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要去一个新的地方,一点不到,就有人开车过来接了。
这趟出去邱匀宣不用自己开车,便和谷筝一起坐在后排。
驾驶位上和副驾驶位上分别坐了一男一女,都是从a市其他医院来的,谷筝和他们共事了几天,已经相互认识。
“等今天结束了,这个假期就可以休息一下了。”女人把头转向谷筝,“小谷,今天是你最后一天工作了吧?”
谷筝点头:“对。”
“什么时候回去?”
“后天。”
邱匀宣提前帮他联系了那个司机,后天上午那个司机在南坝县的老地方等他,还是坐顺风车回去。
女人笑着问:“那明天还有一天,不出去走走?最近芦山可是火得很。”
“是啊。”开车的男人也说,“我们刚过来时还没这么多游客,昨天听说山上的路都堵住了,大家都是看了推荐来的。”
“明天我们也打算去芦山上面转转。”说话的人是邱匀宣,他刚才一直闭着眼睛,不太舒服的样子。
谷筝看向邱匀宣。
邱匀宣的脸色隐隐泛白,不知道是不是被他们的说话声吵到了。
女人坐在邱匀宣的正前方,并未察觉,听见邱匀宣的话,她打趣道:“邱医生,你确实该出去走走了,之前我们邀你那么多次,你都拒绝,工作是做不完的,劳逸结合才是长久之道。”
邱匀宣笑了笑:“你说得对。”
车子沿着弯弯绕绕的盘山公路往上开了一个多小时,太阳不知何时躲进了云层里,视野变得灰蒙蒙的。
再往上开,就逐渐感觉难受了。
连一路絮絮叨叨说个不停的女人也安静下来,从后视镜里可以看到女人闭着眼睛,单手掌着车窗上面的把手,身体随着车头的旋转左右摇晃。
谷筝从车窗往下看,看到他们走过的公路宛若一条白色的蛇,在山腰上蜿蜒爬行,景象颇为壮观。
这里的海拔有些高了。
再看邱匀宣,对方又闭上了眼睛,脸色比刚才还要难看。
谷筝摇下车窗,让凉飕飕的风灌进后排,见邱匀宣的头发被风吹得凌乱,他便往前坐直身体,尽量不让风刮到邱匀宣身上。
其实他还想拿瓶水给邱匀宣润润嗓子,可眼下这种路况根本喝不了水。
“康哥,还没到吗?”谷筝问。
“快了。”开车的男人指了下山上,“看到上面的房子没?就是那里了。”
“开过去还要多久?”
“十几分钟吧。”男人从后视镜里注意到了邱匀宣的脸色,说道,“邱医生不自己开车的话就会晕车,可他不熟悉这边的路,不然就让他来开了。”
谷筝抿了抿唇,他才知道邱匀宣还会晕车。
男人的目光在后视镜里扫过谷筝的脸。
只见谷筝身上的焦躁情绪压都压不下,全部明明白白地写在脸上,他本就生得眉眼深邃、鼻梁高挺,看着唬人,这会儿眼神微沉,表情略显紧绷,更是有种说不上来的压迫感。
本来男人还想宽慰谷筝几句,见此情况,默默闭上了嘴。
十几分钟后,车子终于停在一处平坦的空地上。
谷筝立即开门下车,从车尾绕到另一头打开车门。
邱匀宣被他扶下了车,刚站稳脚,一瓶拧开了盖子的矿泉水瓶递了过来。
“喝点水。”
邱匀宣愣了一下,笑着伸手接过:“谢谢。”
谷筝看邱匀宣笑得十分勉强,不知怎的,心里有些不是滋味,他盯着邱匀宣看了一会儿,才又拿起一瓶矿泉水,拧开盖子递给前面的女人。
女人道了声谢,目光在邱匀宣和谷筝之间转了一圈,感叹道:“有个助理就是好啊,眼睛时时刻刻落在自己身上。”
男人去卫生院里和人交涉了,过了一两分钟才出来。
一起出来的还有卫生院里的工作人员,山上的紫外线比山下强太多,这里的工作人员全副武装,脸上遮得只露出一双眼睛。
今天的工作内容和以往一样,只是顺序有所变化,先培训再看病人,病人有两个,行动不便,这里上坡下坡的,将病人抬来抬去不容易,只好辛苦他们去病人家里。
培训只用了一个小时不到,下午三点半,谷筝和邱匀宣几人分为两批在工作人员的带领下各自前往病人家里。
谷筝作为邱匀宣的助理,自然和邱匀宣一起。
村里的路都是小路,车子无法进去,所有人只能步行。
谷筝走在邱匀宣后面,时不时推上邱匀宣一把,随着小路坡度加大,邱匀宣的脚步越来越重,他索性走到前面,牵起邱匀宣的手。
邱匀宣似乎非常惊讶,抬眸看他,随即目光落到两人牵着的手上,顿了片刻,没说什么。
然而谷筝有些脸热。
之前他也拉过邱医生的手,不过那是拉,不是牵,他只是用五指扣着邱医生的手腕,不是像现在这样手心贴手心地牵着邱医生的手。
邱医生的手很凉,但他的手心上渗出了一层薄汗。
“我手上有汗。”谷筝回头说。
“没事。”邱匀宣回。
谷筝牵着邱匀宣跟上前面工作人员的步伐。
一直走到病人家外的空地上,工作人员才停下来,扭头看向呼吸偏重的邱匀宣,问道:“邱医生,你还好吗?”
邱匀宣实在不怎么好,嘴唇都微微发白,他点了下头:“还好。”
“这里海拔高,不适应的话确实难受,等适应一下就好了,像刚才那种情况,停下来反而让你更不想走。”工作人员解释完,看向谷筝。
谷筝站在邱匀宣前面,松开了邱匀宣的手,他身形高大,面色如常,仿佛走在山下平地上一样,身后还背着一个装得鼓鼓囊囊的包。
工作人员不免诧异,又看了谷筝好几眼。
不一会儿,病人的家属迎了出来,把他们领进屋内,等邱匀宣休息上几分钟,才进里屋去看病人。
谷筝守在里屋门口,邱匀宣喊他一次才进去一次,工作人员和几个家属全挤在里面,把不大的屋子挤得满满当当,他仗着身量高,视线追随邱匀宣。
几个家属热情归热情,思想工作也是真的难做,病人都痛得下不了床了,他们还坚持认为病人躺着就能自愈。
谷筝听着他们将一个问题不厌其烦地翻来覆去问了数十遍,沉默地从堂屋里拿来两张凳子,一把放到邱匀宣身后,一把放到工作人员身后。
工作人员早就站得腿酸,说了声谢谢后,一屁股坐下。
邱匀宣依然站着,不知道第几次回答家属同样的话:“我今天只是过来给他瞧瞧,要治疗的话必须到南坝县里才有那个条件,你们看我空着手来,什么都没带,也该知道我不可能在这里给他做手术。”
“可南坝县好远……”病人母亲喃喃地说,“我们连芦镇都没去过,怎么去南坝县?我们在那里连住的地方都没有。”
工作人员叹了口气,脸上浮起深深的疲惫。
邱匀宣轻拍了下工作人员的肩膀,继续回答:“刚才我们已经说过了,村里的干部会帮你们安排,到时候也会让一个人陪你们过去。”
“那钱呢?”女人又说,“我们没有那么多钱啊。”
在这点上,邱匀宣作为一个外来医生无法给出一个准确答复,他回头看了一眼工作人员,只能尽量把话往好的方面说:“钱的事可以再想办法,先把人送去医院做一个更详细的检查,否则他的情况只会更加严重,这辈子都走不了路也是有可能的。”
邱匀宣有话直说,却把几个家属结结实实地吓了一跳,女人当即眼里包上眼泪,要落不落。
最后剩下的凳子没有派上用场,准备离开时,谷筝收拾好东西,顺便将两张凳子搬回堂屋。
外头阴沉沉的,竟不知何时下起了雨,雨水淅淅沥沥地落在屋外的空地上,将之前干到发白的地面淋成一片深灰色,雨水混杂灰尘的气味指望鼻孔里钻,带有一丝腥气,实在不怎么好闻。
“还真下雨了。”工作人员拿出伞,并问谷筝,“你们带伞了吗?”
“带了。”谷筝说,还是老板娘提醒了他们。
“赶紧走吧,趁着现在雨势不大,不然等雨下大了,天色也暗了,你们开车下山不安全。”工作人员说着撑开了伞。
谷筝从背包里摸出两把伞,他和邱匀宣一人一把。
这会儿雨势确实不大,但雨幕足够模糊远处的景象,走出一段路后,连病人家的楼房也只能看到一个大概轮廓。
往回走的路是下坡路,按理说比来时轻松,可地上的泥土被雨水一搅,变得泥泞起来,滑得很难落脚。
谷筝落后邱匀宣一步,从后面抓住邱匀宣的手臂。
他外婆就住在这种山里,甚至那边的路比这里的路还要崎岖,小时候放暑假时,他爸妈忙着工作,就会把他送到外婆家里。
夏季雨水多,他仍记得每次雨水会将外婆家门外的小路冲得泥泞不堪,他走在上面几乎没有不摔跤的时候,鞋子和衣裤上沾满了泥,起初相当嫌弃,每次都要赶回去洗澡,后来和附近的孩子混熟了,一起赤着脚在泥里打滚也觉得快乐。
外婆从不打骂他,等第二天太阳出来,便打了水在院里洗他换下来的衣裤鞋子,一边洗一边无奈地用当地语言念叨他。
谷筝正想着,前面的人冷不丁地往下一滑。
他心头一紧,立即抓紧对方手臂。
邱匀宣从未走过这样的路,哪怕再小心,也没能避免脚上打滑,还好谷筝反应够快,硬生生地将他拽了回来。
邱匀宣一屁股坐到谷筝脚上,单手撑在地上,伞落在前面,斜飘过来的雨淋得他满身满脸都是。
“邱医生!”
谷筝的心脏都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了,他连忙弯腰将手里的伞挡过去。
走在前面的工作人员听见动静回来,见状也是吓了一跳:“出什么事了?!”
谷筝扯着邱匀宣起来,定睛看去,邱匀宣的模样分外狼狈,头发和衣服都被打湿,脸上淌着水,根根分明的睫毛颤得厉害,他脸色煞白,嘴唇微微泛青。
刚才在病人家里时,谷筝就看出来邱匀宣很不舒服了。
邱匀宣出乎意料地能忍。
“邱医生,你怎么样?”谷筝低头检查,“有没有伤到哪里?”
“没有。”邱匀宣摇了摇头,气息有些不稳,但吐字还算清晰,“我还好。”
谷筝看向工作人员,说道:“附近有没有避雨的地方?雨太大了,路不好走,这应该是雷阵雨,看能不能等雨小一些了再走。”
工作人员张望一圈,指着右前方的一处位置说:“那里有一栋空房子,去年开始就没人住了,我们可以去那边看看。”
谷筝不想耽搁工作人员的时间,想让工作人员先走,可转念想到他和邱匀宣都不知道回去的路,只好歇了心思,捡起掉在地上的伞,扶着邱匀宣跟在工作人员后面。
空房子就在前面,爬一段小坡就到了,房门只剩残缺的半块,摇摇欲坠地挂在门框上,里面的东西全部搬空,只剩下地上厚厚的灰和墙壁上一层叠一层的蜘蛛网。
天光昏暗,在靠近房门的地方尚能看清四周,往里走就越来越黑了,谷筝拿出备用的毛巾给邱匀宣。
邱匀宣身上早已脏得不成样,他没管那些,只用毛巾擦拭脸和头发。
工作人员跑后门那边呆着了,前门这边的小片空间里只有谷筝和邱匀宣两个人,谷筝把半块房门卸了下来,将邱匀宣用过的毛巾翻个面垫在门槛上,反正身上都是脏的,这样只是让屁股好受一些。
门槛不大也不小,刚好坐下他们两个人。
外面的雨不再是淅淅沥沥,而是倾盆落下,把地面砸得噼里啪啦地响,隔着厚重的雨幕,也能看到泥土四溅。
他们都穿得不薄,但架不住又在山上又下雨,夹着腥气的风直往空洞洞的门里灌,谷筝余光瞥见邱匀宣抱着双臂、后背微拱,似乎有些发抖。
然而出门时没带备用衣服,谷筝只穿了一件略厚的卫衣,没法脱了给邱匀宣穿。
“可惜你这最后一天工作日。”邱匀宣的声音混着雨声,“还以为可以早点回去休息。”
谷筝拿着湿纸巾,正低头擦着邱匀宣那把伞上的泥,闻言开口:“晚回去也没事,安全第一,你刚才摔那一跤真的把我吓到了。”
邱匀宣噗嗤一笑:“看出来了。”
“嗯?”谷筝抬头。
“你当时的表情也把我吓到了。”邱匀宣说。
谷筝不知道自己当时是什么表情,不过此时看邱匀宣的头发擦得半湿不干,脸色也有所好转,那口绷着的气总算舒了出去。
“邱医生。”谷筝把伞放到脚边,想了想说,“以后你再来这种地方,还是多斟酌一下,高海拔的地方不是一时半会儿就能适应,万一出了什么意外,下山还要时间,很危险的。”
邱匀宣将抱着的双臂放在并拢的双膝上,下巴搁在手臂上,歪头看着谷筝。
这样的邱匀宣倒是少见,浑身脏兮兮地坐在山里空房子的门槛上,没有大医院主治医师的胸牌,没有干净整洁的办公室,没有拥簇他的学生和护士,看着十分落魄。
谷筝撇开视线,没有多看。
“我是不想来的,但上面分到我了。”邱匀宣说,“我只是想把工作做好。”
谷筝埋着脑袋,一本正经地说:“邱医生,你做得很好了,你是我认识的所有人里最厉害的一个。”
邱匀宣被这句话逗笑,笑了一会儿,才说:“我今天不舒服也是昨晚没有睡好。”
谷筝忙问:“我挤着你了?”
邱匀宣沉默片刻,说道:“我梦到我爸妈了。”
谷筝一愣,之前邱匀宣说他妈去了天上,但不清楚他爸是否还在,眼下看来,可能也不在了。
谷筝的心情有些沉重。
他唯一经历过比较痛苦的亲人离世是初中时外婆的死,虽然过去了很多年,但是每次想起来都会感觉心中像是笼上了一层阴霾。
“我妈和我爸是自由恋爱,但我妈家里不同意,他们看不上我爸那个穷小子,于是拆散我爸妈,安排我妈和其他男人相亲,见我妈不妥协,就强迫我妈和那些男人中的一个结婚。”
邱匀宣说得慢条斯理,语气平缓,听不出什么情绪。
谷筝转头,震惊地望向邱匀宣。
邱匀宣看着雨幕说:“后来我妈还是不愿意,跟着我爸跑了,我妈家里找了她很久,没找到,对外放话说以后就当没她这个女儿,我妈也被家里伤透了,直到死了都没回去。”
谷筝发现邱匀宣不知何时靠了过来,两人之间相隔的几厘米距离消失,邱匀宣的肩膀贴着他的手臂。
邱匀宣的确在发抖。
门口有点冷。
“我八岁前一直跟着我爸妈生活,八岁那年暑假,他们带我去海边玩,乘坐一艘船,结果遇上暴雨风浪,船沉了,一共二十几个人,我是最幸运的那个,只有我活了下来。”邱匀宣说,“回国后,警察联系到了我妈家里,他们出面替我爸妈安排了后事,我也被他们接回去了。”
谷筝沉默许久,喃喃开口:“邱医生……”
“事情过去二十多年,其实我现在想起来已经没有那么难受了,可很奇怪,我经常会梦到他们,梦见我八岁前和他们一起生活的那些日子,我想我可能是一个人住得太久了,我太孤单了……”邱匀宣皱起眉头,声音也变得含糊不清,他抿唇沉默了一会儿,突然挤到谷筝身上。
“谷筝。”
邱匀宣喊了一声。
这一声很轻,在空荡荡的房子里飘不起来,却被风和雨声争先恐后地推搡进他的耳朵里。
他的呼吸抖了一下,低头瞧见邱匀宣伸手覆上自己那只放在膝盖上的手,冰凉的手指嵌入指缝慢慢扣了下去。
他心跳加速。
一时间,竟有一种灵魂都被勾了一下的感觉。
“谷筝。”邱匀宣眉心松开,偏头注视着他,两瓣嘴唇一张一合,“我有点冷。”
谷筝大脑空白,怔怔望着邱匀宣。
邱匀宣肤色苍白,头发被毛巾擦得凌乱,脖子上还挂有水痕,有些可怜的样子。
谷筝眼睁睁看着邱匀宣的脸离自己越来越近,外头下着磅礴大雨,他脑海里也是电闪雷鸣,耳边轰隆隆地响。
邱医生这是要亲他吗?!
那他是不是该推开邱医生?!
可、可是——
两人的嘴唇快要碰上时,邱匀宣蓦地一顿。
谷筝目瞪口呆,心里疯狂“可是”,却没“可是”出一个结果来。
直到邱匀宣往前一凑,嘴唇贴上他的嘴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