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水堂的弟子奉上百花酿。
沈长老一时摸不清东川真君的来意, 哈哈大笑着问道:“真君不是来寻宗主,难不成是来见我这把老骨头?”
东川拿开酒葫芦的酒塞,鼻子凑近嗅闻百花的香泽, “你这老家伙有什么好看的?”
他喝一口酒,闭着眼睛品味一番, “我只是路过渭城, 想起几百年前,与三九结伴同游, 那会我们还是金丹修士, 无忧无虑,甚是快活。”
旁人不知道这位“三九”是何方神圣,沈长老面露了然,幽幽叹一口气。
天下道宗的人皆以为, 重玄宗的宗主尊称为“梅雪真君”, 是因为他为人如梅似雪,浩气凛然,铁骨铮铮, 不染俗世的尘埃。
实际只是因为梅雪真君俗家的名字叫孟三九, 所谓三九,便是一年之中最冷的三九天, 正是下雪赏梅的时日。
三九这名字一听便是穷苦出身, 上不得台面, 几百年前的人不便称呼梅雪的名讳,便为他挑了个雅称,沿用至今。
东川真君仰头喝一口酒, 闭上眼睛轻声念道:“昔时金阶白玉堂,如今唯见青松在……”
沈长老听他感伤, 笑吟吟劝道:“真君何必感伤,这江山代有人才出,你与宗主却屹立不倒,岂不是比肩青松?”
“代有人才?”
东川嗤笑一声说道:“我们宗的弟子都是不知变通的死脑筋,算不得人才,倒是听闻你们宗有几位青年弟子……”
沈长老微怔,“真君指的是紫台峰的楚越?”
东川意味深长地瞥他一眼,“算是吧。”
“这小子年纪轻轻,天赋异禀,确实是古今难遇的奇才。”沈长老说道。
东川不置可否地一笑,仰头痛快地喝一口,“来,跟我说说你们宗的年轻的弟子。”
沈长老一听他像是要出手指点,立即跟他逐一说起宗内年轻的优秀弟子。
宗门里年轻一代最有名的弟子就那么几位,李兰修本不在其中,但梦仙城一战后,他名声大噪,如今名列前排。
“真君应当听过李兰修吧?”
沈长老说道这个名字,不由得露出笑意,“他现在可是修真界炙手可热的人物,前来拜见他的人,快把我们宗的山门踏破了。”
东川点点头,若有所思地道:“求见他?来向他请教?”
沈长老笑得意味深长,“都说是向他请教,实际是来见他。”
东川稍怔不禁发笑,“来见他?”
“真君有所不知。”沈长老压低声音,神秘兮兮地说:“李兰修相貌生得极美。”
这一点东川知晓,韩潜曾经提到过,李兰修是位容姿卓绝的大美人。
只是他不甚在意,活了那么多年,什么样的美人没见过,不过都是红粉骷髅,白骨皮肉。
美色不能当丹药吃,也不能助力修行。
在崇尚强者修真界里,以拳头论输赢,长得美最不值一提的优点。
所以东川将李兰修的姿容抛之脑后,完全不记得这一点。
他好笑地瞧着沈长老,“你这副煞有介事的样子,难不成他是天上的仙?”
沈长老面露窘色,还是如实地说道:“我虽不知天上仙什么模样,但见过李兰修的模样,我便醍醐灌顶——”
“楚越为何要与他为奴。”
方才沈长老提到过楚越,无垢灵体的天之骄子,本来能成为第二位真传弟子,却自甘堕落去给李兰修当仆役。
东川挑起眉头问道:“为何?”
沈长老清清嗓子正色说道:“因为修行机遇有万千,但那般的美人不可多得,若能在他身边,哪怕是做仆役,也是一桩美差。”
东川嗤笑,直言不讳道:“这不就是贱得慌么?”
沈长老欲言又止,只得笑着说:“楚越年轻气盛,定力不足,哪比得了真君多见广识。”
“得了。”东川拍拍他的肩膀,拂袖站起身来,“我今日心情好,来见见你们宗的弟子。”
沈长老面露喜色,起身跟云水堂的执事吩咐。
再回到厅堂里,东川真君不见身影,
旁边的弟子颔首说道:“东川真君方才进到您的书房里了,设下隔音结界,传令逐一见人。”
沈长老点点头,心中有些说不上的奇怪,东川真君几百年未来过重玄宗了,今日为何突然到访?
云水堂的执事传令下去,很快宗内数十位年轻弟子来到堂内,其中有李兰修熟识的连师兄、江九思、还有苏师颜。
李兰修跟楚越一同进门,他坐到堂上的椅子里,端起茶盏,气定神闲抿着茶。
楚越像尊黑门神立在他身后。
几人来得稍晚,江九思在正书房里面见东川真君。
苏师颜目光打量着李兰修,忽然碰上楚越幽冷的视线,脖颈蓦然一寒。
此刻书房里,东川真君坐在重重帷幔之后,厚重的帷幔严严实实地遮挡住他的模样。
江九思刚一迈进门,便听到里头响起一道桀骜恣意的声音:“站在门口,别动。”
东川似是在喝酒,醇厚的酒香弥漫,“你练剑的?”
江九思颔首说道:“弟子擅长使剑。”
东川意兴阑珊说道:“使一套你们重玄宗的剑法,让我瞧瞧。”
江九思手向后肩一伸,蓦然拔出剑来,寒光乍亮。
他出手势若雷霆,长剑蓦然一撩,忽然东川真君开口打断他,“道心不稳,资质太平。”
“下一个。”
江九思作为天才从未被如此贬低过,不甘心地道:“真君,我只出了一招。”
“一招足以看透你。”东川真君嗤笑一声。
江九思脸色发白,退出门去。
门外守候的沈长老看得清清楚楚,每一个弟子进去前皆是喜笑颜开,进去不过须臾,出来后脸色灰白,失魂落魄。
弟子们遭受了与江九思相同的待遇。
直到李兰修走进门。
东川真君悠悠念道:“李兰修,你的病如何了?”
李兰修眯起眼梢,盯着厚重的帷幔,“无碍。”
东川顿了一下,“你在修行的路上,可有遇到瓶颈?”
李兰修不知前面的弟子的遭遇,难以察觉出东川真君的别样对待,“暂时没有。”
东川沉默一阵,语气有几分打趣,“我听韩潜说你在梦仙城遇到红教佛子,佛子对你似乎不怀好意?”
提起殷无极,李兰修勾起唇角轻笑,理直气壮反问道:“魔宗的人皆是好色之徒,他对我居心不良,不是很正常么?”
东川蓦然发笑,笑他理所应当的语气,随即很是不经意问道“哦?佛子是想与你双修?”
“谁知道呢?”李兰修回答得漫不经心。
东川沉默须臾,但凡他犹豫一秒,便能立即断定他自知是双修圣体,接着揶揄问道:“玉女宗的圣女也在梦仙城,若佛子是好色之徒,为何只对你出手?”
李兰修抬起下颚,慢条斯理地说:“因为他不知天高地厚,一个臭哈蟆伸长脖子想吞月亮,我给他一扇子算便宜他了。”
“……”
东川难得无话可说,没见过如此嚣张狂妄的人,尽给自己脸上贴金。
殷无极红教的教主,修为深不可测,道宗弟子共同的噩梦,在他嘴里像个臭鱼烂虾。
他不禁好笑地问:“你这个性子,没人揍过你?”
“揍我?”李兰修轻轻一笑,声音如珠玉落盘,“谁有这个本事?”
东川最鼎盛时期都没那么飞扬跋扈过,很是感兴趣地问:“你就没有仇家?”
李兰修稍作思索道:“没有。”
东川当然不信,嘲弄揶揄问道:“是不是因为你长得太美,别人舍不得恨你?”
李兰修似是没听懂他的嘲讽,微微一点头道:“或许吧。”
他说得从善如流,仿佛本该如此。
东川突然来了兴趣,想瞧瞧到底是什么样的姿色,竟能让他如此张狂,“你走近些,让我瞧瞧你。”
李兰修望着一重一重的帷幔,丝毫不给道宗第一人面子,“真君请自重。”
东川笑不可仰道:“你们重玄宗的地界,我能把你怎么着?只是想瞧瞧你长什么样。”
李兰修依然站着不动,身形如竹清瘦优雅,惜字如金不说话。
东川站起身来,撩开第一重帷幔,手忽然一顿,“你倒是很聪明。”
李兰修挑起眉头,轮到他戏谑问道:“真君才发现?”
东川能触及到大乘圆满之境,自然是见微知著,神思聪颖,瞧着帷幔后模糊的人影,“你装作嚣张狂妄,吊我的胃口,想让我瞧瞧你的模样。”
李兰修没有装作嚣张狂妄,方才说的皆是真心实意,只是他有意表现得真诚。
东川打量着他的身影,嗅到甘冽香泽的气息,哂笑着说道:“你就不怕玩砸了?我若见到你,觉得你故弄玄虚,你该如何是好?”
李兰修轻轻哧笑,“你再不出来,我可要走了。”
东川识破他的目的,全然没了兴趣,撩着帘子的手收回来,坐回到椅子里说:“去吧,以后聪明用在修行上。”
李兰修毫不迟疑转过身出门离开。
出门的一瞬间,他唇边笑意收敛,蹙起眉尖一脸恹恹的烦躁。
老东西猜到他的体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