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里, 一切都像是坏掉的、不真实的，只有祂如此完美无瑕。

披挂丝绸的女性大理石雕塑静立在水面上，祂的脚下是一片海, 是无数沉浮的人类躯体和面孔, 堆积如山, 所有人面上都呈现出一种怀念和陶醉的神情, 他们看起来是如此幸福, 仿佛已经置身于自己的天国一般。

这场景是多么令人窒息、向往和反胃。

罗德脖颈上的蓝宝石吊坠闪烁了一下。

他从恍惚间清醒过来, 看到那尊高达数百米的女性大理石雕塑突兀地消失不见了。

它……祂到哪去了？罗德四顾。

一尊小型的女性大理石雕塑突兀地出现在面前。

罗德悚然一惊, 才从这突然的贴近中回过神来。

“Isle……”

她的大理石嘴唇没有动，可一个飘忽渺然的声音却响了起来。

“你好，罗德。”

只是一眨眼的功夫, 眼前的大理石雕塑就变成了一个穿着粉色毛衣的女孩，她看起来很娇小，脖子上挂着和他、和布兰奇女士相同的蓝宝石吊坠。

她向他走了一步，看起来有些挣扎, 仿佛有什么巨大的力量在阻止她。

可是她脖颈上的蓝宝石吊坠闪烁了一下, 雪花般的噪点就从她身上消失了, 她站在那里，如他一样真实。

E·Isle。

另一个布满雪花噪点的身影从她身后不远处显现出来。

那是一个有着一头粉色短发的女性，有着东亚人的面孔，但是口音却非常美式：“你好，曼迪斯，我是Eden·G，我是伊的朋友。”

她的整个存在都被雪花噪点覆盖着, 看上去似乎随时都会像老式电视死机般从屏幕上消失。

“我……听说过你。”罗德看向身形不断闪烁的Eden·G，“我听说你是Isle和监督者B的密友, 在Isle失踪后，你和监督者B闹翻了，独自一人来了level404……”

“哈，扫兴客。”Eden·G说，“你真的要在感动的重逢中说那么扫兴的事情吗？监督者B不是我的朋友，也不是伊的朋友，这一切都是她害的。”

“别这么说，Eden。”Isle轻声说，“至少我们还活着。”

有那么一瞬间，眼前活生生的Isle又变成了一尊大理石雕塑。

“哦，真令人惊讶——”那个陌生的、缥缈的声音讥诮地说，“野兽的幼崽，却要来找我帮忙。”

“你是谁？”罗德警觉地后退一步。

“你不知道我吗？”那个陌生的声音讥讽地说，“我也是Isle啊，你看不出来吗？”

就在一瞬间，大理石的颜色从她的皮肤上褪去，Isle眨眨眼，看向他。

“抱歉，罗德，我们刚刚说到哪了？”

“……你有办法祛除我和杰提耶身上属于莫菲希斯的精神烙印吗？”罗德指向身旁的杰提耶，这才发现杰提耶已经沉默很久了。

隔着扫兴客的面具，他无法看到杰提耶的表情，他就像一尊雕塑一样，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

“杰提耶？！”罗德心里告了声罪，劈手摘下杰提耶的扫兴客面具，“杰提耶？！”

杰提耶面上呈现出一种恍惚而幸福的神情，就像见到了自己的挚爱，但被罗德推搡几下，很快就回过了神。

“他的烙印不如你深，所以对Nostalgi Gaius的抗性很差。”Isle说，“他的意志也不如你坚定，所以短暂地陷入了恍惚。”

Isle脸上短暂地出现了大片污渍般的白色大理石斑块。

“Isle，你看起来……”罗德不知该怎么说。

不太好？很糟糕？不像人类了？

他不知道该怎么说，因为他自己也早就不是人类了。

“我们已经沦陷在了永恒的苦痛之中。”Eden说，她的语气有些讥讽，“就像凯特当初就能预见的后果一样，但她还是自私地这么做了。”

她似乎对监督者B凯特怨念很深。

罗德缓慢地眨了眨眼，在他听说过的消息中，M.E.G.的那位首席实地观察员Eden·G是一位心地善良的女孩，她总是把实体看成和自己平等的存在，哪怕对于杀人怪物也是如此，她甚至曾耐心地教会了一些无面灵使用手语……

但眼前这个Eden，是那么的……尖锐、刻薄，而且深深怨恨着凯特。

她不太像……不太像他听说过的那个Eden，不太像那个会耐心地教无面灵说话的善良女孩。

“别这样，Eden。”Isle说，她脸上的大理石斑块似乎越来越多，“这不是凯特的错。”

就在一瞬间，她又变成了那尊白色大理石雕塑。

“怀念吗？”祂讥诮地说，“野兽的崽子，被其他人捕获了，现在嘤嘤叫着求我把你解放出来。”

只是一个眨眼，眼前又是Isle了。

罗德感到了惊悚。

Nostalgi Gaius和Isle……现在究竟是在以什么状态共存着？！

“我是绝对不会原谅她的。”Eden说，“她还杀死了赛可莉娜。”

Isle沉默了。

“我没想到她会变成那样。”Isle轻声说，“抱歉，罗德，你们不是为了说这个才费尽千辛万苦来到这里的。”

罗德没有说话，因为白色大理石斑块又在Isle脸上浮现。

“我会帮你们。”Isle说。

穿着粉色毛衣的娇小女孩抬起手，她脖颈上的蓝宝石吊坠又闪烁了一下。

罗德只感觉自己脑中属于莫菲希斯的烙印就这样消失了。

彻底地消失了。

他自由了。

罗德压抑着满心的喜悦，又看向杰提耶。

杰提耶呆愣地站着，脸上呈现出一种怀念的神情，似乎正沉浸在什么回忆里。

“追随者。”Eden说，“你知道吗，曼迪斯，我现在已经是祂的追随者了。”

“你是说Nostalgi Gaius？”

“除了这位神祇，我还能追随谁？”Eden的表情突然变得很漠然，“我已经变成了怪物，和你们扫兴客一样的怪物，我将不得安息。”

她讥诮地勾了勾唇角。

“我现在必须把装有人们珍贵记忆的记忆罐拿走，吸食那些闪闪发亮的美好的东西，才能维持自己的生存，我已经变成了童话中那种偷走别人美梦的怪物了，你明白吗？而这都是凯特害的。我如果不这样做，我就会成为一块碎片，我将会淡入祂。成为祂永恒的部分，就和那些幸福的傻瓜一样……我好痛苦，如果不是凯特，这一切根本不会发生。”

罗德听懂了她的意思。

她现在已经变成了受Nostalgi Gaius控制的眷族，而如果她不吸食别人的记忆，她就会无法维持个体的存在，彻底变成Nostalgi Gaius的一部分。

她就像他在莫菲希斯手下那样挣扎着。

罗德理解那种可怖的痛苦。

所以，他明白了她为什么怨恨。

“Isle，你也不能帮Eden解脱吗？”罗德问。

Isle缓缓摇了摇头，这个动作很艰难，因为她的脖颈已经有一小部分也变成了大理石。

“我没有办法。”她悲伤地说，“但是我会一直坚持下去，就像布兰奇说的那样，我不能放弃，也不会放弃。”

仅仅是被神明控制都那样痛苦，要是像Isle那样与神明正面交锋呢？

罗德看着这个娇小的女孩，真心实意地感到了敬佩。

“布兰奇女士说，你还保有完整的自我。”

“她也是这么对我说的。”Isle笑了笑，“我只是觉得，我不能让Nostalgi Gaius夺走我的一切，所以我坚持下来了，仅此而已。”

而且现在她甚至已经能以自己的意志行使Nostalgi Gaius的权能了。

“你有没有想过，罗德。”Isle说，“你有没有想过要从这枚烙印中向莫菲希斯夺取什么？”

她抬起手，手心里浮现出一枚精妙复杂的烙印。

“这就是莫菲希斯的烙印。”她说，“Nostalgi Gaius是存在于灵感与记忆中的神，祂没有实体存在，却能让所有生物都陷入自我的回忆中，再从回忆中夺走他们的一切，记忆、情感、自我……祂在我身上留下的烙印，也和这枚非常类似。”

而Isle现在不但没有成为Nostalgi Gaius的一部分，反而能反向使用Nostalgi Gaius的权能。

“你的意思是……？”

“只要你拥有足够强大的自我，当祂试图侵蚀你的时候，你也能侵蚀祂。”Isle说，“如果你保留这枚烙印，我可以帮助你分走莫菲希斯的权能，也能让祂也不再操控你。”

“代价是我仍然做祂的眷族？”

“是的。”

罗德突然想起之前出现在自己梦里的梦神墨菲斯，他也说过类似的话。

那可是……神明的权能啊。

莫菲希斯的权能是律法与秩序，只是光是想一想用祂的力量能做到什么事——就像“和睦法典”那样——就足以令人垂涎。

代价只是——他仍做莫菲希斯的眷族。

这甚至称不上什么代价，在Isle的帮助下，这枚烙印不能再控制他。

“不。”罗德拒绝了，“我不想再和祂扯上任何关系了，Isle。”

“你确定吗？”

“我确定，Isle，我不想再做莫菲希斯的眷族。”

“那他呢？”Isle看向他身旁重新陷入恍惚的杰提耶，“他想要这份力量吗？”

一瞬间，眼前的女孩又变成了白色大理石雕塑。

“怪胎。”那个陌生的声音难以理解地说，“衰弱的仍是神，为什么不要？”

罗德坚定地摇摇头，蓝宝石吊坠闪烁了一下。

“不。”他说，“我做一只扫兴客就好。”

重新出现的Isle看起来有些恍惚，她说：“抱歉，我们刚刚说到哪了？”

罗德摇醒旁边的杰提耶。

“杰提耶！”他摇晃他，“醒醒！”

“哦……罗德。”杰提耶回过神来，眼神迷离，“祂是如此美丽，你知道吗？祂只说，让祂能够爱我……”

“那可是Nostalgi Gaius！”罗德皱起眉头，“醒醒，别被蛊惑了！”

杰提耶竟然难以遏制地哭泣起来。

“这太残忍了……”他说，“我不想让祂失望，我怎么能忘得了祂？我永远记得level52的烦闷室，永远记得我在那里是怎么——”

下一秒，他就像雪花噪点一般消失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