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霞布满窗外的天空,橘黄的光芒洒入办公室里,悄无声息地融进一直开着的白炽灯光亮中。
邱匀宣刚从手术室里出来,几个小时的手术让他感觉十分疲惫,嗓子也干得不行,他走到饮水机前,一边拿起纸杯接水一边从换回来的衣服兜里摸出手机。
打开手机,软件上的消息弹了出来。
邱匀宣站直身体,一口气喝了半杯水,顺便点进软件,一眼就看到了列表里“骨头”发来的最后一条消息。
[哥哥,想看腹肌吗?]
邱匀宣一愣,嘴里的水突然呛进嗓子眼里,他偏过头猛地咳嗽起来。
就在这时,关着的办公室门被推开,一个人大步流星地走了进来。
“小邱,真是太感谢你了,还好有你,不然等救兵过来,黄花菜都凉了!”王医生兴高采烈地说完才注意到邱匀宣的狼狈模样,顿时吓了一跳,连忙上前,伸手想拍邱匀宣的背。
但被邱匀宣不动声色地避开了。
邱匀宣艰难地压下嗓子里的痒意,一通咳嗽下来,他的脸颊通红,眼里也泛起了一层泪雾,他摆了摆手,把纸杯放回桌上,扯了一张纸,擦掉眼角溢出的泪水后,才转身对王医生说:“我没事。”
说完,也关了手机放回兜里。
王医生看邱匀宣没什么事,放下心来,又笑着说:“今天辛苦了,等会儿有时间吗?一起吃个饭?”
“好。”
王医生说:“不耽搁你回去吧?”
“不会。”邱匀宣笑了下,“我开过很多次夜路了。”
“那就好。”
不过王医生还没下班,也有事要处理。
王医生是邱匀宣的学长,两人从一个学校里出来,邱匀宣留在a市工作,王医生没能挤进心仪的医院,于是考来了这里。
昨晚医院收了一个病人,病情有些严重,需要尽快手术,可一番检查下来,那个科室的医生无法保证自己能够顺利进行手术,几个领导凑在一起开了一个短会,商讨出了两种解决方案,一是把病人送到离这里最近的a市,二是从a市请救援过来。
然而病人经不起颠簸,第一种方案只能作罢。
说到第二种方案,王医生便想到了邱匀宣,刚好邱匀宣来这边出差,开车过来只要半个小时,巧的是邱匀宣擅长这种病情。
邱匀宣坐在王医生的办公室里,刚才“骨头”的话像猫爪似的在他心头挠,挠得他和王医生说话时都心不在焉,好不容易等王医生离开,他立即摸出手机,点进和“骨头”的对话框。
看到前面两条消息,眉头瞬间拧了起来。
原先他以为自己眼花了,仔细一看,字还是那些字,拼凑起来也是那个意思。
可这不是谷筝会说的话。
被人盗号了?
不然就是发错人了?
邱匀宣沉吟片刻,回了消息。
[伤心小椰子:发错人了?]
“骨头”在线,不知道是不是一直在等他的回复,秒回消息。
[骨头:没有]
[骨头:就是发给你的]
邱匀宣怔愣,垂眼看着手机,半晌没有回神。
“骨头”的消息一条接一条地发了过来。
[骨头:我今天算了一下,发现我们认识挺久了,可除了这个软件,我们连一个联系方式都没有]
[骨头:我之前说过我喜欢你这种类型的,到现在也没变]
[骨头:我想和你见一面]
[骨头:哥哥]
邱匀宣骤然回神,身体前倾,单手支起下巴,表情复杂。
谷筝想谈恋爱了?
这太突然了,一点征兆都没有。
他想来想去,竟然觉得谷筝的变化和他昨天对谷筝说的那番话有关,也许谷筝回去想了很多,然后决定和网上的“伤心小椰子”进一步发展。
为此,邱匀宣的大脑空白了足足一两分钟。
谷筝主动对他说这些话,他是高兴的,可一想到谷筝主动的对象不是自己而是网上的“伤心小椰子”,他就高兴不起来了。
是他不够好吗?
还是他对谷筝的暗示不到位?
为什么谷筝宁愿找从没见过面的“伤心小椰子”也不愿意找他?
邱匀宣拧着的眉头慢慢松开,面无表情地点开输入框。
[伤心小椰子:想]
[骨头:啊?]
[伤心小椰子:先看看腹肌]
晚上,王医生在附近餐厅里定了一间包厢,两人走路过去,等了没几分钟,又有几个人推门进来,都是医院领导,主动提出要见邱匀宣一面。
王医生忙从椅子上起来,热情地为邱匀宣做介绍。
邱匀宣向来不喜欢这种应酬,却也擅长这种应酬,一顿饭下来,他和几个领导相互交换了名片和联系方式。
外面夜幕深沉,路灯光照着安静的车道,王医生和几个领导都喝了点酒,准备打车回去,邱匀宣没有提前离开,站在王医生身旁想先把其他几人送走。
“小邱啊。”有个领导歪着脑袋问,“你结婚了吗?”
邱匀宣微笑着回:“还没有。”
闻言,几个领导都很惊讶,另外的人说:“你们这个年龄也该结婚了吧。”
王医生出来打圆场:“以前在学校里,喜欢小邱的人多得都要排队,可喜欢是一回事,相互喜欢又是另一回事,如果不来电,喜欢自己的人再多也没用,如今和以前不一样,两个人在不在一起还是得看感觉。”
“我不这样认为。”有个领导摇着头表示不赞同,“结婚就是生活,生活就是柴米油盐酱醋茶,比起你说的喜不喜欢,我认为合不合适更重要,而且现在独生子女多,也不喜欢和父母住在一起,要是再没伴侣照顾,平时昏在家里都没人知道。”
很快,车来了。
王医生挨个把领导送上车。
最后,路边只剩邱匀宣和王医生两个人。
王医生看邱匀宣比之前沉默了不少,以为邱匀宣还在为刚才领导的话而不高兴,便安慰道:“他们的话别放心上,毕竟年纪不一样,想法也和我们不一样,虽然我的女儿都满地爬了,但是我能理解你的想法,如果我处在你这个位置上,我也会以事业为重,暂时不想谈恋爱。”
邱匀宣仿佛才从某种思绪中挣脱出来,扭头看向王医生,平静地说:“我没有不想谈恋爱。”
“……”王医生愣道,“啊?”
邱匀宣叹气:“我真的很想谈恋爱。”
王医生看着邱匀宣,欲言又止。
另一头,a大寝室里。
外面下着雨,谷筝和吴棣棠都没去图书馆,选择在寝室里看书,卫锡和蔺川在联机打游戏,两人戴着耳机,也没说话,一时间寝室里安静得只剩按鼠标的声音以及时不时响起的敲键盘声。
笔在谷筝指间转动,他的视线在书页上停了很久,始终没有翻到下一页。
又耐着性子看了一会儿,还是看不进去,谷筝挣扎失败,只好放弃,拉开抽屉,拿出放在里面的手机。
他没有点进软件,而是翻到相册,点开了不久前洗完澡后在浴室里拍的照片。
照片拍得不怎么样,甚至因为手抖拍得有些模糊,好在没有露脸,背景是一片纯白的瓷砖,也看不出来其他信息。
哪怕谷筝从小到大洗过无数次澡,太清楚自己的身体长什么样,也从未像今天这样各种找角度拍在手机里,还要在几十张照片里精挑细选留下五六张,这种感觉太过羞耻,以至于堆积在心头的难受到现在都未散去一星半点。
谷筝闭了闭眼,直接把剩下的照片全部删完。
点进他和“伤心小椰子”的对话框,发出去的照片刚好从“未读”变为“已读”。
谷筝垂着眼皮,安安静静地看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颇有一种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感觉,实际上只有他自己知道,这叫心如死灰。
“伤心小椰子”没回消息,等待的过程无比煎熬。
谷筝把手机放在桌上,双手捂脸,内心一片沉重。
一想到现在“伤心小椰子”可能在看他的照片,他就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还好“伤心小椰子”没有让他等待太久。
[伤心小椰子:不错]
谷筝放下双手,还是一副没有表情的模样,看着这句像在点评猪肉新不新鲜的话,他眼里没有丝毫波澜,只是拿起手机打字。
[骨头:见面吗?]
[伤心小椰子:你想谈恋爱了?]
反正都不要脸了,谷筝完全豁出去了。
[骨头:想和你谈恋爱]
[伤心小椰子:我很好奇]
[骨头:好奇什么?]
[伤心小椰子:你说喜欢我这种类型的,我只是普罗大众中的一个,像我这样的人,你在生活中应该见过很多才对,为什么不去找那些你看得见摸得着的人,偏偏来找我?你连我长什么样都不知道,更不知道我说的那些话是不是在骗你,万一我没有工作,只是一个饥一顿饱一顿的无业游民,万一我不是照片里的那样,那些照片都是我偷了别人的照片,万一我也不是单身,你不担心这些吗?]
谷筝深吸好几口气,逼着自己看完“伤心小椰子”的话。
不得不说,“伤心小椰子”确实很有防范意识,甚至自爆来试探他。
[骨头:不担心]
[骨头:我只是厌倦了我们的关系一直停步不前,我害怕明年的这个时候,我们还像现在这样只在网上聊聊,连彼此的面都没见过]
[骨头:也许我身边有很多像你这样的人,但你是第一个我想要靠近的人,我不想跳过你去认识其他人]
[骨头:可以给我一个机会吗?]
发完这些,谷筝顿了一下,又打了几个字出去。
[骨头:好不好?]
[骨头:哥哥]
他发现“伤心小椰子”对这两个字有点受用。
果然——
[伤心小椰子:我考虑一下]
[伤心小椰子:国庆之后给你答案,行吗?]
谷筝抹了把脸。
他的牺牲值得了。
放国庆假的前一天,卫锡和吴棣棠早早地收拾好了东西,一下课便拉着行李箱走了,他们家在外地,要赶今天晚上的高铁,剩下谷筝和蔺川不急不忙地回寝室。
谷筝明天要去找邱匀宣,本来也是坐高铁过去,但国庆假的票早售光了,于是邱匀宣找了一辆顺风车,明天上午把谷筝送到那边的县城里,到时候邱匀宣会开车过去接他。
谷筝已经和顺风车的司机联系好了,他准备先回家一趟。
蔺川要把夏季的衣服全带回去,因此收拾了两个行李箱出来,谷筝只装了国庆几天去邱匀宣那里的换洗衣服和洗漱用品,提着一个不大的行李袋。
走到楼下大厅,进出的人很多,还有不少人站在门口等人,蔺川一手拉着一个行李箱,行动艰难,只得让到一旁,等那些人先走。
大厅里的保安没在,挂在墙上的电视机开着,正在放新闻,下面是保安的桌椅,偌大的桌面已被学生们乱七八糟的东西堆满,其中包括两个很大的长方形包。
谷筝无意回头,发现包里居然装着一只黑白猫。
他没忍住多看了几眼,蔺川扭头顺着他的目光看去,顿时乐道:“嘿,谁把猫带学校里来了?”
说着,也想到了什么。
“对了。”蔺川问谷筝,“我记得你说邱医生也养了一只奶牛猫?”
“对。”谷筝应道,低头细看,包里的猫和邱医生的猫差不多大小,都养得油光水滑。
感受到他的靠近,那双圆眼睛滴溜溜地转了过来,黑白猫冲着谷筝喵了一声。
谷筝笑了一下,抬眼看向另一个猫包,隔着纱网,看到了一只怼在上面的橘色大屁股,那只橘猫缩成一团,一动不动,胆子比黑白猫小很多。
两人挤出大厅,蔺家的司机在楼梯下面等着了,见蔺川出来,赶紧上前接过两个行李箱。
司机走在前面,谷筝和蔺川跟在后面,绕过一栋综合楼,就见一个人急匆匆地朝着他们这边走来,蔺川认出了对方,眼神一亮,连忙喊道:“谢尤哥!”
谢尤本要绕开他们,听到喊声,脚步一顿,转头看了过来。
显然谢尤没有认出蔺川,表情茫然。
“我是蔺川。”蔺川上前说道。
谢尤回想起来,恍然地哦了一声,脸上挂起笑容:“好久不见,你这是要回家了吗?”
“是啊。”蔺川说,“谢尤哥,你不是都毕业了吗?怎么又回来了?”
谢尤提了提手里的袋子,解释道:“有东西放在我老师的办公室里,一直没回来拿,正好今天有空。”
蔺川指了下前面:“大门在那边。”
谢尤笑着说:“我小叔最近出差,我帮他把家里的猫带出来做体检,刚才不方便拿,就放阿姨那儿了,我现在得回去拿。”
蔺川惊讶地问:“那只奶牛猫?”
“对。”
“原来那是你的猫。”
谢尤说:“是我小叔的猫,我帮忙照顾一阵。”
聊了没一会儿,蔺川看出了谢尤的着急,便没再耽误对方的时间。
道完别后,蔺川一边走一边对谷筝说:“还记得之前那对兄弟吗?我高中同学,你在食堂碰到的那两个人,谢越和谢洲。”
“记得。”谷筝点头。
何止记得,简直印象深刻。
那个谢洲加了很多次他的微信,验证消息写了一条又一条,他都没同意,最后谢洲恼羞成怒,说了几句狠话后再也没来骚扰他。
“他是他们的堂哥,以前和我还有那俩兄弟读一所中学,后来先考进了a大,还是我们这个专业的,今年毕业了。”蔺川小声地说,“不过谢尤哥和他们的关系很差,以前没少在学校里打架,听说现在就算在学校里碰到也不会打招呼。”
谷筝心里装着事,听得心不在焉。
又走了一段路,他猛地停下。
蔺川问:“怎么了?”
“我有东西忘了拿,要回去一趟,你先走吧。”谷筝说完就往回跑。
他一阵风似的往前冲,穿过人流,神经逐渐紧绷起来。
他突然想起——
“伤心小椰子”也养了一只黑白猫和一只橘猫,“伤心小椰子”也有一个叫他小叔的亲戚,经常去他家里帮忙照顾两只猫。
不知道是不是他想多了,他甚至觉得那个谢尤的声音也和“伤心小椰子”发来的许多视频里出现的声音十分相似。
眼见距离宿舍楼越来越近,他跑得气喘吁吁,心跳快得几乎压过他的喘息声。
在宿舍楼外,他看到了谢尤。
谢尤把刚才提着的袋子挂在手臂上,一手拎了一个猫包,两只猫都不轻,袋子也在他手臂上勒出一条红痕,他走得颇为吃力。
谷筝以最快的速度稳住呼吸,抹了把脸上的汗,快步走了过去:“需要帮忙吗?”
谢尤一下子认出了他:“你不是和蔺川一起走了吗?”
谷筝随口说道:“有东西掉了,我回来找。”
“找到了吗?”
“找到了。”
谢尤看了一眼谷筝伸出的手,没有拒绝,把装着黑白猫的包递给谷筝:“谢谢你啊。”
谷筝接过猫包,还真挺沉,比他另一只手上的行李袋都沉。
两人并排往前走,谷筝问:“学长,两只猫都是你小叔的吗?”
“是啊。”谢尤说,“我是喜欢猫,但没时间养,平时太忙了。”
谷筝不像蔺川那样擅长与人交谈,问完这句就沉默了,他来时想过先和谢尤兜兜圈子、套套近乎,可他现在根本等不及,脑海里仿佛有一道声音,不停地催促他——
快点问、快点问、快点问!
你还在磨蹭什么?
谷筝咽了口唾沫,不再犹豫,直接问了出来:“它们叫什么名字?”
“它们啊?”谢尤说,“你手里那只叫三条,我手里这只叫贪吃鬼,以前都是流浪猫,我小叔收养了他们。”
谷筝拎着猫包的手轻轻一抖,这一刻,他简直无法用语言形容自己的心情,只觉惊喜来得太突然了。
寻觅半年,要找的人竟是蔺川熟人的亲戚。
忍住立刻给蔺川打电话的冲动,谷筝把谢尤送到学校门口,等谢尤拦下出租车,他把猫包放到车后座上。
“学长。”谷筝摸出手机,“听蔺川说我们是一个专业的,可以加一下你的微信吗?”
谢尤也弯着腰把猫包和袋子放进车里,听了谷筝的话,他丝毫不觉奇怪,像谷筝这样的人太多了,和他套近乎,想从他身上获得什么。
“可以。”谢尤回答,但态度比之前冷淡了些,他点开微信让谷筝扫了自己的二维码名片。
加上微信后,谢尤没有和谷筝交谈的意思,打了声招呼后,便矮身坐进车里,一边关门一边对司机说:“麻烦去荷月府。”
接着车门一关,车子开走了。
谷筝站在原地,摸出手机拨通蔺川的电话,但在嘟声响起的同时,他挂断了电话。
他的眉头慢慢皱起。
荷月府?
那不是邱医生住的小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