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鸣。”
或许是黑夜本就危机四伏。见这位拥有黑夜的神明连沙发都未坐, 仅是倚着墙隐于夜色一角,东尽忽然起了一种莫名的战栗感。
而当他真正抬眼对上那双金眸以后,他的这份战栗并未因为对方一如往常的神色消失, 反而成倍地翻涌而来。
于是东尽破天荒地主动开了口。
此刻雷鸣像是被东尽的声音唤回了思绪。只见他面上那面具式的笑意分毫未变,就连声音都和平日一般,听着既低沉又玩味:“楼下在呼唤你啊,东尽。”
“我又不是什么不讲道理的人。你先去忙,等你回登神塔我们再细说。”
你确实不是这样的人, 因为你是这样的神。
话虽如此,但东尽听得出雷鸣此刻没说反话——他是真的在示意他先去参加楼下的庆祝派对。这份不该有的体贴顿时让东尽又打量了雷鸣一眼。
毕竟对雷鸣而言, 越正常反而意味着越不正常。
所以这位神明今夜到底想怎么和他算账?以至于这么大个宇宙都不够他发挥的,还得特意等他回到登神塔里。
“我也没那么忙。你就直说吧,你又在打什么坏主意?”
这种背脊发凉的体验东尽半点不想继续,他只想速战速决。或者说, 早死早超生。
于是他直接叫住了雷鸣。
此刻已经几乎化作虚影的雷鸣闻言倒是笑了。这并非先前那隐藏情绪的假笑, 而是真正的独属于捕食者的笑:“别太着急,小蝴蝶。今夜漫长得很。”
“在那之前,让我先去寻个仇。”
见雷鸣一边说着, 一边意味不明地扫过自己的发尾, 东尽瞬间明白这人要去干嘛了。
都这么久了,你还没放过维思德姆啊?!
被黑夜与戏剧之神记恨上,今晚那位试炼者怕是两只眼睛轮流站岗都没用。
“你以前好歹也当过裁判,应该清楚规则之下,神魔不能对试炼者动手。”念此, 东尽终究还是劝了一句。
他估计碍于规则, 雷鸣最多也就让人做一夜噩梦或是使其被剃成光头。但毕竟副本事副本毕,这时候寻仇多少有些玩不起。
回答他的却是雷鸣的哼笑:“裁判?我早就不当裁判了。”
“既然副本已经结束, 现在是我的私仇时间。”
雷鸣可不管别人怎么看他。伤了他的小蝴蝶还想全身而退?要做美梦得先问问他。
至于裁判嘛……哪怕副本里真的有所谓的裁判席,如今的宇宙意志也根本不敢让他去主持,除非它不想要最高宇宙公平公正的声誉了。
就他这种极限偏心状态,要怎么去裁决东尽所在的副本?
此刻东尽看着雷鸣逐渐消失的身影,微不可见地皱了下眉。
不是因为雷鸣的任性,这一点他早就习惯了。而是因为刚才雷鸣虽然说了去向,却没正面回答他的问题——要知道向维思德姆寻仇,在雷鸣的认知里绝对算不上坏事。
所以他今夜到底想干嘛?
即便摸不透雷鸣寻仇完以后会做什么,但唯独一件事东尽可以肯定,那就是这家伙一定打算和他作个大的!
“恭喜恭喜!尽哥,这可是你第五次拿下首席MVP了。只要再来两次,你就是历届神选前所未有的七连冠!”
雷鸣走后,自窗户翻到庭院里的东尽一落座,就听菲琳的举杯恭贺。
在这热情的氛围下,东尽抬眼看向了此次的MVP集锦。
开篇当然只会是他。
然而和以往不同的是,这次的集锦还包含了他的搭档,也就是雷鸣的视角。
就像他一眼认出雷鸣一样,雷鸣也从来都不会将他错认。
“这个副本叫‘致命引力’。看到这样的集锦,我都不知道它讲的是猎人追逐宝藏的引力,还是你和某个神明之间的致命引力。”
于《月光奏鸣曲》那既浪漫又悲伤的旋律里,喝多了的菲琳带着几分醉意感慨道。
她发现东尽真的有将每个集锦拍成大片的潜质。
如果说集锦前半段像是质感十足的爱情电影,那么后半段则是特效拉满的冒险巨作。
屏幕中两人优雅而利落的捕猎过程,无声彰示着食物链顶端者的力量与野性。而他们的每一个配合、每一个心领神会的对视,都充斥着一种让人怦然心动的荷尔蒙。
菲琳可以拿自己情报贩子的名头发誓,在本届神选之前,从没有哪位神魔和其神选者能默契到如此地步。
白昼里,他们是天生的搭档;黑夜中,他们是不可分割的共犯。
任何观者看见他们的相处,都会感受到那份辉煌胜利与隐晦爱意造就而成的极致张力。
东尽的集锦播放结束后,便是他人的精彩片段。
只见本次副本MVP第二至六位分别是威格、丝蓓尔、欧兹、迪泰尔、塞吉。
前七位里,唯有第七名并非特殊副本里的人物。
“第七名叫罗伯,天赋是劫掠。说真的,他的副本观赏性不强,我觉得他能登上MVP集锦的主要原因是水平高的基本都选了特殊副本,观众们对此有些审美疲劳,这才导致了普通副本里的他异军突起。”
“不过他的天赋确实和那个普通副本挺配的,实力也真的不错。”
“这次普通副本的主题是海上求生,试炼者可以选择海军、海盗、商人三个阵营。而这个罗伯直接化身海盗劫掠海洋,在海上掀起了腥风血雨,最终敛财数量遥遥领先。”
“我甚至怀疑我们经历的特殊副本是不是和这个普通副本存在联动。比如说特殊副本的时代是普通副本的千百年后之类的,毕竟那些海盗掠夺完宝藏顺手就藏到了雨林里。”
随着集锦的播放,一旁的菲琳适时地给他提供着情报。
东尽明白菲琳的猜测很可能是真的,因为自第一个副本起,宇宙意志就喜欢搞这种无伤大雅的小彩蛋。但彩蛋固然有趣,这一刻他却难得有点心不在焉。
显然,他在想雷鸣。
未知的暴风雨实在太容易搅得人心神不宁。
这样的狂风骤雨面向敌人当然不错,可若是朝向他自己……光想想他都头疼得要死。
“我还有点事,就先走一步。你们继续玩,别在意我。”
见MVP集锦已经放完一轮,根本没心思继续看下去的东尽干脆开口道别。
而当他回到登神塔77-01的那一刹那,顶着亭台楼阁中的朦胧雨水,他刚要抬头确认那位神明的踪影,一个熟悉的炽热温度就已经盖住了他的后颈。
——那是雷鸣的手。
下一秒,他便意识骤失。
“你打晕了我。”再度恢复意识后,东尽平静地说出了这句话。
他说得平静,只有东尽自己清楚,他究竟气到了什么地步。
他竟然毫无防备地被人给打晕了。
哪怕这里是登神塔,哪怕试炼者不会受到任何致命威胁,可先前认出雷鸣的那一瞬间,他竟然真的下意识地放松了警惕。
这不合逻辑,更不合理智。
此刻雷鸣依旧维持着打晕东尽时的姿势——毕竟现在距离东尽晕倒不过一瞬而已。但他罕见地没注视东尽,而是静静看着自己按在他后颈的手。
前一秒,他就是这样让东尽失去的意识。连他自己也没想到,一切会这么顺利。
“说吧。大费周章地弄晕我,将我带到这样的梦境里,你到底想做什么。”在雷鸣沉默之际,东尽扫了眼周围分毫未变的景象。
哪怕一切被幻化得再真,他也看得出这只是个梦。
此时东尽那全然听不出喜怒的语调让雷鸣垂眼看向了他。
半响,他才回道:“这里不仅是你的梦,也是我的梦中戏。”
他是黑夜与戏剧之神。午夜的迷乱梦境,梦境里的癫狂戏码,统统都是他的拿手好戏。而这是他第一次真正用在东尽身上。
“所以我们的戏剧之神闲极无聊,又想让我陪你上演什么戏码?”
察觉到自踏入梦境以后,雷鸣便一直抵在他心口的飞刀,东尽像是骤然想通什么似的,无所谓地笑了起来:“啊,我知道了。你是终于下定决心准备杀我了吗?”
他怎么可能不知道雷鸣对他的杀意。
那是每时每刻每分每秒,都紧紧缠绕在他们之间的东西。老实说雷鸣能忍到现在才动手,已经让东尽足够惊奇。
“……闭嘴。”听着东尽冷淡的嘲弄,明明最初气到发疯的是雷鸣,但事到临头真正开始犹豫的也是他。
他当然不是真的要杀东尽。
他只是想不明白,他对东尽,东尽对他,到底是什么。
先前那个副本里,爱意与恨意如附骨之疽挥之不去,杀意和欲望更一重接着一重地争夺着他的理智。单是注视东尽,各种情绪便纷至沓来纠缠不休。
到了最后,他甚至都分不清自己是因为嫉妒而生气,还是因为占有欲而疯狂。
哪怕看着再正常,雷鸣却很清楚,他快被东尽折磨疯了。
他是为了杀死东尽才神选的他。但现在,到底是谁在选择谁,谁又在屠杀谁?
雷鸣厌烦思考太多。可对东尽,他不是不去思考,恰恰相反,他为他沉思许久。
然而想得越久他越想不出头绪。
他们之间隔了一千个午夜的爱恨如荆棘缠绕,日日夜夜都割得双方鲜血淋漓。这份苦痛哪怕双方压抑得再深,除死亡外似乎也无法可解。
所以他最终想到了一个最蠢也最快的办法——他要在梦里杀了东尽。
他对东尽到底是什么样的感情,只要终幕来临,一切自会分明。
于是雷鸣动手了。
他很清楚梦中的死亡无法影响现实。而在梦中混入戏剧之力以后,他甚至能在戏剧落幕的一刹那,让人从头至尾忘个干净。
为了万无一失,刚才他特意又在维思德姆身上实验多次。
毫无疑问,今夜他已做完一切准备。可只是简简单单地幻化出飞刀而已,他竟然在抵住东尽心脏的瞬间又开始犹豫。
因为他想不到任何东尽死亡的结局。
世间大戏数不胜数,可他翻遍记忆,却骤然惊觉没有一场落幕足以配得上东尽。
“动手啊,雷鸣。刀都拔出来了,怎么在这时候手软?我听说,你可是最高宇宙出了名的杀伐果断。”感受着后颈掌心的一再升温,意识到雷鸣正在挣扎的东尽非但没劝慰什么,反而再次嘲讽道。
“……闭嘴。”
东尽根本没理会雷鸣的话,只听他继续道:“总不会还要我求你吧?知道你生气,赶紧杀完泄愤,我等会儿还赶着睡觉。”
“闭、嘴,东尽。”再也受不了东尽的冷嘲热讽,雷鸣直接低下头颅抵住了东尽的额头。那双晦涩而压抑的金眸就这么和东尽对上了视线。
见东尽挑起唇又要开口,雷鸣终是闭了闭眼,忍无可忍地吻了下去。
他的小蝴蝶永远都是那份薄凉温度。
唯有其被吻之时,他才能感受到东尽实实在在的体温。
东尽没避开这个吻。
面对雷鸣这种几乎将人吞吃入腹的吻法,看着雷鸣那疯狂燃烧、热烈到几乎带着余烬的暗金眼眸,他垂在身侧准备抬起的右手略微顿了一下。
下一秒,他还是垂眼掩住了眸中神色,然后以右手覆住雷鸣的滚烫手背,在其理智混沌之时指尖用力,带着那把飞刀直直刺入了自己的心脏。
因为他和雷鸣是一千个午夜结下的死仇。
死仇,自然唯死能解。
与其在神选最后一日被清算,不如在这场梦境里提前了结。
况且今夜他发现,他和雷鸣走得实在太近了。倘若今夜雷鸣不是打晕他,而是直接刺向他的脖颈,又会是怎样的场景?
东尽不敢想,也不敢赌他和雷鸣的未来。
——所以他选择现在赌命。
他就赌今晚梦境世界的死亡影响不到现实。
既然已经和雷鸣赌了一千夜,这预料之外的一千零一夜,他又有什么理由不赌?
就算平日里东尽的体温再冷,他的血依旧是烫的。烫到几欲将雷鸣灼伤的地步。
“……为什么?”
当血液肆无忌惮地浸染指腹以后,雷鸣生平第一次彻底分清了梦境与现实的界限。
——因为这绝不能是现实。
——他绝不能让这份梦境倒映到现实,他绝不能让这样的死亡结果成真。
他绝不能让他的小蝴蝶死在这里。
这一瞬间,再没有所谓的世界是一场大戏,更没有什么分不清的爱意与杀意——无论悲剧喜剧,无论最终是什么样的结局,他要的果然只是东尽而已。
“现在死的可是我,你却问我为什么?”
“闭嘴吧,东尽。你明明知道……”见东尽坏事做尽却明知故问的样子,在这昏沉血气里,雷鸣避开那过于灼目的血迹,就这么收紧了按在他后颈的手,尔后嗤笑着又一次吻了下去。
“——你明明知道,这一刀,是你彻底杀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