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政走路非常快,身材高大挺拔,肩背宽阔,康涂跟在他身后看着他的背影,忽然想起了第一晚见到他时,临分别时回头看的那一眼。那个时候赵政应该刚刚逃出404,当时他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丝毫没有看出赵政有哪怕一点的激动与欣喜,他很平静,也没有到一个完全陌生的年代时该有的恐惧,今天他从禁闭室走出来,多年谋划付之一炬,也看不出颓唐。这些事,本来都足以压垮一个人的。
此时已经到了晚饭的时间,食堂的大门已经敞开了,陆陆续续地有人来回走动,鲁班拎着一杯豆浆走出来,正撞见了赵政和康涂,感觉非常意外:“你还活着?”
“活着,”赵政很礼貌道,“托公输先生福。”
鲁班摇了摇手,示意快不要扯淡了:“跟我可没关系,你不要害我。”
赵政笑道:“您说笑了。”
鲁班这次没有再回答,跟康涂扬了扬自己手里的纸杯:“今天有豆浆。”
康涂“哦”了一声,对赵政说:“你等我一下。”然后拿出自己的卡跑进食堂。
404每日食谱都不一样,十分注重营养均衡,从周一到周五提供的饮品是牛奶,周六日的饮品是豆浆。康涂不消化牛奶,喝了就不舒服,从来都是把发下来的牛奶送人,送不出去就直接扔了。鲁班和他一个桌子吃过两顿饭也就知道了。
康涂跑进食堂后,便只剩下了赵政与鲁班两个人,两人本来也没什么深厚的交情,打了个招呼便要散了。
鲁班走出去两步之后,忽然退回来,低声道:“BUG修正了。”
“嗯,”赵政并不意外,“肯定早已经重置了时间,或者直接升级监控系统。”
“真的就是凌晨一点?你自己算出来的?是准的?”
“对,”赵政简单地答道,“时间是准的,我逃走时没有警报。”
鲁班怀疑地看了他一眼:“那你是怎么被抓回来的?”
赵政干脆道:“倒霉。”
鲁班:“……”
其实赵政这哪是倒霉,是倒了血霉了,如果不是穷奇咬了康涂这一口,让404查到了信号,他可能已经永远地离开了404了。
鲁班见他不欲多说,感叹了一句:“你竟然真的还能活着回来,真是命大。”
赵政说:“我也没有想到。”
本来就是逃出去接着活,或是被抓回来直接死的两个结局。至于逃跑计划失败后再捡回来一条命这种可能,他并没有指望。
他是真的打算孤注一掷的。
鲁班还欲再说,余光看见康涂已经提着东西跑了出来,便挥了挥手,问道:“今晚的会,你知道吧。”
“知道,”赵政说,“先生慢走。”
康涂怕赵政等得不耐烦,跑得很急,大喘了口气赶上了和鲁班说:“再见。”
鲁班点了点头:“明儿咱俩的班。”
康涂没有任何的意见,也没问他这个安排是谁说的,直接应了:“哦,好。”
他手里除了两杯豆浆之外还有两个纸袋子,略微被油腥打得透着亮。
“给你,”康涂分出了一杯豆浆和一个袋子,递给了赵政,“你吃了吗?”
赵政伸手接过来:“多谢,我叫赵政。”
“知道,我叫康涂,健康的康,涂鸦的涂。”
“好名字,”赵政说,“康涂大道。”
尽管两个人都因为对方而陷入了一种非常糟糕的境地,互相改变了对方人生的轨迹,但是到了如今才真正的算是认识。
赵政的宿舍很干净,康涂跟着走进去时扫了一眼,干净到不像是有人居住的样子,桌子上连一件东西也没有,反射着从窗子上打进来的光。
“坐。”赵政说着指了指单人沙发,自己转身坐到了床上,正对着康涂。
康涂:“……”
现在只有两个人,他又陷入了一种恍惚的感觉中,不敢相信坐在自己面前的人是谁。
赵政不知他心中所想,直奔主题道:“这件事……是我的错。”
康涂下意识地道:“不不不你没错。”
赵政:“……没关系,你不要紧张。”
“我没有紧张。”康涂胆战心惊,咽下一口唾沫说道。
估计是赵政已经见过不少这样的情况,业务很熟练地解释道:“我来404时刚刚亲政,还没灭六国,也没焚书坑儒,和你差不多大。”
但是康涂并没有被这种很含蓄的安抚给安慰到,像个小学生一样坐在沙发的一点边缘上,暗自给自己打了个气。
赵政见他这么僵硬,试图缓和一下氛围:“你是不是觉得我要斩了你?”
康涂脸色大变:“!”
“我开玩笑的!”赵政赶紧道。
康涂:“……”
赵政:“……”
康涂心想:你他妈给老子开个屁玩笑。
赵政哭笑不得:“我真不会把你怎么样的,确实是我害的你到了这里,我真心实意地想跟你道个歉。”
“好的,”康涂真心实意地说,“加油,我相信你一定可以出去的。”
赵政:“……谢谢。”
康涂礼貌地道:“不用谢。”
这句话之后两人就陷入了沉默中。
一时间,赵政也不太能理解康涂到底打了什么算盘。
他觉得自己已经把台阶给铺得很好了,如果康涂真的有什么要求完全可以直接说了,可是连续起了两次话头竟然都被带过去了。
或许是想让他欠着这个人情?可是他要这个人情又有什么用呢,真指望着要在404混得出人头地吗?这也太天真了。
因为觉得实在太尴尬,康涂实在觉得待不下去了,开口道:“要不我就先走了。”
赵政实在无语,重复了一遍:“走了?”
康涂是真的没办法自然地与他交谈,心里负担大得异常,僵硬地道:“晚安。”
赵政只好跟着站起来送他,临出门时忽然问道:“你有什么打算吗?”
“没有。”
“下一场城内战在十八天之后,”赵政主动说,“到时候如果你和我分到了一个阵营的话,你来找我。”
康涂说:“好、好的。”
赵政笑着说:“我看得出你应该很怕我,如果实在接受不了和我相处就算了。”
康涂和他相处的心理压力是真的大,比和任何人都大。他本来是打算跟赵政来讨要个说法的,说到底还是赵政欠他的,可是真见到了真人的时候,是一句市侩话也说不出口了。
他本来就对利益的事难以启齿,在工作时就因此吃了很多暗亏,错过了很多机会,可是这个毛病根深蒂固,到了这个时候,面对着赵政时更加严重,就算他占理,也无法以此要挟什么。他没想到的是,赵政竟然主动认了责任。
“我也不能给你保证什么,”赵政说,“你有什么困难可以来找我,我尽力。”
康涂想了想,还是问了出来:“我已经不能离开这里了是吗?”
赵政看着他,说道:“是的。”
尽管已经知道了这个结果,康涂仍然心沉了一下,点头说:“好吧。”
赵政说:“实在抱歉。”
“穷奇咬非宿主这种事从来没有发生过,我也没想到会这样,而且那天晚上我并不知道它跟着我跑了出来——但是说这些没什么用,我就是想告诉你,我没有故意想要骗你。”
康涂没想到赵政的人竟然是这样的,至少看上去是非常和善友好的。和他想象中的差了很多。
“那你的穷奇呢?死了?”
“被回收了,”赵政倚着门框,很随意地说,“修理好会送回来。”
这件事就很可怕了,一个随时监控着你的宠物,任何时候都可能会狠狠地咬你一口,就像在黑暗中吐着信子的毒舌一样,让人不寒而栗。
康涂说:“它不会记仇吗?”
“它只是一个机器,”赵政笑了,“或许会吧,但我也记着它的仇呢。”
这次康涂终于懂了他的点,也跟着笑了起来:“那倒也是。”
赵政道:“你不用怕,那东西没什么用,我这种就是万中之一的情况。”
康涂发自肺腑地道:“你真的很倒霉。”
赵政也很发自肺腑地说:“你也很倒霉。”
两人视线相对,半晌后无奈地笑了笑。
康涂是真的要走了,赵政想了想,说:“今晚上有一个会,清算上一次城内战的一些事情,你如果没什么事情可以过来。”
“我去干什么?”气氛轻松了一些,康涂没过脑袋随意问了一句,毕竟上一次的城内战他还没进城。
赵政依旧倚着墙没有说话,只是看着他微笑。
康涂忽然就明白了,说道:“好的。”
还能去干什么,他一个新人,连城内的人还没记全,这种场合当然要去,就算是听听风声也是好的。
赵政看了看手表:“晚上九点钟,在广场的大钟下。”
那个时候蚊子很多啊,康涂很不在状态的忽然这样想,然后应了。
赵政真的很不错啊,康涂在回去的路上仍感觉这一切不像是真事,恍惚地想到,活该人家当皇帝啊,真的很会为人处事。
他听说赵政是在刚刚亲政时就进了404,那个时候,应该是秦朝最乱之时,当时吕不韦势力仍然根深蒂固,他娘还和嫪毐纠缠不清,这个被爱情冲昏了头的女人不光给嫪毐生了两个孩子,还给了嫪毐兵权,赵政在成年之前,一直处在极为尴尬的位置。
在那时朝中局势很不明朗,虽不至于大厦将倾却也有由兴转颓的趋势。想来赵政也不是上台就暴虐,将这样的笼络人心之术用得轻车熟路才是正常。
可是赵政在掌握大权后即刻将他娘的两个私生子活活摔死,五马分尸。就算是他的亲娘,最后也在冷宫住了一辈子。还有吕不韦,辅佐他长大成人,也难逃一死。
赵政可以说将一起做绝,也做到极致。
康涂又清醒了,不敢再多想。
他并没有什么选择的余地,想得越多越错。他也看不清任何局势,和这世上的众多人一样,只能随波逐流,从不能逆流而上。
虽然他很早之前就决心被动地活着,却在这个时候真的被逼着只能被动地活着。
傍晚的城市非常宁静,时值夏季,树叶偶尔被风吹出沙沙的响声,在路灯下反射着绿油油的光。
康涂是踩着点去的,到的时候大钟正好指向九点,当时广场上空无一人。
估计是被耍了。他这样想。
“哈喽!”燕灵飞离得老远喊道,“康仔!”
“你来的这么早?”
真的是一点也不早了,但是康涂客气地说“你也挺早。”
燕灵飞一点也不见外的搂住他的肩膀:“我还没吃饭啊,打算去吃个黄焖鸡。”
康涂:“……”
怎么哪也有黄焖鸡?!是不是全天下都吃黄焖鸡?!
燕灵飞拉着他就往外走:“你吃了没,我请你?”
康涂伸着胳膊指了指头顶的时钟,提醒道:“九点多了啊。”
“啊,”燕灵飞忽然想起来了,“你是新来的不知道,他们每天迟到的,到十点也凑不齐的。”
见康涂十分不理解,他解释道:“你想想吧,每次开会来的最晚的是什么人?”
康涂犹豫地说:“领导?”
“差不多吧,”燕灵飞随意道,“就是地位比较高的人,就像上朝一样,皇帝总是最后一个到的,大臣在下面等着。”
“这里的人,谁都觉得自己是那个人最重要的人。”
康涂:“……”
燕灵飞道:“所以咱们去吃黄焖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