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战当然不会知道,那天他因为豌豆蓉儿这小妖精跟程宇吵了一架,说了很多混帐话,程宇回去以后,当晚跟窦容谈过一次。
程宇那晚值夜班,夜里不声不响地溜进拘留室。
窦容斜靠在被窝里,病美人儿似的,手里拿个小镜子照着,理那两道修得特好看的眉毛。
程宇就直接坐在地上,跟窦容面对面,目光冰冷,一根儿一根儿地抽烟。
警局里正规的审讯都要求至少两人在场,程宇一人儿来的,窦容就觉得这条子眼神儿不太对劲。
而程宇对窦容吸毒什么的完全不感兴趣,程宇打听的全部是罗战的烂事儿。
程宇问窦容,罗战以前到底都干过什么。
不是生意上那些事儿,而是这个人,以前身边儿都是些什么货色。
罗战身边儿有过特别亲密的女人吗?到底结过婚没有?
亲密的男人呢?有过多少个?这厮喜欢什么样儿的男人?
这人吸过毒吗?赌过吗?嫖过吗?乱搞过那种特恶心的事儿吗……
罗战眼珠子都瞪圆了,一脑门儿汗:“程宇问你这些?你他妈的怎么给老子说的?!”
豌豆蓉儿撅嘴:“警察大爷审我么,那我就照实说么……”
罗战一脸的表情都碎裂了:“你都照实说了?你他妈的毁我呢你!”
豌豆蓉儿很无辜地眨巴眼:“哥,我说你啥都没干过,你是小雏儿,那条子能信嘛?战哥你自个儿相信你啥也没做过吗?”
豌豆蓉儿掰着手指头给罗战数:“我就只捡重点的跟程警官说嘛……
“战哥你自个儿跟我们吹嘘的,你当年有多牛掰,你第一回十三岁,跟个比你大四岁的小尖果儿么……然后第一回那个啥,上了一个比你大十岁的漂亮男人,然后你就不念书了,出来混了……
“再后来你那些傍家儿,什么小汤圆儿,小麻花儿,夹心儿小窝窝头,极品小奶酪儿……”
豌豆蓉儿略带嘲弄地说:“程警官还真逗呢,竟然问你有没有嫖过?我跟他交待,你想嫖都不用花钱的,你以前开那娱乐城,就是个鸳鸯场么,漂亮的小尖孙儿,不都是你的人吗?比我还好看的一大把一大把的,我要是出台,都嫌面皮儿太老了呢……”
“姥姥的……你害死我了……”罗战脸上结了一层霜,恨不得把豌豆蓉儿的嘴巴给缝上。
豌豆蓉儿轻声嘲笑道:“程警官脑筋太单纯了,我猜其实是他肯定没嫖过,所以才问那么罗嗦。我跟他说,战哥你这么爷们儿的人儿,干那事儿可行了,特猛,可招人惦记着了……”
罗战这时候简直想找一面承重墙,一头磕死算了,没地方哭去,没脸再去见小程警官了。
窦容看着罗战,脸上的笑容突然消失了:“哥,我觉得,他可能挺受伤的。”
罗战狼一样忿忿地盯着豌豆蓉儿,想拿犬齿咬人。
窦容幽幽地说:“他是真喜欢你吧?不然他为你瞎伤心什么啊……”
这豌豆蓉儿是个什么人?天生的那种人。这样的人对男人之间那档子事儿最是敏感。那晚他跟程宇还没说几句话,瞧见程宇憔悴失落闪烁混乱的眼睛,就什么都明晰了。
窦容那时缩在被窝里,跟程宇说:“程警官,我觉着,你,跟我们战哥,就不合适么……”
程宇嘴角耸动:“我跟他没关系,甭胡说八道。”
窦容用蚊子声儿哼唧:“我随便说说,您别发火么……”
程宇眼眶发红,嘴角扯动发狠:“我跟他不合适,难道你这样儿的就跟他合适了?!”
罗战顾不上那两个手持警棍的警察指着他吼,提起豌豆蓉儿拼命摇晃:“程宇真的是这么说的?他是这么说我跟他的?!”
他脸上的表情迅速变幻,心里七拐八绕,酸中带甜,甜中有苦。程宇这么拷问窦容,其实是真的对他动感情了吗?程宇是真的吃醋了吗?可是这有限的一丁点儿感情,让豌豆蓉儿这么一搅和,现在还能剩下多少,自己还有戏吗?
窦容眸子里存了一丝丝儿的哀怨,轻声说:“战哥,你会怪我吗?”
罗战没好气地低吼:“你说呢?!”
窦容那一双很漂亮的大眼睛里溢出水雾,声音像一道游丝:“其实我,我就是,挺嫉妒程警官的……你也喜欢他,是吗?”
罗战呆滞地看了一会儿窦容,突然回过神儿,霍得站起身,掉头就走。
他临走咬牙切齿地指着窦容说:“你小子干的好事儿!我这回要是跟程宇成了,我这辈子给你烧高香供着你!要是没成,程宇要是气跑了,老子这笔帐跟你没完!”
罗战冲出门去,没有看见豌豆蓉儿在他身后追出来,被两个警察薅着衣服领子,又给拎回去了。
豌豆蓉儿突然蹲在地上嚎啕大哭,哭着喊“哥你回来你给我回来”,任谁劝都劝不起来。
自从罗强罗战两兄弟坐牢的那一天起,豌豆蓉儿的生活就已经彻底塌掉了,空余下一副漂亮的皮囊,却没有支撑着活下去活出个人样儿来的精神支柱,就好像一挂柔软蜿蜒的藤条攀爬在大树上而有一天那棵树自己轰然倒下去了……
十五年,人一辈子有几个十五年呢?熬得下去吗,熬到什么时候是个头呢?就算能等上十五年,有一天那位爷出来了,自个儿那时候都老成什么样儿了,还能看吗,还有人要吗……
罗战驱车一路狂飙,赶回市区。
他这时候终于弄明白了,程宇早就动心了,程宇是喜欢他的,程宇一定做过激烈的思想斗争、想要跟他在一起的!
他也终于明白了,前些日子俩人为什么闹别扭,原本相处得好好的,每天电话短信传情递意,眼看着好事儿快成了,结果豌豆蓉儿这小妖精一出现,程宇对他的热度急转直下……
程宇那些天一直不跟他联系,人都消瘦枯萎了一圈儿,形容落寞颓废……
罗战当然更加不知道,俩人冷战的那些日子,程宇晚上不回家,不想让老妈瞧见自己失恋落魄的惨象儿,找田磊和潘阳去饭馆儿喝闷酒。
罗战心里一直暗自牢骚程宇对他不够好,没感情,没人味儿,妈的还偏巧是个性冷淡,这么久都弄不上手,简直熬鹰呢熬死你罗大爷了!
他竟然还指责程宇瞧不起他,还挤兑程宇吃豌豆蓉儿的醋,还他妈的自我感觉无比良好。现在才明白,不是程宇没有人味儿,是他自个儿不长进;不是程宇对他不好,是他不可救药大混蛋一个,配不上人家,大癞蛤蟆还想吃到白天鹅!
如果程宇还愿意给他个机会,愿意接受他这只大癞蛤蟆,罗战都觉着自家祖坟上一定是插了仙草了,可以开出牡丹花儿了!
罗战跑到后海派出所,华哥眼神儿里有探寻的神色:“罗老板您做生意忙啊,您可好久没跟我们喝酒了!”
罗战赶忙给华哥递烟递火。
华子说:“你不是来闲扯的,你来找程宇的吧?……程宇出差了。”
罗战:“出差了?!”
华子瞄罗战的眼神儿也坏坏的,揶揄道:“罗老板您没事儿吧?甭担心,程宇就是去天津了,两天就回来!”
罗战这边厢心急火燎得,顾不上自己脸皮厚又上赶着倒贴了,转身儿就给程宇发了一条短信:【你在哪儿呢?】
他这短信发出去还没几秒钟呢,对方竟然就回了:【天津呢,你哪儿呢?】
罗战激动得捧着手机,瞪着屏幕上那几个小字儿。
那是程宇打得字吗?好多天不见了,看见对方敲的字,就跟瞅见程宇的大活人似的!
罗战:【我回北京了,你啥时候回来呢?】
程宇:【后天就回来……你还走吗?】
罗战:【都快过年了我走哪儿去啊我!……一块儿过年吗?】
罗战手忙脚乱噼里啪啦敲字,平时手指头挺灵活利索的,这会子都僵硬了,嫌自己打字不够快。
程宇似乎敲字比他快多了,比他心还急。他这边儿的信息啪一声刚按下去,那边儿没几秒钟就嘟嘟嘟又回复了。
罗战不敢冒然打电话过去,那感觉就跟黄花大闺女在心上人面前突然被扒掉了最后一层遮羞裤,好看的难看的全都晾出来了,忒害臊了,太丢人了,不知道通了话音儿能跟程宇说什么。
俩人之间也实在不需要再说什么废话,不需要解释,不必要道歉,彼此心知肚明,已经太熟悉太了解对方,仿佛罗战只要勾一勾手指,而程宇只需点一点头。
俩人你一句我一句飞快地聊着,那种无比兴奋与刻骨思念的心境无法用语言来描述;很像念小学时跟坐在同桌的小丫头传纸条递情书,像趴在胡同矮矮的墙头上偷窥某个窈窕的背影,像青涩年华一枚沾满米花糖味道的初吻,像走在荷花池柳荫巷里勾在一起的两只小手儿……
像初恋,像第一次的心动,像人生无可磨灭的最美好的一个片段,铭记于心……
程宇那几天就是去南开分局交接一个跨市的案子,没什么大事儿。
他一直在等罗战给他电话,等罗战再回来找他。
从接到短信那一刻起,程宇的心都烧起来了,每一分每一秒坐立不安,就想着处理完公务赶紧回北京,怕罗战这厮一转眼又跑没影儿了。
罗战给他的短信里说:【新门脸儿这几天就开业,请你吃头一顿!】
程宇爽快地答应:【好,等着。】
罗战有的没的废话一箩筐,最后实在没话可说了,还是舍不得放手,又打了两个字:【程宇……】
程宇怎么样?程宇没什么。
根本不需要再说啥,就这两个字儿,早已经镌刻在心口,抵得上千言万语,看得到地老天荒。
程宇捧着手机笑,心头暖暖的,砰砰地乱跳,没话可回这个混蛋,于是回了一个咧嘴笑得满满的表情符号。
俩人又拿乱七八糟各种表情符号互相调戏了一番,没长大的小孩儿似的,极其无聊却又开心到极致。
第二天下午,程宇办完事儿回京,买了最快一趟动车的车票,一个小时飞速直达北京站。
俩人一路上还在磨磨叽叽地短信调情。程宇问罗战在哪儿呢,罗战说,在新店里呢,厨房里戴着帽子穿着围裙,掌勺儿呢,就等着有人来吃我这一口儿了!
程宇心里甜滋滋儿得,回道:【糖醋汁儿调香喽,西葫芦馅儿把水挤干点儿!】
罗战回:【没问题!】
程宇继续拽着:【馅儿有富余么?我想吃葫塌子!】
罗战这当口上是有求必应,哈巴狗似的:【擎好儿吧您呐!】
坐在动车上轰隆隆嘎悠了个把小时,一转眼就进城了。
程宇没想到这时候会出事儿。
他拖着一只拉杆小行李箱,急匆匆地出站台,手里还攥着手机,等罗战的调情短信。这厮可能忙着下厨,没工夫理他了。
程宇边走边拿手机刷网页,刷微博,突然看见屏幕上蹦出一条消息。
程宇蓦然停住脚步,那一瞬间的恍惚,他以为自己眼睛花了,看错了,又仔仔细细读了一遍。
【平安大街出事儿了!爆炸了!我的妈呦吓死人了,就在荷花市场牌楼旁边儿不远,轰得一声,就跟几百个二踢脚一起炸开一样!我都吓傻了!!!】
【好多警车都过去了,黑压压一片,我当时正在隔壁店里吃面呢,大玻璃都震碎了,砸伤好几个人呢!】
【爆炸的好像是个饭馆儿,新装修的,我都没看清楚店名儿是啥……】
【有知道这家店的人吗?赶快转发吧!】
……
程宇脑子里嗡得一声,心口突然绞了一个错乱。
平安大街很宽很长,一条街上好多饭馆儿,大大小小足有一百来家。
不可能那么巧的。
程宇迅即拨打罗战的手机。
没人接?!
再拨栾小武的号码,他知道麻团儿武也在罗战的新店里帮忙。
还是没人接?!
北京站出口处的广场上人山人海,旅客来去匆匆,无数人在那一刻驻足,停留在广场的一幅超大屏幕前,观看新闻速递。
“本台收到最新一条新闻,本市平安大街上刚刚发生一起严重的爆炸事故。位于荷花市场附近的一家餐厅的厨房突然爆炸,疑似煤气管道或者瓦斯泄漏造成的事故,附近数家店铺的玻璃被震碎,目前具体伤亡数字不详……本台记者会进一步跟踪报道,同时提醒平安大街附近的市民们出行注意安全,车辆尽量绕行……”
大屏幕上播放了爆炸现场的简短画面,一闪而过,场面混乱,人声嘈杂,遍地是狼藉的爆炸碎片……
程宇一眼就认出了位置。
那是他的管片儿,他每天值勤扫街都要走过的一条街,他住了三十年的地方!
那是罗战新开的那家店面,罗战说要等他去吃饭呢,罗战正在后厨房里给他做葫塌子呢!!!
一瞬间的身心骤冷,耳鼓轰鸣,仿佛整个人都已经不是自己了。眼角的人影往来穿梭,车辆人流从空洞的躯体中间呼啸着冲撞五脏六腑,碾成碎片……
程宇扔掉手提箱,发疯似的往大街上跑去!
他飞似的翻过护栏,路口执勤的小交警扭头一看,下意识地喊:“嗳?干嘛呐,出站排队啊你!”
北京站外人满为患,等待接客的出租车堵成长龙,等待打车的乘客排成一道曲了拐弯更长的队伍。
程宇打不到车,都快急疯了。
他一口气跑上了长安街,四顾茫茫,一条路望不到边,再拐进东单那条路,一直都快跑到灯市口了,才打到一辆出租车。
他的大衣在半道儿上脱了,丢掉了,警帽攥在手里没丢,皮鞋都快跑没了。
“平安大街,去平安大街!”程宇跟司机喊,眼神里一片兵荒马乱。
“刚才广播里说平安大街哪个地方爆炸了?挺危险的,咱绕行吧……”司机嘟囔。
“我就是要去爆炸的那地方!!!”程宇嘶吼,真想把司机扔下去,方向盘抢过来自己开。
车子在路上缓慢地磨蹭,被好几辆无轨电车堵在屁股后边儿,死活也过不去。
华哥的电话突然打进来:“程宇?程宇你回北京了吗?”
程宇:“我回来了,我在路上呢!华子……”
程宇还没来得及问,华哥却先问了:“程宇你跟罗战联系了没,这人现在在哪儿呢,他在他店里吗?!”
华哥那边儿声音嘈杂,分明就在出事现场。
那是他们派出所的管片儿,同事们肯定都去了,肯定都在呢!
华子竟然专门打电话过来,问他罗战在哪儿?!
程宇两眼发黑,声音都抖了,哽咽得说不出一句完整话:“我不知道,罗战,怎么了?他在哪儿呢?你没看见他吗……”
华子也明白过来了,连忙安慰道:“没事儿,程宇没事儿啊你别着急麻慌的,你在路上慢着点儿!咱们的人都在这儿呢,消防车来了,我们正处理着呢……”
出租车拐上张自忠路,前边儿彻底堵了,司机说是警察拉警戒线了,不让过去。
程宇下了车,开始跑,玩儿命地跑。
他从来没有跑得这么快,也没有跑过这么远的路。
这一条平安大街,仿佛永远跑不到尽头,而且一点儿也不平安。他用了真心喜欢上的那个人,现在他妈的就不平安了!
眼前的一切彻底化作一片灰色的影子,心口撕心裂肺地痛楚。
程宇跑到手脚几乎脱力抽筋,跑到胃里快要呕出血来,跑到颅骨各条骨缝儿之间万箭钻心似的疼痛。
那一刻就好像有一道光芒蓦然打通了他眼底最薄弱的一隅,打通了他的心。他终于找到了这条路,确认了奔跑的方向。他积聚了三十年的力气仿佛就是为了跑完这条路,也许这辈子都不会再有机会,也许这一生都无法将这条路跑完!
罗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