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鸣早已在神殿顶端单独隔开了一个空间。

黑夜和戏剧神格配合起来使用后, 在隐藏方面可谓是天衣无缝。

如今外界只看见东尽回到旅店的幻象，就连离开神殿的凯都不曾发觉自己的神殿上方，正发生着一场隐秘的对话。

作为其中的被询问者, 东尽并未狂欢节是否愉悦之事发表看法。

雷鸣似乎也没有强求一个答案的意思。

见东尽沉默，他的目光从东尽的脸、脖颈、心脏处缓缓划过，最终移到了他指间还未收起的晶体上：“在神格碎片上刻下姓名，用作抽签的宝石，凯倒是大手笔。”

此刻半截面具很好地掩住了雷鸣的表情。

东尽只听到他平静的语气, 平静地像是在随意闲聊一般。

但不知道为什么——如果非要找个理由，那就是因为他对雷鸣的了解, 雷鸣表现得越正常，东尽心底那种命悬一线的危机感就越盛。

这位神明真正想杀人时，正如那暗无天际的夜色，平淡得不露分毫痕迹。

说真的, 东尽捉摸不透雷鸣的发疯点在哪。

弱肉强食的本性让站在终点的神明们一个比一个占有欲旺盛, 其实他完全可以理解。毕竟有了那样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力量，拿常理世俗来拘束对方未免有点异想天开。

但忽悠诸天神魔一事他对雷鸣早已说清，这时候再起杀意是不是太晚？

于是这一刻, 东尽也用同样平静的语气回道：“今天我一连找了他三次。即便我不是他想要的神选者, 这也是我应得的。”

他会赢从不是因为中签者是凯。

如果这次狂欢节的中签者不是狂欢之神，他会在抽签仪式上就提前锁定人选，并于寻找活动开始的第一秒直接带人去领奖。

与其说他是沾凯的光，不如说他因为凯平添了不少波折。

无论从哪一点来看，盛典上作为奖品的宝石都该是他的囊中之物。

至于宝石是否为神格碎片, 那又是另一回事。

凯以神格碎片为诱饵引他入局, 而他选择吃饵吐勾，不过是各怀心思的博弈而已。博弈这种事本就有输有赢, 有失有得，难道成为赢的那一个、得利的那一个，还是他的错吗？

——他生来就是要赢的。

雷鸣当然听得出东尽的未尽之意。

对此，他只是神情莫测地加大了唇角的弧度：“你觉得他真是在神选？”

什么破问题。凯都已经说到那地步了，不是神选还能是在耍他玩么？

最终，东尽放弃了弄清雷鸣的思维。

对于这位明明有着戏剧神格，却对说谎行骗之事不屑一顾，似乎道德标准极高的神明，他罕见地选择了实话实说：

“我与诸神之间注定是场无法持久的骗局，而你却是我最初就选定的共犯。”

“纵使我满口谎言，但我许诺之后，绝不会食言。”

“如果你还是感到犹疑，就让我所在的宇宙意志见证这段誓言。”

东尽真的受够了雷鸣的不定时发疯。

当初雷鸣找上门来的那一夜，他侥幸逃过了立誓的事，没想到这之后竟然还得被雷鸣的杀意时不时洗礼。与其这样，他还不如在一开始就于宇宙意志的见证中立下誓约。

这样起码他性命无忧啊！

况且他的马甲估计没多久就要掉光了，趁这机会让雷鸣赶紧捞一捞他。否则纵使雷鸣今夜不杀他，之后他也得被诸天神魔明里暗里地围剿。

此时东尽已经做好立誓的打算了，甚至连誓言该怎么说他都想了个七七八八，没想到最后他等来的却是雷鸣一瞬的沉默，以及沉默之后那毫无预兆地大笑。

“东尽啊东尽……”在那满是狂气的笑声中，雷鸣以手覆面，掩住了金眸里的难辨神色。

这一刻，雷鸣是真心实意地在笑——他在嘲笑东尽。

这世上哪有那么多的理所当然？

雷鸣不否认赢能拥有一切，哪怕暂时没有，一直赢下去也总能得到想要的。但正常来说，胜利所带来的战利品或许包括实力、权利、财富这些玩意儿，唯独感情不在其中。

而凯送出白昼神格，单纯是因为看中东尽的潜力吗？

一个最简单的问题，人类即便再强，又需要多久才能强到媲美诸神的地步？

凯哪里有这份耐心。

今天早在日落月升之前，雷鸣就已然抵达了这座城池。

他看着东尽补眠，看着他起身走向神殿，然后在神殿上方听完了凯与东尽对话的全部。

甚至连东尽拿着神格碎片出来的那一幕，他都看得一清二楚。

正是因为旁观了全程，所以他才说，凯那根本不是在神选。

但凡换个地点，变换一下台词，那分明是神婚的开场。

真是可笑。三分钟热度的凯非但没有放弃，反而一退再退，也只有对凯过往不甚了解的东尽才会一无所觉至此，认为诸天神魔都只是看中他那注定斩获FMVP的潜力。

最最可笑的是……

大笑之后，雷鸣移开手嗓音沙哑地开口道：“你说服我了。”

最最可笑的是，哪怕东尽天真地以为赢代表一切，赢者会拥有一切，事实对他来说竟真是这样。

或许别人赢到最后也无法赢得感情，但那是东尽。

他的每一次胜利，都总有人无法避免地被他吸引。

——他生来就是赢家，生来就该赢得所有。

雷鸣没有细说东尽到底说服了他什么，他只是随手揭开脸上的面具把玩了起来：“刚才我无数次想杀了你，你应该也感觉到了。只要你说错一句，这个副本就是你的长眠之地。”

然而这段不带任何杀气、却让人心惊肉跳的话语之后所接着的，却是雷鸣重复似地宣告：

“但你彻底说服我了。”

雷鸣不是在恐吓东尽。

他本就是怀抱杀意而来，否则也不会出现在狂欢神殿顶端。

而杀意骤起的缘由也很简单，只是因为他突然觉得厌烦罢了。

在脚下的神殿里，东尽与凯每说出一句话，他的厌烦便涨一寸，随之而来的杀意则更盛一分。直至他叫住东尽之时，他的杀意已如这滔天暴雨般涨无可涨、攀无可攀。

神魔确实无法杀死试炼者。

可若是神魔抱着以命换命的想法攻击试炼者，他不一定会死，东尽必死无疑。

今夜他曾想过千种万种死法，却统统在东尽的胜利宣言下不堪一击。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因为早在神选开始前，早在那一千个午夜里，他已然输给了东尽。

如果说凯连输三次就算放低底线、一再退让，那么连输一千次的他呢？

——他早就退无可退。

“保持这个状态吧，东尽。我等着你的胜利。”

最后的最后，雷鸣只是将手中的骨制面具随意扣在了东尽脸上。

这位伴着暴雨而来的神明破天荒地没再多言，而是在面具下滑挡住东尽视线的那一刹那，无声无息地消失在了神殿的殿顶。

连最高宇宙最强的他都一败涂地，东尽注定会所向披靡。

至于凯……手下败将而已，不足为惧。

雷鸣离开之后，暴雨渐停，月明星稀。

东尽摘下脸上根本没扣紧的面具打量了两眼。

虽然面具所用的具体材质未明，但总归是个道具。就算现在还不能用，过两个副本估计就能光明正大地用了，对此他半点也不挑地直接收了起来。

收起面具的下一秒，他迅速赶回了旅店，三两下打包完东西就骑着翼龙往众神殿赶。

被这两个神明耽误了这么久，还莫名其妙地淋了一身的雨，导致之后擦头发换衣服又花了点时间，还有不少事要做的东尽实在没工夫再耽误下去。

然而在飞出这座城池的前一秒，东尽忽然想到了什么，他突然调转方向朝南面飞去。

那是他先前去过的那间最大酒馆的所在方向。

不过这一次他不是去找不知踪迹的凯的，他找的是当初在酒馆里偶然瞥见的另一个人。

酒馆边上显然没有翼龙的停留之地。

所以东尽只是拍了拍黑龙脊背，让其盘旋在半空中，然后凭借进化了多次的身体素质直接自龙背上一跃而下。

翼龙盘旋的风声和他落地溅起的雨水都引起了酒馆里一些人的注意。

然而这时候已是深夜，狂欢了一天的人们又大多是一副醉醺醺的模样。

所以在一群醉鬼浑浑噩噩的目光和含糊不清的梦话里，拉低斗篷掩住脸的东尽直直走向了酒馆中间奋笔疾书的那个人。

那人正是大陆最著名的吟游诗人。

先前就是他在酒馆里弹唱《自新大陆》的第二乐章。

估计这位是在目睹他黄金湖前的那一幕后，秉着见证所有传说的理想而一路跟过来的。

东尽扫了一眼对方桌上半点未遮的羊皮纸，纸上所写毫无疑问是第三乐章的半成品填词。

看来狂欢神殿前的场景这诗人也没错过。

原本吟游诗人还因为东尽突然挡住烛火，间接打断了他的思路而感到大为烦躁。可就在他要发火时，他却骤然瞥见了东尽兜帽下的脸。

“你……你是？！”

见到来人，诗人顿时诧异地重复起了闭眼再睁开的举动，发现来者确实是他诗篇里的主角后，他瞬间激动万分地想要说些什么。

东尽见状只是悄无声息地走出了酒馆，示意对方与他在酒馆外详谈。

和这位吟游诗人谈了大约半小时后，在诗人的目送中，东尽再次乘龙而去。

仗着空中无人限速，他这一路简直是风驰电掣。

最终赶在第十五天傍晚，东尽重回众神殿，准备奏响那作为诗歌终篇的第四乐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