心。
林维心里存着一丝疑惑，下一秒，空间变换，他回到了魔法塔。
小白鸟冲他飞来，主人主人地叫。
林维摸祂脑袋，看了周围，问道：“没事吧。”
小白鸟道：“没事没事，郑知在图书馆那边，苏里克看着祂。”
林维敲祂脑袋，“苏里克？”
小白鸟呜呜了声，“那叫苏里克叔叔？”
“这还差不多。”林维轻轻放过，跟小白鸟去图书馆。
路上，小白鸟好奇问：“主人，东西到手了吗。”
林维点头，“拿到了，轻而易举。”
小白鸟大震惊，“那魔帝陛下是挺好的一魔叻。”
林维皱眉，“祂挺好？你又听了什么谣言。”
小白鸟大嘴巴，想都没想就道：“才不是谣言，是苏里克叔叔说的，陛下曾经在主人重伤的时候偷偷照顾过主人。”
“你说什么？！”
林维突然停步，脸色都黑了。
小白鸟吓得瑟瑟发抖，这才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支支吾吾道：“我、我什么都不知道，是苏里克叔叔说的。”
林维抓住祂，“这怎么可能？你确定是真事？”
小白鸟苦着脸，“是苏里克叔叔说的呀，祂关于主人的事应该是不会说谎的吧。”
林维眉头紧皱，眼里写满了不相信，那个莱杰斯会这么做？天方夜谭。
他急着打开图书馆的门。
苏里克此时正要出来迎接他，可看见林维的脸色，顿时心中一慌。
“殿下，您怎么了。”
“苏里克，小白说的事情是真的吗，莱杰斯那家伙来看过我？”林维问。
苏里克才知道大事不妙，然而此时只能老实说，“是，是真的，我亲眼所见。”
“不是被祂用了什么幻觉魔法？”林维追问，走到了苏里克的近前。
苏里克无法呼吸，却只能道：“不是幻觉，是真的。”
“……”
林维停步，低头沉默不语。
良久才沉声道：“就算是真的，又能说明什么呢，搞不好只是心血来潮罢了。”
苏里克不敢说话，小白鸟更是噤声。
至于郑知。此时他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一脸疑惑，他还是第一次看见林维如此。
但林维很快收拾好了心情，对苏里克道：“罢了，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抱歉让你紧张了。”
苏里克愣愣道：“殿下……”
“没事，我有事要忙。”林维看了郑知一眼，确认他没事才转过身，接着道：“我要去取出另一半的神纹。”
苏里克连连点头，“我们会看好一切的。”
林维走后，苏里克和小白鸟互看一眼，这才重新开始呼吸。
苏里克震怒，“你怎么敢告诉殿下啊。”
小白鸟无辜，“我就是不小心。”
郑知走过来，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感觉事情不小。
-
林维回到书房，二话不说，把自己的棺材抬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