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正是兰阳社学休沐之日。
程岩翻过原主的包裹,猜测这次原主之所以会回来,是因为没钱了……
包裹里还剩点儿碎银,拢共不过二两,半只鸡都买不起。
不过程岩也没跟家里开口,读书人虽不事生产,但也有一套赚钱的法子。
前生他不想欠程家太多,便找了个抄书的营生,既能补贴家用,又能巩固学识,一举两得,简直美滋滋。
如今不谈欠不欠的,他还是想多攒些钱,让程松也能入早些进学。毕竟程家条件有限,要不是二房独子程仲厌恶读书,自己也不可能去念束脩最贵的兰阳社学。
但供他一人已是极限,前生程松就被耽误了好几年。
可惜他前生虽中了进士,为官后却并未做到“仕而优则学”,以至于学问不进则退。如今想考个秀才不难,难的是金榜题名。
没办法,只有重新学呗,做学问必须脚踏实地,没有半点捷径可言。
于是,程岩吃了早饭后再一次拿起了书,看着那些熟悉的词句和注解,心中竟是难得的宁静。
等申时一到,程岩便准备回社学。
程松一听他要走立马就哭了,抱着他的腿不放,李氏没办法,只能将程松抱走。
又因程岩回来时曾遇上了歹人,程柱和程根都说要送他。
“爹,二叔,真用不着送。昨天我就是倒霉,那几个细作走投无路才会挟持我,如今他们都死啦。”
程岩好说歹说,终于劝服二人,不过临走前,程柱塞给他十两银。若是以前他肯定要推辞,但现在的他只是默默接过,郑重道了声谢。
就这样,程岩背着“巨款”,踏上了前往兰阳村的路。
兰阳社学位于兰阳村,兰阳村和清溪村同属武宁县,但武宁县里并不止一间社学,兰阳社学也并非离清溪村最近的社学。
只是兰阳社学历史悠久,曾培养出数位高官,当朝户部左侍郎年少时便求学于此。
因此,附近县府的学子纷纷慕名而来。
等程岩到了社学,夕阳早已隐没于天际,星光伴着月色照亮了社学的牌坊。
前生,他十三岁入学,在这里度过五年的时光。
程岩凭记忆找到了自己的寝舍,由于兰阳社学有诸多士绅资助,寝舍都是独门小院,且还是奢侈的两人一寝,房中便只摆着两张床。
他记得自己的床靠左边,便将行囊放在床边的书案上。
程岩随意扫了眼隔壁床,见床铺得很整齐,被褥的料子也是极好,就连桌上摆着的文房四宝也非俗物。
莫非他的舍友很有钱?程岩细细回想,可他的舍友换了太多次,实在想不起如今是哪一位。
算了,反正人估计快回来了,待会儿不就知道了吗?
可程岩却失算了,一直到他洗漱好上床,都没有见到那位“土豪”舍友。
当夜,程岩又做梦了,梦中他再一次回到断头台,看见刽子手长刀斩下,自己的头颅高高抛起,落在地上还滚了几圈。
阖目前,他的视野中出现了一双皂靴。
程岩猛地惊醒,见窗外天色将明,估计已至卯时。
他坐着醒了会儿神,才下床洗漱,又循着记忆从院里找出个小炉子,将从家里带的干粮简单热了热。
等吃了早饭,程岩便拿好书卷往讲堂而去。
走到半路上他才想起,他那位舍友,昨晚上根本没回来过。
或许对方就住在兰阳村,今早直接来了社学吧?
兰阳社学占地颇广,程岩走了一刻钟,终于来到讲堂。
此时,讲堂里已有七八个学生,程岩一一打量过去,发现都很眼熟,有一两个他还能叫得上名字。
看来,社学里也很正常。
“阿岩!阿岩!”
程岩循声望去,见招呼他的是个小胖子,像是姓钱,但具体的名字却是不记得了。
他之所以有印象,是因为钱小胖乃商户之子,本朝科举虽不禁商籍科举,但旧有观念并非一朝一夕可改,朝廷对待商户出身的官员仍多有轻视,因此,当年社学里也没啥人与钱小胖交好。
只见钱小胖笨拙地跑来,从他手里抢过书,又“蹬蹬”回到后方一排座位,将他的书卷整齐放好,对他讨好地笑道:“阿岩,快来坐。”
程岩:“……”
难道原主还收了小弟?不是说原主猫憎狗嫌吗?
程岩转念一想,估计是原主和钱小胖都人缘不好,只能抱在一起相互取暖。
不论如何,小胖子倒是帮他省了麻烦,他真不记得自己座位在哪儿了。
程岩刚一坐下,就听有人道:“钱忠宝,你上赶着伺候人家,人家理你吗?”
“我没有伺候!夫子说,同窗要相互友爱!”小胖子气愤地回了句,却见程岩正盯着他,吓得他心里一颤,以为程岩又要发火。
以往有人拿此事调笑,程岩都会许多天不理他。
哪知程岩却对他友善一笑,“多谢了。”
钱忠宝一呆,“不、不客气。”
先前说话之人也有些意外,冷哼一声,“一日不见,程岩竟是转性了不成?”
周围传来一阵笑声,程岩倒是镇定自若,因为他根本没想起出言嘲讽他的人是谁,他怕露馅。
那人见程岩不理他,自顾自道:“唉,也不知我这次能不能考上,若我连续两次不中,肯定也不是读书的料,到时候,我还是回家种地算了!”
众人又是哄堂大笑。
程岩不知对方的怨气从何而来,反正原主擅长吸引仇恨,正所谓债多了不愁,虱子多了不痒,他也懒得问。
但程岩不耐烦对方一直挑衅生事,便道:“夫子常教导我们锲而不舍,不过两试不中,你就要放弃学业吗?你意志不坚,脆弱堪比瓦砾,若是被夫子知道,怕不是要送你戒尺。”
“你——”
“再说,昔有大儒黄中令六十岁中秀才,本朝赵阁老也是四十才过了院试,若他们也跟你想法一致,估计地都能种出一顷了吧?”
程岩口中的黄中令乃是先帝时期的大儒,文章达天下,但科举路上总是不顺,直到百岁那年才中了进士。
而赵阁老则是当今吏部尚书赵文博,皇上爱其才,每每会试都要询问主考官“赵文博是否中了”,一直到赵文博五十五岁,终于被皇上钦点为探花,此后二十余年他屡受重用,如今不仅官居一品,更是内阁中年龄最大的阁臣。
程岩拿这两人举例,对方就是气死也不敢多说,只能咬着唇狠狠瞪他。
程岩又幽幽补了一句,“何况我年纪还小,不怕多考几次。你看上去比我沧桑多了,怎么也还在社学?”
“噗——”
鲜血从那位不知名同窗口中喷出,落在地上、桌上、书上、围观路人的脸上……星星点点,纷纷扬扬。
只见他摇头晃脑,气息绵长,一口血喷洒得持久又不失均匀,但程岩无心欣赏,心中又惊又惧——他居然把人给气吐血了?不至于吧?!
程岩再不敢开口,正想着自己会不会背上官司,就见有人淡定地抹了把糊血的脸,“皓轩,别与他计较了,夫子就快来了。”
于是,程岩便眼睁睁看着那位“皓轩”兄狠狠擦了擦嘴,又瞪他一眼,找了个位置坐下了。
而其他人则擦书的擦书,抹地的抹地……
从头到尾,似乎除了程岩自己,所有人都觉得“吐血”跟“吐口水”没区别,这也太荒唐了!
究竟是对方天赋异禀,还是雷剧使然,程岩陷入了深深的思考。
这时,身边钱忠宝小声道:“阿岩,你真行,居然能将王皓轩气吐血。”
程岩回过神,忐忑地问道:“你不害怕吗?他都吐血了?”
钱忠宝:“怕?你是说王皓轩会报复吗?哼,他就是针对我们,之前都把你气吐血好多次了,就算你不反击,他还是不会放过你的。”
程岩:“……”
破案了,一切都是雷剧的神秘力量。
钱忠宝见程岩今天脾气特别好,便大着胆子道:“阿岩,听说社学里来了新人,他……”
话说一半,就见一位衣着朴素、须发皆白的老先生走了进来,讲堂上立刻安静。
程岩对老先生记忆深刻,先生姓海,如今是兰阳社学资历最老、年龄最大、性子最古板严厉的一位夫子,当年就没有学生不怕他。
更令人敬畏的是,老先生还是一名举子。
寻常社学里的夫子基本是童生或者秀才,只有兰阳社学这等名声在外的,才能请到举人来任教。
程岩曾中过进士,再看举人自然不觉得有多难得,可对于社学里的学子而言,举人与他们差着童试和乡试,可谓天堑,许多人穷尽一生都未必能达成。
海夫子将书放好,又对着门外轻轻颔首。
随后,一位十七八岁的青年缓步走入讲堂。
此人身姿挺拔,气势天成,让人一见便知出身世家高门。他身着锦衣,手抱书卷,一双眼淡淡扫过众人,嘴角噙着意味不明的笑。
然而当程岩看清青年长相那一刻,只觉得脑子里“轰”的一声,所有思绪被炸得四分五裂,眼前唯有一片血光。
寒气从四肢百骸蹿升而上,将他冻得僵硬如石,可身体又忍不住发颤。
恍惚间,他听见耳畔传来冰冷的声音,“我真盼着你有万古之寿,看看究竟是你罪还是我罪,可惜,你活不到那天了。”
作者有话要说:《修传》有读者说我是直男写感情戏,这篇文我要为自己挽尊,第三章就出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