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无雪眼神一闪。
他勉为其难地笑了一声。
“谢道友,困困是天生于神魂一道得天独厚的瘴兽,稀少罕见,在神魂之道上,成年瘴兽堪比渡劫巅峰的神识修为。”
他心底越是慌乱,面上越是沉着,“困困喜欢我,不代表我能养得了此等灵兽。我只是有自知之明,这哪里算什么撇清关系?”
他抬手,摸了摸困困的头。
困困顺着他的动作抬头,乖顺地闭上眼。
“我也喜欢它得紧呢。”
他不想再给谢折风就此言说的机会,赶忙问乔吟:“少城主,你刚才说你们正在和渡劫期的魔修僵持,那魔修现在何处?天穹浊气、城外傀儡,都和这魔修有关?”
“有关,但也说不上是完全有关。此事复杂,我还得去相助剑阵,长话短说……”
乔吟抬手,挥动灵力,聚来几滴水沾于指尖,在桌上画出了一个印记的图案。
正是那些傀儡身上的印记。
“数月以前,城中有一对大成期的修士,女子因误入险地陨落,同她一起入险地的其他修士将她的尸体带回来,可她的道侣不愿接受,对着那尸体坐了几日,生生拘下本该四散的神魂,凝了几片残魂下来,非要把人复活不可。”
裴千转着自己的罗盘,优哉游哉道:“此事不算少见,世人多妄念,生死之事看不透者居多,修士寿命比凡人长太多,反而容易陷入此间。待到执念找不到去处,最终都会散去。”
最终都会散去吗?
安无雪双拳又攥紧了些。
这一回,他不用看,都感受到了身侧的目光。哪怕困困趴在他们当中,那人也在一言不发地看着他。
若是执念找不到去处终会散去,谢折风为何偏偏还要生了心魔呢?
“……是。”乔吟说,“一开始,我们也是这样想的。可在那修士发妻陨落后的第五天,他突然得到了一个印记——”
她指向桌上正在渐渐干涸的水迹,“就是这个印记,印记来源一本书册。书册之上记载了造傀留魂之法,以天地灵物为根基,可捏出与亡者生前无二的傀儡,将残魂送入傀儡体内,再落下这个印记,便可将残魂留于其中。
“用以造傀的灵物越厉害,造出来的傀儡便越能像个活人。”
谢折风忽而道:“此法不必多做解释,我与宿雪见过。”
乔吟微讶:“居然还有其他地方也流传了此法?我还以为只是在北冥内流传……”
“那修士得了此法之后,也不与他人说,自己偷偷摸摸去用了天地灵物捏出来一个傀儡,将他道侣残魂存于傀儡中,待到他将‘道侣’带出门,其他人瞧见,这才知道此事。
“那时城主府得到消息,并没有干涉,毕竟这是人家自己得来的秘法,灵物也是那修士自己的,哪怕是留着个残魂和傀儡聊以慰藉,也算人之常情。但是在那之后,有些所需之人得知此事,也去求得此法。”
安无雪低声说:“那必然一传十、十传百了。”
有多少人能抵抗“复生”之诱惑呢?
哪怕这只是一个肉眼可见的虚妄。
他算是明白,城外那些游荡的傀儡从何而来了。
要在仙修众多的地方,凭空造出许多沾染浊气的傀儡,难上加难。
但若是这些傀儡来自的是人们零零散散的执念,而城主府的修士并无设防,那待到事情一发不可收拾之时,显然已经来不及了。
乔吟点头:“造出的傀儡越来越多,甚至有凡人为了满足自身执念,花费重金或是极大代价,寻求修士出手,帮他们制造傀儡。
“当时我隐约觉着不对劲,传音附近诸城,果然发现此法在北冥的范围内开始传播。但当时着实说不出哪儿不对。
“直到十几日前,最早开始制造傀儡用以留存道侣残魂的那个修士终于发现了问题——那印记有问题,做好傀儡之后,傀儡并不能长久留存,而是每隔一段时间就需要以注入灵力维持。”
安无雪张了张嘴,险些脱口而出——这不就是和他身上炉鼎印差不多的情况吗?
只是宿雪这具身体完全看不出傀儡的痕迹,他的神魂完整,并不是区区残魂,他手上的印记也更加精妙,关联的是谢折风的气息。
究其本源,如出一辙。
只听谢折风说:“即便如此,不过是个失败的复生之法,为何会到如今这般沾染了浊气的傀儡到处游荡的地步?”
“因为大部分如此做的人,根本支撑不住所需灵力供给,又不愿毁去傀儡,事情乱成一团。正是这个时候,北冥剑出事了。”
裴千恍然大悟道:“所以是北冥剑阵突发浊气,浊气四散,正好城内有许多没有灵力供给即将腐坏的傀儡,这些傀儡沾了浊气,浊气成了他们的生机来源,变成了现在这样?”
乔吟痛心疾首:“正是。是我等疏忽大意,没把这种傀儡之法当回事……前几日剑阵出事,浊气漫天,再加上渡劫期大魔趁机出手,有的人为了护住傀儡,自己也跟着入魔,也有人不慎丢了性命,傀儡无人看护,追着有生机之物,到处游荡为祸凡人。连最初用这‘复生’之法的那个修士,因不忍看着道侣残魂傀儡沾染浊气,亲手毁了他倾尽一切做出的傀儡,因心魔纠缠也沾了浊气,最终自尽而亡。
“城内乱了几天,就到了如今这般境地。”
谢折风问:“你可知渡劫期魔修来历?”
他当年登仙出关,分明肃清了天下妖魔。
若有渡劫期魔修,多半是这千年内入魔的。
“我知道,那大魔与我乔家有旧,一开始是个正统仙修,是之后误入歧途的。哎……他修了浊气,修为更胜当年,居然杀了我父亲!”
她一手握拳,猛地拍下桌面,神情愤恨。
“他险些将此地都占为己有,好在最后是把他打退了。之后,我等只能设立结界,给凡人和修为不高的修士发放灵符,其余高手镇守剑阵。撑到今日,我察觉到有人打开结界入城,差点以为是那歹人的援手,因此才出手的。”
“没想到裴道友和谢道友都是渡劫期的仙修,这可真是太好了——”
“少城主,”谢折风打断了她,“听你所言,那书册更像是有心人知晓北冥剑阵会出事,因此掐准了时机散播出去,正好在浊气四散之时发难。”
除去第二十七城,北冥共四十九城,怕都是差不多的情况。
安无雪眉头越皱越紧。
事到如今,云剑门灭门致使照水剑阵危难一事,已经不可能是恰恰好了。云舟不过是一枚棋子,背后之人东撼照水,北乱冥海,不可能是个寻常渡劫期。
那人还知剑阵中事,甚至是一些千年前的往事,难道是当年遗漏的哪个大魔中的佼佼者?
他思虑中,谢折风已然起身:“既如此,剑阵是重中之重。四十九城情况不明,时间紧急,少城主先随我去看一眼剑阵吧。”
乔吟一怔。
她本就是个渡劫修士,老城主被大魔击杀后,她在风雨飘摇之时撑到今日,并不觉得自己是什么无能之辈。
可这位初来乍到的谢春华道友不过寥寥几语,却让她生出了一种听命之感。
仿佛此地不是她说了算,而是眼前的人说了算。
若是旁人以如此姿态让她引路,她必然会心生不服。但谢折风这么说,她反倒怕耽误了时间,急忙起身道:“好,谢道友愿意相助,我自然感激不尽。几位一起来吗?”
“我本就擅阵道,”裴千说,“自然是要去的。但是剑阵会散出浊气,修为定力不足之人很可能忍不住修浊入体,危险非常。宿雪只有大成期,不然还是在城主府内等我们先探一探情况再说?”
谢折风不语。
安无雪本想一起去看看——剑阵毕竟是他上一世立下的。
可他转念一想,谢折风既然亲自去,他能看出来的,师弟多半在裴千这个阵道高手的相助下也都能看得出去。
他过去,只会在相处中露出更多难以解释的破绽,不如留下,还能寻机去细看一下傀儡之术究竟是怎么回事。
于是他借坡下驴:“裴道友说的是,我去了也是拖后腿。你们去吧。”
裴千笑眯眯地点头。
“谢道友,你还愣着干什么?不是你说的要去看看吗?快走快走,”他催促道,“我也很想看看剑阵到底是怎么了。”
谢折风转过身来,正对着安无雪。
困困飞舞着双翼落在谢折风肩上,黑溜溜的眸子看来看去。
这人双手环抱,怀中抱着春华。
倏地,谢折风深深看了他一眼,朝他走近,行至他身前。
安无雪本能后退一步。
只听谢折风低声说:“我与裴千必须去剑阵看看,困困因我的……伤,需跟着我。北冥危险,你修为只有大成,独身一人留在此处……”
这人嗓音越来越低,越说越慢。
他滞了滞,这才接着道,“……不如拿着这把剑,也好护身。”
话音落下,谢折风伸手,将春华递至他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