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兰修喜欢聪明人。
因为聪明人比普通人更好对付, 若是普通人,方才直接撩开帷幔出来见他了,不会想那么多问题。
聪明人依靠聪明才智无往不利, 所以一旦遇到问题,聪明人雷打不动, 只相信自己的推断。
若想要玩弄普通人, 得合情合理地说服,花费一番功夫消除怀疑。
但聪明人不用费心思, 只要让聪明人以为他是对的, 那玩弄他就得心应手。
就像东川真君,现在李兰修在东川真君的眼里,应当是空有美貌,不够聪明的一个炉鼎体质。
庭院里一株果树坠着满树鲜红的小仙果, 沉甸甸果子压弯树枝, 他伸手拧下一颗仙果。
仙果慢悠悠在白皙纤长的指尖转动,鲜红的果皮与雪白的指尖形成鲜明对比。
一个两个,不看看自己是什么货色, 就想爬上他的床。
那就一起去死。
李兰修拿出帕子, 擦拭手里的仙果,放到唇边一咬, 果汁渗入口中, 甜美中带着一丝酸涩。
云水堂的厅堂里, 楚越倚靠在柱子,见他走出来,站直身道:“公子。”
“嗯, 我先回去了。”
李兰修将咬一口的果子随手一抛,果子在空中划出一道鲜艳弧圆, 滚落到桌案盘子里。
厅堂里几位弟子目光不约而同盯着果子,虎视眈眈,吞咽着口水。
楚越瞥一眼果子,跟在他身后离开。
他们走后不多时,东川真君没了面见弟子的兴致,出门把葫芦抛给沈长老,“打一壶百花酿,我回宗了。”
沈长老将葫芦交给身旁弟子,笑吟吟说道:“真君还未见楚越呢。”
东川醉翁之意不在酒,压根不在意这位重玄宗的天才弟子,“不用见他,我见了李兰修,就知道他悟性太浅,道心不坚。”
沈长老不明所以,拿了弟子奉上的打满酒的葫芦,送他走过厅堂。
厅堂里几位弟子不知在争夺什么,一个个面红耳赤,斯文扫地。
一个弟子手里捧着颗仙果,振振有词地说:“这是李师弟给我的!”
“你胡说八道,方才是你从我手里抢过去的,我先拿到的是我的!”
说话的这位弟子扑上去,伸手要抢他手中的仙果。
拿着仙果的弟子一跃而起,仓皇失措地往堂外跑。
身边的人如狼似虎地跟着他,都想争夺他手里的仙果,仿佛他手里拿的不是普通的仙果,而是能起死回生,令人仙福永享的妙药。
当着东川真君的面,如此荒唐一幕,沈长老面上无光,呵斥道:“住手!”
这声一出,那几位弟子瞬间脸颊爆红,垂首乖乖地站在原地。
沈长老这才瞧见,那颗仙果被人咬过一小口,不由脸色更难看,“你们想吃仙果,宗门里多得是,这般丢人现眼是为何?”
东川目光扫过仙果咬过的痕迹,不知想到什么,神情微妙一笑。
李兰修究竟长得有多美?
一颗吃剩的果子都能引起一场头破血流的纷争?
他平生第一次,对一个男人的容貌有兴趣了。
李兰修心里琢磨着要怎么弄死人,心不在焉回到紫台峰。
一进门妙素走上前来说道:“公子,白真传在花厅等你。”
“什么时候来的?”
李兰修走向花厅的方向,去见自己的把兄弟。
妙素答道:“方才来了不久。”
楚越跟着李兰修走几步,又顿住脚步温声说:“我跟着不方便,不打扰你们了。”
李兰修睨他一眼,好笑地点了点头。
他正好有问题想和白瀛聊一聊,东川真君能从白塔寺之事中的细枝末节,推断出他的体质,必然是与殷无极很熟悉。
只有深刻了解殷无极是什么样的人,才能从殷无极对他的态度行为里分析出:他是救殷无极命的“灵丹妙药”。
东川来了一趟重玄宗,便对李兰修知根知底,但他对东川所知甚少。
想要弄一个死人,首先得知己知彼。
这世上最了解东川的人,当数重玄宗的宗主梅雪真君。
白瀛长身玉立站在窗前,肩头蹲着一只五彩斑斓的小鸟,羽翼丰满圆润,肥嘟嘟的模样很可爱。
听到李兰修脚步声,他转过身,手轻轻向前一伸,小鹦鹉落在他手心里,盯着李兰修鸟嘴一张,脆生生地道:“李公子好!”
小鹦鹉的声音经过白瀛的特殊调/教,像个五六岁的孩童,很是可爱。
李兰修扑哧一笑,屈指轻弹一下鹦鹉的脑袋瓜,“你也好。”
小鹦鹉抖抖羽毛,挺起圆鼓鼓的胸膛道:“谢李公子赏!”
李兰修再弹它一下,笑道:“我赏你什么了?”
鹦鹉振振有词说道:“李公子对着我笑就是赏我!”
李兰修伸手把它从白瀛手里抓过来,鹦鹉在它手心里乖顺服帖,毛茸茸小脑袋瓜一直蹭它手指。
他饶有兴趣地捏在手里把玩,“真好玩。”
白瀛身上妖王的血统,其中一项能力便是“点化”没有开智的动物,能让愚笨动物瞬间顿悟成妖,少走百八十年的弯路。
这项神圣的能力,被他用来讨好李兰修,他微微一笑道:“送你的,陪你取个乐。”
李兰修握着鹦鹉当玩具似得捏/弄,一笑唇红齿白的好看,“小白,你有心了。”
白瀛盯着他晃眼的笑,挪开目光说道:“你若喜欢,我还有更好玩的。”
“什么?”李兰修好奇地问。
白瀛神情淡定自若,轻描淡写地说:“我的神识一旦触碰到妖魔,便能达成心神联络,让它们听从我的号令。”
李兰修悠闲地坐在椅子里,抚摸着鹦鹉的小脑袋,“是么?快让我瞧瞧。”
白瀛神色微怔道:“除了你手里的鹦鹉,宗门没有妖魔,若你想看,待我离宗之后,让你瞧瞧。”
李兰修瞧他一阵,歪过头问:“你为何不能离开宗门?因为你是白龙?”
白瀛俯身蹲在他膝边,抬眼望着他说:“与此有关。”
顿了一下,他不徐不疾地说起缘由。
白瀛从未向旁人提起过往,就连苏师颜也不知晓,李兰修是第一位。
这得从很久很久以前说起,那时他还是一颗龙蛋,诞生九州大陆最遥远一座海岛,天涯海角,荒芜之地的瀛州。
他从龙蛋里诞生意志,来自上古血脉继承的意志,知晓这是人妖鬼组成的三界,而他是统领妖族天生的王者。
而天生的王者被困在一个龙蛋里,眼睁睁看着瀛州日出日落,斗转星移。
日复一日没有什么不同,他没有时间的概念,不记得过了多少年。
直到有一日,一个白衣青年来到龙蛋面前,说出他此生听到的第一句话:“瀛州……白龙,从此以后你就叫白瀛吧!”
青年便是梅雪真君,那时他还常用孟三九这个名字。
孟三九捧起龙蛋带回到飞舟上,每日像老母鸡似地将蛋埋在衣服里,用自己体温来孵蛋。
经过许久的时日,白瀛破壳而出,那会他的真身只有手臂粗细,虚弱不堪,一只手都能掐死他。
孟三九没养过孩子,不知怎么哺育一个幼龙,找来的奶娘一见到白瀛吓晕过去。
没办法,孟三九只得把它缠在脖子上,用奶糕来一口一口地喂它。
老父亲就这么在重玄宗的一处秘境,一把屎一把尿,教白瀛识字认数,跟培养自己的亲生儿子没什么区别。
白瀛身为龙族,天生神智聪颖,从睁眼起,便发觉孟三九身上有无数的秘密。
瀛洲处在惊涛骇浪大海深处,九州大陆的最边缘,几百年从未有人来过,孟三九是从何处得知前往瀛州的路线?
随着他逐渐长大,孟三九身上的疑点越来越多,身为四大道宗的宗主,冠古绝今的大人物,居然——连很多字都不认识。
孟三九看都看不懂心法讲义,却能达到高深的修为,这未免太奇怪了吧?
更何况,孟三九常常念叨一些奇怪的话,什么天道、我们三、报应,恶人有恶报,一切都是天注定。
白瀛一旦问起,他讳莫如深,什么都不肯说,不准他再追问。
他隐约察觉到,孟三九能有如此成就,似乎因为在几百年前,与两个人一同做过一些有违天道的事,从中获得常人无法想象的惊天力量。
去往瀛州的路途,与他是白龙,都是这样得到的。
“嗯?他做了什么?”
忽然,李兰修忽然打断白瀛,正色认真问道。
白瀛微微一顿,侧过头脸颊贴在李兰修的膝盖,阖上眼睛道:“不知晓,我只知道他不是个坏人。”
李兰修手指轻轻缠绕他垂落的银发,若有所思地思量着。
这个世界里竟然还有能迅速变强的办法?
白瀛嗅着他身上干净的气息,心情逐渐平稳,继续说道:“他离宗那一日,我们大吵一架,他希望我用神思控制妖魔,利用妖魔们为他效力。”
李兰修瞧他一眼,“你拒绝了。”
白瀛抬起眼仰望着他,点了点头。
他正要开口说话,忽然神色一变道:“你爹来了。”
李兰修眉尖挑动,不慌不忙拍拍他的脸,“先起来。”
白瀛站起身来,拂拂洁白如云的衣袖,端端正正地站在他身边。
李延壁气势汹汹走进门,炯炯有神双目扫一眼白瀛,一脸不爽地道:“白真传来紫台峰,怎么都不跟我说一声?”
白瀛恶狠狠盯一眼跟在他身后的楚越,微微笑道:“我来见兰修,不打扰李峰主。”
楚越走到李兰修身边,神色淡然,俯身轻声说:“公子,我拦不住师父。”
李兰修重重拍一把他的脸蛋,屡教不改的狗东西,他放下手里的鹦鹉,起身走向李延壁,“爹。”
李延壁握住他的手腕牵着他走出门,来到隔壁房间,设下一道隔音结界。
随即忧心忡忡地问道:“跟爹说说,这老贼没有欺负你?”
白瀛如今三百余岁,论起年纪比李延壁年长,叫一声“老贼”不足为过。
李兰修抱住他的手臂,笑盈盈说:“没有,谁敢欺负我?”
李延壁还是放心不下,睨一眼隔壁房间,“哼,这老贼是不是看上你了?”
“我与小白是好兄弟。”李兰修挑个不那么直白的词语,实际“小弟”更适合。
李延壁愣怔一下,才反应过来小白是谁,指着墙壁问道:“你跟白瀛是好兄弟?”
李兰修安静地点点头。
一墙之隔的花厅里气氛凝滞。
白瀛盯着楚越嗤笑一声,用口型说道:“看门狗。”
楚越置若不闻,俯身打量着桌案的鹦鹉,小鹦鹉不知他们的关系,嗲声嗲气说道:“你长得一表人才,李公子身边的人果然不同凡响!”
白瀛不爽地白一眼鹦鹉,“闭嘴。”
楚越戳一下战战兢兢的鹦鹉,他是何等聪明的人,立即联想起梦仙城一直跟随李兰修的鸟,跟鹦鹉说道:“你是白真传送给公子的礼物?”
鹦鹉点点小脑袋。
楚越勾起唇角轻笑道:“你运气不错,是只鹦鹉,我家公子身边人来人往,有人想当看门狗都当不上。”
白瀛哪能听不出他指桑骂槐,瞧着鹦鹉冷冷笑道:“这是你的前辈,以后多跟他学学,学学怎么讨好李公子,但别跟他学——”
“狗仗人势。”
楚越抚摸着鹦鹉的脑袋,含笑吟吟道:“当狗有什么不好?有主人疼,有主人爱,还能听野狗吠,多有意思?”
白瀛走到鹦鹉旁边,嗤笑说道:“你别教坏我的鹦鹉,狗终究是条狗,成不了人,一日做狗,终生做狗。”
“白真传是对狗有意见?”
楚越站直身子,点点自己的胸口,蹙眉不解问道:“还是对我有意见?”
白瀛敛了笑意盯着他,不疾不徐说道:“当然是对狗有意见,我最讨厌狗这种畜生,整日摇尾乞怜,得几分颜色就想开染坊,喜欢背后告状,你不讨厌么?”
“依白真传所言。”
楚越抬起眼灿然一笑,露着白森森的牙,“这只狗的主人一定很宠他,狗都是被主人宠坏的。”
完美诠释狗仗人势四个字。
李兰修哄住了李延壁,走到门口听见里面狗来狗去,汪汪乱叫。
他一迈进门,白瀛几步走到他身边,冷着脸幽幽说道:“李兰修,一定是他跟你爹告状。”
楚越微微一愣,“告状?白真传何出此言?”
白瀛忍住给他一剑的冲动,压着声向李兰修道:“你快让他滚。”
楚越蹙起眉头,低声说道:“原来白真传方才说的狗一直是我。”
李兰修置若无闻,谁也不搭理,一把握起小鹦鹉,姿态慵懒地坐到最高处宝座。
他白皙修长的手指抚着小鹦鹉的脑袋,阖着眼睫毛乌浓漆黑,唇边含着融融笑意。
须臾没听见争执的动静,他敛了笑意,居高临下瞧着两个人,下巴一扬,雪白脖颈里隐秘的红痕春光乍泄,“继续啊!”
根本不在乎谁对谁错,谁受委屈了,只想看热闹取个乐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