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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的手术持续了六个小时。
任何国家都会有详尽且标准的手术过程教材, 但遗憾的是,任何病人的病灶都不会按课本那样规规矩矩的长。
也正因如此,医生接近毫米级的微操能力, 应急处理能力, 以及在瞬秒间的决断和指挥能力, 决定了在本职业内的最终上限。
柯丁并不是本校学生,且入院资历也不够格进入手术观摩室。
钱教授和何教授在之前两周一直严守医院规章,没有破过例。
但阿诺斯不仅利用高管权限放他进来观摩, 而且在众人面前又一次接近表演般展现了自己绝妙的技艺。
比起雕琢金箔、涂抹水彩,他的艺术可以在死神手上夺回活生生的灵魂。
这也是系统第一次不由自主地看完接近六个小时时长的完整手术片段。
她不是医学生,先前看柯丁和姜医生给丧尸手术时一直自动打码,今天眼睁睁地看着一颗衰老的心脏如何连着粗细不一的血管捧在那人的手掌里,又怎样奇迹般开始茁壮跳动。
柯丁看完手术出门喝水的时候, 系统小声说:“要不咱们跑吧。”
这还怎么打,碰到这种级别的变态搞不好会被洗脑成组织的一部分啊!!
别说柯丁,她都会下意识钦佩这种人, 但凡对方表现出更多的威压或者亲和, 很容易就被牵着鼻子走了!
柯丁喝完水随便找了个墙根坐下,开始在笔记本上修改刚才临时画的剖面图和操作细节, 笔迹修修改改,构图很像姜熠从前给他的笔记。
那本笔记很厚, 是多年医学实践萃取出的精华, 全英文, 让他现在足够能认知更多的知识。
系统怕他已经被对方的国医光环征服了,试探性又喊了一声:“柯宝?”
“我没事。”柯丁说:“以医生和老师的角度来说, 阿诺斯教授的能力已经登峰造极了,我能跟着学多少都是庆幸。”
系统带着几分祈求地开了个头:“但是?”
“没有但是。”柯丁合上笔记本, 有些疲惫地擦了擦手掌边际蹭上的铅笔灰。
“从早上五点半亲眼见到他,到现在,十几个小时,我一直在想对策。”
系统抹泪道:“这但凡是个任务,咱能赚多少积分啊,得是SS级或者SSS级吧。”
柯丁没有否认,但并不觉得亏。
“越是好对手,越能磨练我。”他自嘲地笑了笑:“我也真是好学生。”
“等一下……好学生?”
系统顺手调了个插件,帮他在笔记上标记出对应文献的案例,半晌才注意到他语气的微妙变化。
“嗯?你有什么新想法了吗?”
柯丁:“我快饿疯了,先找个自助餐再说。”
他光速下班,找了最近的牛排海鲜自助餐吧,还抽空把定位发给了张茂茂。
老张有点扭捏:“好贵耶。”
柯丁:“我请客。”
张茂茂:“哥们现在从十二楼直接飞过来。”
他们两今天都脑力体力消耗到了极点,以至于拿餐的过程在不自觉地搭通天塔,看得周遭客人都有些震惊。
牛排搭一层,菠萝搭一层,榴莲披萨一层,水果挞再一层——
值班经理友善地过来提醒:“先生,吃不完会按克重给出三倍惩罚。”
“吃得完,”张茂茂看了一眼和脸一样高的波士顿龙虾通天塔:“我能吃三倍的这个。”
值班经理:“……”
看那人走了,张茂茂凑到柯丁旁边,在自己的完美作品上面点缀了一圈车厘子。
“柯宝,今天是受了什么震撼,突然想请哥们大吃一顿?阿诺斯教授牛逼吧!”
柯丁有些走神,下意识说:“医院里可能有个杀人狂。”
他很快反应过来,伸手扶住张茂茂的盘子:“你别弄洒了!”
张茂茂比他想的还要镇定。
“这样啊。”
柯丁发觉他的反应太过冷静,往自己的通天塔上面也放了一圈车厘子,两人一块托着不明高空建筑物往餐桌方向走。
“老张,难道你……知道?”
“知道的不全。”
张茂茂说归说饿归饿,切牛排的速度快如闪电,几乎没怎么嚼一路狂吞。
柯丁这些天都在监控肖勤的踪迹,仅仅是拜托系统给张茂茂放了个安全警报插件,此刻愣在对座。
“你……从哪知道的?”
“美国真是个操蛋的地方啊。”张茂茂嘴里塞满了嫩牛肉,望天长叹:“这么好的医院里都养着人渣!”
他声音有些含混,但绘声绘色地讲起自己这一周的见闻。
先前有个拉丁美裔的痔疮大爷,因为打架斗殴又在急诊科和他混熟了,透了个口风,说他们其实是在医院里找一个失踪的亲戚。
柯丁想到什么,立刻道:“你这些天不是在跟着钱教授做病理解剖吗?”
“是的。”张茂茂看着他:“艾伦迪奥,二十八岁,右眉毛有刀疤,前胸有枪伤。”
柯丁的进食动作戛然而止。
“你在停尸间看到他了?”
“看到了。”张茂茂深呼吸道:“身份被改了。卡佩索,二十五岁,右眉有刀疤,大脑残缺,肺叶消失。”
钱教授对这件事一无所知,当时看见张茂茂脸色惨白时还开玩笑地拍了拍肩,说第一次解剖都这样,让他出去透透气。
张茂茂以前在学校解剖课里是扛着工具去福尔马林池的勇士,从来就没有怵过。
但他那天出了钱教授的解剖室,几乎腿都站不直,像低血糖一样不由自主地发抖。
“我从来没想参与这种墨西哥匪帮之类的事情,先前在医院内网查艾伦迪奥的照片,也只是怕偶然间错过了这个乱跑的病人。”张茂茂说:“千真万确,我当时看了又看他的脸,他明明就是那个失踪的人。”
柯丁给他递了一杯冰橙汁。
“你害怕吗。”
“害怕没用啊!”张茂茂猛喝一口:“医院的停尸间,好家伙,天然毁灭证据的好地方,我这些天嘴巴闭得比被强力胶糊过还要紧,我怕被灭口!”
“等一下,”好基友猛然一顿,看向柯丁:“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柯丁突然很想告诉老张目前所有的事。
他想了又想,看着老张笑:“你猜我怕不怕被灭口。”
老张心领神会:“懂,咱都闭嘴。”
“可是你敢想象吗。”他往前倾了许多,压低声音道:“咱们平时里敬畏有加的哪个老师,可能就是下黑手的人。”
“我不知道,可能是哪个教授,哪个配药师,哪个护士。”
“这个人平时可能还在和咱们笑眯眯地打招呼。”
柯丁没再往下接这个话题,给老张夹了一大块的炙烤和牛。
两人最后都干掉了两三份通天塔,在绿着脸的经理目送下揉着肚子离开餐厅。
老张虽然不安,但也真是累瘫了,回家倒头就睡鼾声震天,衣服都没洗。
柯丁一个人站在轰鸣的成排洗衣机旁,往盒子里哐哐倒洗衣粉。
系统:“需要给你们安排最早的机票吗。学校这边也不会扣交流学分的。”
柯丁:“其实下午那会儿,我大概想通了。”
“终极困境不在于阿诺斯教授,而在于我。”
“在于你?”
柯丁抬起头,瞳眸里倒映着翻搅着泡沫的洗衣机黑桶。
“终极困境在于,我想做好学生,好孩子。”
系统本想说什么,一时间像是被当头棒喝,突然临时大脑一片空白。
“不是吗。”柯丁把倒空的洗衣粉纸盒拆开叠好,扔进了垃圾桶里。
“我们从小收到的教育就是要尊师重道,人生前十八年的终极目标就是做个好孩子,好学生。”
“如果老师是个痞子,是个混球,这种束缚还能勉强被打破。”
“但如果他不是呢?”
如果这个老师,刚好就是名师贤师,刚好就是德高望重。
那这个人,对他这样的学生来说,就完全拥有致死级别的碾压能力。
他会被死死摁住,在这样拥有强悍学术能力的人面前被轻易操纵,最后甚至可能失去独立思考能力。
“我会本能地想要证明自己,想要靠成绩和答对每一道题来谋求老师的认可。”
“我太渴望证明自己是个好学生了。”
青年只觉得这一切都讽刺无比,有些说不下去。
在这个制高点压制上,连质疑老师,违逆老师,都会引发极其强烈的内心谴责和自我唾弃。
难怪每年有那么多研究生和博士生都撑不下去。
系统:“现在我们看到的就是十二年应试教育烹饪出来的哲学时间……”
柯丁:“但我真的很想做好学生啊啊啊啊!!”
系统:“你怎么又把自己绕进去了。”
柯丁:“我得怎么发疯才行!!一边发疯一边摆烂一边悄悄地卷死所有人吗!!!”
柯丁:“我每天在他面前每天问啥啥不会干啥啥不行吗!!”
“根本不可能!!我的好学生之魂会半夜烧死我!!烧到我凌晨三点爬起来刷题!!!”
系统:“真惨。”
青年气到本来想踹洗衣机一脚,但是素质家教不允许,最后连脚都没象征性地抬起来。
系统安慰道:“往好处想,你只用跟这杀人狂相处一周,他也不是什么必须攻略掉的目标。”
“这世界上撒丫子乱跑的疯子变态那么多,你又不是天道,管他呢。”
-2-
老张再睡醒的时候,枕边放着烘干好的干净衣服。
他下意识看了一眼闹钟,匆匆换衣服冲出去。
“柯宝!昨天我秒睡了!谢谢你——我来做早饭!!”
柯丁在客厅埋头刷题:“多煎个蛋,谢了。”
老张冲出来一半又闻了闻衣领:“今天这衣服怎么这么香。”
“……我昨天手抖把半盒洗衣粉全倒进去了,洗了三遍才没泡泡。”
“哈哈哈哈草!”
今天是星期二,阿诺斯教授依旧在五点便抵达了住院部五楼,学生们哪怕没有睡醒,也竭力摆出认真神态跟上他的敏捷脚步。
穿过横空走廊的第一秒起,他的问题便尖锐凌厉地凌驾在每个人之上。
从缩窄性心包炎剥脱术的特定步骤,到二尖瓣置换术的最新临床研究分析,每天早上的这个时间都是死亡级别的一对一期末考试。
系统习惯性给出即时搜索结果,但发现根本给不出来。
很多事情,互联网根本给不出答案。
一个半小时的巡房时间比预想的还要久,有些学生已经在后半段因脑力的过渡消耗显得有些虚脱。
病人里不乏傲慢的官员、喋喋不休的老人,或者是试图套词攀谈的商人。
但任何国籍任何身份的病人,在这位医生的威压里都不太敢说话,甚至还会显得像幼儿园小孩般乖巧。
教授会当着所有人的面指导学生,言辞不算委婉。
有脸皮薄的男生被奚落得满脸愧色,简直想要用病历本挡住脸擦眼泪。
“而你,”阿诺斯看向柯丁,眉头微皱:“你是很有潜力的学生,为什么连这么基础的问题都不能完整回答?”
“你还不够努力。(Apply yourself)”
众人下意识看过去,那个面容稚嫩的年轻人仅仅是眨了一下眼。
“不,我可太棒了。”
啊?
连旁边瘫着的胖大爷都懵了一秒,以为自己耳朵出问题了。
一群医学生都露出‘你是不是疯了’‘你在找死吗’的表情,有人直接倒吸了一口凉气。
阿诺斯教授眼睑微沉:“请再说一遍?”
你疯了吗?
“我可太棒了。”柯丁字正腔圆道:“你见过几个像我这么聪明的学生?”
“比上,我的绩点足够让我跨越重洋过来公派学习,比下,二十岁的精神小伙这会儿已经三胎了,我还在好好学习突破自我,这就是我的牛逼之处,你听清楚了吗。”
所有习惯了中国式谦逊的美国学生:“……??”
像在听外星人说话的胖大爷:“……?!”
旁边的护士:“……!!”
阿诺斯露出微妙笑容:“对无血心脏手术都一窍不通的人,原来就算得上优秀了?”
“总比拿超纲题目打压学生自尊心的人要更优秀。”柯丁回以更灿烂的笑容:“退一万步讲,我活着,无不良嗜好,自食其力活蹦乱跳,每天都在健康活着,这就是优秀。”
“我的心脏在跳,我就够优秀了,您能理解吗?”
教授深深看他一眼,转身离开,不欲再浪费一个字。
系统:“演下去!!绝对不要冲过去滑跪道歉!!我知道你的本能在疯狂催你过去道歉!!”
柯丁:“我要被谦逊之心杀掉了!!!要被杀掉了!!!”
系统:“我知道我知道宝贝!!我刚才听这么叛逆的发言我的好学生之魂也在疯狂灼烧!!”
昏暗房间里,肖勤在阴着脸翻看网页的报名界面。
补录结束时间还有四个小时。
早在今天上午,他就已经注册了一个联赛账号,但迟迟没有填入自己的战绩。
资料页面非常自由,年龄姓名随便填,性别有三十六种自选,头像可以放自己的照片,也可以放任何图片。
——有三十多个入选者的头像都不约而同选了特某普。
想要通过初选,唯一要考虑的就是填写自己的犯罪经历。
旁侧小字备注写着,为了法律风险,可以模糊或杜撰任何细节,还给出了足够多的打分系数参考。
连环杀人,高分。
高智商犯罪,高分。
无任何案底,高分。
弑亲,高分。
……
肖勤从前拥有巨大优越感的根源之一在于,绝大多数人在他眼里都不过是被任意宰杀的阉猪。
国内也好,国外也好。法律和秩序阉割着每一个人,让他们麻木而循规蹈矩,让他们显得懦弱而不堪一击。
他在享受犯罪的同时,更在享受高人一等的凌驾快感。
但这个网站的存在就像是一桶高高泼下的冰水。
他想参加补录,想证明自己,便不由自主地看先前通过初审的公开资料。
仅仅是看一眼,所有居高临下的罪行都像是捏死甲虫一般的小儿科。
这网站里有华尔街精算师,有位高权重的州长。
有人利用食品原料连环杀人,有人不声不响偷走了数十亿的税金。
而且这些人里,不缺华人。
他算不上最牛逼的高智商犯罪者,连华人圈子里都排不上号。
资料页怎么写?杜撰?说他给睡着的流浪汉投毒?说他诱骗过喝醉酒的女同学?
无力感像冷腻的汗,贴着肖勤的脊骨往下流淌。
他被迫对着这页面感受着自我嘲弄,几行字写了又删,删了又写。
这些年做过这么多天衣无缝的事,居然什么都不算。
那天在酒吧里朋友的玩笑话,现在听起来刺耳无比。
蝮蛇卵,纵火,杀猫,这些事和叛逆期的高中生有什么区别?
肖勤思虑再三,终于在弑亲那一行打了勾。
他成功谋杀了他的亲姐和亲侄,这是高位得分点。
暗网的监控线另一端,何知晟眼瞳里一片寒意。
他许久前便找柯丁要了后台管理员的权限,又亲手放入多个杜撰的华人罪犯档案,就是等着这个IP地址登入注册的这一天。
肖勤,果然是你。
仿佛血液一瞬间有了实质的灼烫痛感,连呼吸都让人刺痛。
男人缓缓起身,再三擦拭亡妻的照片,转身拨通了跨越重洋的电话。
与此同时,肖家父母在看着电视剥葡萄吃,接通电话时有些意外。
“小何啊?你那边是美国几点来着,挺晚的吧。”
“爸,妈,很久没联系了。”
肖母示意肖父调低新闻音量,关切道:“好久都没看到你了,你还好吧。”
“肖勤那孩子不怎么给家里来电话,朋友圈好久也没发了,你也知道,我们老人就是爱操心,真怕他在那边饿着冻着,当律师多不容易啊……”
“小勤在这边过得很好,放心。”
肖父没等肖母关心完,一伸手拿走电话,大声道:“喂!小何啊!你现在升职称没有啊?”
“你现在也知道国内退休金就那么点,赡养老人你不能不尽心啊!”
“知道的,爸。”
电话里的声音始终斯文有礼,还带着温柔的笑意。
“刚好退休了有空,你们要不要过来度假?”
肖父猛然用手捂住听筒,看着肖母有点发愣。
“他邀请咱们过去玩。”
“以前又不是没去过,”肖母自知又要在老姐妹前多一笔谈资,得意道:“就该多去几次,好好享享福,我们过去也好照顾小勤,他在美国吃的那些都是什么?能有咱们做的菜好吃?”
肖父又松开听筒,教训道:“咱们也不能总想着玩,长辈的事你要管,小辈的事你就不管了?”
“小勤这孩子,也是你的弟弟吧?”
“他姐姐活着的时候,是最心疼他最照顾他的人,现在他姐姐不在了,你该不该多操点心?”
电话那头沉默片刻,道:“您说的是。”
“小勤在美国当律师,人脉够不够?不够你帮过没有?”
“他快三十岁的人了还没结婚,你知不知道,这在我们国内是要被说闲话的,小何啊,他年纪小不懂事,你也不懂事吗?”
一听这话,肖母立刻又把脸挤到电话旁边,努力多一点话语权。
“外国媳妇我们可绝对不要噢,不会孝敬公婆的那种人,又是纹身又是泡吧的,我们肖家可伺候不起!”
“你多帮他看看那些听话的乖学生,年纪小一点不要紧,要会疼人体贴懂事的哦,小勤上班已经很辛苦了,不能再回家了还看个女人的脸色!”
肖父重声道:“最重要的就是懂事!”
“那我给您二位定头等舱机票,您亲自过来看看小勤也是好的。”
说到这里,电话另一端像是犹豫了很久,还是说出了藏在心底的话。
“我每个月都会去看小音,您来了也去看看吧。”
肖母像是想起晦气的事,露出不悦的表情,耐着性子应付了一句。
“忙完小勤的事我们就去。”
“活人最重要!”肖父道:“上次那个头等舱的饭,太难吃了,你怎么办事的?”
“这次再去美国,你一定安排妥帖了!”
男人握着电话,手里攥紧冰冷的黑白相框。
“一定。”