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人榜揭榜的第二日, 夜色里大街小巷弥漫玉兰花的香气,来来往往的修士交领处别着一朵雪白的玉兰。
街边摊位卖的花卉皆是白玉兰,众人共同庆贺本次美人榜的榜首。
殷无极一袭血红僧袍, 没了一只手臂,右手的袖管里空空荡荡。
他神情安稳自在, 慢悠悠走在街上, 扩散的神识寻觅李兰修的踪迹。
天阙城里皆是修行之人,神识想要找到李兰修, 无异于大海捞针。
何况, 正如殷无极现在听到的声音——
“早知我就买李兰修进美人榜,一赔一百的生意血赚,真是后悔!”
“我们在这谈美人,谈灵石俗不俗, 那可是修真界第一美人!”
“你们谁见过他?他当真人美心善, 在世菩萨?”
“我见过见过!他就在白玉兰的花船上呢,光瞧见影子便知道是位大美人!”
“我可听说红教的教主,那个大魔头都为他神魂颠倒……”
昨日七星楼揭美人榜, 重玄宗李兰修位居榜首, 天阙城里无处不在的声音传颂着修真界第一美人的事迹容貌。
想要在其中剔出有用的信息,难如登天。
殷无极走到几位修士身边, 淡笑开口道:“红教教主岂止为李兰修神魂颠倒, 更愿为他鞍前马后, 肝脑涂地。”
几位修士没见过他,但看他面容和善,眉清目秀, 没有剃度,还以为他是衣着古怪的道宗弟子。
方才提到红教教主的修士, 被他这句话臊到了,“我说的都是说书人说的,你若不信自己去问说书人!”
殷无极微微一笑问道:“诸位所说的花船是什么?”
“百花盛宴的花船啊,天阙城为每一位入榜的美人打造一艘花船,邀请美人登船游览天阙城。”
“是啊,李兰修代表的便是白玉兰,现在他正在船里呢,你若运气好,能在岸边看到他的影子。”
殷无极点点头道:“谢过几位。”
说罢,他向着人流最拥挤的地方走去,河岸边一层层人墙堵得严严实实,大大小小的拱桥上,与客栈酒楼的窗口挤满了人。
殷无极走过的路,周围修士皆觉得身体一寒,不自觉地让开一条路。
河岸边景象美轮美奂,一艘艘花船缓缓漂浮在河面,船身被各色花卉覆盖,宛如盛开在水面的巨大花朵。
为首的白玉兰花船尤为夺目,船头高高翘起,两侧装点银白缎带,随风飘扬。
船舷悬挂着一串串玉兰花灯,灯火摇曳,映照在河面上,形成无数璀璨的光点,犹如夜空中的繁星。
船中央有一座花亭,亭子四周悬着白纱帷幔,花灯映照之下,帷幔投出一道清瘦的身影。
朦朦胧胧,惹人遐想。
殷无极此番为李兰修而来,如今美人近在眼前,哪能再等下去?
他飞身而起,僧袍在夜空划出一道血色弧圆,迎着两岸众人惊诧目光,悄然无息落在甲板。
此举无疑是在挑衅天阙城。
岸边乌压压人群里爆发出不满声,一双双手指着殷无极破口大骂:“好没礼数的人!竟敢私上花船,这是在唐突美人!”
“哪来的野修?懂不懂天阙城的规矩?”
顾正行长身玉立站在一座客栈屋顶,眯起眼睛瞧着殷无极,一弹指指尖生出幽蓝的鬼火,正欲收一条人命——
一道他熟悉至极的身影从天而降,东川真君白衣胜雪,大袖蹁跹随风,落拓不羁地降落在白玉兰花船上,恰好挡在殷无极面前。
众人不认识红衣僧人,却不少人认得这位白衣修士,高声惊呼道:“是凌云剑宗的东川真君!”
“他就是道宗第一人?这是在英雄救美?!”
“果然自古美人配英雄,道宗第一人也为美人所倾倒……”
众人看来东川真君此举乃是英雄救美,阻止红衣僧人冒犯唐突美人,顾正行看来也是相同。
他盯视着东川真君的身影,师徒之间亲如父子,往日种种父慈子孝的场面涌上心头,轻轻叹息一声道:“师尊的江湖义气从未改过,还是如此喜好行侠仗义。”
说着话,他阴冷的目光转向殷无极,指尖幽蓝的火焰更深,东川的修为远在殷无极之上,殷无极伤不了东川分毫。
但殷无极若想伤害他在阳世唯一的亲人,如同义父一般的东川,他必会保护东川,动手收下殷无极的命。
花船上两道身影对峙而立,一道隔音结界将两人罩在其中。
殷无极见到有人来袭,手中摸出转经筒正欲摇动,瞧见熟悉久违面孔一怔,当即收起转经筒,盯着东川幽幽叹息一声。
东川打量着他空荡荡的袖管,蹙眉关切问道:“小和尚,手怎么没了?”
殷无极轻笑一声道:“遇到一只护主疯狗,不碍事。”
“你真是不让大哥省心,五百多岁的人,还能被小辈卸你一条手臂。”东川摇了摇头叹息。
殷无极不愿提起那一夜的遭遇,温声说道:“大哥不必担忧,我的事自有主张。”
东川不禁一笑,瞧着他说道:“我们三兄弟里你心地最善良,看着性子软弱,实际是最有自己想法的。”
“否则我也不会堕入魔道之中。”殷无极徐徐地说道,说罢也是一笑,“我与大哥几百年没见过了吧?”
东川记得清清楚楚,点头说道:“四百一十年,自从你改修邪道,闹得九州沸沸扬扬,我再也未曾见过你。”
“大哥记得真清楚。”
殷无极眸光幽幽地望着他,三位好友相识微末之时,从无名小卒到闻名天下,共同走过五百年的岁月,如今两位是四大道宗的宗主,一位却不能与他们的名字共同出现。
东川难得露出自嘲笑意,“当初我们兄弟三人约定共甘同苦,却没想到只能共苦,不能同甘。”
殷无极阖眼回忆往昔岁月,那般兄弟情义历历在目,“虽不能同甘,但大哥和三弟一直在吾心中,从未忘记过。”
“我又何尝不是?”
东川目光扫过两岸边乌压压的人群,说道:“天下皆知我的好友遍布天下,但亲如骨肉的兄弟唯有你与三九。”
“大哥……”
“二弟……”
俩人喊得情深意长,感人肺腑。
殷无极望向东川身后的花亭,纱帘后清瘦人影摇曳,忽然凝神问道:“大哥为何来到天阙城?”
东川回头看一眼人影,再瞧着无极微微笑道:“兄弟就当有福同享,有难同当,这双修圣体,你想一人享用?”
“大哥的意思是?”殷无极眯起眼睛,声音骤然抬高。
东川面不改色说道:“不如让他共同侍奉我们兄弟二人?”
殷无极再次望向纱帘后一动不动的人影,若有所思一瞬,蓦然一笑道:“我倒不介意与大哥共享,但这世上之事,应当有个先来后到……”
东川摸出酒葫芦,仰头灌下一口酒,抹抹嘴嗤笑着说道:“你我兄弟亲如骨肉,讲什么先来后到。”
“……那大哥先请吧。”殷无极后退一步,含着莫名的笑意。
东川讶然一挑眉,没想到他如此谦让,他很是好奇李兰修的模样,转过身撩起纱帘一睹芳容。
花亭里坐着一个涂脂抹粉的青年男子,长得清秀可人,但跟修真界第一美人丝毫不沾边。
见到东川真君,男子吓得一屁股跌坐在地,手脚并用向后退缩着躲到柱子后,像一只受惊的老鼠。
东川神情微妙地盯着他,心中大失所望,不禁问道:“你就是李兰修?”
两岸边的众人只见他掀起帘子进入花亭,人群里爆发出一阵阵惊呼声,难不成东川真君也看上李兰修了?!
客栈屋顶,顾正行脸色蓦然一变,脱口而出道:“老贼!”
他隐去身形迅速逼近河中玉兰花船,指尖幽蓝的火焰越燃越旺,老贼的命危在旦夕。
花亭里,那男子战战兢兢说道:“我不是,我收了百花会的灵石假扮李兰修。”
东川真君不自觉地松一口气,难怪殷无极会突然谦让,原来早猜到花亭里是位冒牌货,他走出花亭道:“小和尚,你真是不地道。”
殷无极心中冷笑道:“你夺人所爱就地道了?”
但他面上神色恬淡,“我也未曾料到是个冒牌货,让大哥失望了。”
东川却是笑了笑,“不失望。”
若李兰修真的是花亭里的人,他才失望。
顾正行自然也听到男子所说的话,如履平地般站在河面,愣神地望着指尖的鬼火,方才反应过来——
他方才想杀了亲如父子的东川真君。
还好李兰修不在花船里,否则便是一桩父子相残的惨案。
殷无极隔着花亭的纱帘,抬声问道:“你可知李兰修在何处?”
那男子吓得够呛,小心翼翼地说:“李公子早就离开天阙城了,跟他的仆役不知去了何处……”
……
李兰修与楚越在客栈里厮混几日,他连下床的机会都没有,每日每夜在床榻里度过。
楚越变着花样伺候他,仿佛是犯了逆天大错的小妾,使尽浑身解数在床笫之间讨好主人,避免被发卖出门的下场。
李兰修阳气补充得很充足,气海丹田里的灵体充沛,他终于达到金丹圆满期,隐隐有了元婴之召。
但白瀛送他的鹦鹉都快饿死了。
离开天阙城的那一日,楚越温柔细致地给他沐浴更衣,再给他一件一件穿好衣裳鞋袜,梳理发髻簪成发冠。
李兰修没见到顾正行的鬼影,时间不等人,留了一道讯息给顾正行。
俩人驾驭各自的飞渡法器,驶离天阙城,向着西北方继续前行。
不出几日便来到重玄宗在西北的一处资产,大名鼎鼎的寒窑矿场。
矿场坐落在群山之中,终年被冰雪覆盖,天寒地冻,宛如一片雪白的荒野。
这里的寒铁矿石质地坚硬,只有灵力深厚的修士才能开采,所以矿场成为宗门惩戒弟子的去处。
根据弟子所犯的宗规,惩戒挖矿的年数不相当,少则五六年,多则上百年。
采矿的活苦寒艰辛,这里又灵气稀薄不能修炼,宗内弟子们宁肯挨执法堂的鞭子,都不肯来寒窑矿场里挖矿。
李兰修降落在矿场的渡台,冰天雪地里一袭红衣很惹眼,楚越随在他身后,拿出身份玉牌递给渡台守卫。
这破地方宗门里的人都嫌晦气,很少有人会来,守卫检查一番他们的玉牌,“两位仙长稍后,我去通知矿场管事的。”
李兰修抬起眼,一座高耸入云的雪山巍峨陡峭,身着破旧的囚衣的矿工背着硕大的背篓,像一列渺小的黑蚂蚁,手脚并用向山顶爬去。
山顶冒着漆黑的浓烟,隐约可见火焰张扬,应当是炼化寒铁矿的丹炉。
楚越对这些没兴趣,凑在他耳边问道:“公子冷不冷?”
天空飘着细粒的雪花,空气里寒意逼人,李兰修还真有点冷,睨他一眼问:“揣着什么?还不拿出来献殷勤?”
楚越被他看透低低一笑,从纳戒里取出他的白狐裘,双手披在他肩膀,仔细地掖了掖衣领,“我听闻公子往西北方去,便随身备一些御寒物件。”
“你倒是细心。”李兰修轻声赞一句,随口说道:“将来成家立业会照顾人了。”
楚越敛去笑意,正色认真说道:“我不成家,”
李兰修回想起他那些红颜知己都没影了,那也不能怪他,楚越自己不争气。
楚越盯着他更认真地问:“公子会成家么?”
李兰修再睨他一眼,清亮眸光含笑戏谑,意思很明白:你不成家,还想让我不成家?
楚越沉默了须臾,幽幽地问道:“公子喜欢什么样的姑娘?”
李兰修不假思索地懒道:“什么样的我都喜欢。”
楚越握住他的双手举起来,修长有力的手包在掌心,给他冰凉的手取暖,“那没关系,日后公子娶妻生子,我给公子做小。”
李兰修挑起眉头,平日听到那句话得阴阳怪气发一通疯吧?怎么罚都不老实的狗东西,现在这副低眉顺目的样子……
一定是心里有鬼。
矿场管事的匆匆赶来,怀里抱着一沓厚厚的册子,大笑说道:“李仙长和楚仙长大驾光临,有失远迎有失远迎啊!”
李兰修朝他一点头,开门见山问道:“不必客气,矿场里有多少人?”
管事的有备而来,将册子递给他,李兰修纹丝不动,楚越挪出一只手接过册子。
“炼铁师三十人,矿工约有一千余人,所有人都在名册上,请两位仙长过目。”管事的还以为他们两是宗门里派过来检查矿场出工的。
楚越把册子端到李兰修面前,长指挑开一页,“公子请过目。”
李兰修扫过一眼说道:“我要看去年到今年的。”
梅雪真君离开宗门差不多两年之久,若他来到寒铁矿场,应当也是一两年之间。
楚越翻到最后几页,密密麻麻写着一两百个名字。
李兰修粗略地扫一遍,名字也太多了,“为何这两年惩戒那么多弟子?”
管事的干笑一声答道:“近两年宗门内风气严苛,许多弟子稍有违纪便被发配至此。”
李兰修一点下巴,楚越合起册子还给管事。
管事的问道:“两位仙长可要到矿洞里看看?”
李兰修不喜欢冷的地方,矿洞里又冷又黑,脏兮兮的真恶心,他微微摇摇头道:“不必,你把这一两百人叫出来,我在这里等他们。”
管事的得令匆匆下去,楚越瞧着茫茫雪山,“公子想在这里找谁?”
“一会你就知道了。”
李兰修一路向西北而行,未发现梅雪真君的踪迹,梅雪很大可能在寒窑矿场里。
他很好奇梅雪真君的目的,是心怀愧疚自我惩罚?还是微服私访体验生活?
堂堂宗主来寒窑干苦力活,不外乎这两个目的。
须臾之后,一群衣衫单薄的弟子从深不见底的矿洞里爬了出来,一个个冻得脸色惨白,瘦弱无比,手腕和脚踝拷着沉重的链子,每走一步叮当叮当地响。
管事的命令这些人站成几列,像等待挑选的奴隶一般站在李兰修面前。
整日的辛苦劳作早已将这些曾经的骄子磨没了威风,见到宗门来人,老实巴交地低着头,无人敢抬头看那位红衣美人。
李兰修没什么耐心,淡淡地道:“都给我抬起头来。”
众弟子缓缓抬起头来,望着高台上神明般的美人。
管事的毕恭毕敬地介绍道:“这两位是宗门紫台峰的李仙长和楚仙长。”
李兰修大致扫一遍,矿工的脸脏兮兮的看不出异常,他拔下发冠的一只玉簪,捏在修白玉润的指尖里把玩一番。
“你们想不想回宗?”
他不紧不慢地问道。
人群里默然无声,一双双眼睛仰望着他,大多人都不敢回答这个问题。
一道小小的声音说道:“想。”
随即人群里鼓噪而起,“想”的声音此起彼伏,一声比一声更高。
直到管事的拿出鞭子来,喧哗的声音才渐渐地熄灭。
李兰修两手捏着玉簪玩弄,毛绒绒白狐裘罩着红衣,墨发雪肤,一张脸鲜明妙丽无比,笑起来唇红齿白,“本公子心善,最见不得同宗弟子受苦,你们谁若能捡回我的玉簪,我便带你们回宗。”
说着他随手一抛,白玉簪像是立弦的银箭,飞向地面黑洞洞深不见底的矿洞。
顷刻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矿场的众弟子先是一怔,大家心里清楚,玉簪必然会落在矿洞最深处的地方,在一片幽深的漆黑里想找出这么小的一个东西,无异于大海捞针,极有可能搭上性命。
可谁也按捺不住回宗的诱惑,纷纷飞奔着向鱼一般争先恐后扎进矿洞里,去赌一个遥不可及的梦。
方才整齐列队很快溃败,只剩下一个人站在原地。
那是位模样俊气的少年,身上脏污的衣衫破破烂烂,凌乱的头发打结,一只白色的蝴蝶停在他发顶,乍一看像是雪花。
李兰修打量他一遍,虽然这幅不堪入目的样子,眼睛倒是很亮堂,
楚越漆黑的瞳孔一敛,眯起眼睛警惕盯着少年。
少年拖着沉甸甸的镣铐走上前,盯着李兰修肩膀的鹦鹉看一瞬,冷冷地说道:“你真是恶毒,簪子明明还在你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