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战自从上回生意上遭受打击,心里也想开了,不再像刚出狱那会儿整天没日没夜起早贪黑,自己跟自己较劲,急于求成,恨不得三年就再混回去,混成全北京城数一数二的餐饮界大鳄。
有了程宇在身边儿,小日子过得很美,罗战每天腾出很多工夫照顾媳妇,作息时间都跟以前判若两人。早饭每天做最新鲜的,午饭给程宇装两荤一素的饭盒,晚上还要准备烧饼馄饨的夜宵。
生活从来没像现在这般舒坦,以前再好的房子、再贵的跑车、再多的票子,也买不来这么恩爱幸福的日子。
罗战在战略目标上瞄准了德胜门新开发的阳光公寓广场,以后在那高档公寓楼里买一套朝南的房子,从阳台上能眺望到后海和派出所小院儿,把老佛爷接进门,一家三口过日子。
当然,罗战没想到,他事业上的转机和好运气,还在后头等着他。
这天晚上程宇夜班——是真的值夜班儿,罗战闲得没事儿,陪程宇一起扫街。
找了个警察,可不就是这样儿,别的情侣约会是吃饭逛店看电影,罗战跟程警官约会就是查岗扫街抓坏蛋。
京城夏天的夜晚是透心儿的凉爽,荷花池子吹来一阵略带腥鲜气的小风儿,三三两两的爷们儿坐在胡同口小酒吧的台阶上,啃着红瓤大西瓜,纸灯和烛火在夜色里一闪一闪。
罗战嘴里还哼着小曲儿:“大王派我来巡山——小妖儿我转山抓唐僧——”
程宇笑坏了:“唱什么呢你?你好人坏人啊?”
罗战抖着嗓子大笑,果然咱爷们儿黑得快要洗不白了。
走到一处街道把角,遇见几个人围着一辆车纠缠撕扯,吵吵嚷嚷。
罗战还在东张西望呢,眼很毒的程宇已经发现了情况,粗着嗓子大喝一声:“嗳,干什么呐?!”
几名歹徒挥拳把个外国男人打倒,老外寡不敌众趴在地上,额头被碎玻璃扎破见了血。程宇这一声吼,歹徒拼命拽下坐在驾驶位的长发女子的手包,几个人掉头就跑。
程宇噌得就追上去,制服包裹着蓄势待发的肌肉在风中发出极细微的沙沙声!
程宇的反应确实比一般人快很多,这么多年蹚这一条道儿,胡同口抓贼轻车熟路。他从抢包歹徒侧后方飞身而上,一脚蹬墙借力,另一脚飞踹出去!
抢包的小贼这回连武器都没来得及掏出,就被踹中肩膀,身子依哩歪斜地飞向路边儿,一头扎进填满瓜皮的垃圾筐!
小贼再从筐里抬起头时,脑袋上扣着半只流着红汤儿的西瓜皮。
另一名团伙被罗战堵上,没处跑没处逃。罗战一步一步逼近,那宽厚的身形和嚣张的气焰特能唬人,吓得对方噗通就跪下了:“大哥我错了,大哥,您别,您别打我啊呜呜呜呜……”
程宇拿两只手铐把俩小贼手腕套着手腕锁在一起。
罗战威武地手臂抱在胸前,伪装便衣警察,享受围观群众的掌声。
程宇把手包交还给被抢的女子。
女的正给男伴捂着带血的伤口,很是感激:“谢谢你啊。”
程宇发觉对方的声音说不出来的别扭,这姑娘八成烟抽太多了,嗓子粗。
他很细致地打开包查看证件,核实对方的身份。身份证上明明是个眉目俊秀的小伙子,可眼前人却是个波浪卷发的艳丽女人!
“朱妍?”程宇皱眉说,“这是你身份证吗?”
女的点点头,一双丹凤眼描着十分妩媚的眼线,手指挺做作地拨拢一下长发,声音低沉:“警官同志,就是我的证件。”
程宇用精明的视线飞速扫过对方比一般女性明显粗壮些的手指和小腿,顿时明白过来,喉部略微有些不适,但还是挺有职业范儿地把东西还给对方,问:“你朋友伤厉害吗?需要帮忙送医院吗?”
女的赶忙摇头:“不用不用,谢谢警官同志了。”
这女的临走时透过玻璃窗,使劲儿看了好几眼罗战的侧影。
罗战没想到,过了几天,在自家砂锅居里又碰见这位波浪卷发的女子。
女的往雅座里一坐,点了一杯酒,抿了抿红嘴唇,招手叫柜台里的罗老板。
罗战过来打招呼:“呦,这位大姐,您不是前两天被人抢包的那位……”
女的微微一笑,瞪了罗战一眼:“老板,你是姓罗吧?我可认识你,你不记着我了?”
罗战睁大眼睛仔细瞄了半晌,从头瞄到脚再瞄到头,吃惊道:“不是吧你?!……几年前我见着您的时候,您可还是个货真价实的爷们儿!!!”
女的噗哧一乐,咬着嘴唇狠狠瞪了罗战一眼:“瞎咋唬什么啊,大惊小怪劲儿的!几年前我见着你的时候,你还是个小流氓呢,你什么时候混成便衣警察的?”
罗战拍桌乐了,遇上故人,心里高兴,连忙叫了两扎啤酒,几碟特色小菜,边吃边聊。
这个叫朱妍的,以前跟罗家两兄弟有过一面之缘。小朱若干年前在一家歌舞厅里不慎惹了地头蛇,被一群人逼到墙角要打,要欺负,当时势单力孤的那样儿特可怜,罗强看不惯一伙人以多欺少,砸碎了两只酒瓶子,拎着碎瓶子上去,跟人打起来。
罗强那气势,那身手,正经是可以以一敌八打遍西四胡同找不着对手的大混子,而且还最喜欢以寡战众,出手极狠,几瓶子下去就见血,对方就怂了。
朱妍因为这事儿,挺感激罗家兄弟帮忙解围,救了一命。
俩人这回再次相遇,罗战无意间又帮对方抓了贼,也算是缘分。聊起罗老二如今深陷牢狱的凄惨境地,又说起罗战现在苦心经营饭馆改头换面安分守己小家小业的现状,朱妍亦是十分唏嘘满是同情。
罗战干咳了两声儿,憋不住实在好奇,问:“小朱啊,你,你,你现在这是,怎么把自己捯饬成这副模样儿啦?”
朱妍翻了翻卷翘的电烫睫毛:“我这样儿不好看么?”
罗战:“呵,也好看,盘儿挺靓,条儿挺顺的!”
他说话间忍不住瞄对方被真丝长裙包裹的丰满胸部,特想知道那里边儿是用海绵垫的还是真注射了硅胶,摸起来是不是跟原装姑娘的胸一样软嫩!
朱妍妩媚地一笑:“怎么着,喜欢看啊?”
罗战绷不住想乐,赶紧跟对方干酒。他还是喜欢全套原装的爷们儿,不太能接受这种半道儿上转型把自己全身零件打散了再重新组装出来的,跟原来又像却又不太像的,有点儿膈应……
朱妍一张脸描画得极有成熟风韵,手指摩挲着卷发发梢,从桌子底下伸脚,挑逗似的抹一把罗战的小腿肚儿。
罗战嘴上跟对方闲扯着,顺势就把腿撤回来,不动声色地躲开对方的勾引。
朱妍口气幽幽地问:“呦,身边儿有傍家儿了?”
罗战舔了舔唇上的啤酒泡沫,挺正经地回答:“没傍家儿。我已经娶媳妇了!”
“是吗?”朱妍笑着问,“媳妇管你管特严吧?”
罗战可怜巴巴地点头:“可不是吗,犯错误了媳妇能拿小棍子抽烂了我!”
他说的是程宇腰上挂的警用甩棍,这玩意儿战斗力可强了,他可见识过。
罗战现在碰上个什么磨不开面儿的社交场合,尤其生意场上男人经常三五搭伙去逛一逛嫖一嫖熟络爷们儿之间感情的那种地方,都会把媳妇搬出来当挡箭牌,坚决不去,不瞎搞,闹得不知道底细的朋友都以为罗战家里养了个泼妇呢!
朱妍让罗战那怂样儿逗得,哈哈哈笑了,嗓音多少还透着男人的豪爽,一听就不是女声。模样可以化妆可以整容,声音却一辈子变不了。
小朱抛着媚眼儿说:“可别给你吓着,我还看不上你这样儿呢,我喜欢欧洲来的男人,生活上讲究,懂红酒,有气质,有品位!”
罗战心说哎呦喂,我可谢谢您了,您千万别看上我这号儿的!
朱妍认识了罗战的店,难得碰见故人也挺有话聊,闲暇时又来坐过两三次。
罗战这人对朋友一向大方豪爽,舍得掏钱,不抠唆不小家子气。每次小朱来了,都是好几种颜色牌子的啤酒红酒招呼上,店内特色砂锅焖菜端上桌,兴致来了还戴上围裙亲自下厨,做几味罗氏私房小菜,任大伙品评。
朱妍也把她那浑身金毛的法国男友带到店里吃饭,与罗战的兄弟都混熟了,相谈甚欢,来过还想来,彻底成了回头客。
罗战一开始还不太了解朱妍这些年的状况,纯粹只是招呼朋友,没想着有一天能有回报。
朱妍对罗战,一是感激这两回的扶危解难,也是欣赏罗家老三直来直去爽利大方的脾气。双方性格合得来,说话不用掖着藏着,那感觉就好比是,彼此之间都是人群里的异类,身上多多少少都具有些易遭旁人冷眼侧目的“污点”,凑到一处,很容易就惺惺相惜起来。
窗外薄薄的夕阳打进木棱小窗,朱妍妆容细致的眼角被时光筛出一层密织的网纹。这人酒入愁肠心思惆怅的时候,跟罗战往外倒心里话:“小罗,你现在多好,踏踏实实的,也成家有媳妇了,不像我,我这样儿算是彻底活崴了……”
罗战笑说:“你也赶紧找个男人嫁了呗!”
朱妍惨笑道:“甭逗了,交个男朋友浪漫浪漫罢了,谁真心娶我这样儿的啊?我告儿你吧,天底下男人无论中国人法国人,其实都一个臭德性!”
罗战哑然失笑,心想废话么这不是,你其实跟我一样了解男人。
罗战后来慢慢了解了,也挺同情的。
朱妍以前名字叫朱言,身份证上名字改了,照片和性别却还改不过来,不允许她改。公安局里手续繁杂,说她这种情况要调查清楚,需要开具各种介绍信证明信,还有医院的鉴别诊断证明书,变性整容手术详细资料等等,甭提多麻烦了!
罗战问:“那你算是……都做完手术了?”
朱妍点头:“做过了,一次做不完,还在慢慢儿做。可是再怎么做,即使做出个人造子宫来,我也不能来例假,生不出孩子。”
朱妍脸上浮现出淡淡的哀伤:“我其实特喜欢小孩儿,特想自己生一个……不仅是为了自己,也是为我喜欢的男人吧,这种心情你不懂。”
罗战心想,其实我也挺懂的。我媳妇也生不出孩子,老子就算再喜欢小孩也没法儿强迫媳妇生,强迫也没用啊。
像朱妍这样的人,日子过得比罗战和程宇还要辛苦,走在人群里,甚至连那一层掩饰和伪装都没有。
不理解的老人儿们对他们嗤之以鼻,避之如见瘟疫,觉着这些人不是正经人,是彻头彻尾的大变态,意识不良,教坏小孩子,给父母和家人丢脸!现在很多能理解她们的年轻人,又多多少少具有某种猎奇和窥隐心理,有跟踪的,有偷拍的,有在微博上爆料挖掘隐私的,有在天涯上刷贴围观狂欢叫好的,甚至还有记者专门跑去采访朱妍的法国男友,问你们法国男人到底怎么想的啊!
朱妍穿着丝袜的脚轻踹罗战,习惯性的发骚。她眼神儿黯淡,瞳膜上交织出一层忧伤,都是这些年饱尝的冷遇、歧视、嘲弄与不包容。
“小罗,我还是羡慕你,你有改过自新、浪子回头的机会,成了家,以后你的路会越走越宽,不像我这种……我的路是越走越窄,越是硬着头皮往前蹚,同路的人就越少……”
罗战赶忙劝慰:“现在时代早都不一样了,别悲观!没准儿再过几年,俩货真价实老爷们儿都允许结婚了,更何况是你!”
罗战回家也跟程宇聊朱妍的事儿。
他躺在被窝里瞎胡侃,耐不住男人的劣根性,开始八卦。
罗战说:“程宇,你说小朱她把身上那一套器官都换了,是不是里边儿那一套也换了?”
程宇哼道:“谁知道。”
罗战面露一丝邪邪的笑:“嗳,你说,做起来啥感觉?跟原装的女人做起来能一样吗?”
程宇白了这厮一眼:“要不然你试试?你样本大,你试试不就知道了!”
罗战蹭上来抱住程宇:“哎呦喂,我可没那重口味儿!咱可清纯了!”
程宇甩开罗战:“你清纯?别恶心我……”
罗战无辜地眨眼,心想程宇你是不知道老子现在活得有多单纯,多正派!就咱爷们儿这张帅脸,这古铜性感猛男肤色,这一米八的健美匀称身材,开店做生意,三天两头有各年龄段的小姑娘与风韵失婚少妇跑来跟咱闲扯讨好献媚——当然,各类攻受兼备的少男熟男也有——咱一概都不搭理!有哥们儿拽我去那种酒吧娱乐城洗脚城,我都从来不去!
自打认识你程宇以后,老子就成了你们老程家这座庙里打坐撞钟的小和尚,为你守身如玉!
罗战跟程宇说:“像朱妍那样儿的人,挺让人同情的。她跟我说,她在公共场所都没法儿上厕所,进了女厕所大妈大婶喊抓流氓啊把她打出去,要是进了男厕所,里边儿男的就都变成流氓了,都想看她脱裤子是啥样儿!
“做她们这种人真挺难的,比咱俩还难。咱俩至少走在大街上都是个顶个儿的老爷们儿,谁也不能说因为咱俩在一起,咱就不男人不够爷们儿了……”
程宇垂下眼,默不吭声。
罗战估摸着程宇不待见朱妍,对他交往这类朋友难免会有微词。程宇这人虽说工作上接触各类幺蛾子,其实内心固执保守,做人特别循规蹈矩。
罗战却没想到,程宇嘴上啥也没说,过几天就抽空打电话给以前的同事,市公安局里办理户籍身份档案的科长,还为这事儿专门请人家吃了顿饭,送了条烟。
科长给了答复,办理这种身份的改换确实手续麻烦,咱国家法律界定也不够严谨,存在各种与时代脱节的不合理规定与漏洞,完全跟不上潮流,可是并非不能办理,以前也有先例,下次把材料备齐了,就帮她办了吧!
什么事儿都是,有熟人后门儿就容易多了。
朱妍就因为有程宇的帮忙,原来折腾了一年也没换过来的身份,俩星期搞定了,从公安局领到崭新崭新的身份证,终于有了法律认可的女人身份。
朱妍特高兴地跑来跟罗战说:“小罗,这回真谢谢你,帮我这么大一个忙。”
罗战摆摆手,满不在乎地:“举手之劳吗!”
朱妍眼里特别正经:“我说真的,罗战,你这是帮我‘再造为人’了,我现在是女人了,是国家法律机构正式认证的女人,下回别人再说我是怪物我是变态我就可以理直气壮地拍身份证了!……这是多大一个忙,罗战你不是我,你完全体会不到,我欠你三回人情……”
罗战瞧得出来,朱妍整个人容光焕发,丰满的胸部骄傲地挺耸着,确实跟前些日子萎靡忧伤的状态判若两人。
罗战说那你别谢我,你好好谢谢程警官。
朱妍说我是想感谢程警官,想请他吃饭,打了好几趟电话,程警官推说工作忙,就是不来。
“那我代为转达了……”罗战咧嘴笑,小声说,“小朱,咱也熟了我实话告你,我以前跟你说我成家了,程警官就是我媳妇。”
朱妍蓦地一愣,转瞬就明了了,笑出来:“你小子,你怎么这么有福啊你?你这什么运气啊?你上辈子积什么阴德了,狗屎运了你!”
罗战哈哈一笑:“那是,我就是运气好,天上掉下来的好媳妇,好得没治了,可疼我了!”
朱妍由衷地说:“程警官心眼儿好,对你朋友也好那才是真心为你好,知道疼爷们儿!罗三儿你就珍惜吧,媳妇好好搁家里宠着!”
朱妍后来再来砂锅居,就不是来跟罗战闲扯逗闷子。
她特别欣赏罗战两口子,想找罗战合伙做生意,也是还个恩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