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章山被召进宫时, 第一反应就是他那要命的狗儿子做了什么忤逆圣上之事,走路摇摇晃晃,冷不丁崴着了脚。
苗夫人第一时间猛搀一把, 耳提面命道:“越是这种时候!越要撇清关系, 说尽那庶子的好话!”
“他在府里一定是温文尔雅礼数厚备, 就是发了疯病,也一定是在宫里沾染了什么妖祟才发得疯!”
“皇上这么快就召见我,都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情, ”顾章山不住地擦汗:“是顶撞了哪个贵妃,还是干脆给圣上脸色看,我根本不敢猜。”
苗夫人一咬牙,生怕自己两个儿子被连累。
“你今日必须稳住,顾府上百号人可指着老爷你啊!”
虽然有夫人前后好几次敲边鼓提醒着, 如今真被从未得见的圣上单独召见,顾章山心里还是砰砰直跳,生怕自己没法活着离开那里。
他坐上马车时, 眼神很是空洞, 祈祷着那混账庶子不要犯下诛九族的命案。
董公公见着顾章山时,表情很是复杂。
“你就是顾氏的父亲?”
小老头儿忙不迭道了声是, 拿早已准备好的银子悄悄塞给董公公。
后者略一犹豫,不敢收下, 摇摇头说:“你进去吧。”
顾章山生怕自己只能再活半刻, 小声问:“敢问公公, 我那孩子犯了什么罪过?”
董公公憋了半天,没法讲。
讲了人家也不能信。
顾章山, 你儿子是只狗你知道吗?
你儿子在上朝的时候汪汪乱叫你没听见吗?
董公公是个人精,一打量顾章山的茫然神色, 就知道这人绝不是装得无辜,是真不知道出了什么事。
可这些天发生的事情一件赛一件离谱,董公公实在没法形容,最后还是摆摆手示意他快进去。
养心殿里,烛火昏暗,物件桌案俱是新的。
顾章山虽然不敢乱看,但一瞥见连香炉都是最时兴的款式,也感慨皇家的豪奢气态。
“微臣顾章山,拜见陛下——陛下万岁万万岁。”
玉案前,帝王没有做声。
顾章山的汗又不住地往外渗,憋着情绪大气都不敢出。
“你可知顾心清犯了什么错处!”
“微臣——微臣实在不知!”顾章山一个大礼,跟扑到地上没什么区别:“清儿在家中一向温良宽厚,敬待兄姐,最是聪慧懂事不过,微臣有意选出最合适的孩子来侍奉圣上,才特意反复教导他之后送进宫来!”
萧世铮皱紧眉头,竟然有几分相信他。
“顾氏狂放嚣肆,上犯君主,下吠群臣,你竟然不知!”
“我儿……”顾章山的反应力短暂地跟上了:“我儿理应与一众侍应别居西宫,连东宫妃嫔都无缘见面,又如何能见到群臣?”
萧世铮没诈出口风,深呼吸一口气,把手中墨笔狠掷而去。
“你不认识这只狗?!它不是你生的?!”
顾章山呆住,顺着他指的方向望见一只安详长睡的花狗,莫名其妙道:“这怎么有只狗?”
“陛下……微臣,微臣无论如何也生不出狗啊。”
萧世铮怒道:“朕现在就砍了你的脑袋!!”
顾章山:“……啊?”
先前说旁的还未有反应,一听说要砍亲爹的脑袋,小狗一激灵醒了。
萧世铮看在眼里,暗自得意。
妖孽,纵你张狂一时,看见家族哀鸣殆尽时,怕不是血泪都要流尽!
没想到狗子竟露出欢愉的笑容,伸了个懒腰摇起尾巴,不住点头。
怕不是根本没听清!
萧世铮暗提一口气,吼道:“顾章山,你装什么糊涂,朕今日便要灭了你家九族!!”
顾章山脑子里空白一阵,懵懵地啊了一声,就此昏了过去。
狗子高兴到追着尾巴转圈圈,催促般地又叫了两声,脸上的笑容十分灿烂。
萧世铮的目光出现了从未有过的空洞。
他第一次知道,原来狗还会笑,还会笑得这样灿烂。
你到底是什么祸国乱世的妖孽,不仅盼着本君气到吐血,还巴不得家里被诛灭九族!!
哪怕你是寄生在顾心清身上,也舍得他家里百十号人被推到菜市场砍头!
顾章山是真昏过去了,连柴太医来扎针了都没什么反应,随即送回家拿参汤吊着了,据说已经被吓个半死,今晚能不能醒还要看阎王爷的意思。
萧世铮原先打算拿这狗的血亲当作威胁牵制,没想到正中下怀,反而还能随了它的意。
趁着狗去院子里遛弯撒尿的功夫,董公公端着小瓷碗进来,里面放着拌在一起的牛肉鱼肉,以及大碗清水。
萧世铮与他一对眼,立刻明白了对方的意思。
毒死它!
这么好的吃食,还有谁,就算是妖怪也忍不住!
狗子确实年纪稚嫩,牙齿痒痒就去咬了好几朵姚黄魏紫的漂亮花儿,嚼吧嚼吧继续回养心殿瘫着。
两个食盆与它擦肩而过,狗子压根看都不看。
董公公有些急。
碗里肉腥味儿多重,野猫野狗都会闻到把持不住,它怎么就不中招呢!
“嘬嘬嘬,”他试图如招呼自家小狗般拿着食碗过去哄:“可好吃了,你尝尝。”
狗子用一种‘你是不是在逗我’的眼神瞟着他。
太监自己觉得尴尬,默默把碗放了回去。
萧世铮看得双眸一眯,道:“你去选几个漂亮母狗来,看看能不能勾引它过去。”
——结果是毫无反应。
别说母狗了,就是叫漂亮美人来跳舞,狗也不多看一眼。
萧世铮全无放弃妥协的念头。
他是九五之尊,是万人之上的天子,怎可能屈服于一只妖犬。
便不请来法师唤天雷将它劈杀,也一定要用穿肠散噬心丸让它尝尽苦楚。
大不了如熬鹰一般,硬生生饿着它渴着它,看谁能活得过谁。
原定着今晚要去钟美人那里用膳,但萧世铮不肯波及后宫妃妾,独自在养心殿里坐牢般无处可去。
十几盘佳肴好菜端过去时,狗子支棱起来了。
一见它意欲过来上桌吃饭,十几个侍卫立刻拔刀护在桌席外沿,绝不肯让这畜生再触怒圣颜。
狗子原地坐好,汪汪两声,示意自己要过去上桌。
萧世铮本有挑衅嘲讽的意思,又怕它暗算自己,板着脸不肯露出破绽。
系统瞧着双方在紧张对峙,道:“你打算怎么办?拿个几百积分换点小魔法,让那些好菜好汤自己飞过来?”
柯丁:“我都是神奇小狗了,还要什么魔法。”
系统:“……?”
小花狗后退两步,并不与刀戢利刃硬碰硬。
萧世铮露出不过如此的笑容。
下一秒,狗子轻轻松松叼住旁边书柜上的垫布,歪头一扯。
“稀里哗啦——”
“哐啷砰砰——”
皇帝和太监的脸都绿了。
那可是前梁的花瓶!!
那可是大封的汝窑!!
木匠刚打好的八宝玲珑柜眼这就已经砸个稀烂了吗!!!
系统:“心疼吗?”
柯丁:“架空朝代,完全不。”
狗子晃了晃尾巴,扭头似是询问他们的意思。
萧世铮疾声道:“此处不必再布置些雅兴劳什子,都搬走!”
大批宫女太监立刻冲进来把值钱货全部搬走,生怕再有什么被砸个稀巴烂。
侍卫们仍旧把皇帝和他的小餐桌里三层外三层围着,严禁野狗冒犯天子威严。
狗子优哉游哉地走了出去,不过半杯茶的功夫,叼着一根什么东西走了回来。
众人看清这是一根燃着火的沾油松枝时,登时脸色大变。
狗子一歪头,火舌险些烧着帷幕。
侍卫们吓到连连伸手:“万万不可!”
狗子像是听得懂人话,又像是听不懂,叼着火棒继续往里走,一甩头又差点烧着旁侧的桌布。
“够了!!”萧世铮吼道:“你们都撤下!!它要吃什么给它吃便是了!!”
总不能为了一顿饭让它把皇宫都烧了吧!!!
侍卫们面露难色,这才从花狗那接过燃火松枝,送瘟神般连着好几脚给踩灭了,快速离开这个妖邪之地。
狗子两爪搭在桌边,也不是完全坐在桌子上,不紧不慢地吃着喜欢的菜,碰到够不着地还汪汪两声,有小太监硬着头皮把菜递过去,心知皇帝的眼神恨不得活吃了人。
萧世铮完全受不了这般折辱,大袖一挥转身离去,不肯看那个狗用自己的碗如何喝汤。
董公公紧随其后,道:“各地的和尚道士都在征集,京里有些老修士怕是已经隐居深山,不肯出来……”
“将山劈开都要把人挖回来!!”萧世铮恨声道:“总不能让一只狗蹬鼻子上脸越过了朕!”
“朕要剁了它的肉磨成酱!朕要将它的白骨都烧成灰烬——”
大概是感到圣上排山倒海的恨意,当天夜里,暗卫们就把京城里好些个道士威逼利诱地带进了宫里。
有大半数一听情况就知道自己搞不定,直摇手说紫薇命数小六壬啥的还行,画符收妖是真的不会。
还有小半数很是犹豫,也不太愿意来。
但事态已经到这个地步了,哪有可以选的份。
好几个道师看见这狗掉头就走,连试都不肯试,痛快道陛下若是要问罪斩首也行,只求刀刃磨得锋利些。
虽是入了夜,宫里念经焚香源源不断,有种很特别的魔怔。
看来看去,最后还剩下十几个人,其中有个牙齿掉光的佝偻老婆婆,拄着拐杖路都走不好。
老太太看看狗,看看皇帝,搓着满是皲裂的手说试试吧。
她布了个简单的阵法,又是摇铃铛,又是烧柳叶。
萧世铮掩鼻皱眉,今晚已经彻底没了指望,也看不上这糟老婆子。
柯丁权当在看古典民俗一览,却听见有什么呲呲啦啦的电流声,像是有人在调频广播收发信号。
系统:“耶?”
柯丁:“不是你那的声音?”
又是好几声呲呲啦啦,老婆婆的声音出现在他两之间。
“娃子,”她试探着问:“听得清不?”
狗子支起耳朵,也是吓了一跳。
“你们打算折腾他多久?”老婆婆说:“我不插手,就是问问。”
柯丁一愣,笑道:“这狗皇帝什么时候肯行善积德,我们也就走了。”
“这样啊,那估计难了。”老婆婆扭头看了一眼皇帝,嘟哝道:“……就他那德性。”
她咳嗽两声,慢慢借着无线电波般的奇异频道继续道。
“老婆子我,有个很不错的交易,看你们愿不愿意。”
柯丁笑起来:“我们不一定接受。”
老婆婆摇摇头,叹息道:“老朽的女儿还在这深宫里。”
“我问过,雀儿说她是过得很不好,连粥汤都喝不饱。”
柯丁觉得事情不对,彻底警醒起来,问:“您女儿叫什么?”
“……朱修虞。”老太太眼珠子都是浑浊泛青,此刻面露希冀地望着他们:“现在,大概是被叫作锦昭容吧。”
柯丁愣在原地,如坠冰窖。
苦主前世最好的朋友,也是最终托孤的那个女子……就是锦昭容。
她那儿子三岁没了母亲,被顾心清视为己出抚养到接近八岁,偏偏还是被狗皇帝逼到心悸惨死,直接导致苦主万念俱空,在晋封之夜悬梁而去。
所有痛苦不堪,今日竟还是撞在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