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星然贴在一楼的扶梯口,时不时抬头看一眼,把指甲咬地咯咯作响。
王港路过时,被许星然过于苍白的脸色吓了一跳,看了好几眼才走开。
许星然总觉得自己等了一个世纪那么久,但是当陈森的身影真的出现在他的视野中,余光里,墙上的分针才走过一格。
陈森脸色阴沉,下颌线绷成一条凌厉的直线,直冲他而来,许星然下意识后退半步。
“陈、陈森,我……”
陈森拉过他的左手,将衣服撸起,露出一截白皙如玉的小臂。
许星然瞬间明白许星灏和他说什么了,是说他的伤口是自己烫的吗?除此之外呢?
他的瞳孔剧烈震颤着,一把抓住陈森的手,企图把自己的胳膊抽回来。
但陈森的力气比他大了不止一星半点,他的指尖深深嵌进他的皮肉里,像是一颗颗铆钉钉住他,许星然动一下都是钻心的疼。
他眼睁睁地看着陈森将他的手臂翻过来,露出内侧一整块被重度烫伤后才能留下的增生疤痕。
丑陋粗糙,像一只行状可怖的蠕虫,张牙舞爪地向他被衣服遮掩的大臂爬去。
许星然整个人止不住的颤抖,吐出的话字不成句,“陈森、陈、你别……”
“闭嘴。”陈森的声音又低又沉,许星然什么都听不出来。
许星灏是把妈妈的事情和陈森说了吗?说他从小被打?不管怎么努力都得不到母亲认可的前半生吗?
——他不想让陈森知道这些。
“疼吗?”陈森这样问他。
砰,心底的巨石遽然落下,他的猜想得到了验证,许星然死死咬着嘴唇,除了无地自容外,心口渐渐漫上了一些别的情绪。
原来,是会有人在意他的伤口的。
他的眼睛渐渐模糊,却硬生生止住了眼泪,“……不、不疼了。”
话落,手臂上桎梏住他的力量一松,许星然不受控地向后跌去。还没反应过来,陈森已经揽住了他的腰,在他站定后又退回安全距离。
“许星然。”他的情绪还没完全消化好,又听陈森骤然换了个语气,非常低地叫他的名字。他骤然意识到什么,还来不及开口就听陈森道:“我都知道了。”
“你骗我,”他停了一下,过了好几秒才开口,似是难以说出口,“骗我你的烫伤是许星灏烫的。”
当初他和妈妈吵架,许星然自己给自己烫伤,陈森问他的时候,不需要思考地就将这件事推他许星灏身上。他没想到,这直接变成了陈森和许星灏绝交的最后一根稻草。
时隔这么多年,陈森还是知道了这个真相,但是那又怎么样呢?时过境迁,假的可以是真的,真的自然也可以变成假的,只要他不承认,陈森又能将他怎么办呢?
方才死死憋住不想留下的眼泪,在这一刻,他需要的时候,只轻轻一拢眉,便成串似地落下。他上前一步,小心翼翼地捏住陈森的衣角,半仰起头,脖颈修长,弧度流畅,看起来美丽又脆弱。
“陈森,许星灏是骗你的,我……”
“你什么时候回意国?”陈森却突然出声打断了他。
许星然目光一滞,声音瞬间轻了下来,“我为什么要回意国?”
头顶冷白的灯光洒下来,光影浮动在他的脸上,陈森幽深的双眼浮浮沉沉。
许星然看不懂。
他说:“你回去吧。”
说完转身离开,留下许星然一个人不安地站在原地。
一直到闭店关门,陈森都没有主动和许星然说一句话,也没看他,仿佛当他不存在一般。
最后店里只剩下他、陈森和王港在收尾,王港大概看出什么,嘴角压了又压,临走的时候还是没忍住来呛他,故意和他说“再见。”
许星然知道他在讽刺自己,冲他龇了下牙,王港被他喝退,拧着眉头走了。
天边不知道何时聚了一团乌云,沉沉的压在头顶,许星然缩到陈森旁边,小声地和他抱怨“冷”。
陈森没说话,视线仍是停留在手机界面的打车软件上,许星然微微垫起脚尖,用比正常音量大了一点地声音冲着陈森的耳朵喊:“我冷!”
陈森终于看了他一眼,只不过眼角依旧挟着冬日的冷意。
许星然双手揣着兜,眼睛亮闪闪的,嘴角勾着狡黠的笑。
陈森张了张嘴,许星然在他开口前抢先道:“你别再叫我回去了,你没原谅我之前我是不会回去的。”
陈森的眉头深深皱起,就在这时,叫的车刺啦一声在他们面前停下。
所有未说出口的话只能咽下。
全程,陈森面无表情地看着窗外,虽然对方一直都没有太大的表情,但是许星然知道,横亘在他们中间的氛围已经完全变了。
早上,他还能感觉道陈森对他的软化。许星然当时轻松地认为,不出两天,他就可以回意国找凯伦斯。
但是现在,因为许星灏的突然出现,陈森对他的态度又恢复成刚见面时的冷硬,甚至,比一开始还要糟糕。
许星然默默咬碎了牙。
他一路上都在暗暗思忖怎么让陈森接受自己,至少得先让对方相信自己和凯伦斯之间是清白的。
但直到跟在陈森身后进了门,许星然还没想出一个万全的法子,又在没有任何防备的情况下,被陈森的话兜头打了一棒,当场砸懵。
“什么?”许星然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
陈森不辞辛苦地又重复一遍,“你今晚去住酒店。”
“我有房子为什么要住酒店?”他这话其实非常不讲道理,面馆还能因为他当时给陈森的应急钱自称为老板,而陈森的这个房子和他是一点关系没有。
许星然了解陈森,笃定了对方不会在这种小事上和他争辩。
果不其然,陈森没有就这个事情和他车轱辘话来回说,出乎意料地直接上了一个他更无法接的话。
他说:“我原谅你了。”
许星然瞪着眼,企图从陈森平静的脸上找到一丝情绪上的意义,好让他分析对方这句话的的究极含义。
没有,什么都没有。
他愤怒地咬着唇,原谅什么?
他的冷暴力?
还是他的出轨?
还是只是为了快速和他划清关系,满足那个他一直想要的“原谅”的回答?
“……你知道的,我要的不是这种原谅。”
“那是什么?”陈森的音量突然升高了一格,“许星然,你告诉我,你想要什么‘原谅’?”
许星然一怔,下意识叫了声他的名字,“陈森……”
他清晰地看到陈森眼底的疲惫。
陈森背过身去,拒绝再与他沟通,“我不送你了。”
许星然茫然地站在原地,这是他回国后与陈森无数次的交锋中,第一次感觉无措。
“你的衣服在阳台上,旁边有背包,可以背走。”陈森揉着眉心,走到沙发上坐下来,低垂着头,眉眼隐藏在深深的阴影中。
怎么办?
许星然两只手缠在一起,用力扣着自己的大拇指指甲。
快说点什么啊许星然,趁着陈森还没进屋,快……
突然,许星然抓住了什么,眼睛倏地睁大,细长的眼尾几乎要裂开。
——陈森为什么不进屋呢?
如果他真的像他表现得那么无情的话,为什么还要留在这里呢?
许星然的嘴角悄然勾起,攥紧的手心倏地松开。
分手后再不联系他,却又保留他送的圣诞玩偶。
为了许星灏冷漠他,却又因为陈年旧伤心疼他。
毫不留情地赶他走,却又给留下他辩白的机会。
陈森啊陈森,你爱惨我了吧。
许星然一步一步、缓缓走向他,他在陈森的身侧坐下,用力握住了陈森冰凉的手心。
那瞬间,许星然骤然发现他的手并没有比陈森的热。
陈森反应很大地想抽出来,但许星然紧紧攥住了。
“许星然。”陈森蹙眉,“你……”
“你别再赶我了陈森,除了你,我谁都不想要,我哪儿也不想去!”
许星然倔强地看着他,眼泪成串似的留下来,陈森的嘴唇紧紧抿成一条直线。
“你以为我愿意和那个法国佬在一起吗?”许星然抓住他的衣领,逼着他看着自己,“我告诉你陈森,我没有出轨,我没有!”
他把陈森眼底的挣扎看得一清二楚,许星然蓦地卸力,靠在陈森的肩头放声大哭起来,“我、我没有办法啊陈森,是他逼我的。”
“你以为我想和你分手吗?你以为只有你在痛苦吗?我不想伤害你,与其被你发现,我还不如先和你说分开,这样我还不会那么难受。”
“我根本一点不喜欢他,但是我只能和他在一起,他在珠宝行业一手遮天,想要什么人没有,我一个无名无姓的设计师根本没有反抗的资格。”
“我不像许星灏,陈森,我只是个私生子!我的身后没有许家给我保驾护航,我什么都没有!如果,我不能成为全球顶级珠宝设计师,许家根本不会看我一眼,许丛更不会认我这个儿子!”
“那我要怎么办啊陈森?”他抬起头,是和陈森鼻息相抵的距离,许星然能从对方的眼里清晰地看见自己的脸,以及他眼里雪崩一般地、倾涌而出的崩溃。
他低喃着,像是问陈森也像在问自己,“要是我进不了许家大门,我该怎么办?我妈该怎么办?”
胸口一震,陈森听到某处碎裂的声音。
许星然甚少和他说他的家里情况,对于他尴尬的身份也从不提起,似乎他从不在意,也不在乎。
但是直到他们分手后,直到这一刻,他才窥探到许星然一直向他隐藏的其中一角,是与那个对什么都不在意、永远笑着的、截然不同的许星然。
时间滴滴答答地过去很久,久到许星然以为自己不会等到回答了。
下一瞬,却有人轻柔地抚上他的脑袋,那双手宽厚而温热,许星然恍惚地抬眸看向陈森。
他的声音又轻又柔,像是来自遥远的另一个星球,告诉他:“你不要给自己太大压力。”
“没有成为顶级珠宝设计师也不会怎么样的。”像是一朵云,将他托起了来。
许星然懵懂地看着他,脑海中却有另一道凄厉的声音尖叫着否定他——
“许星然,如果不能成为顶尖珠宝设计师你就是个废物,再也不用回来见我!”
“真的吗?”他问。
“真的。”陈森一只手摁在他的眼尾,说。
许星然惶然地闭上眼睛,陈森的手指太窄,兜不住他的眼泪,滴答滑落下来,点在陈森黑色的冲锋衣上,像一抹凄白的雪。
假的。他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