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宇跟管片儿里他熟识的几个混子线人通了气儿,摸到准路子,去了前门西大街的老舍茶馆。
仿旧的门脸儿,大红的灯笼,门廊下一位老伙计头戴瓜皮帽,肩搭白毛巾,身穿长袍马褂儿,高声吆喝:“有客一位,您里边儿请了您——”
大戏台上三弦、四胡与琵琶合鸣,正表演着本地京腔京韵的含灯大鼓。演员口里含着一个大灯架子,上边儿竖起好几只点燃的蜡烛,下缀五彩长流苏,边唱边还耍嘴里含的灯架,烛火随着他演唱时的气韵摇摇曳曳,甚是惊险好看。
观众阵阵喝彩声中,程宇一路穿过人群,直奔戏台一侧的雅座。他穿着便衣,毛线帽配羽绒服,人群里完全不打眼的学生装扮,待走到了眼眉前,对方才认出他是谁。
雅座上坐的那老头子穿一身旧式马褂,窄窄的黑布鞋,桌上还搁着金丝鸟笼子。老头子慢悠悠地嘬着大碗儿茶,看得出来极其怀念旧俗,捯饬得就跟民国时胡同里闲适逍遥的八旗子弟似的。
程宇微微点头:“谭先生。”
谭五爷抬眉一看,微微一愣,欠了欠身儿:“呦,程警官?”
程宇:“找您聊几句。”
谭五爷拿手一摆:“您看座儿。”
俩人没多深的交情,但是互相都见过面,知道底细。谭五爷是前海后海沿儿上混迹了多少年的老江湖,根深业大,管片儿的派出所都盯着呢。
程宇面孔淡淡的:“我就是来问您个事儿,前些天,平安大街158号那个案子,您老知不知道,跟我交个底儿?”
谭五爷嘬了一口茶,端盖碗的手势很内行:“咋——着?程警官是来审案的?”
程宇:“我随便打听打听。”
谭五爷:“都打听到我这儿来了,您觉着是我干的啊?”
程宇说话仍是那慢条斯理儿的样子,面无表情:“在平安大街这地方,出这么大的事儿,完后您老连问都没问我们一句,就当没事儿人似的。我觉着吧,只有两种解释,一种是,当时爆炸那么大个动静,您就压根儿没听见。另一种解释是……您知道那个店什么时候要炸,对吧?”
谭五爷脸上的表情蓦然消失个干净,眼球针缩!
他身后两个陪同的小弟也惊得暗暗后撤一步,护在老头子身侧,又不敢滋毛儿。
程宇说话着实不客套,直戳要害。确实,后海是他谭五爷的势力,若是别的小瘪三儿敢在他地盘上放火搞事儿,他自家小馆子也给震掉了招牌,他早就寻路子找警察讨说法去了,能不吭气儿吗!
程宇的脸冷冷的,眼底射出的光芒不怒自威:“荷花市场两侧八百米之内有几处摄像头,当天您手下好几个人儿在附近出没,像是等什么好事儿呢;爆炸的同时再一起消失,时间掐得特准。您要是早知道那地方要炸,早点儿告诉我们啊?”
程宇说话间,抬眉瞟一眼谭五爷身后一个小弟,瞟得那人心虚耳热完全不敢与程宇对视。程宇只需扫一眼身形轮廓,就辨认得出,这小弟也是当日被摄像头捕捉到的可疑人物!
谭五爷阴着脸,不说话。他完全就没料到程宇会私下找他谈,他还等着派出所所长请他去喝个茶,打几句官腔呢。
程宇又说:“您手下那冬瓜瓤子,我们给抓了,也审了,他全都揽自己身上,但是怎么回事儿咱心里都清楚。我们也没让冬瓜太受罪,他就是一做小弟的,还挺讲义气,想生扛。
“冬瓜瓤子当年在道上惹了事,差点儿被人灭了,是您救的命,您有恩于他。谭先生,我说的对吧?”
谭五爷沉着脸回答:“是,他是我好兄弟。”
警察大爷对管片儿里发生过的事儿,一桩桩一件件明镜儿似的,谁也瞒不过。程宇舒了一口气,说:“那我就想问问,罗战究竟哪儿得罪你了?这事儿还有下一回吗?”
毕竟是皇城根儿脚下的新社会,谭五爷其实不敢跟公安的人明着犯横,老头子缓缓地道:“程警官,您这嫌疑犯也抓到了,案子可以结了,跟上边儿也能交待。至于我跟他姓罗的私事儿,我没碍您的眼吧?”
程宇寸步不让:“案子是可以结了,我问的就是罗战的事儿。”
谭五爷眯细了眼盯着人:“程警官,您这意思,是摆明了想罩着罗三儿那小子?!”
他是真没想到。双方就是黑吃黑,条子凭什么非要替姓罗的出头?!
程宇一只手搭在桌上,目光傲然地直视对方,不答话就基本等同于默认。
谭五爷忍了许久,手指甲都快要把茶杯捏碎了,被迫说出实情:“老子跟罗家老二,有仇,可那挨千刀的混帐现在被你们关到牢里了!罗三儿这小崽子,偏偏整日在我跟前晃悠,不开眼的!”
程宇十分干脆地回道:“你跟罗强有仇,就等他出来再算账,甭扯不相干的人,别伤及无辜!”
谭五爷眼底射出愠怒:“都一个妈下出来的崽儿,罗战他无辜吗?”
程宇毫不客气,反唇质问:“那您这意思,罗战下回再有个闪失,我直接登门找您来就对了?这一回炸得还不够痛快,不能收手?”
谭五爷也不想跟警察翻脸,半晌道:“程警官您给咱划个道儿,您想怎么样?”
程宇说:“以后别找罗战的麻烦。还有,他的店,毕竟死了人。冬瓜已经伏法了,你们道儿上什么规矩,一条人命怎么赔?”
谭五爷无话。道儿上的规矩,坏掉对方手下一条人命,若想不动刀枪,和平收场,怎么着这笔“收尸费”也得掏个三五十万的。谭老头子原本也没想闹出人命,这事儿搞大了,结果冤死的他妈的还不是罗战本人,与姓罗的结了仇还要赔钱,崴泥了!
他今儿个栽在警察手里,心里也有不甘。
冬瓜瓤子已经把命案认下来,有些事情警察一时半会儿抓不到证据,但是被条子盯上毕竟不是好事儿,难免三天两头找他生意上的麻烦。
程宇临走戴上毛线小帽,一张脸白白净净的,完全看不出一丝戾气狠劲儿,但是说话一字一句都不含糊。
“谭先生,罗战以后要是哪儿惹着您了,犯法了,扰民了,麻烦您别自个儿动手,直截了当告诉我,我抓他。”
谭五爷抬眼问道:“程警官,罗战是您的人?”
程宇应得干脆:“是,是我管理他,我监督他改造。他犯错儿了,您直接汇报我!”
程宇说完扭头要走,谭五爷喊住他。
“程警官……”老头子神色阴霾,“您右边儿那条胳膊,好利索了?”
程宇漠然的脸上隐现精明审视的光:“你什么意思?”
“程警官,不是我说你,不关您的事儿,甭瞎掺和。您可护好了您剩下的那条胳膊,平日在外边儿走路撒鹰,您可当心着!”
谭五爷最后一句话简直是从牙缝子里搓出来,目光阴鸷。
程宇那时候没明白,谭五爷这句威胁究竟透着什么涵义。
道儿上的混混,想必也有个把人知晓他胳膊受过伤有残的事儿,所以传到这人耳朵里,对方就知道了,程宇是这么想的。
在程宇心里边儿,两个人在一起,罗战就是他的人了。罗战假若有一天犯了事儿,他绝对毫不客气地削了这个混球,但是旁人想要动罗战,欺负罗战,没门儿!
罗战这边儿也给谭五爷下了个拜帖,说啥时候登门当面拜会您老一遭,咱有什么误会,我有什么碍了您眼的地方,当面解决清楚。
谭五爷没搭理他这茬儿,但是没过几天,着人送过来一张银行卡,四十万块。
罗战没想到谭五爷竟会蔫儿不唧地赔钱了事。
罗战告诉程宇这笔钱的事儿,程宇问他:“这钱够重新装修个馆子的吗?”
罗战特有骨气地说:“老子才不要那老家伙的钱!”
他把这钱一点儿没动,直接给了他厨房里躺掉的那小伙计的家人。都是爹妈挺不容易拉扯大的孩子,人家死了个儿子,多大的损失啊,能赔点儿就赔点儿吧,他要是手头宽裕,还想多给些钱呢。
当然,程宇的存折罗战也没动,哪能用媳妇的钱啊。
罗战搂着程宇摇了摇,讨好卖乖得:“程宇,哥就是觉着,挺对不住你的,我现在落魄了,穷光蛋了,你还乐意跟我好……哥那时候特有钱,房子车子也比现在这个好多了,我在顺义和延庆都有别墅的,可豪了,真的,可惜当时就不认识你啊!”
程宇半笑不笑地瞅他:“你那时候要是认识我,咱俩能走到一块儿啊?”
“程宇你也甭急,甭瞧不起我,咱慢慢儿来!”罗战言语之间仍然是一副舍我其谁的老大范儿,“程宇,你给我五年,我准能翻身!你给我十年,老子一定混他个风生水起,一定让你庆幸你今天眼光毒,有品味,傍上个未来的款爷!!!”
程宇忍不住喷他:“滚吧,你还款爷呢,你就扯吧你。”
程宇觉得罗战就是俗话说的那裤裆里拉胡琴儿的——三天不扯鸡巴蛋他痒痒!
热恋中的两个人,真是一日不见就抓心挠肝的,分分秒秒都惦记对方。
罗战遵从程宇的叮嘱,极少在派出所小院儿里亮相了。他也怕给程宇惹麻烦。程宇的工作性质毕竟比较敏感,自己即使忒么的是个小娘们儿,身份家底恐怕也不适合跟程宇搞对象,更何况是个老爷们儿。
程宇在办公室里也不接罗战电话了,俩人私底下用短信调情。
短信每天恨不得发几百条,从你吃的啥穿的啥到今晚去你那儿睡还是我那儿睡到老子他妈的想死你了到亲一个摸一个再到男人之间各种没下限的黄话下流话,甭提多腻歪了。
潘阳还问程宇:“嗳?罗老板好久不来了,都不给咱们送烧卖饺子了!”
程宇回道:“人家开店做生意呢,忙着呢,还成天给你白吃白喝啊!”
但是派出所的同事都看出来,程宇跟以前不太一样,人心情好了,身上也爽到了,那甜滋滋儿的感觉,遮不住藏不住的。
同事们觉着咱小程警官整个人容光焕发的,透着那个帅,那个靓,后海小胡同里藏了一颗耀眼的大钻石,熠熠发光似的。程宇那面貌也比以前精致了,制服笔挺着,鹿皮手套戴着,小黑皮鞋擦得锃亮,身上隔三差五还能闻出柑桔香型的古龙水!
程宇是坚决不用罗战的香水,但是俩人亲热过,难免脸上脖子上,衣服袖口上,蹭得全是对方的味道。
程大妈也发现儿子不对劲了。
程宇最近总是值班儿,以前是四天值一次二十四小时的班儿,现在是四天只有一天老老实实在家里睡觉,另外三天全部都值班儿!
儿子这工资条上,加班费也没见涨啊?这班儿都值给谁了呢?程大妈很疑惑。
那俩人还在热恋期,爱得火热,即使知晓应当掩人耳目,可是哪熬得住啊。
一个被窝里睡过了,舒服过了,独守空床的滋味儿简直难受死了。
所以程宇几乎天天值夜班儿,去罗战家睡觉。
程宇也有一阵子没自个儿偷偷洗内裤洗床单了,但是,有一回,程大妈在自家洗衣机里,竟发现了一条她不认识的可疑内裤!
程大妈拎着那只高弹莱卡CK新款子弹头时髦内裤,进屋问:“程宇,这是谁的小裤衩儿?”
程宇表情木呆呆的:“不是我的吗?”
程宇的内衣内裤什么的,这么多年都是他老妈亲自关爱购买的,他自个儿平时根本不注意这些,也从来懒得逛商场购物。程大妈过日子精打细算的,她的宝贝独苗儿子一共有多少条内裤,有几种面料花色款式,她全部门儿清!
程大妈说:“这绝对不是你的裤衩儿,我就没给你买过这种深蓝色条纹的啊!”
程宇面瘫,暗骂我操大脑短路了手脚抽筋了要闹人命案了!自己怎么把那熊玩意儿的裤衩儿穿回来了!
俩人身材差不太多,裤裆都是一个尺码,匆匆忙忙得,就互相穿错了,穿错也没觉得不合身。
程宇脑子里飞快转了三圈儿,牙疼似的哼哼着说:“那个,下班儿去澡堂子洗澡来着,碰见田磊了,我可能没注意,拿错了,把小磊的裤衩儿穿回来了……”
这个谎撒得,真是烂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