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荆棘川正值深夜,月色倾盆,贫瘠之地覆着一层苍白。
荆棘爬满目之所及之地,如陆上川流,湍湍不止。
安无雪的神思跟着养魂树精带出来的过往,遥遥望着,瞧不清夜色下师弟的神情,只能隐约瞧见对方比月光还要苍白的脸色。
谢折风仍是安无雪死去那日所见的装束,但束发凌乱,衣裳上满是划痕,远不如那日齐整。
荆棘上的尖刺伤不了长生仙的仙体,只是勾扯着这人的衣裳。
他在干什么?
四海已定,两界乱止,就连安无雪这个“误入歧途”“罪该万死”的首座师兄,都伏诛在落月山门前。
谢折风本该端坐于众生仰视的高台之上,言出而令行,做那个世人眼中高洁无瑕公正无私的仙尊。
可谢折风没有。
谢折风就这样在荆棘川里走着。
像是漫无目的,又像是在找着什么。
安无雪从未见过这样的谢折风。
他见过师弟最失态的样子,是那年琅风城沦陷,琅风城城主谢追身受重伤,修为大跌,根骨尽毁,谢追因此打起了尚在十岁的亲生儿子的主意,想毁了天赋卓绝的幼子神魂,夺舍重来。
他跟随师尊赶到琅风城城主府之时,城主府燃起烈火,黑气灼天,那孩子站在断壁残垣中,脸颊沾着迸溅而出的鲜血,手中长剑刺穿谢追丹田。
稚子转过头来看向他们,握着长剑的手抖了抖。
此后,稚子长成了统御两界的仙尊,安无雪再也没见过那人执剑的手抖过。
直至现在。
他看着谢折风跌跌撞撞地徘徊在荆棘川当中,离他能看到的视角越来越近。
他逐渐看清了谢折风的表情。
谢折风神色悲痛,每走几步,便会满怀期待地颤抖着手扒开团在一起的荆棘,却又失望离去。
荆棘川灵气稀薄,神识不易展开,这样一点点地找下去,什么时候是个头呢?
谢折风在找什么?为什么找得这么慌张又绝望?
这里什么也没有,只有安无雪的一缕残魂。
安无雪突然想:他在找我吗?
不可能的。
安无雪看着谢折风就这样不知找了多久,口中似乎在呢喃着什么。
那些千万年来都没什么人愿意触碰的荆棘枝条都被这人折断,落了满地。
他逐渐听清了谢折风在喊什么。
师兄。
谢折风在喊师兄。
声音很轻,却微微发颤,还带着哽咽。
迎着月光看去,谢折风的眼眶居然有些发红。
他真的在找我。
他找我干什么?我都死了。
他还哭了。
他哭什么?
我都没哭呢。
安无雪怔愣间,谢折风离他的视角越来越近。
谢折风似乎也知道自己快要找到这一缕残魂了,神色愈发期望。
像是渴了多日的凡人看到一滴露水一般。
可就在谢折风靠近的那一刻,安无雪的视线倏地拉远了——他的视线跟着他当时残魂所在飘走了。
他不想被谢折风找到。
谢折风的动作僵了僵。
但谢折风没有离开。
谢折风居然继续找了下去。
他的师弟一如先前,继续循着可能的方向找下去。
荆棘刺得这人的衣裳如同褴褛,发簪不知被勾到了何处——狼狈得和安无雪记忆中的师弟全然对不上。
安无雪不明白。
修士魂灭便是彻底消亡,他虽不知道自己为何成了宿雪,可是当时,他只剩这最后一点残魂,其实已经算是死了。
这一缕残魂成不了气候,谢折风若是想他死,这一缕残魂灭不灭,都没有区别;谢折风若是想他活,这一缕残魂也一点用没有,终究会在悠长岁月中消散殆尽。
有什么好找的?
说我罪有应得的是你,用出寒剑气灭我生机的是你,死后哭丧的也是你。
他一点儿欣慰都没有。
他分明沉在神魂记忆中,却仍觉得心口被扯开了一般。
万箭穿心而过,却扎不进他已经空荡的心尖。
他见谢折风就这样重复着先前的举动。
又不知过了多久。
朱衣男子提剑而来,直直冲到谢折风面前,质问道:“谢出寒,你这是在干什么!?”
是戚循。
“所有人都看到了你渡劫的劫云,等着你以仙者灵力肃清天下浊气,你却躲在荆棘川做这些无用之事!”戚循厉声道,“安无雪就是活着,瞧着你这样也避之不及。”
唔,还真给戚循说对了。
但谢折风显然不想听这些话。
这人站直后,倏地唤出本命剑,出寒剑锋刺过浮空,径直朝着戚循而去,竟然直接刺穿了戚循的肩骨,将戚循钉在了后方的荆棘之上!
戚循“嘶”了一声,眉头微皱,却没有呼痛,只是低头看了眼自己染血的肩,冷笑一声。
“怎么,想和我清算安无雪的事情?是我带人在荆棘川找到的他,但是最后不是你出手的吗?要清算,仙尊也该先清算清算自己吧?”
“……”
安无雪眼前又是一黑。
再度睁眼时,他的意识重新回到云剑门破败的小山峰中。
刚才所见的一切,不过都是千年前的过眼云烟。
“安无雪”死了千年,他现在的名字叫“宿雪”,正随着谢折风的化身来此查云剑门灭门一事。
他仍靠在山石旁,手中还拿着金色树枝,树枝之上流淌的金色稍稍淡了一些。
养魂树精对他失效了。
他怔怔地坐着,盯着掌心之上足以引起修真界高手争抢的小小树枝,神色空白。
他本意只想让养魂树精对他失效,却没想到看到了自己都不曾知晓的死后。
谢折风和戚循是在干什么?
哪有生前指剑相对,死后奔走哭丧的。
他活着,是一个千夫所指的大恶人,死了呢?是他人口中“可惜误入歧途”的落月首座,是曾经相识之人偶尔思怀用以宽慰自身的亡者吗?
他看不懂。
算了,也没什么好看懂的。
何必给自己找不痛快呢。
他将养魂树精塞回灵囊中别于腰间,缓缓站起,用灵诀除去身上泥尘。
生前死后在神魂中只闪过几瞬,可他看得疲惫至极,正待看看宿雪灵囊中有没有适合的灵药,助他恢复。
这时,一阵冷风刮过,送来身后阴恻恻的声音:“哪来不长眼的小仙修闯进来了……”
安无雪回过身。
只见一个全身已经僵直、脸上泛着青黑的人站在那里,那人的穿着和云舟云尧穿的云剑门弟子服饰很像,可不论是那人身上的浊气还是说话的方式,显然都不是云剑门弟子。
是个操控他人尸体的魔物。
这魔物道行不深,和方才那操控云剑掌门尸体的魔物不一样。
是被养魂树精生效造成的灵力波动引来的?
他不着声色地打量着,挑眉:“两界的魔修有好几种,一种是中途修浊入魔的修士,一种是生于浊气的天地之灵,最后一种,是灵宝化作的妖物。”
“天地之灵修行一日千里,各个都非凡俗,不会轻易出现。而你要借他人尸身,也不是修士入魔。那么……”
“你的本体是什么妖物?”
那“人”愣了愣,压着嗓音道:“辟谷期的小仙修,知道的还挺多。你手上拿的东西灵力波动如此浓郁,是什么宝贝?”
它又瞧了瞧安无雪的面容,舔了舔嘴唇,“真好看的一张脸,比我现在用的身体好多了……”
妖物一步步朝他走近。
安无雪站在原地,毫无慌乱之意。
谢折风不在,四下无人,他连演都懒得演一下。
在那魔物离他只有七尺近的那一刹那——
他稍稍侧身,以雷霆之势,折下了身旁矮树的粗枝。
宿雪的身体剩不下多少灵力,尽皆在这一刻被他催动,凝汇于粗枝之上。
妖物不当回事,讥笑一声,轻而易举地挡下了安无雪的攻势:“你连把灵剑都没有呢——啊!!!!!”
粗枝断裂,安无雪浑身灵力近乎干涸。
他面色一白,整个人都晃动了一下。
可那妖物的样子比他还惨,竟双手抱着头倒在了地上,嚎叫不止。
“你、你——你不是辟谷期!”
“冤枉了,”他说,“我确实是。”
宿雪这废柴身体能有什么修为?
灵力一击只是虚晃一枪,他出手的那一刻,神识便已经刺破了那妖物灵识。
他深吸一口气,站稳了些,这才稍稍撤回神识,沉静问道:“你是什么妖物?”
妖物却问:“你、你是谁?”
真是不配合。
安无雪叹了口气。
他将宿雪那所剩无几的灵力汇集于指尖,托起那妖物,拉至自己面前。
对方惊骇不已。
他说:“我问话一般不喜欢问第二遍。”
他的神识再度刺入那妖物灵识,这一次却没有一击即退,而是化作利刃,一点点割开了对方的魂魄。
“啊啊啊啊啊——!!!!”
这样的惨叫安无雪上一辈子听了不知多少,心中毫无波澜。
他静静看着,双眸幽沉,神色平缓。
他本想一点点割,可镜妖的惨叫声太闹耳朵,他歪了歪头,轻巧地切下了那妖物的魂魄一角,直接搅碎。
神魂碎裂之痛,是身体发肤之痛的千倍万倍。
“啊!啊啊啊啊!!!我说,我说!”
“我是镜妖……”
“你怎么在这里?”
“我只是一个小妖,这里死了很多修士,怨气浊气很多,所以我和其他小妖一起跟着那个修为最高的镜子一起进来的。”
原来如此。
镜妖。
难怪能造出幻象,还能操控亡者尸体。用的应该都是镜像相关的灵术。
“你说的那个修为最高的镜子是什么境界?是它灭了云剑满门,将此地造作魔修腹中之地?”
“这个我不知道啊,我就是进来分杯羹……”
安无雪还想问点什么,稍稍摊开的神识突然探查到了几个人在靠近。
但来者身上没有魔气,只有一个是小成期的修士,剩下几个甚至和他一样,只是堪堪入道的辟谷期。
仙修?
云剑门内居然还有仙修?
他眉头一皱。
他松手撤回了灵力。
宿雪身体已是强弩之末,他刚松手,整个人便向后仰去,靠在了山石之上。
妖物刚踉跄着后退了几步,那几个修士便围了上来。
一个女修拦住了那妖物的退路,其中一个男修道:“师姐,真的有人!”
其余几人过来扶住安无雪。
那几人也都穿着云剑门弟子服饰,衣裳已经有些残破,但身上却没有任何浊气,用的还是仙修的灵力。
……是云剑门幸存的弟子?
扶住他的云剑门弟子问他:“这位道友,你没事吧?你是怎么进来的?还有其他人吗?你和这妖物……”
镜妖刚被割了神魂,此刻还有些恍惚力竭,一时之间没有反应过来。
安无雪咳了咳,虚弱地说:“我是来查云剑门异样的,结果一进来就遇到了这个东西,险些丧命于它手,幸亏几位赶来……”
镜妖:“???”
它还没来得及伸冤,为首的女弟子手中灵剑一挥,登时绞灭了镜妖生机。
镜妖倒地,失去浊气支撑,本该腐烂的尸体开始瞬间泛出尸斑,不过片刻便烂成了一团腐肉与白骨,散发出腥臭之味。
女弟子皱着眉后退了几步,有些惊讶道:“怎么这么好杀?”
安无雪:“……”
他赶忙又咳了几声。
几人注意力立刻落在了他的身上。
为首的女弟子几个健步上前,握起他的手腕,探了探他的经脉。
她脸色渐渐凝重,给他塞了一颗丹药补充灵力,沉肃道:“他体内灵力都空了,快些带他回去。”
回去?
安无雪没说话。
他强行用宿雪的身体同妖物交手,确实损了身,此刻浑身经脉都一抽一抽地疼着。
他干脆装作半昏半醒,顺着那些人的搀扶,跟着那几个云剑门的小弟子走。
几人将他带到了不远处的一个残破的小院之中。
小院外侧立着遮蔽气息和阻隔浊气的灵阵,里头有一个主院,还有不少房间。
进去之后,又有几个看上去年纪尚轻修为也不高的弟子凑上来,一共有六人。
安无雪跟了一路,听那几人交谈,大致明白是怎么回事。
这几人是云剑门幸存的弟子,灭门之时被门派里大成期的长辈藏在了云剑门一处不起眼的山峰的小院里,还在小院外为他们立了隐蔽的灵阵,他们这才幸免于难。
可他们当中修为最高的就是那个小成期的女弟子云皖,六个人加起来都破不出幻境,也不是那为首的大魔的对手,所以他们只能藏在这边苟延残喘。
安无雪落于此处之时,他们发现有别的仙修,又探查到那镜妖不过小成期,这才敢出现。
云皖本想问安无雪点什么,可安无雪面色惨白,气若游丝,身上灵力空空荡荡,意识不清的样子,她欲言又止了一会,干脆将安无雪先安置在了一处无人的空房中。
“不行,灵力还是空的……”云皖探完他的经脉,皱着眉翻找起剩余的丹药。
安无雪知道自己的情况,补充灵力的灵药根本聊胜于无,他稍稍睁眼,撑着要坐起来,虚声说:“我——”
倏地。
他左手手臂突然灼热发烫,全身力气都在瞬间被抽空,刚坐起身子便浑身一软,猛地往地上一跌。
糟糕。
炉鼎印!
他先前耗尽灵力,神魂倦怠,炉鼎印没了灵力流动支撑,发作的比以往都快。
云皖一惊,赶忙上前问:“你醒了?你怎么了?”
她刚将他扶着坐起,“咦”了一声:“你身上怎么这么烫?”
她目光一转,正好落在安无雪脸上,见到安无雪脸颊泛红,她竟是出神了一瞬,赶忙别开眼退开了些。
安无雪深吸一口气:“我叫宿雪,你们认得我吗?按理来说我和你们云剑门还算有些渊源……”
云皖和那几个弟子全都面露茫然,显然不曾见过宿雪。
他抬手,掀起了自己的手臂。
那是正在发烫的炉鼎印。
安无雪晕乎乎的。
他自己的灵囊里其实还放着谢折风给他用来传音的天涯海角符,但他不能用。
他只能不抱希望地问:“这个印记可能出自云剑门,云道友可知晓解法或是抑制之法?”
云皖微愣。
那几个弟子也露出了别样的神色。
云皖又看了一眼安无雪,欲言又止道:“这是……炉鼎印?”
安无雪坦然点头。
“我从未见过这种落印手法……”
果然如此。
安无雪已经有所预料。
“师姐!”屋外,突然有一个弟子着急地喊道。
云皖同另外几个弟子相视了一眼,没时间理会安无雪,几个人全都一窝蜂跑出屋子。
安无雪经脉抽痛,偏生全身热意涌动,两种感觉拉扯着他。
他干脆摔碎药瓶,用瓷片割破手臂,血腥味与刺痛感同时涌出,拽回他的思绪。
他立刻散开神识,正巧听到那喊话的弟子在屋外见到云皖,着急忙慌地说:“我们这里恐怕藏不久了!”
云皖一惊:“怎么了?”
“我刚才出去放风,又看到一个操控着其他师兄身体的魔物在山腰上巡视,似乎在找什么。那些魔物是不是知道我们这有人了!?”
云皖沉声道:“大概是了。里面那位宿道友既然进来了,想必是惊动了一些魔物的,而且我们刚才杀了那个镜妖之后根本没看到碎裂的镜子本体,镜妖本体多半在别的魔物那里,别的魔物看见镜子碎了,猜到我们这里有猫腻……”
“那怎么办?那个在附近的魔物要是个大成巅峰,法阵根本瞒不住。要不然我们出去和魔物拼了!在这边苟延残喘了两个月,我一想到师父他们我就……我受够了……”
“……”
那些人说话刻意压低了音量,可安无雪有神识相助,在屋内听得一清二楚。
他调息了片刻,忍着炉鼎印带来的绵软,咬牙喊道:“云皖道友,可否再进来一下?”
屋外,云皖闻言转身,其中一个男弟子不悦道:“师姐,这都什么时候了,还管他干什么?刚才我们也看到了,那可是炉鼎印,身上有炉鼎印的修士能是什么正经修士?你还给他丹药,我们自己都没多少可以用了……”
“师弟!”云皖呵斥道,“莫要以区区一个灵印断定他人秉性。他受了伤,正缺人搭把手,喊我也在情理之中。”
那几个弟子登时不说话了
她迅速拿了几枚补充灵力的丹药,这才重新走进来。见到地上的碎瓷片还有安无雪手腕上的伤痕,她惊诧道:“宿道友,你……”
安无雪只说:“可否关一下门,我有些话,想单独和你说。”
云皖犹疑片刻,见安无雪神色坚决,一言不发,她还是用灵力关上了房门,将两人和其余弟子隔绝开。
安无雪这才说:“我现在无力是炉鼎印导致的,丹药能补充的灵力杯水车薪,你们既然没有多少丹药,不必浪费在我身上。”
云皖呆了呆,猛地意识到了什么:“你听到我们刚才在说什么了?辟谷期没有此等神识,你——”
“我说了我是来此探查的。落月峰已经知晓云剑门之事,进来的不止我一个,有他在,你大可放心。”
“……他?宿道友,你说的人是?”
“他迟早会找来这里,眼下没来,多半是他那边有想查之事耽搁了。”
安无雪指尖轻触自己手腕上的划痕,直接就着血迹在一旁的茶几桌上画了起来。
他说:“我怕是撑不了多久,长话短说。我刚才用神识探查过隐蔽你们的灵阵,灵阵是大成期巅峰的修士落下的,其中有这几处漏洞,你按照我画的方式在四方稍加修改,就算是渡劫期的魔物来此也能遮掩一二。”
云皖赶忙几步上前,低头看着桌上血迹画出的阵法的轮廓。
她看着,神色愈发震惊。
“你……宿道友,你,你这……”
安无雪问她:“记下了吗?”
他一改刚才那些弟子在场时的温和之色,言语稍厉,云皖登时不敢怠慢,下意识赶忙点头道:“记下了。”
他一挥衣袖,抹去了桌上的血迹。
“云姑娘,”他说,“我听你与同门相处,知你是个懂分寸知进退的……”
他忍着炉鼎印的发作,顿了顿,继而问道:“所以,我问你,这阵法是谁布下的,为何连渡劫期都能欺瞒一二?”
云皖低着头,踌躇道:“是……是门内的长辈们陨落前费尽心力一同悄悄布下的,和宿公子无关……”
“你们救了我后没多久我便昏迷不醒,因此什么事都做不了,对吗?”
“对……”
安无雪轻轻点头。
“宿公子手上的伤……”她探上前,想给安无雪敷药。
安无雪却抬手拦住了她:“那魔物随时会找来,你先去加固阵法。还有……我现在的状况有些特殊,如无必要……”
他不想被一个千年后的晚辈看到自己印记发作的狼狈。
“我不会进来打扰宿公子。”
她也知轻重缓急,把灵药放到一旁,无声地退下了。
房门关上的那一刻,灼热感再度排山倒海般袭来。
安无雪依靠着床栏,闷哼一声,闭上双眸,渐渐模糊了意识。
时间悄然而逝。
云皖用了安无雪教的方式,偷偷加固了阵法。
来此地巡视的魔修当真什么也没有发现,狐疑地在附近徘徊了一段时间之后便离去了。
其他弟子纷纷松了口气。
有人这时才有心思想起安无雪:“师姐,要不要进屋看看?那个炉鼎到现在都还没声响——啊!”
云皖手中灵剑尚在鞘内,她握着剑柄以剑鞘杖打说话的弟子,没好气道:“不会说话吗?”
弟子被打得膝盖一弯,半跪了下来,被自家师姐突如其来的脾气吓得不敢动,唯唯诺诺道:“我是关心那位宿公子的身体,他之前看上去力竭了……”
云皖也有些担忧地看了看紧闭的房门。
片刻,她还是说:“也许只是在休息。他若是有事,应当会喊我们。”
他们说着,云剑门构筑而成的幻境入夜了。
安无雪已经意识不到自己忍耐了多久。
他一直紧攥双拳,抓得衣裳都扯出痕来,下唇也被他咬破了。
他昏昏沉沉又灼热难受之时,隐约听见开门声传来,有两人的脚步声交叠,来者一前一后,一男一女。
走在前面的似乎是云皖。
女子的声音小心翼翼的:“前辈可是宿公子说的来援之人?宿公子在屋内昏迷一整日了,看上去不太对……”
“笼罩此处的阵法是谁为你们布的?”
是谢折风化身的声音。
云皖缓缓说:“出事之时,宗门被歹人封锁,我们出不去。掌门和门中长辈拖住了凶手,偷偷将我们藏在了这里,这是那时候落下的,只是掌门他们似乎都……”
谢折风瞥了她一眼。
云皖死死低着头。
他又问:“我记得云剑门修为最高者,只有大成期巅峰——竟也可以布下欺瞒渡劫期的阵法?”
“是……我们有一位擅长法阵的师叔……”
谢折风收回目光。
他已行至床前。
安无雪眉头紧皱地蜷缩在一角,左手手腕、印记下方之处,一道锐物划伤的伤痕已经结了血痂。
受伤的手抓着床栏,手的主人双眸紧闭,脸颊绯红,红色从耳根蔓延至脖颈……
炉鼎印牵动双方,谢折风喉结一滚,迅速撇开目光。
云皖在一旁站着不敢妄动。
谢折风在床边坐下,伸手要拿过安无雪的手腕,为他压制炉鼎印。
还未触上衣袖,安无雪似是感受到了谢折风的靠近。
灵力气息吸引之下,床上的人轻轻颤动着,意识朦胧地往他这边靠。
可就在谢折风触到衣袖的瞬间,安无雪猛地一僵,近乎本能地往后缩,似是竭尽全力想要避开谢折风这个炉鼎印所有者的接近。
谢折风抓了个空。
他蹙眉,不知为何心中空了一瞬,像是被什么东西揪了一下。
他再度伸手。
蜷缩在床上意识不清的人退无可退,绷紧身体,缩在墙角。
谢折风抓到炉鼎印所在之处的瞬间,安无雪身体一抖,倏地挣动起来。
这挣动太没力道,谢折风轻轻抓着,床上的人根本抽不出手。
灵力交汇,冷息与温热相撞。
谢折风呼吸放轻,望着一旁的床栏,感受到手中抓着的人终于渐渐平静下来。
炉鼎印平息,安无雪终于睡了下去。他仍蜷在墙角,谢折风干脆顺势将他拉到了床中,让他躺着,这才松手。
片刻。
安无雪脸上绯红渐消,睡着之后也乖巧了许多,不再动弹。
谢折风挪完人,这才瞧见安无雪下唇被自己咬破了好几处。
莫名的酸涩感淌过他心间。
捱至如此境地,为什么不给他传音?
他皱着眉,掐出法诀,灵力覆过安无雪外露的所有伤痕,眨眼间,两处伤口尽皆完好如初。
床上的人似是终于没了痛楚,突然发出一声梦呓。
“……疼。”
疼?
疼什么?
还有哪里有伤?
谢折风侧耳细听。
“……我好疼……”
他神色一震。
安无雪不知是梦到了什么,只呓了这么一句话,便彻底安静了下去。
屋内重归寂静。
烛光晃荡,窗叶在轻风中轻敲窗框。
谢折风坐在床边,凝望半晌。
安无雪双眸紧闭。
可谢折风蓦地想起进照水城当晚,这双眼睛里满是盛世光华,东张西望的,似是对这已经繁盛了几百年的世间充满好奇。
云剑山门前,同样是这双眼睛,盯着装着养魂树精的灵囊,眼神满是抗拒。
他先前让对方拿养魂树精,是因为自己不便,也是因为宿雪确实不像个毫无阅历的凡人,他正好试试对方。
可如今……
一个毫无根据、不可思议的猜想冒出。
他神色一空。
他看向那挂在安无雪腰间的灵囊。
“你过来。”他说。
云皖反应了一下,却没听见别的动静。
她猛地抬头:“前辈是说我吗?”
她赶忙凑上前。
谢折风把灵囊从安无雪腰间解了下来,思忖一瞬,还是说:“你把这个灵囊里的东西拿出来。”
云皖面对安无雪的时候还敢说上几句话,面对谢折风是大气都不敢喘,一肚子疑问也不敢问,只能照做。
她从谢折风手中拿过灵囊,将里面的东西拿了出来。
那是一根泛着淡淡金光的树枝。
她拿在手中,只觉得神魂格外舒缓,好像是个安神的灵物。
云皖不知自己正拿着两界至宝,听谢折风问:“他动过此物吗?”
云皖轻眨双眸,不假思索答道:“不曾。”
“你把这个放在他手上。”
“是。”
她只当谢折风是在拿安神的东西给安无雪安眠,生怕扰了安无雪,小心翼翼地上前,费了点劲,好不容易摊开安无雪攥着的手。
正待放下。
“等等。”谢折风又喊住她。
云皖动作一顿:“前辈?”
不知为何,她一个小小门派的小小弟子,居然从谢折风这样深不可测的修士的话语中,听出了些许紧张之意。
——这位落月峰来援的前辈抓着配剑的手都用力了好多。
谢折风足足等了一刻钟。
安无雪那句梦呓之后再无动静,养魂树精在云皖手中泛着淡淡金光。
烛火跳动,一如人心。
他终于说:“放。”
云皖俯身,轻柔地把金色树枝放在安无雪掌心之上。
养魂树精放下的那一刻,谢折风死死地盯着金枝。
他似是回到了年少还未大成之时,手中的剑没有分量,什么风雨都能摧折。
他连呼吸都忘了,只是死死盯着。
可……
——什么动静也没有。
养魂树精仍然泛着淡淡的金光,光芒没有一丝变化。
四方烛火仍在缓缓灼下蜡泪,夜风不绝。
谢折风眼神一滞。
他抓着春华剑鞘的手倏地松了力道。
半晌。
他渐渐露出失望之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