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教授, 今天下午有个研讨会需要您出席。”办公室的门被敲开,有人这样说道。
安玉镜回:“好。”笔尖已经在某一页停顿很久了,这个事项提醒惊醒了他,又过了一会儿, 才反应过来自己正在签署一份项目审批同意书。
那个情绪病研究小组似乎获得了新的进展, 最近拿了个奖, 接下来的经费申请也很容易就通过了。
安玉镜垂下眼帘,签上了名字后将文件合上。
研讨会上大家讨论得很激烈,也能理解,毕竟是关于和Echo基因病研究所合作开发新型疫苗,听说他们预期目标是长期潜伏隐性疾病的前期检测率和治愈率提升至八成以上。
安玉镜没有像同事们一样高谈阔论什么观点, 这个合作研究小组还没有组建的苗头呢,关于推荐人员配置就得吵几天, 这可是受国际瞩目的香饽饽, 有望冲击那个科研界最高奖项。
他露了个微笑,那批之前受到不少阻挠的医疗器械才在国内正式应用没多久, 安玉镜心想,慕琤最近真是很能折腾啊, 能有活力到这种程度也挺厉害的。
这次的会议也没有讨论出什么有用的东西, 可能有?安玉镜不是很清楚,他最近能接收到的外界信息越来越少了。
安玉玦很快发现了这点,可能是被和本人口中轻描淡写完全不符合的严重程度吸引了注意, 拿出说一不二的气势押着他去医院了。
最后没检查出任何问题, 安玉玦看他半晌,递给他张业内颇负盛名的心理医生的名片。
安玉镜说:“你最近压力大到要看心理医生了么?”
“这是给你准备的, 我总觉得会有需要的一天……没有诅咒你的意思。”
对话里虽然没有明确提及,但是隐晦地指向一件事, 被提起不愿面对的事情按理应该觉得被冒犯而生气,就算不是,也应该会觉得悲伤吧。但安玉镜跟情绪失联了似的,什么也没感受到。为填补气氛突然的空白,他于是笑了一声,“你觉得我有心理不正常的表现吗?”
安玉玦沉默过后,说了句:“你太正常了,这本身就很不正常。”
安玉镜又笑了,但眼睛里没有任何笑意,空洞洞的犹如不反射光的黑洞一般。
他将名片收了起来,当然,他是不会去的。
安玉镜回到家,桌子上已经摆好了饭,他今天回来得晚了点,饭点也依照他的时间推迟了。家里的保姆厨师都是原来的一批,训练有素,能力不用质疑。
饭菜十几年如一日,全是某个人的偏爱口味,安玉镜夹了一筷子放进嘴里,不出意料的,没有任何味道。
听不清,尝不出,下一步呢,是看不见?还是什么别的。他似乎正在逐渐丢失和世界的连接,世界排斥他,他也厌烦了这个世界。
他在期盼一场意外。
安玉镜吃完了一碗饭,他觉得味同嚼蜡或许也有字面上的意思,非试过的人不能体会,所以后人才多用它的引申义吧。
饭后是继续没完成的工作或者休息的时间,不管怎么说,要先到楼上去,书房和卧室都在那里。于是他便走向楼梯。
踏上阶梯,安玉镜有点怔愣,他偏头看了看手扶着扶手的位置,没有感受到一点触觉上的回馈。他站在那里,就像站在一片虚空。
原来下一个丢失的是触觉吗,安玉镜静静地想,他停在原地,四周的景象却突然迅速消失,黑洞洞的没有一丝光亮,只有一些发白扭曲的光斑舞动在他身周。
安玉镜仍然没有动,他思考着就在这样景象里通过肌肉记忆上楼的可能性,应该也不是不行,毕竟实话说,这样失真的幻境他也不是第一次见了。
他的镇定似乎让光斑们很惊讶,它们波动得很厉害,这倒是第一次。安玉镜等待着幻觉收尾,但这次似乎有所不同,幻觉并没有消失,反而聚拢在一起,形成了一个堪以乱真的景象。
他此刻站在安家,他的房间里。和从前每一个傍晚一样,这个傍晚暮色温暖而喧闹。
窗外传来了孩童嬉戏的声音,明明这里是二楼,他却能听得很清楚。
“你怎么才来啊,不是说好了一块去秘密基地的。”
安玉镜笑了,秘密基地,每个小孩儿的童年似乎都有这么个玩意儿,不知道有趣在哪,人人都乐此不彼。他对这次幻境的有些惊讶,做得很精致,也很熟悉。
“诶,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爹这几天揪着我不放,我废了好大劲儿才出来呢。”
“成吧,那就走呗,咱们比赛,看谁先到!输的人要惩罚!”
“喂喂!有你这样的么!”
确实很熟悉,安玉镜走到了窗边,低头往下看,前头的几个小孩儿已经跑远了,后头缀着一个,喘着气,小脸红扑扑的。
“小绥?”
那小孩儿听见有人叫他,抬起头,好像对这个叫他的人脸上受惊的神情也有点惊讶,“啊,玉镜哥……你怎么了?”
楼上的人好一会儿没反应,许绥之挠挠头,道:“没事的话我先走了。”他已经落后太多了,好在有条近道只有他知道,赶一赶或许还来得及。
“等等!不要走!”安玉镜的声音突然变得惊恐,看许绥之真的移开目光,就要从楼上跳下来似的。
“诶?你干嘛呢,慢点啊……”
安玉镜从门口跑到这人面前,真真切切地拉着他了,才颤抖着说出下一句话来:“你怎么不叫我哥哥了?”
许绥之疑惑道:“我有叫过你哥哥吗?”安家的大儿子从小就性格孤高疏离,他们没有一起玩过,安玉镜过于熟捻的反应已经让他感到奇怪了。
安玉镜绷着脸,忍耐着什么很难控制的情绪似的,“为什么,为什么就只有我不行呢?褚明净可以,褚明空可以,甚至安玉玦也可以,为什么就只有我不行呢!”
因为你是主角攻。
“为什么,为什么,我也是,我也是哥哥啊……”小孩揉搓着眼睛,手背覆盖着半张脸,不想让他看见什么似的。
可是他还是看见了,许绥之无奈的叹气:“你别哭了……”主角一个两个的到底为什么总是这样,其他时候即使被打断腿眼睛里都是干的,难道对着他流泪会获得什么好处或者特权吗。
“我知道的,你讨厌我对不对……”他还是揉着眼睛,不肯抬头,结果越揉越多,泪珠已经从指缝里溢出来了。
许绥之自认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最见不得有人在他面前这样哭唧唧的。许绥之把他的手移开,帮他擦眼睛上脸上的眼泪,“我不讨厌你,好了好了,以后我们一起玩,好吗?我以为你不耐烦玩这些的……”
“不会!我想玩,我想跟你玩!”眼泪总算有减少的趋势,安玉镜又闷声道:“我是哥哥,你也要叫我哥哥的……”话说一半,他就开始躲闪许绥之的眼睛,不敢看他。
“哥哥。”
安玉镜猛然抬起头,现在他的脸和他的眼睛一样红,喉咙里冒出一声轻轻的,“嗯。”
许绥之替他擦好了眼泪,牵上他的手跑向他们的秘密基地,耽误了半天,他已经迟到了,不知道要被另外几个人下达什么惩罚任务。
安玉镜边跑还边呼哧呼哧地说话:“别怕,我可以保护你,惩罚我都帮你做!以后什么游戏你都不会输的。”
许绥之有了自告奋勇的帮手很高兴,笑道:“真的吗!说好了,你要帮我。”
“嗯。那,可以再叫一声吗?一声,就一声。”
“……”好麻烦啊。
“……哥哥。”
“嗯!”过了一会儿,又传来一句:“你以后只这样叫我,好不好?”
“我说你别得寸进尺……”许绥之扭头瞪他,“哎呀!不要哭!”
许绥之又被迫停下来给他擦眼泪,忍无可忍地揪着他的脸喊:“行行行,我知道啦!我就叫你哥哥,行了吧?”
“……嗯。”安玉镜脸上露出得逞的笑容。
安玉镜还在笑,幻境却突然结束了,四周重新变得黑漆漆的,只有一扇大开的窗户,他正站在窗边。
他低头往外看,外面是无数融化般互相纠缠的画面,里面有着同一个人,是记忆里最美好的样子。安玉镜几乎有些急不可耐了,它们犹如待人摘取的甜蜜果实,充满致命的诱惑力。
下来吧,我知道你想见到谁,从来都没梦到过,对吗?下来吧,他就在这里。
下去就可以了吧,他这样想着,一片漆黑的空间里只有那片回忆的光亮越来越大,几乎要将他吞噬。
“你也在等我,对不对?”他喃喃道,一边腿跨过窗沿,脸上的表情一片空白。
身后突然传来噼啪响声,好像在湿布上迸裂的火星,响声不大,光芒也微弱,可它说:“安玉镜,你是不是有病?”
安玉镜回头,看见一团模糊的光影,比起窗外盛放的光芒可差多了,也没有一丁点诱人深入的意思,继续不客气地说道:“看什么看,还不滚过来?”
安玉镜愣愣地看他,半晌才开口:“我不能过去,他在等我。”窗外的光亮照着他的身体,几乎把他映衬成黑点。
“啧。”光影似乎觉得不耐烦了,又好像有点生气,噼啪声又响了起来,这次出现了变故,窗外的画面被点燃了,很快成了一大片熊熊燃烧的火焰。
火烧得很大,安玉镜从没见过这样烈火,隔着这样远的距离,都燎燃了他半边身体。很疼,他却没感觉到似的,视线没有从那光影身上偏移半分。
光影恶意笑道:“这下没人在等你了,可以过来了吧。”
安玉镜动了动,看着他说:“你这样不好,我找他很久了,好不容易才见到的。”
光影嘲道:“关我什么事?”
安玉镜把腿收了回来,他身上的火焰没有熄灭,仍然在烧着,他没有理会,“你为什么要这样做呢?”安玉镜从窗沿上下来,一步一步地走向他,“你知不知道,这样让我很疼。”
“现在知道疼了?早叫你过来你不过来,被烧到了怪谁?”
“不是的。”他们离得越来越近,安玉镜摇摇头,最后倒在了光影怀里,说:“小绥,我心里很疼。”
火势蔓延到整个身体,连同脸上的表情都在一同燃烧,他说:“你丢下我一个人,要我怎么办啊。小绥,我每天都好疼。”
他终于有了点被灼烧的反应,身体颤抖着,声音也颤抖:“我好爱你,可是你不要我了。”
光影顿了顿,在他脸上停留片刻,似乎想抹掉些什么,“别哭了,现在怎么这么爱哭啊,我这不是在这儿吗?”
怀里的人紧紧搂着他,呜咽道:“你在哪里啊,求求你,让我去找你吧,我一个人不行的,我活不下去。”
“那怎么办,我不想你死,才来救你的呀。”光影叹息道:“我没有放弃你,你也不要放弃啊,再坚持一下,就当是为了我,好不好?”
光影似乎露出了个笑,模糊中难以分辨,他摸了摸安玉镜的头发,他身上的火焰就渐渐平息下来,“我想你好好的,哥哥,答应我吧。”
安玉镜看着他,点了点头。周遭的景象飞速褪去,安玉镜睁眼,看见了会议室里同事们惊愕的表情,他摸了摸脸,摸到了满手湿润。
原来会议还没有结束。
有人颤巍巍地给他递纸巾,“安教授,你没事吧,要不要回去休息休息,研讨会我们再选时间吧……”他们知道安玉镜家里出现了什么变故,只是安玉镜从来不显露半分情绪,跟没事人似的照常上班下班,他们便也讳莫如深。
安玉镜接过了,擦干净眼下,又恢复成清冷到不近人情的安教授,他站起身道:“谢谢,我今天的确有些不舒服,先回去了。”说完,打开门走了。
会议室里有人说:“这好像是那人……后,安教授第一次哭吧。”“挺好的,情绪发泄了才能真的走出来啊。”
安玉镜走在路上,天色有些晚了,照下来的阳光仅余微末热意,很像某种将将燃尽的火光,烫的他身侧的手指瑟缩一下。
一人独活,身体里就像不停被撕裂一般,每一秒都比上一秒更疼,可他还是答应了。
总不能让那个人不高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