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茶怀着复杂心情走回二楼。
大概是听到了他的脚步声, 在走廊上摸索前行的春夜停下了脚步。
两人沉默了片刻。
走廊静得只有微风拂过。
数秒后,春夜扶着走廊栏杆的那只手若无其事地收了回来。
他神色如常,云淡风轻地笑着, 甚至还有心思开玩笑:
“大少爷怎么又回来了?是来给我送第二只酱板鸭的吗?”
谢茶冷笑一声,走过去道:
“当然是回来看看苗王大人眼睛瞎了是什么样的啊!”
春夜表情怔了一下。
很快,眸子一眨, 便恢复了淡定,他从容笑道:
“谁说我瞎了?”
谢茶朝他走过去,刚走到两米开外, 就听见春夜幽幽道:
“说了离我两米远的。”
谢茶:“!”
这小子!
虽然不知道他是怎么判断得出这两米距离的,但怎么装都没用了,因为……
甲壳虫早把它主人给出卖了!
谢茶眸子微沉, 冷声道:
“苗王大人第一次交朋友吧?不知道朋友之间要互相坦诚的吗?你要再不给我说实话,我就把那酱板鸭拿回去了!”
春夜嘴角勾起, 扬起一丝戏谑的笑意:
“干嘛要拿回去?我闻着好香的。”
谢茶:“!”
谢茶被他气笑了。
这小子眼睛都瞎了, 还有心情吃酱板鸭?再说了,酱板鸭香不香这是重点吗?
谢茶冷哼一声:
“不跟我说实话的朋友,不配吃我外婆做的酱板鸭!”
春夜思考了几秒,接着眨了下眼, 表情无辜地笑道:“大少爷,我说的就是实话啊。”
似乎估摸着谢茶要生气了,春夜适时地、慢悠悠地补充道:
“……确实没瞎,只是视力下降了而已。”
谢茶:“?”
眸子瞬间一沉, 追问道:
“下降到什么地步了?”
春夜唇角扬起,轻描淡写答:
“大少爷站在我面前, 我现在还能看到一团黑乎乎的影子呢。”
谢茶:“!”
怪不得刚才他悄摸摸进去的时候能被他发现呢!
“你……”
谢茶顿了顿,迟疑地问他:
“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
他外婆听老苗王说的, 既然老苗王知道,春夜不可能不知道。
但不管怎样,春夜如今变成这样,都是因他而起。
谢茶想带春夜下山去医院看看,没想到这小子居然拒绝了!说过一个月自然就好了!
谢茶哼笑一声:
“不好意思苗王大人,你现在说的话,在我心里没有任何可信度,我连标点符号都不会信的。”
主要是春夜这小子前科太多了,说话真真假假的,十句有九句都在胡说八道。
“所以呢,你是乖乖地主动跟我下山,还是我把你打晕之后拖下山,你选一个?”
说到这,谢茶捏了捏指关节,笑着威胁他:“就你这种瞎了眼的,我现在一拳一个!”
春夜:“……”
迟疑地往后退了一步。
谢茶离他本就只有两米远,如今还一步步逼近,从山腰吹来一阵微风,吹进了走廊。
春夜又闻到了那股香气。
清冷的。
若有若无的。
从谢茶身上飘出来的,香气浅淡,原本凑近了才能闻到。
但被风一吹,便像被吹皱的春水一样,朝春夜这边漾过来。
像是漾进了他心里一样。
他一向心如止水的。
但眼下不知为何,心里也像被风吹乱的湖面似的,泛起了微微的涟漪。
又来了!
帐篷那晚,他盯着盯着,心境也如现在这般。所以这是情蛊后遗症发作的前兆吗?
春夜后退了几步。
直到后背抵在走廊栏杆上。
退无可退。
更要命的是,谢茶走过来了!
明明谢茶喷的香水很淡。
但靠近的刹那,春夜感觉整个人被丝丝缕缕的香气萦绕,像是沉入了碧绿色的湖里,被柔柔的春水包围。
舒服极了。
却又呼吸不过来。
这种矛盾的、再次出现的失控感让春夜霎时焦躁了起来。
“不许过来!”
语气冷冰冰的。
谢茶顿时停下了脚步。
印象中,春夜就算对他冷嘲热讽阴阳怪气,语气也是漫不经心的,还从来没用这么冷硬的、陌生的口吻跟他说话。
谢茶一阵心惊。
抬头一看,春夜正盯着他。
眸子微沉,瞳仁黑漆漆,冷幽幽的,泛着明显的冷意。
但那鸦羽般的浓密睫毛却在微微颤着,意外平添了一丝脆弱感。
这让谢茶有种错觉。
好似方才的冷漠,更像是一个被逼入绝境,走投无路,为了自保,而强装出来的假象。
但……
这可是最擅蛊术的苗王。
别说普通人类了,就连森林里的巨蟒、食人藤和鬼蝴蝶都无法伤害到他。
谁又能逼他做困兽之斗呢?
谢茶自嘲地笑了一下,把这个奇怪的直觉甩出了脑海。
接着,他端详了春夜几眼。
冷漠与脆弱同时出现在那双眼睛里,然而谢茶无法得知造成这种矛盾现象的缘由。
谢茶唯一能确定的是:
春夜不是开玩笑。
他不想让自己靠近。
谢茶:不理解,但表示尊重。
于是他停下脚步,停在离春夜一步之遥的地方,叹气道:
“行吧,既然苗王大人这么讨厌我,那我就不过去了,但……”
谢茶话锋一转:
“你现在眼睛都半瞎了,医院是绝对要去的。这样吧,我雇人来送你下山,再送你去医院……”
谢茶说完就准备下山找人。
刚转身,手腕就被拽住了!
谢茶:“!”
但也就仅仅数秒,很快就像触电一样,又飞快地松开了。
谢茶:“?”
回头一看,春夜绷着一张脸。
努力装出一副冷淡神色。
但眼神略显游移。
左瞟。
右瞟。
就是不看站在他面前的自己。
谢茶被他这奇奇怪怪的行为给逗笑了,他抱臂扬眉道:
“我说苗王大人你到底要闹哪样?”
春夜静了几秒。
之后,冷着脸道:
“不许让陌生人来我这。”
谢茶点点头,笑着调侃道:
“行,徐南正好有架私人飞机,我问问他能不能飞到你这山腰上把你带去医院行了吧?”
也不知道哪个词触犯了他的逆鳞,话音刚落,春夜脸色更冷了。
他话都不说了。
摸索着走廊栏杆就要进去。
谢茶:“?”
这小子怎么这么难伺候?
他不行。
陌生人不行。
私人飞机也不行。
谢茶的好脾气到此结束。
他一把拽住春夜,将他推到走廊木制窗户上,揪着他衣领冷声道:
“到底去不去?”
春夜不答话。
仍旧冷漠着一张脸。
但那双纤长浓密的睫毛仍在轻颤,像在做什么激烈的思想斗争似的。
谢茶离他很近。
近到他能看清春夜的睫毛,根根分明,浓密纤长,像黑蝶翅般栖息在眼睑下。
睫毛颜色和眉毛一致,纯粹的黑,在冷白如玉的脸上,对比太过鲜明,像是水墨画般晕染出来的。
因此,给这番沉默的挣扎染上了一丝脆弱的美感。
莫名还、还挺可怜的。
谢茶:“……”
顿时气消了。
他叹了一口气:
“我说苗王大人,是我刚才没说清楚吗?我是带你去医院,不是带你去炸碉堡,又不是什么生与死的抉择,你就这么难下决心?”
春夜:“……”
谢茶戳了戳他肩膀:
“我最后问你一次,你要是再不说话,我就仁至义尽不管你了啊!”
谢茶离他太近了。
近到香气好似就萦绕在他鼻端,丝丝缕缕的,如微风一般飘过来,又好像随时都会飘走。
春夜清清浅浅地闻着,心底莫名涌出一股强烈的欲望。
想把那缕香抓住。
又来了。
情蛊后遗症又来了!
春夜努力压制着那股陡然升腾的陌生欲望,为此,修长的手指紧紧攥着走廊栏杆,克制自己不要伸手。
谢茶对此浑然不觉,他甚至凑得更近了,香气近到春夜呼吸一口就能吸进去的地步。
谢茶恶魔低语似的威胁道:
“不去我就把酱板鸭也拿走!”
另一道声音也同时响起:
“别靠近我了……”
春夜终于开口了。
嗓音清冷冷的。
细听却藏着一丝微弱的祈求。
像是困兽终于放弃挣扎,臣服于笼外的主人似的。
但这只困兽很高傲,即便被逼到如此地步了,仍旧不肯倒下。
春夜紧绷的神经此时已完全放松了下来,他姿势闲散地倚靠在窗边,嘴角勾起,歪头斜睨着谢茶:
“大少爷非要我去也不是不行,把另一只酱板鸭也给我吧。”
谢茶:“?”
谢茶没想到最后,居然是一只香气四溢的、散发着浓郁香料的酱板鸭把这小子给拿下了?!
不过也是,外婆可是寨子里公认的“做饭仙人”。
虽然谢茶不理解春夜怎么忽然想通了,又为何忽然提出这个奇奇怪怪的问题,但谢茶答应了。
“行。”
谢茶又下山去拿了。
谢茶一走,春夜就在窗户边摸索寻找着什么。
窗户的另一头,幽蓝色的甲壳虫慢吞吞地往前爬,也在茫然地寻觅着什么。
它扬起小脑袋,嗅着空气中春夜的气味,确定春夜的方位之后,对着春夜吱了一声。
春夜顿时唇角漾起一丝笑意:
“你躲那啊?刚才那位大少爷欺负我的时候,你怎么不出来帮我?”
甲壳虫装死不回答。
只小心翼翼地爬进他的手掌心。春夜想像平时一样曲起手指点点它的小脑袋,却压根找不到它的小脑袋位置。
他的视线里,只能看到一个模糊的、指甲盖大小的黑点。
春夜只好放弃,改为手掌托起,让它与自己的眼睛齐平。
一人一虫,两个半瞎茫然地对视着。
静了几秒后,春夜缓缓开口:
“你会怪我吗?”
每一任苗王只能养一只蛊。
而这只甲壳虫,就是他年幼时用血喂养长大的、属于他的蛊。
他喜欢什么,甲壳虫也会跟着喜欢什么;他讨厌什么,甲壳虫也跟着讨厌什么。
甚至是他潜意识的、自己都不曾察觉的心思,甲壳虫也能感应得到。
某种意义上来说,甲壳虫就是他的另一个分身。
因此,他眼睛半瞎,甲壳虫也会跟他一样。
春夜看不见甲壳虫的小脑袋,甲壳虫却仿佛知道他想做什么似的,摸索着、在他掌心往前爬了几步,主动将小脑袋凑到春夜的食指尖下边。
小脑袋蹭了蹭春夜的食指。
还冲他吱吱了好几声。
春夜凝神听了会儿,哼笑一声:“好了,我知道你很喜欢他,不用再跟我强调。”
春夜食指摸着甲壳虫的小脑袋,一边摸一边回忆起昨晚那双茶色琉璃珠般的眼睛。
“吹进眼睛里会有什么后果?”
那双眼睛里有对于未知危险的担忧,但也暗藏着期待。
小时候阿妈就告诉过他,去森林里摘药草时记得远离鬼蝴蝶,因为鬼蝴蝶翅膀上的金粉掉进眼睛里,人会半瞎。
但在那一瞬间,春夜忽然说不出口。
他不想让他失望。
甚至,春夜心想,就一个月而已,半瞎也没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