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方愣了愣,怀疑自己听错了。
堂堂仙尊,被骂是什么很值得开心的事情吗?
他不禁回头看了一眼不远处的弟子。
这些弟子若是放在落月峰之外,各个也都是能镇守一方开宗立派的高手,眼下却紧张地等着出寒仙尊先行号令。
玄方:“……”
幸好出寒仙尊平时恩威甚重,弟子们根本不敢以神识听之,各个神色严肃低头顺耳,只当玄方正在与仙尊谈论正事。
“……仙尊?”
谢折风并未应答他,只是稍稍转过头,看了一眼寒梅小院所在之处。
他脸上苍白之色仍在,心间依然在疼。
过去抓不住的岁月是他难以弥补的窟窿,他解开无情咒醒来的那一刹那,看着安无雪安静地闭着双眼沉浸在他的生前死后之中。
对方鲜少有这般平静地坐在他面前的时刻,可他却来不及欣喜,只有慌乱。
师兄知道了他当年登仙斩我一事?
可会怪他功亏一篑,登仙护住了苍生,却没能护住师兄?
可会怨他太过废物,连一个心魔都未能拦下?
但就算怨他恨他,也是他活该。
他最怕的,刚才未曾说出口——他怕师兄心善心软,看了那些曾经,不怨他也不恨他,反倒可怜他。
他的师兄从来都是万事藏于心的性格,若是可怜他,多半会隐下心中不快,满足他之所想。
谢折风不想安无雪可怜他。
他确实希望师兄能原谅他,希望自己能长伴师兄身侧——哪怕是以师弟或是仆从的身份看着对方与他人情爱相欢。
但那是在安无雪乐意的情况下。
他不希望这样的代价是师兄的忍耐与委屈。
他宁愿被安无雪怨恨。
可他没想到安无雪会连多余一句话的机会都不给他,便把他骂了一通。
哪怕是少年练剑时,谢折风双手被剑柄磨破,师兄也是自责,并未真正呵斥过他。
这当真是谢折风横跨千余年的生死人生中头一遭。
直到现在他才反应过来。
师兄居然会骂他。
师兄居然愿意骂他。
落月弟子在侧,他心中也有分寸,因此只是偏过头不着痕迹地笑了一下。
他刚才是慌乱与茫然,如今便是焦急了。
谢仙尊还想着尽快处理完这些两界要事,赶回去听他的师兄继续骂他。
若不是玄方等人有事禀报,师兄方才指不定已经说了更多……
思及此,他的神色瞬间沉肃了起来,冷冷地问:“何事?”
他上一刻还出人意料地面挂喜色,眼下却又突然连嗓音都裹着凉意。
玄方惊讶未退,便被吓得险些跪下。
其余弟子听到此言,更是抱剑行礼,站得笔直,静待仙尊和峰主号令。
玄方赶忙说:“是傀儡术一事。”
无需他说,谢折风便猜到了:“完全禁不住了?”
“是……”负责此事的弟子上前,禀报了一些两界四海千宗万派甚至是凡尘的情况,“按照如此速度,此术……”
那人面色一白,蓦地跪下。
“仙尊恕罪,弟子无能,禁不住此术散播。北冥解封之后,落月峰得北冥城修士与离火宗、照水城城主府修士相助,都未能遏制傀儡术蔓延之事。如今若是再管,怕是苍古塔都关不下犯事仙修……!”
谢折风眉头微皱,似在沉思。
天下第一大宗连一个不知从何而来的术法都禁不住,此话往小了说是傀儡术太过特殊,往大了说,那便是落月无能。
玄方见那弟子已经被谢折风瞬间沉下的脸色吓得握剑的手都在抖,只好插嘴道:“除了傀儡术的事情,还有一些关于首座的闲言,这两件事或许有关联……”
谢仙尊历经仙祸,什么大风大浪不曾见过?
仅此一言,他便明白了:“傀儡术禁不住,是因为师兄。”
众弟子纷纷跪下,不敢出声。
无言已经算是回答了谢折风的猜测。
——正是因为安无雪。
那傀儡术要禁,是因为长期维持傀儡需要灵力供给,很容易诱人杀人抢夺灵物,或是入魔维持傀儡。
除此之外,这其实只是一个普通的傀儡术。
这世间傀儡之术的数量都双手数不过来,禁了一个,有的是其他正道的傀儡法术可用,为何那么多人还要冒着被落月峰追究的风险使用此术?
因为此术和复生有关。
这不是一个单纯的傀儡术。
它还伴随着复生的希望。
可以用来死而复生的傀儡术,意义便不一样了。
其实从为祸之人散播傀儡术开始,便从来没有人成功过。
但是安无雪死而复生地出现在了两界所有人的面前。
尽管安无雪身上有傀儡印一事并未传出,可安无雪于北冥归来,与此同时傀儡术自北冥传出,有心之人自然能将这两件事联系在一起。
一传十十传百,捕风捉影之言永远最难遏制。
不过几日的功夫,就有不少人猜测安无雪死而复生靠的就是傀儡术。
一个普通的傀儡不能让人铤而走险,可一个已经成功过的死而复生的方法,却能让人付出一切。
若是其他,玄方根本无需惊动谢折风,自己便可以决断。
唯独此事。
事关安无雪,他生怕给安无雪带来麻烦,不敢轻举妄动。
谢折风沉思了片刻。
一片死寂中,这人凉凉的嗓音方才缓缓响起:“我这些时日翻阅不少古籍,此术不像是复生法,更像是主仆从属之术改头换面。”
玄方一惊:“仙尊的意思是,北冥祸主其实很清楚这一点?世上并无复生法,现在两界的风言风语,完全就是那人设计的局面?”
谢折风颔首。
玄方这才敢断言:“所以祸主故意以首座的身份行事,那人未必知道首座会在北冥显露身份,但不论首座是否显露身份,曲问心被我们擒拿之后必然会透露出她是受‘安无雪’指使。
“因此,在北冥剑阵抵挡登仙雷劫那日,那人故意引诱曲问心来剑阵前,本意就是想让我们抓到曲问心。就算首座没有现出身份,只要曲问心开口,别人眼里首座也死而复生,这样就能‘坐实’傀儡术便是复生术,如今的局面无论如何都会发生!”
两界四海的生灵修士一定会觉得安无雪回来了,也同样会觉得傀儡术当真能起死回生。
那人的目的就是用起死回生当诱饵,让傀儡术遍布两界!
如今那人下一步想干什么,又为什么费尽心思散播傀儡术,还未可知。
这其中门道,随随便便揪出来一个都事关两界,方才禀报的那弟子更是低头跪地不敢言。
谢折风抬手,唤出灵力,将那弟子扶起。
“仙尊……”
谢折风不咸不淡地问他:“虽然禁不住,但你等既然有在查,应当知晓有哪些人背地里使用傀儡之术吧?”
“有一些名单……但是名单里的名字太多了,也许还有很多弟子还未察觉的,所以……”
“无妨,”他说,“其中修为至高者中,可有身在北冥,且与当年荆棘川围杀首座有关之人?”
弟子不知谢折风为何问的这么细,战战兢兢地报了个名字。
姓齐,是北冥齐氏的渡劫修士。
谢折风不再多言。
其余人摸不准仙尊为何询问名册,玄方也困惑地站在一旁,问:“仙尊,齐家这人只是背地里使用傀儡术的其中一人,如他这样的,不计其数……”
玄方话未说完。
倏地——
四方吹来一阵冷风,凛冽灵力送来霜雪,比北冥深冬的积雪还要冰寒。
墙壁砖瓦之上覆了一层薄霜,带着杀意的剑气冲天而起!
谢折风闭上双眸,回忆着北冥齐氏所在之处,神识展开,寻到了齐氏渡劫修士。
下一瞬。
北冥众城尽皆瞧见出寒剑光自远天而来,落入北冥齐氏门庭之中。
仙者灵力斩风切雪,冲破云霄。
齐氏门庭防守大阵霎时被逼得全力张开。
可穷尽仙门世家底蕴的防守大阵在锐不可当的出寒剑气面前,仿若蹒跚学步的孩童,一推就倒。
出寒剑气毫不停滞,直冲那人而去。
眨眼之间。
一声惨叫传来。
北冥齐氏吓得肝胆俱裂!
剑尊谕令通过神识传音,飘入北冥第一城所有修士神魂。
“再有偷习禁术者,神魂俱灭,一如此人。”
-
安无雪并不知谢仙尊久违地对仙修出剑了。
出寒剑气照四方,仙者神识震四海,唯独绕过了这偏僻安静的寒梅小院。
众生惊惧之时,安无雪一无所觉,只听到门外有人敲响魂铃。
师弟刚走,上官了了戚循秦微等人都已经离去不会再来烦他,还有谁……?
他披起外袍走了出去。
“姜道友?”
姜轻先是笑了一下,随后面露失落。
“看来宿雪在家。怎么我给你发了传音,你不应我?”
安无雪稍稍回想——好像确实有。
“那时我急着应对别的事情,忘了。抱歉。”
“无妨,你的要事可处理妥当了?”
妥当了吗?
安无雪也不知道。
师弟咒解了,他也知晓了那一剑因何而来。
可之后如何……
他只沉默了这么一下,姜轻便好声好气道:“不方便说便不用说,我只是随口一问,和你套套近乎。”
“姜道友……”
“我主要是想来问问你,近来我看落月峰弟子已经在彻查傀儡术,不知进展如何?我知晓落月峰多半繁忙,我不该叨扰,但……说来惭愧,你可还记得观叶阵中,我同你说过,冥海中的无灵胎石尽皆失窃了?”
安无雪点头:“还未找到?”
“是,”姜轻颇为担忧,“我族为天地之灵,其身可承载万术,可造万物。当时我被追杀也是因为这个。现在我是安全了,可那些胎石不知是不是被背后之人拿去做了傀儡。
“虽说胎石族如今只有我一人,但那些胎石说不定日后是能生出灵智化人的。我看护不当害得它们失窃,说不定被造了傀儡失了修行机缘,实在是……”
安无雪理解道:“我明白。若是落月峰有追查到相关的事情,我会告知姜道友的。”
“多谢。”
姜轻似是还想进去坐坐。
可安无雪就这般无声地站在那里,也不邀人同进,姜轻向来极懂察言观色,登时明白了安无雪不待客的意思。
他苦笑了一声,拿出了一坛冬下桑。
“美酒独饮,实在无趣。那日你走后,我带回了这一坛,却没心思喝了。”
安无雪接过:“我若有闲心,月下独酌之时,会饮这坛酒的。”
姜轻连门都没进,来也匆匆,去也匆匆。
他人刚走,安无雪拎着酒,站在门边发呆了一会。
他似乎在远天看到了一道雪光,和出寒剑的剑气很像。
“这位公子?”有人渐渐靠近小院,喊他。
安无雪转过头去,瞧见四五个能称得上漂亮的男女。
那些人穿的衣服虽然是修士法袍,却又有些……
嗯,和他在赵端府邸里杀的那些修魔的炉鼎有点像。
“走错路了,”安无雪不在意这些人是何人,“此地住着的不是城主府中人,也不待客。”
那几人中修为最高的蓝衣青年眉头一皱,不悦道:“我们来见的本就不是城主府中人。是裴城主遣人送我等过来见安首座的,你站在门前,可是安首座的守门弟子?不去通禀,还在这如此无礼……”
裴城主。
安首座。
刚才他让裴千把薛氏留下的谢礼送过来……
安无雪:“……”
薛氏这是送礼还是送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