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音还飘荡在苍古塔外,安无雪却已经转身,自己咽下了封锁灵力的丹药,迎着厚厚的寒霜,踏入顶层。
苍古塔百日,冰寒彻骨,冷得能将人神魂都冻得失神。
他有时会透过那塔顶什么也看不见的细窗,看向霜海所在的方向。
他时而也会想起上官了了斥他“从来没有心”。
若说不伤心不生气,那怎么可能呢?
那毕竟是他护持了一路的师妹。
可他后悔吗?
他从未后悔过什么。
当时他根本没有时间做出万无一失的应对之法,杀了上官然是他护住上官了了道心的最后一条路。
上官了了道心不毁,北冥便有能够力压所有仙修的高手,他也做到最后一次守诺。
出手的那一刻,他想的是先行封口,先告知上官了了他杀的只是个假货。往后时光漫长,有些执念总会慢慢淡去,届时再寻机细说。
可上官了了没有信他。
空口无凭,能用的证据、能使的秘法都会将真正的上官然找出来。他赌的便是上官了了的信任,可他赌赢了假的上官然,却赌输了这一份信任。
但既然做了,那便是做了。
四海万剑阵即将大成,修真界满是期望。
他在苍古塔顶,瞧不见他常常爱看的凡世烟火。
出塔之时,唯有戚循和困困在外等他。
戚循扶住他。
他笑了一下,摸了摸困困的头,问:“鸣日城的剑阵着手准备了吗?”
“你先养伤吧,”戚循忧虑地看着他苍白的脸色,假意轻松地笑道,“我才不告诉你。伤好了再来问我。”
他无奈:“好,那……我师弟呢?”
戚循动作一顿。
那时还只是幼年的困困翅膀一耷拉:“呜……”
“他一直在霜海。”
安无雪怔了怔。
一直在霜海……
那便是对他们双修之事、对他入塔受刑一事,无话可说?
他双眸一黯,却又觉得意料之中。
回了他自己的洞府,他养伤了几个月,还未从苍古塔的寒伤中痊愈。
那冰寒之感如跗骨之蛆,挥之不去,哪怕看上去已经安然无恙,可冷风吹过,他明明是渡劫巅峰的身体,却还是会下意识冷得一个哆嗦。
苍古塔顶层本就没有人活着走出来过,他心中挂念太深,又有金身玉骨,这才能留有一丝生机。
可这畏寒的毛病,确是彻底好不了了。
他去了霜海,刚站在门前想敲响师弟挂在长松之上的魂铃,便觉得霜海的冷风有些难熬。
他转念一想,如今既无要事,把人喊出来了,能问什么呢?
问师弟怎么对自己百日受刑只字不提?
还是问双修一事可有影响师弟的道心?
他自己噎了一下,最终没有敲响魂铃,只身离去了。
安无雪去了北冥。
他曾经在北冥待了很久。
从前进出北冥,总会给第一城的城主府发信。
上官了了会来迎他,和他说:“在落月峰都是兄长照拂我,既然来了北冥,你可只准走在我的后头。”
但他已经再也不会发传音了。
他戴着遮挡神识的帷帽,行于第一城外。
他听见其余进出第一城的修士在谈——
“你说上官城主现在还在城主府内闭不见客?是因为上官公子之死吗?”
“毕竟是唯一的血亲,你说安无雪怎么想的,就算有什么错失,何至于将人杀得一点生机都没有?”
“据说啊,连一句遗言都没来得及给上官城主留下。”
“当真是心狠手辣……”
“但他也没包庇自己,领罪受刑去了,你别说,单论这一点,我是佩服的。安无雪不想受罚,谁能逼他?连他都如此,我们行走世间啊,还是小心点,莫要犯了什么罪责……”
他同那些人擦肩而过。
安无雪寻到了上官了了杀了真正的上官然的地方。
北冥剑布成了几个月,整个北冥灵气愈发充盈,魔修只能躲藏。
好些大妖大魔横尸于城外荒芜之地,魔修不敢来偷,仙修更不可能来处理这些尸骨。
上官然的尸体还躺在山峰之上。
他被上官了了以剑光刺入眉心,抹去所有生机。
安无雪在他身旁缓缓蹲下,发现他衣衫褴褛,束发凌乱,双目未闭,死不瞑目。
假的上官然为了瞒天过海,搜过真的上官然的魂,真的上官然在世之时,便已经是个疯子,也无人替他整肃衣冠。
他给上官然的尸体换了身干净的法袍,肃了衣冠,在这山峰里寻了一处仙修和凡人都不太会踏足之地,立了个无名的碑。
此后,若非有正事,他从未主动踏足北冥。
记忆回笼。
往后种种不过是安无雪自己的回忆,他们还站在当年刚刚布成的北冥主剑阵之下。
幻境还处于上官了了质问安无雪为何杀了上官然的那一刻。
上官了了仍在伸着手。
她像是竭力想要拉住已经不会回头的过往,却又知道一切都只是徒劳无功。
最终,她身形一晃,指尖触在谢折风立下的结界上,不再行进。
谢折风根本没在意上官了了如何,只是直勾勾地看着安无雪。
这也是谢折风查了许久却不得而知之事。
难怪他一直都查不到。
此事真相本就是安无雪一手掩埋,当年若有证据证明上官然不是上官了了的弟弟,同时护住上官了了亲手杀了血亲一事,安无雪怎么会不说呢?
就连养魂树精,也没有办法找出已经毫无踪迹、怨气全散的往事。
谁也没想到,几百年后曲氏会出了个浮生道的天才,创下能以一方天地将人困在过往的绝世困阵。
也不会有人想到,这个阵法居然被有心之人用以为祸北冥,以大力将整个第一城笼罩,反倒把他们带回了千年前。
谢折风本以为安无雪不会想看到这一幕。
他用上官了了听不见的方式,以灵力裹住声音送入安无雪耳中:“师兄……?”
他看着对方单薄的身影,想将人揽入怀中。
可他知道师兄不喜自己靠近,只能僵在一旁。
安无雪稍稍转过来看了谢折风一眼。
他刚才也在目不转睛地看着,盯了许久,盯到自己双眸都冒出了血丝。
他隐约知道谢折风想和他说什么,轻轻眨了眨眼,也以同样的方式说:“我上辈子确实是怕她知道。其实剑阵成后,我和她只能算个同道,但此事既然是我决心做的,那自然要做到底。
“毕竟有相识一场的情分在,照拂她是师尊许诺北冥的,也是我许诺师尊的。而且……不仅仅是为她,也是因为当时修真界缺乏渡劫巅峰之人,且不说她能不能登仙,她就是出事,仙修魔修高手之间的平衡很容易出现问题。”
谢折风说:“北冥仙君的诅咒一直都是她放不下的迷障。迷障延绵至今,已经困死了她自己。”
“但我当年气盛,还没有死过一回,想法简单,有太多勘不破,应对很多事情,其实也是雾里看花,自以为明白,实则糊里糊涂。”
南鹤和一众仙者去得太早,他们当时在修真界都只能算是少年,却要肩扛两界,看似位居高位,实则很多东西也是头一遭,稚嫩得很。
安无雪轻笑一声,当年的愤怒和悲伤在此刻都不过是一句“糊里糊涂”。
他继续用灵力裹着声音,单独对谢折风说:“现在啊,我回头一想——我以前觉着不能告知她真相,因而抱歉,又觉得没有做到最好,直至刚刚都有些遗憾。但也只是直至刚刚,现在我好像才是真的看清楚了。
“有些东西,别人挡不了,有些天命,别人替不了。我又是谁呢?我上辈子就算天赐玉骨金身,受命于天挽大厦之将倾,说到底不也还是万千仙修中的一个?我算什么东西,也妄图包揽一切?
“曲氏一族为了护住曲忌之这个浮生道的天才,大费周章寻了个无情道的养子,最终呢?该是曲忌之的劫,他还是躲不过。
“在这阵中,我第一次拦她,是想着既然瞒都瞒了这么久,我都死了一千年,就让往事尘封,没有因果才好。第二次拦她,是不想和她一同看这些,就像现在这样——怪没意思的。
“但方才,我才发现从前的我还是有点没想明白。随她去便是了,能破阵就好。”
安无雪已经死了。
这些因果,宿雪不会管,也没必要管。
他怅然说着,蓦地听到前头,上官了了嗓音轻颤,带着哽咽:“谢出寒,我恨了他一千年……”
幻境中,一千年前的安无雪正在面对着剑阵中不知多少修士的质问。
真正的上官了了的话语同这些言语混在一起,交叠起伏地传入安无雪的耳中,竟有些荒唐之感。
她每一个字都格外用力:“是我被人蒙蔽,轻信妄言,错认恶徒为血亲,最终亲手杀了我的弟弟……”
“他当日只是想先杀了那假货,告知我那假货不是阿然,瞒下我弑亲一事,此后再慢慢打算——若我当日信他,根本没有此后诸事。我不信,因而不仅失了弟弟,还失了兄长。我生怕诅咒应验,可最终,让诅咒彻底应验的人,其实是我自己。”
“我居然还一直问他为什么!?他明明告诉过我的,他明明和我说了一次又一次那不是我的弟弟。他明明……明明从来没有害过我……”
“他告诉过我的啊……”
她哭了。
她是统率整个北冥的尊者,历经仙祸之战,自小坎坷崎岖,鲜少有露怯崩溃之时。
她甚至只哭过三次。
北冥仙君陨落那日,她哭得无怨无悔。
“上官然”死的那日,她哭得声嘶力竭。
可如今,她脸庞满是泪痕,却完全哭不出声来。
就好像那股被安无雪承担的憋闷终于落在了她的身上,她一点声音都发不出。
她浑身都在颤,明知此刻不是回想过往之时,可当年她说的每一句话此刻都浮过她的心间。
她曾说安无雪存了私念。
可那些挑拨离间之语都是那个冒牌货的胡编乱造,安无雪明知自己被人编排,仍旧对还未暴露身份的“上官然”好言好语,又哪里会有私念?
她曾说安无雪从来都没有心。
可安无雪为了护住她的道心,掐断她的执迷,宁愿入苍古塔百日受刑都不曾对外人道过一句。
该痛心疾首悔不当初的人是她才对。
是她杀了上官然!
是她害死了自己的弟弟!
兄长护她至此,反倒……
她如今……倒是宁愿安无雪从来没有心!!!
上官了了只觉血气翻涌,胸腔疼得仿若剜心。
她分明瞧不见,却死死地对着一千年前那个“安无雪”所在的方向,想要知道对方当时的表情。
……该是有多失望呢?
“我一直怨恨他不给我一个合理的解释,我甚至……”
她嗓音一滞,甚至没勇气说出那话来。
她想起了宿雪先前同她提起的话。
——“当年你口中的那个人说,他确实没有证据,剑阵将成,情急之下他不得不先斩后奏,可他杀的人不是你的弟弟。”
她甚至忘了安无雪其实和她解释过。
她把安无雪的解释当做辩解之言,在千年后的现在忘了个干干净净。
“上官城主。”
谢折风语气寡淡,像是丝毫没有被上官了了的心绪影响。
他说:“这些话,你说与我听做什么?你觉得亏欠谁,便该对谁说。”
“可是——”
上官了了又是一颤。
可是他死了。
污名在身,魂飞魄散。
当年安无雪身死,她在北冥,听闻消息怅然许久,觉得可惜,却又觉得那是安无雪积怨已久,自食其果。
现在……
现在她只恨自己什么都没做!!
她若是踏出北冥,在那人被千夫所指那日,拔剑而出,帮他那么一下呢?
他还会死吗?
她该帮他的啊!
她欠了他那么多,最后居然任由他惨死!
她连不知真相之时都在想,安无雪明明那么好的一个人。
如今,她只觉得明明那么好的一个人……
那么好的一个人,本该穿着一身闲适却奢华的衣裳,墨发玉冠,雪白的灵囊坠在腰间一晃一晃的,他拎着灯笼,于万里无云的星夜之下,在他倾力促成的这盛世里,缓步行于长街中,听着路边的戏台捏着腔调唱着他的功绩……
“啊——!!!!”
翻江倒海的纷乱痛楚终究压垮了她,上官了了再也支撑不住,双手扶着额间,满是痛色地屈膝跪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