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婴一脸的坚毅,手握着缰绳控制着身下的马匹, 对众位将士大声道:“多年以来, 我大齐男儿为世人所轻。”
“逃兵!羸弱!不堪一击!”田婴的声音好像能一直传到最后一排士兵的耳朵里,掷地有声地道, “他们一直这样形容我们。”
“魏国看不起我们, 秦也看不起我们,根本没有把我们放在眼里!”
这是一场战前动员, 田忌在开战前就做过,但是是不够的,为了让士兵们始终能保持着怒气和士气, 必须经常激励鼓舞这些人, 甚至是激怒他们, 让他们有非赢不可的决心。
田婴做得非常好。士兵们, 甚至包括康涂在内, 都从内心燃起了熊熊壮志。
康涂总是能达到共情, 体会到别人的痛苦,也很容易与人产生感情,适应一个环境。这并非是一件多么好的事情, 就像现在,他就算再试图让自己抽离出来,不要让感情影响了自己的行为和判断,也很难做到。
他和这里的所有普通士兵一样,在战争中开始认识到自己属于一个国家。不过不同的是别人是真的齐国子民,他却不是, 他哪也不属于。
田婴继续道:“将士们,你们甘心吗!”
众将士吼道:“不甘心!”
气氛已经慢慢地燃起来,田婴又往这团火里加了一把柴,他怒道:“我们今日,就要踏破大梁①,一雪前耻,让大齐的号角吹遍大地!”
众将士举起手中兵器,齐声喝道:“战无不胜!战无不胜!”
康涂鸡皮疙瘩起了一身,竟有种热泪盈眶地感觉,他以为是因为自己不属于这里,而为这种死志而激动,结果再一看周围,有不少士兵都泪流满面。
这种感觉很难去形容。他们在为国争光,抛头颅洒热血,和所有的将士们一起,众志成城。尽管他们也有隔阂,甚至有人并非自愿走到这里,但是此时他们为了一个目的聚在此处,心中只有一个信念:赢。
康涂和所有的将士们一起声嘶力竭地大喊:“战无不胜!战无不胜!”
不知道当初的燕灵飞是否也是这样的感觉。
田婴这个副将当得并非很糟糕,康涂默默地在心里想,他一开始还以为这人只是想最后拿个功勋,来吃白饭的呢。
看来齐侯并没有派一个废物来到战场。
但是魏王却派来了一个废物。
公子申怒气冲冲,将矮桌拍地一颤,质问道:“韩国军队就次于边境蠢蠢欲动,你却仍在这里浪费时间,你可知多拖延一天大梁就多一分危险!”
庞涓躬身俯首道:“公子,韩国之师与我们相比犹如巨象之于蚂蚁,他们绝不敢在这个时候偷袭,退一万步讲,就算当真偷袭,国都有精兵可以顶住,我们也完全赶得回去。”
“大梁的急报送到这里要一天一夜,我们赶回去又要三日,精兵留下不足三千,你告诉我如何赶得及?”
庞涓暗自攥紧了拳头,却将身体躬得更低更恭敬,不疾不徐地说道:“公子,韩必然不敢偷袭,请您务必放心。”
“庞将军,”公子申站直了身体,整理了一下衣服,用高高在上地姿态问道,“桂陵之战您也是因此失了大梁。短短数月,您已然忘记了吗?”
庞涓心里头已经把这个蠢材从头骂到脚趾,但是他一向忍得住,这一次也不例外,面上依旧平和道:“桂陵之战是齐军偷袭,这一次却是韩,齐与韩之兵力并不是一个层次,且韩国畏惧魏,恨不得将祸水东引,只求苟且偷生,没有可以进攻大梁的士气与决心。”
“公子,请务必戒骄戒躁,为将者最忌首鼠两端,我们已经行至此处,就只有一条路可走了,只有将齐铲除,才有可能收复韩。”
公子申为人急躁,游移不定,今日还想日行百里和大齐正面交锋,明日就又开始担忧大梁的安危。实在不是一个当将军的材料。且还带来了一个狗头军师,玩弄天时地利人和的那一套。
庞涓虽然是上将军,在这一仗中掌管着军权,但是身份却还在公子申之下,不得不伺候着这个主子,毕竟也是武将,积攒了几天的怒气在言语中稍微带出来了一点,一下子惹到了公子申,这位太子讥讽道:“如今告诉我齐与韩不是一个层次,当年为何不说?你不是一直看不起齐国的军队吗?怎么还输得如此痛快?”
“你最看不起的齐,直取了我大魏都城,你的同门师兄弟,被你陷害断了一双足的孙膑,把你杀得毫无反手的余地,我三万英儿就因你而死,庞将军,你不是厉害着呢吗?你的本事呢?”
庞涓没有说话。仍然低着头。
公子申伶牙俐齿,口业造了不可胜数,此时瞥了他一眼,接着道:“您在算计什么呢?是也想把我送到父王手下,让他断了我一双足吗?”
这件事,除了公子申,恐怕也没有人敢如此痛快地说出来了。
庞涓自然从来不肯承认,但是此时站在他面前的太子,他只能忍耐。
本来他不需要忍耐这些的,他能磊落地活在这个世上。可是偏偏孙膑没有死,然后将他推向了这样的一个深渊之中。
就算是因为无妄之灾被魏王斩断双足,从此成了一个残废;得知这一切都是自己兄弟的嫉恨;被下毒,关进猪圈,孙膑也活了下来。甚至还真的投奔了齐国,打了一场又一场的胜仗。
却让他被世人嘲笑。
这一切都是因为孙膑没有死,也没有被逼疯。
公子申嗤笑了一声,转身出了大帐。
此时时辰已到,军队正在整装等待出发,因为人数过于多,所以非常混乱。他一出去被一个士兵撞了一下,忽然瞪大了眼睛,嘴不自觉地张开,慢慢地,缓缓地佝偻起了腰,从嗓子眼里发出了一声细小的呻吟。
那士兵的帽子戴得遮住半张脸,脸颊上有一道长长地伤疤,擦身走了过去,公子申企图抓住他,但是因为腹部的剧痛,而失去了力道,跪在了地上。
这时他身边有很多来往的士兵,但是大家好像都没有看到一样,直到他倒了下去,腹部的伤口流出血流了一地时,才涌了上来。
公子申伸出满是鲜血的手,指着那个行刺的人逃跑的方向,嗓子里发出“嗬——嗬”的声音,他不知道有没有人为他追,因为他很快就昏迷了过去。
赵政躲在一棵树后,将带血的匕首随手扔了,用树叶擦了擦自己手上的血,然后扯下了阿九给他临时贴在脸上的一道伤痕,扔了不合适的帽子,转身回到队伍中。
“你刚去哪了?刚发干粮了,我给你留下了一个。”一个年纪不大的少年笑着从怀里头掏出了一个饼,递给了他。
赵政从大帐里捡了个帽子,带上正了正,接过来道:“谢了。”
前面忽然有人大喊一声:“所有人,原地待命,暂不出发!”
“哦。”那少年接着收拾自己的东西,然后自言自语地道,“这又是怎么了啊。”
常明铭从前面回过头来,和赵政飞快地交换了一个视线。
火堆此时都已经扑灭,大帐也都收起了,大家坐在地上,因为旅途劳累所以并不怎么聊天。
常明铭穿着一身男人的兵甲,本来就长得英气的她穿着有一种别样的美感,她假装与鲁班争吵,骂骂咧咧地走出去了自己的队,坐到了赵政身边。
“动手了?”片刻后,她低声道。
“嗯。”赵政简短地从鼻腔中发出一个音。
“死了?”
“没有。”
“确定没有?”
“确定没有。”
常明铭松了口气,没有再说话。
这个活儿谁也不愿意干,最后还是让赵政来了。他每次都完成得非常出色。
他们要让公子申这个变数从这个战场上消失。
这是一个很艰难地决定,他们昨晚才下定决心,因为这个人实在太过于愚蠢了,而且与庞涓的矛盾不可调和,再这样搞下去,把庞涓也带得失去理智,他们必输无疑了。
战场上不能死将军,也同样不能让将军在行军途中就无缘无故被刺伤,否则若是让士兵们知道军队中有奸细必然导致军心大乱,庞涓肯定要封锁这个消息。但是瞒得了一时,却不能长久。
鲁班从将军大帐走出来,袖子上还有些细微的血迹没有擦干净,一个巡查兵拦住他道:“姬兄,是怎么回事?”
鲁班属于战国时代,姬姓,公输氏,在这个时候不能用真名现身,所以化名“姬般”。他搓了下手,很自然地道:“上将军身体不适,先缓一缓便能动身。”
他左右看了一眼,指了两个人道:“进去打个下手。”
若真是生病,又怎么可能用得着这么多人?若是心里警惕的人不该想不到这一点,但是这里的士兵并没有什么疑惑,趁着多得了一会儿的休息时间赶紧缓一缓劳累。
赵政与阿九听令起身,走进大帐中。
一进去就看见公子申脸色苍白躺在地上,上身光着,腰间的伤痕用白布盖住,由一个人跪在地上用手压着避免失血过多。
刚看见这一幕,赵政与阿九二话不说赶紧低下头俯身行礼。假装没有看见。
庞涓焦头烂额,摆了摆手示意别再来这一套了。
阿九粗着嗓子装出男声,慌张地道:“公子是怎么了?”
“治。”庞涓不耐烦地指了指地上的人,开口道。
本来这个公子申就添了不少的乱,结果现在在行军途中被刺,简直是雪上加霜,他现在率军七万人,是几乎魏国的全部兵力,如果此战输了,他必死无疑,而以目前的情况看来,像是走到了死路上。
阿九蹲下手来,接过那个本来在按着伤口的人手里的活儿,小心翼翼地解开覆盖伤口的布,看了眼整齐的刀伤,心里暗道一声:“好稳。”
其实杀了公子申是最简单的办法,尸体会比一个伤者更好处理,也能让庞涓彻底死心,按照他们的安排走。但是不能这么做,他们是来做任务的,不是来杀人的。
那么如何能让公子申即身受重伤不能从军,又不至于死了呢?
他们这一边404武将出身的人有三个,都在开战的第一天就派往了对面,现在在的人,都没有这个信心。
大家都不想冒这个风险,最后还是让赵政来了。
阿九故意夸大事实道:“公子现在危在旦夕,恐怕不能再走下去了。”
“救活,”庞涓闭着眼坐在一旁,冷冷地道,“无论如何也让他给我活到两军交战!”
阿九沉默了片刻,接过酒罐,往伤口上撒了一下,如此刺激下,公子申甚至没有醒过来。
庞涓胸腔剧烈起伏,像是在压抑着剧烈的情绪。
他觉得这一切简直太过于可笑了,好像是老天在故意捉弄他一样。如果说他前半身一直在向前走,那么自从放走了孙膑,所有的命运都在拼命地向后奔腾。
鲁班小心地道:“将军,公子怕是……一时半会醒不过来了。”
庞涓再次闭上了眼睛,半晌没有回应。
鲁班做出焦急不安的姿态,稍加引导,说道:“我们不能没有太子,这可如何是好?”
庞涓猛地睁开了眼睛,目光扫射一圈,落在了赵政的身上。
赵政像是被他忽然的视线吓了一跳,下意识地站直了身体。
庞涓问道:“你有多高?”
注释:
①大梁:魏国的都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