共工低头,对老妇道:“让你儿子这两天好好躲着, 别让我抓住。”
老妇停止了哽咽, 佝偻着的身体忽然爆发出巨大的力道,一把扯住共工, 厉声道:“你要干什么?”
共工说:“我会杀了他。”
老妇仍在吵闹, 康涂看了眼他怀中的孩子,只有四五岁的样子, 额头结了一层黑色的血痂,整张脸都是血淋淋的,像是被重物击打至死的。孩子死后, 家里人甚至连脸也没有给擦一下, 康涂不能想象。
老妇道:“孩子死了, 你救活便是, 你到底算个什么神仙?当年三姑娘若不是让你耽误——”
“你还好意思提三姑娘,”人群中一个女人忽然尖声道, “她到底是因何而死你心里最清楚,关共工何事?!”
农妇性格泼辣,说这话还要挺着胸膛挥舞着手, 仿佛若不是这栅栏拦着,人就已经要冲过来了,康涂还记得这个人,是之前说牛被栓柱偷了的女人。
老妇变脸怒道:“闭上你那张臭嘴吧!”
女人:“不想让我说你儿子别干这些丧尽天良的事啊,敢做不敢说?你孙子倒了八辈子血霉才投胎到你们家,报应不爽, 你且等着吧!”
老妇再骂,女人便说:“还我牛来!整整三头牛,你喝血啊!”
“休要含血喷人!”老妇说,“你有什么证据?”
俩人唾沫横飞地对骂了数个回合,康涂真是不敢相信她们丰富的词汇量,终于在无数难听的脏话中听明白了这个故事的始末。
就像是当初听到的无数破碎的家庭的事例一样,这故事由一个没能耐的男人和强硬的女人组成,这是一个不幸家庭的标准模版,也导致了一个最为极端的结局,女人在一次争吵中被他挑断了脚上的筋,昏死过去,村中流传着一个说法:人若是断了脚筋必死无疑。男人惧怕女人的亲生父亲报复他,所以打算自杀,在自杀前,又怕死得亏了,往女人胸脯捅了一刀,这一刀彻底将女人杀死,而他却还是没有对自己动手,脖子上划了个小口便弃刀逃出了村子。
人们分析一个犯罪者的时候,总是愿意去突出一个人的自卑和弱势,比如贫穷、窘迫、地位低下等,仿佛是这些压迫将一个人逼成了罪犯,犯罪心理学认为,只有犯罪的心理才会导致犯罪的行为,而犯罪的心理,并非只会因为外界而产生。
有些时候,贫穷和压力并非是最终的凶手,懦弱与孤独才是。
男人半年后回到村子,受到了很大的排斥,共工也曾出面,想要处理这件事,但是其母态度坚决,不让人靠近他们家半步,直到今天出了这件事。
康涂甚至不用去问这一次又是为何男人杀死了自己的儿子,一个强势的母亲和一个杀过人的懦弱儿子,还有一个年仅四岁的,在这样的环境中长大的孩子组成的家庭,这个故事的痕迹太好描摹了。当一个人成为一个杀人者之后,他就与正常人不一样了,在他眼中的杀人,与普通人眼中的杀人,是两个概念。
共工被他们吵得脑仁疼,抱着孩子便走出去,对他们俩道:“走吧。”
老妇纠缠不休,却也说不出什么,她大概是惧怕共工走后要去找栓柱,也不愿意接受自己孙子彻底无法救回来的事实,不肯让他们走,赵政上前,这几步走得威风凛凛,他几乎要俯视着老妇。
“你想要干什么?!”老妇感到他的敌意,手中的棍子率先挥了出去,赵政扬手将那棍子挡开,一个手刀将她劈昏,冲他们使了个眼色:“走。”
围观的群众鸦雀无声。
似乎所有人都已经默认,在人间的神,是人类的庇护神,共工虽然长得雄伟却一向仁爱,像这样直接放倒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老人的事情,从来没有发生过。
康涂暗戳戳地想:“估计还有个原因就是赵政长得太凶了。”
他从见到赵政的第一面起,就有点害怕,赵政相貌英俊,却有些狠劲儿,让人说出来的感到有负担感。这里的人对他们不熟,只以为他们也是神,平日里有人跟康涂搭话,有人给燕灵飞搭话,但是基本没人去找赵政,怕是都觉得他不好接触,此时见到这幅场景都静了。
共工并未说什么,只是看了眼那老妇,抱着孩子与他们一起走出去时还对那女人道:“你那牛——”
“我自个儿问她要。”女人赶紧说,然后飞快地瞥了一眼赵政。
康涂心里还是觉得容不下这种事情,犯了错却不受惩罚,让他觉得不公平,赵政低声在他耳边道:“晚上说。”
现在男人肯定已经跑了,他们现在也找不到人,这件事情着急是没有意义的。
共工走在路上,有很多人从屋中探出头来,他没有什么表情地对康涂和赵政道:“是不是觉得有些失望?”
康涂说:“没有。”
共工轻声笑了下:“浮游不喜欢人类也是这个原因,他觉得人类不值得保护。他们只是想利用我们。”
“那你是怎么想的?”康涂问。
赵政悠闲地跟在他们身后,一言不发,听着他们的谈话。
共工说:“我的想法,和你身后这位朋友想必是一样的。”
赵政抬眼看了他,微微笑了,依旧没有开口。
共工说:“在其位谋其事罢了。”
赵政:“我不在其位,也没有可谋的事情,您高看我了。”
康涂这下才反应过来,共工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他好像在暗示什么。他心中警备:“莫非是他看出了赵政的身份?”
共工有趣道:“我只是打个比方,何必如此紧张?”
赵政只好笑着摇了下头。
共工找了村寨外的一棵树,蹲下身擦干净男孩脸上的血,将他埋下,康涂摘了两朵黄色的花,花开得很好看,被他插在小小的坟包上。
此时已经夕阳西下,鲜血般浓郁的颜色染红了这片天空。
康涂忽然说:“我小时候学校组织春游,路过一个山头,上面都是坟,我看见有一座坟上开了一支黄色的花,非常好看,一直记到现在。”
赵政:“嗯。”
康涂也不知道自己说这些干什么,笑着握住他的手。
他想好好和赵政聊聊天,问问他的想法,可这一晚却没有给他们这个时间,神农在葬下男孩的半个时辰后来到了九州。
燕灵飞风风火火地冲进来,激动到颤抖:“神农、神农来了!”
康涂和赵政正蹲在灶火前挑鱼刺,河鱼实在太小,鱼刺细密,赵政将一块挑好鱼刺的肉递给他,康涂却被鱼刺卡住了,张着嘴干呕,赵政赶紧给他拍背,康涂愤怒道:“你怎么挑的?!”
赵政:“没看见啊。”
康涂上窜下跳地找东西压下去,赵政长手一够,找了半块饼递给他,看他这个样子觉得挺有趣,笑道:“慢点。”
“你笑个屁!”康涂咳得眼冒金星,塞进去半个饼才压下去,气得脸通红,“还笑?!”
赵政还在给他有一下没一下地拍背:“抱歉抱歉。”
康涂没好气地把他手打下去,燕灵飞进来的时候他们就是这个情景。
燕灵飞:“你们聋啦?神农!”
康涂:“滚!”
燕灵飞:“你有病?”
赵政拽着康涂站起来:“我错了。”他顺手把康涂咳出来的眼泪擦了擦,说道:“不生气了。”
康涂有些无语,关键是发现自己好像真的就不怎么生气了。
燕灵飞扫了康涂一眼,问赵政:“他又怎么了?”
“没事,”赵政说,“神农呢?来干什么?”
燕灵飞:“还能干什么,就打仗那点事呗,我听门口的那个小孩说的,去不去?”
康涂尚存一丝理智:“不好吧,也没找咱们。”
浮游从门口闯进来,白发随着动作飘动,因为奔跑脸上还有些红晕,美得不可方物,只听他激动地道:“神农来了,你们去不去?”
康涂:“……”
大院之中正对着大门的正屋是共工的,夜里的风徐徐,院中黑漆漆,四下静谧,只有天上的星辰望着下方鬼鬼祟祟的几个听墙角的人。
神农与共工对坐,问道:“与刑天的一行可还算顺利?”
共工说话间不经意般扫了一眼窗户,道:“顺利。”
神农身量中等,却不文弱,长相也很儒雅,一切都很刚刚好,让人看了便心生好感,康涂见到这个人时觉得有些失望,但再看两眼,就觉得很合适,他应该就是神农了。
共工问:“这次怎么突然来了?”
神农:“前夜开始,所有的神兽都推出人类的领地,往太行上去了,家禽走兽惶惶然,仿佛有大事将要发生,我心中担忧,所以来问问你,九州可有异象?”
共工思考了片刻,说道:“村中有人丢了三头牛。”
“便是了,”神农说,“不少人都丢了牲畜。”
共工:“要开始了。”
神农叹了口气。
外头一群人正听得紧张,身后忽然一声稚嫩的童声开开心心地道:“你们干什么呢?”
他们吓得猛地一跳,见是小蛮站在月光中看着他们,不知道已经站了多久了。
神农皱眉道:“什么人?”
共工心累地叹了口气:“没什么人,进来吧。”
燕灵飞气愤地捏了把小蛮的脸,把他的脸霎时捏出道红印子,浮游又不乐意了,道:“你干什么?”
小蛮“嗷”地一声哭了,假哭,没见眼泪,干打雷不下雨,浮游便蹲下身去抱。
康涂看不惯浮游溺爱他的样子,小小孩子别的没学会,撒泼打滚倒是精通,对小蛮道:“别嚎了吧,你这什么毛病啊。”
外头吵做一团,共工“哐”地一声将门推开,冷着脸看他们。
一群人顿时静了。
共工冷漠道:“想听就进来,不然就都给我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