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大的房间里,杵着程家老老少少将近十口人,还不包括程岩在内。
他娘李氏抹着眼泪,他继爹程柱面无表情,他二叔母林氏一如记忆中的尖酸刻薄,“这读书人就是金贵,一点小事就晕啊倒的,还是咱家二郎命贱,当年被毒蛇咬了一口,如今不也活蹦乱跳的?”
李氏幽怨地看向林氏,“大郎命都快没了,在弟妹看来只是件小事?就连送他回来的军爷都夸他机敏大胆。”说完又低声嘟囔,“何况二郎那分明是偷懒逃学,拿竹签子在脚踝上戳了俩洞,自然没事了。”
林氏一拍大腿,“唉哟,爹娘你们快听听,大嫂咋说话的呢?污蔑我可以,可二郎是小辈呀!”
“够了!”程老爷子重重敲了下烟杆,恨铁不成钢地看向林氏,“郎中说大郎受了惊吓,需要静养,你俩瞎嚷嚷个啥?”
老爷子发了话,谁敢不听?林氏不甘地撇嘴,还不忘瞪程岩一眼。
但程岩却很高兴,由于雷剧中没有出现过“程岩”的家人,他也没有原主的记忆,直到此时他才看见程家人不论外貌还是性格都和前生一模一样,这是否意味着在雷剧剧情以外,衍生世界与他的前生大致相仿?
或者说,衍生世界本来就是雷剧与真实世界的融合。
他缓缓下床,对着所有人拜了拜,“让大家担心了。”
话一出口,房中立刻变得安静,程岩疑惑地抬头,就见所有人面露惊讶,林氏忍不住嘴碎,“哟,咱们大郎也懂得客气了。”
程岩:“……”
咋了?尽管前生他和家人感情平平,但表面上一直以礼相待啊。
“一家人客气啥?”程老太太回过神,和善一笑,“都散了,让大郎好生歇息。”
很快,屋里就只剩下程岩和他的继爹程柱。
继爹素来冷面,程岩见对方刻意留下,便问道:“爹可是有事交代?”
程柱冷淡地点点头,从背上卸下个包裹,往桌上一放。
“砰——”
沉重的分量,压得本就瘸腿的木桌肉眼可见地一晃。
程柱:“那些军爷送了你一百两银子,我和你爷奶商量了,钱就不上交家里了,都给你留着念书用。”
“多少?”程岩怀疑自己幻听。
程柱:“一百两。”
程岩:“……”
想他前生做县令那几年,一年的俸禄也不足五十两,而类似程家这样的乡下人家,一年的花销也用不到二十两!
一百两,足足能买五十亩地!五十个丫鬟!
幸福来得太突然,让程岩不禁感叹:内侍果真有钱!
不对!程岩猛地想起来,他可是在雷剧中!
雷剧是什么?夸张!脱离现实!
程岩迟疑地问:“爹,一只活鸡外头卖多少钱?”
程柱不懂程岩为啥问这个,还是冷冰冰地回说:“五两。”
程岩倒抽一口冷气,依照前生的物价来算,他不吃不喝干满一年县令,也就能买十只鸡……哦,还差点儿,九只半吧。
程岩默默咽下一口血,想起程柱方才的话,“爹,银子麻烦你们先收着吧,家里用钱的地方还多。”
程柱看了程岩一眼,他这个继子一贯傲气,看不上他们泥腿子出身的,今日倒难得好说话。
想了想,他将包袱提回手中,“你放心休息,银子给你娘管着,钱在人在!”
说完也不等程岩回应,转身就走。
程岩:“……”
等屋里只剩他一个,程岩忍不住笑起来,但很快,笑意又渐渐消散。
前生,他很长时间都以为继爹态度冷漠是因为不喜他这个拖油瓶。
他的生父姓陈,是一名秀才,在他六岁那年便已去世,一直到他十二岁,他娘才带着他改嫁到程家,从此改了程姓。
又一年,他娘生了弟弟程松,算是在程家站稳了脚跟。
其实程家人对他并不差,甚至可以说很好,一家人都供着他读书。但他心思敏感,总觉得自己名不正言不顺,加上继爹总是冷冷的,二叔母又爱说些风凉话,爷奶毕竟不是亲的,似乎更疼爱其他小辈,故此他与程家总是隔了一层。
直到他上了断头台,是继爹带着程松冒着被牵连的风险送了他最后一程。
他继爹红着眼告诉他,家里还瞒着他娘,爷奶也病了一场,又让他放心,承诺自己一定会照顾好他娘。
那一刻,他突然看清了许多事,原来他这位继爹,还有他的爷奶,是真的将他视作程家子孙。
是他自己糊涂,被莫名其妙的自尊蒙蔽双眼。
从来都是以心换心,他的态度疏离,别人又怎会对他热情?
程岩认真反省片刻,便从房中找出面铜镜,准备看看自己长成啥样?
想着雷剧中“程岩”那副猥琐痴肥的尊容,程岩深吸口气,横下心翻过镜面一照——很好,跟他前生一模一样。
程岩彻底舒了口气,若真长成剧里的“程岩”那样,只怕连官都没法儿做,毕竟大安选官很重视“颜值”。
正当他对着镜子“顾影自怜”时,李氏端着碗又回来了,身后还跟着程松。
“大郎来,灶房里给你炖了鸡汤,快趁热喝了。”
程岩闻着鸡汤浓郁的香气,望着汤面上黄澄的油汁,不禁想到“一只活鸡五两银”,心里一阵抽疼。
他忍着肉痛刚喝了几口,就感受到一股灼热的视线。
一转头,原来是程松正直勾勾盯着他的银……不,鸡汤,显然是馋了,毕竟程家很少杀鸡。
程岩心中一哂,“三郎来喝吧。”
李氏忙道:“灶房里还有呢,我一会儿给他盛。”
程岩知道李氏在唬他,娘亲身为二嫁妇,又是长嫂,在程家处处谨言慎行。若不是他晕了,娘也断不敢让他吃独食。
只是这鸡汤何其珍贵?他不再争辩,直接舀了一勺递到程松嘴边。
程松小小年纪,哪里抵抗得了鸡汤的诱惑,他有些犹豫,“哥哥饿。”
程岩:“哥哥今天不太舒服,再多就喝不下了。”
话音一落,程松迅速咬住了勺子。
李氏:“……”
等喝完,程岩又给程松擦擦嘴巴,程松呆呆地看着他,李氏也露出意外之色,心说大郎往日对三郎总一副地主奴役长工的样子,今天怎么这般温和?莫非是因为白天的变故?不是总有人大难后转了性情吗?
她一脸欣慰道:“咱们大郎懂事了。”
程岩不明所以,只笑了笑。
李氏不想打扰程岩休息,收了碗就要带程松离开,哪知程松磨磨蹭蹭地不想走。
程岩:“让三郎在我这儿待一会儿吧,我许久没见他了。”
李氏稍有犹豫,最终还是应了。
等李氏一走,程松有些拘谨地掰着手指,时不时偷看程岩。
程岩心中好笑,一把将程松抱在腿上坐着,惹来程松一阵惊呼。
程岩看着怀里小小的一团,不禁想到断头台前那个泣不成声的高大青年,忍不住眼眶一热。
前生他与弟弟相处的时间不多,没想到,自己在程松心中竟有如此分量。
程岩摸摸程松的头,开始执行套话计划,“三郎今年有三岁了吧?”
程松点点头,委屈巴巴道:“生辰那天都没有见到哥哥。”
程岩有些尴尬,“哥哥读书呢,社学里不好请假,夫子要生气的。”
程松嘟着嘴,将程岩抱得更紧,“想哥哥。”
程岩心头一软,捏了捏程松的小脸,“哥哥也想你。”
当天,程岩的计划很成功,他从程松口中得知自己此时正值十六,在兰阳社学读书,连续两次院试不过,至今还是个童生。
以上都与他前生经历一致,不同之处在于,原先的“程岩”十分讨嫌,村子里没啥人喜欢他,就连家里养的狗都独独想咬他。
程岩沉默半晌,很想自捶一顿。
另一边,李氏收拾好灶房就回了屋,一进门,就见程柱正狠狠瞪着一根枯枝,周身酝酿着“生人勿近”的气势。
李氏一愣,“他爹,你干嘛呢?”
程柱冷声道:“别说话,仙长说了,心诚则灵。”
李氏见程柱如此严肃,也跟着紧张起来,仔细盯着那根插在瓷瓶里的枯枝。
一盏茶时间过去,枯枝毫无动静,李氏终于忍不住道:“他爹,咱们到底在做啥?”
程柱有些失落地说:“看来,是我们心不够诚。”
他将瓷瓶小心翼翼地放在柜子上,语气坚定,“明日我们也学学读书人,洗个澡,换身干净衣裳,熏点儿香再来试试。”
李氏不明所以,就见程柱转回头,凝重道:“这,就是城隍庙中供奉过的金桂枝,仙长说等到枯木逢春那天,大郎就能中秀才了。”
李氏:“……”
仙长?怕不是城隍庙前摆摊算命的道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